第39章
第二天,我告别了黑河。
我打算通过邮局将他大方地给予我的两万元寄还给他,但是在填汇单时,却不知他哈尔滨家中的详细地址。他曾给我那一张名片,也不知被我丢到哪儿去了。我想去他住的那家小旅店当面送给他,又觉得理应接受他昨晚对我的暗示——我们最好是不再见面了。
于是我将那两万元带回了哈尔滨。当然,我的确认为非还他不可的话,亲自送到他家里去,亲自交给他老母亲也就是了。
我问自己——我何必那么认真?
竟觉得没有什么非常充分非常特殊的理由能说服自己。
关键是——我曾打算还给他,这就够了。实际上并未还给他的种种理由,或者直言种种借口,其实早就埋伏在这件事周围了。有理由,有借口,便有某一天替自己进行解释和辩护的根据。
那么打算还和究竟没还给他,其实都是一样的吧。
我很乐意地就接受了自己对自己的这另一种说服。
我用三千多元为他的妻子买了一件看去极华贵的银狐大衣,准备作为我此行带回给她的礼物。我想她一定会非常喜欢。尽管眼下是秋季,离冬季还有三四个月。
我想这世界上始终有一个极大的谎言存在着——它虚伪地向世人证明——一个男人自结婚那一天起忠实地似乎“专一”地爱着他的妻子,或者反过来,一个女人自结婚那一天起忠实地似乎“专一”地爱着她的丈夫,以及一对男女由一对恋人而一对夫妻而一对夫妇而一对老伴相互忠实不二彼此情爱“专一”这样荒诞不经的事情是完全可信的。
但这的确是人类最应该感到羞臊的谎言,是人类一切胡说八道中最典型的胡说八道,也是代代相袭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谬论流传得最长久的谎言和胡说八道。
男女情爱的所谓“专一”,像天文学家对我们讲解宇宙是“无限”的一样根本经不起细想和推敲,也根本超出了最睿智的头脑的最广大的逻辑范围。
什么是“无限”?怎么可能“无限”?
什么是“专一”?怎么可能“专一”?
“无限”乃是我们用来安慰我们认识的局限性而创造的一个词。在一切国家一切民族的词典上它被注解为“形容词”。
“专一”乃是我们用来安慰我们灵魂的无奈性而创造的一个词。在古今中外的一切语汇中也同样被注解为“形容词”。
而一切“形容词”又都具有模糊性,包含有两方面的意思——根本不是那样,但人可以不妨或姑且认为像是那样。
人面根本不是桃花,但我们不妨或姑且认为人面像桃花。我们制造了一个美的假想,隐掉了一个客观事实。其实这和指鹿为马没什么区别。
每一个正常的男人或每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他或她在智商和体魄两方面的确是正常的,那么他或她的一生至少爱过三次。连只爱过两次都是不可信的。只爱过两次也意味着他或她在婚前或婚后定有过一次爱心萌动情欲燃烧的时候。而对于普遍年龄长度的生命,一次就相当于某一个打火机按一万次才有一次不起火苗。多么高级的打火机也没有一个经常吸烟的人按到一万次之多居然还没弄丢它。打火机只要有一次不起火苗就意味着必定开始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只要承认有过一次婚外恋情,那么就足可以推论他或她必定有不愿承认的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第十几次。
许多男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妻子的另外一些女人,通常情况下她们一无所知。
许多女人一生都暗恋过非是丈夫的另外一些男人,通常情况下他们更一无所知。
女人的暗恋较之男人的暗恋天生最持久也天生最隐秘。通常情况下,她们只不过将她们的暗恋情结在她们的心灵里磨孕成一颗珠子,存入她们的记忆。
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可能都被暗恋过而自己浑然不觉。这些暗恋的情愫或情结大量地流失在人类的情感史之外。
从人民领袖到国家首脑到其他一切著名人物,婚外恋情一旦被公之于众,往往都会引起轩然大波并且备受指责,但是又往往仅过了十几年,甚至更短的时间,在他们仍活着根本无需等到他们死了的日子里,则就会由“绯闻”变成“轶闻”“轶事”“韵事”,进而使他们或她们仿佛变得分外可亲分外可爱了。
玛丽莲·梦露如果不是爱过那么多男人,这个世界决不会似乎要永远记住她,美国人也不会一代又一代地念叨她。
美国人已忘掉了他们的多少届总统了啊!
南希是里根的第三位夫人,谁知这美国佬儿在三次婚姻之间又穿插过多少次不被人知的风流韵事?
丘吉尔倘没有婚外恋至少对于传记文学作家及全世界的传记文学读者、传记电影迷是多么令人遗憾多么糟糕的事啊!
“对于美丽的女郎们我经常产生的是强暴她们的念头……”另一位美国总统卡特因为对采访他的女记者当面说了这句著名的惊世骇俗的大实话,又为他争取了多少支持他连任的选民啊!传记文学家用调查数据向读者显示——后来支持他连任的选民起初并不打算支持他,认为他太庄重了。后来终于支持他连任,是因为“总统在对女人方面表现出的惊人的诚实”感动了他们。
一部分美国人非常希望一个“最诚实的男人”连任他们的总统。与此一点相比,庄重是他们不屑于谈论的。一切男人都本能地会在必要的时候装出庄重的样子,但是本能地说实话的男人并不多,尤其在对女人方面。
秋雨霏霏。
我又住进了同一家宾馆。将自己在房间里囚禁了一下午,吸着烟,用五百格的大稿纸一行行写出了上面那些文字,写满了六页整整三千字。开始我只不过想在日记里记下一点儿杂感,后来一想何不写成一篇文章寄往哪家报刊换一笔小稿费呢?我给它定题为“关于爱的絮语”。
离开哈尔滨时下雨,回到哈尔滨后仍下雨。也不知在这段日子里,哈尔滨的天气究竟晴朗过没有?
然而我喜欢它用雨天迎接我。
从窗口望出去,霏霏的秋雨将街树肥大的叶子洗濯得绿生生的。雨天使我的心境更加多愁善感。在多愁善感的心境下我思想那个我该称作“嫂子”的好看的女人,我觉得我对她的情欲渴望也似乎多了几分忧郁又优美的情调。
放下笔,我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文过饰非”,并且进一步明白了所谓文人如我者的虚伪,乃是一种多么不可医治的职业病,同时不免抱怨也没有部门给我们发点儿“保健津贴”。
我还见不见她,这个问题在火车上一直困扰着我,使我一路上不吃不喝,光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烟。
我仍住在原先那一层楼。楼层的服务员小姐告诉我,我走后有人来找过我。
“男人,女人?”
我当时问得迫不及待。
“女人。”
“怎样一个女人?”
“三十多岁吧。不好说。她那种好看的女人,让人没法儿判断准年龄。”
我想那一定就是她了。
“她不止来找过您一次呢,找了三四次,也打电话询问过您回来没有,我们说回来也不见得仍住我们这儿啊!昨天还来找过您。我们见她心里挺急的样子,让她把电话号码留下,说您如果仍住我们这儿,我们一准通知她。她起初想留下,可犹豫了一阵,不知为什么没留。”
我说:“她是我嫂子,我……亲嫂子。也许……我哥哥有什么事儿急着要和我商议。”
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多余地进行解释。
过后我很后悔。觉得当时对方那种狡黠的笑,分明意味着我的解释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是写完了“关于爱的絮语”,我决定我当然还是要再见到她,主动去找她。并且,当然还是要和她鸳梦重温。
因为埋伏在我和她之间那种事四周的理由,一经我自己用笔写在稿纸上,似乎更是充足的理由了,似乎更符合人性的逻辑了,似乎更不值得自我困扰了,甚至,似乎天经地义了起来。
那一篇“关于爱的絮语”,实际上完成了我对我自己的“思想工作”过程。我既扮演着一个循循善诱的、诲人不倦的、谈古论今的“思想工作者”的角色,又扮演着一个极度虚心地接受思想启蒙者的角色,同时还扮演着一个一往情深的情人和道学叛逆者的角色。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崭新的足以支持我心安理得的感觉。这一种崭新的感觉差不多彻底消弭了我内心深处的罪过意识。
人类的全部文化其实可大体地分为两类——一类教导我们不应该怎样怎样,而另一类怂恿我们去怎样怎样。我们不怎样怎样的时候,有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去怎样怎样的时候,也有另一类现成的理由支持我们。我们正是存活在两类文化的夹页之间,一个时期里非常本分地不怎样怎样,另一个时期里非常向往地去怎样怎样。问题仅只剩下我们不怎样或去怎样,是否将预先埋伏在一件事情或一个事件周围的理由调动起来了,并对自己进行了成功的说服。
我对自己说,马克思最好的友人之一,也就是马克思家里的常客海涅,不是也暗恋过马克思夫人燕妮的吗?
我对自己说,有文化读过许多书知道许多世事真是幸运啊!
我对自己说,“用思想去爱一个女人”有什么难的呢?我不是正学会了按照一个男人“谆谆教导”于我的爱法去爱他的妻子吗?他大概怎么也不会料到我“学而实习之”的对象却是他的妻子吧?
我想到她时已经不去想翟子卿了——不能不想到也只不过仅仅把他想成“一个男人”而已。
在黑河,在黑龙江堤的石阶上,我说了那句话“后会有期”,即意味着今后他是他,而我是我了。尽管他不曾听到。他不再是我的一半,更不是另一个我了。童年时期和少年青年时期的亲情,我今后只当它是早先的梦罢了。
那一天晚上我拎着银狐大衣去看她。我没提前给她打电话,想给她一份意外的惊喜。
然而她不在她“自己的家”。我想我不能守在门外等她,也不能站在楼洞口等她。我不愿被她的邻居们看见。我站在马路对面,希望她的身影在路上时就能被我发现,却枉然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也许她到他母亲那边去了,很可能的。尽管他家里雇着小保姆,但以她对婆婆的孝心,大概每天晚上不去陪老人家一两个钟点,肯定是睡不安宁的吧?
这么一想,我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走至半路,犹豫起来。见了老人家,我可说些什么呢?还拎着装狐皮大衣的塑料袋儿。她如果问我给谁买的,当着老人家的面可叫我怎么回答呢?我又怎么能和她一块儿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呢?即使我背着老人家的目光偷偷向她暗示,即使她领悟了我的暗示,与我一前一后从老人家那里离开,在我们离开后,难保老人家不会敏感到什么。如果老人家敏感到了什么,那老人家又该作何感想呢?心里又该是一种什么滋味儿呢?我可以丝毫也不觉得对不起那“一个男人”翟子卿,却无论如何也不忍公然地伤害老人家的心。何况,她究竟肯不肯与我一块儿离开或先后离开,我并无绝对的把握。倘她并不肯,对我的任何暗示都佯装不解,我岂不非常尴尬了吗?
于是我又返身往回走,心想还是在她“自己的家”马路对面期待她的好。
结果我又枉然地焦躁地期待了一个多小时。
期待使我想要见到她的欲念格外迫切格外强烈起来。
于是我再次往“一个男人”翟子卿家走去。他家的窗子已经黑了。我看看手表,才九点多。也许她是住下了。我绕到楼的背面去,他家朝西的两扇窗子也黑了。倘她果真住下了,是断不会睡得这么早的,朝西的两扇窗子应该是亮着的才对。那么她是没住下。并且,分明地,不在他家里。
会不会在我往来之际,她已从他的家里,或从别的什么地方,别的哪一条路回到她“自己的家”了呢?
我不见到她简直是心有不甘!
于是我第二次返身往回走。但她“自己的家”的窗子仍黑着。她会不会已然回到家里,并且睡下了呢?
我又看看手表,十点多了。在哈尔滨这座城市,无论春夏还是秋冬,十点多以后仍不在自己家的人是极少的,仍不在自己家的女人则更其少了,除非她是夜班工人或昼伏夜出的那类特殊女人。
于是我像个幽灵似的闪入楼洞,脚步轻轻地蹬上三楼。在她“自己的家”门外,五分钟内我敲了数次门。由轻而重,最后简直就是在擂门了。除非她服了超常量的安眠药,否则她是不会听不到的。而我又确信她肯定已然是在家里。
没敲开她“自己的家”的门,倒把对面人家的门敲开了。
“你找谁?”
一个半秃顶的男人探出头上下打量着我,冷冷地问。
我一时竟忘了她叫吴妍,竟没能说出她的名字。
“问你话哪,哑巴啊?”
我吭吭哧哧地说:“我……我找我……吴姐……”
“吴姐?你倒说叫什么名字啊!”
那男人不走出来,显然是因为上身没穿衣服。
“这……我……我……一时想不起来了……”
“吴妍?”
“对对,吴妍。”
我讪讪地笑。
“你姐?”
“对对,我姐。”
“亲的?……”
“对……不……不是亲的……但和亲的一样……”
我语无伦次。
“那你还叫不出她名字?”
“我……她……人不是常有这种情况吗?你一问,一时地就把我问蒙了。”
我又讪讪地笑。
“好吧,就算她是你姐吧!你那么敲门,聋子在家也能听见了。”
“是啊是啊!”
“你是啊什么你!那就证明她不在家。”
“可我……从外地来,刚下火车。”
“她已经两天没回家了,她在不在家,我们是清楚的。她若在家,总会过来看一会儿电视新闻。她家没电视。”
那男人的话提醒了我。是的,那一天晚上我就注意到了——她“自己的家”里是没电视。
“那……她能去哪儿呢?……”
“兴许去她亲戚家了吧!不过她亲戚家在哪儿,这楼里可就没人知道了。”
我说:“谢谢……”
那男人却早已将头缩回去,我说的“谢谢”两个字,被关在了防盗门外。
我沮丧地回到宾馆,几乎一夜不曾入睡。
她已两天未归。如果说其中一天可能是住在老人家那儿了,那么这一天她究竟住在哪儿了呢?难道除了她“自己的家”之外,她还有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吗?
在另外一个更隐秘的住处,在这一个夜里,会不会有另一个不是她的丈夫也不是我的男人陪伴她呢?
爱欲饥渴而又被爱闲置起来的女人,仅靠一个男人的一次情感和生理方面的临时周济显然是不够的。她可以找到许多理由说服自己的,也可以找到许多种解释的。比如解释为和别一个男人的别一次“缘”。
甚至她也可以认为我既没有必须明了的知情权,她自己也没有必须向我解释的义务。
是的,我当然没有任何知情权。
我是谁?
凭什么我有询问的资格?
凭什么她必须向我解释?
种种猜疑像一只只手,抓了一把把盐,揉搓我的心。
我觉得我自己被她严重地伤害了似的。
像如今的许多男女一样,在不知不觉的日子里,我早已不会真正去爱别人去体恤别人同情别人了。我早已变得只会爱自己只会体恤自己同情自己了。即使在我觉得我是爱别人是体恤别人同情别人的时候,实际上也是掺和了极多杂质极大私欲的。我早已不会去真正理解别人。我早已变得只会细致地理解自己了,早已变得猜疑别人就像狗猜疑一切陌生人都是贼一样了。这样的狗也许会被视为一条好狗,这样的一个人,一个男人,也是好人也是好男人吗?这时代不知怎么就易如反掌地把我变成了一头怪物,变成了本质上最虚伪最丑陋的动物。
我为自己的嬗变感到羞耻和悲哀,但是却照样对她进行着种种猜疑,并自怜地将自己想象成一个被表面温良内心淫荡的女人所耍弄的男人……
翟子卿他将自己的妻子闲置着,也许还有其他难以启齿的原因吧?不仅仅由于她总是企图以自己的活法影响他的活法吧?
第二天我早早地就离开了宾馆,去翟子卿家那幢楼下守候。我希望不见她从楼内出来去上班,以证实我昨夜对她的猜疑是对的,也希望忽见她从楼内出来,以消除我心里对她的种种猜疑,至少希望能消除一半。
我从七点钟守候到九点钟,楼内不再有匆匆上班的男人和女人出来了。
我偶然间一抬头,发现对面楼的一个四层阳台上,正有一个男孩儿举着望远镜望我。我朝他一看,他立刻逃进房间去了。
接着一个男人的身影闪在窗帘后,接替了那男孩儿用望远镜观察我。究竟是男孩儿的父亲抑或是男孩儿的兄长呢?
显然,那男孩儿已用望远镜望了我许久许久。大概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长时间地守候在一个楼口这件事,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和极丰富的想象力吧?
他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呢?守株待兔的便衣吗?
那男人也会作如是之想吗?
我冲阳台做了个威吓的鬼脸……
于是那男人的身影消失了,并且窗帘也被拉上了。
忽而我觉得自己相当可笑,简直可笑极了!
不就是一种“缘”吗?为此我值得吗?当成一次情爱游戏岂不更好吗?岂不更理智更明智吗?这时代的许多事情,许多重大的和庄严的事情早已都公开地游戏化了,何况一见钟情之下激发起的一种情爱?普遍的情爱早已一片片地死灭,像被冒牌儿的农药一片片毒死的禾苗。她不是说过的吗?——每一次“缘”都仅只是“那一次”。“那一次”已经过去,下一次需要下一次“缘”撮合,我徒劳地孜孜以求,真是枉费心机。
然而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迷恋是没道理可讲的。
情欲的渴望在不能满足的时候,是根本无法转移到别的方面也根本无法转化成别的什么的。这世界上只有一种事决然不能变成另一种事而化解,那便是渴望之际的情欲。这种时候它只能起一种变化,那便是无限地膨胀。
我一边觉得自己可笑一边登上了楼梯。
“您找谁?”
给我开门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一张典型的湘女的脸,天生地有几分山村俏女的妩媚,一种自然野性和都市文明相互浸染的妩媚。
我无所顾忌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并猜到了她是翟子卿为他老母亲所雇的小保姆。
“是……您啊……”
她闪身将我让进了门内。
“你知道我?”
“当然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他家人常谈到您,老太太还总说您是她儿子似的哪!”
“老人家怎么不在?”
“老太太住院了,忽然得脑血管梗塞,半个身子就动不了啦。俺和俺婶这几天轮换着到医院去陪。俺叔也不知道哪去了!你知道俺叔哪去了吗?”
“不……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就叫我小芹吧。他家人都这么叫我。俺们穷地方来的农村人,能起啥好名字?还不就是叫芹啦,芳啦,芬啦什么的!你说俺叔这人也忒不对。不管哪儿去了,家里有两部电话,往家里打次电话总不至于分他心吧?可就是连电话也不打。不是我咒人,你说老太太要是得的什么暴病,哪天嘎嘣死了,他在外地还不知道。”
“他对你好吗?”
“对俺嘛,凭良心说,对俺倒是怪好的……”
“对你好就行了。记住,你刚才这种话以后千万不可当着他的面说。在他面前说话,你要有分寸。”
“俺不怕得罪他,俺也得罪不了他,他喜欢俺。倒是他说了俺不爱听的话,俺敢拧他的脸。”
这女孩儿得意忘形起来。
我不禁盯着她“噢”了一声。
她意识到自己失口了,在我的盯视之下脸色一时绯红。
她掩饰地又说:“您关照俺的是好心话,俺会记住的。俺刚才的话,其实是……没影儿的话,跟您贫贫嘴罢了。”
我问:“那个,那个,她今天能回来不?”
她说:“俺婶吧?能!她白天在这儿休息。让我晚上在医院陪老太太她不放心,怕我照料不周,所以总是她晚上陪。俺一会儿就该去替换她了,您不跟俺一块儿去吗?”
我摇摇头。
“不去探望探望老太太?住院的人,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盼着有人探望探望。要不就会觉得没个人惦念着自己了似的。”
小芹显然是在动员我。
我说:“我昨天晚上刚下火车,很疲倦。改天我一定去探望老人家。”
“那,要不要我捎句什么问安的话儿?”
“话儿么,当然是要你捎的,不过不是捎给老人家。对老人家,我明明回到本市了,不去探望,光捎句话不太好是不是?你就告诉……告诉……那个……”
“俺婶?”
“对。告诉她我回来了就行。让她今天务必往宾馆给我打一次电话。”
“她知道宾馆电话?”
“知道。”
“那……也不好当着老太太的面儿告诉吧?”
“对对。不是怕别的,我只不过……就是怕老人家挑我的理嘛!”
“俺明白!”
她脸上的绯红渐渐退去了。
而我觉得我自己的脸倒一阵阵发热着……
我走时塞给她五十元钱。
她不肯接。我说是给她“打的”去医院的车费,她才接了。原本的不肯接,其实也不是真心。一旦接了之后,立刻高兴起来。喋喋地快嘴快舌地说,在那个家里,她是主得一小半儿“内务”事儿的,老太太信赖儿媳妇,而当儿子的其实更信赖她。
博得人的好感并使人高兴起来,在如今已经变得太简单太容易了。只不过不同的人们的笑脸,价码不一样罢了。
电话刚一响,我便立即翻身下床,扑过去一把抓起了听筒。
“喂!”
“是你吗?”
一个“喂”字,就使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激动得全身有些发抖。
我说:“是我!你在哪儿?”
“在家里。”
“哪个家?”
“老人家这边儿的家。”
“为什么不回你自己的家?”
“我累极了,懒得再多走一段路了。”
“我去好吗?”
“……”
“我现在就去,行不?”
“……”
“你不愿再见到我了?”
“……”
“你说话呀!”
“……”
我听到话筒那端隐隐传来她的低泣声……
“你为什么哭啊!喂,喂!……”
她将电话挂断了。
我握着话筒,一时只有发呆。
接连吸了两支烟,我仍下不了决心——应该立刻去她身边,还是不应该去惹她烦我。
电话又响了。
第一响还未中断,我已抓起了听筒。
“你怎么还没离开?”
“我……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我去。”
“这还用问吗?”
“可你……你把我哭糊涂了。”
“一听出是你的声音,我情不自禁地就……”
她的声音又哽咽了,没能把话说完。
“你等我!”
放下电话,几分钟后我就冲出了宾馆,冲到了马路上。
我及时地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下了车,我塞给司机钱,不待他反找我,拔腿就往楼口跑。
从黑河回哈尔滨的火车票钱,讨好小芹塞给她的钱,我自己几次“打的”的钱,以及在宾馆吃饭所用的钱,买烟所用的钱,都是翟子卿给我的那两万元钱。我自己带的钱已所剩无几。自从他给了我那两万元钱,我就再没动用过一文自己带的钱。尽管他给我的钱也等于是我自己的钱了,但两笔钱好像花起来感觉不一样似的。花他给我的钱,仿佛有种不花白不花的心理在促使着我。我生平第一次随身拥有那么一大笔现款。两万元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位“大款”似的,使我觉得自己仿佛也平添了几分风度几分潇洒似的。
不待我敲门,门已开了。然而她开门时完全隐在门后,我进了门才看见她。她双手背着,靠着门,就那么将门轻轻地,几乎无声地靠上了。我听到门锁在她身后吧嗒一响,明白她是拧上了第二道保险。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的绸质蝙蝠衫,下身穿的仍是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条蛋青色的裙子,赤足趿着拖鞋,长发也如我初次见到她时那样披散着。
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看得出她的确很倦怠。
我说:“终于又见着你了!”
她不开口,仍凝视着我。
“因为我前几天离开时没告诉你,生气了?”
她终于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摇摇头。
我反倒拘谨起来。站在她对面,被她凝视着。径直便往屋里走不符合我的性格。毕竟不是我的家,而是她的家。毕竟她是主人而我不是。尽管她自己倒不见得视那里为家,尽管她另外有一处她“自己的家”。也不敢轻易上前亲近她。因为她那种静静的凝视,仿佛对我体现着某种拒斥性。并且,尤使我感到拘谨的,是我一时再也找不到什么话问她,再也不知该对她说什么好。
我侧转身,后退了一步,贴墙而立。我也凝视着她,我也将两只手剪在背后。我贴墙而立乃是由于本能。人在拘谨不知所措时,总是企图将自己重叠到某一个平面上去,仿佛只有那样才能自己将自己置于一个“摆稳”的地位似的。我凝视她乃是由于情欲。以目光进行的亲爱是无举动的举动,是最不受心理障碍限制的亲爱行为。我将双手剪到背后,乃是由于我如果不那样,它们便早已热烈地伸向她去,捧住了她的脸,或将她紧紧搂抱在怀里了。
我们彼此凝视着。她的目光沉静又镇定。除了沉静和镇定,再没有别的任何语言成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那一时刻恰恰什么都不对我说,起码我觉得是那样。我的目光炽热又迷乱,和我一时拘谨不知所措的心理状态恰恰相反。连我自己都觉得眼睛和眼窝被自己的目光燃烧得好烫。我并不会说话的男人的眼睛,在对她有始无终地诉说着强烈的浓情爱欲。她靠门而立,我贴墙而立。我们各自都将自己置于一个“摆稳”的地位。在我是由于本能,由于拘谨,由于一时的不知所措。在她也许是由于分离造成的对我的生疏感。女人主动从内心里纺出情丝的时候,往往是不容被猝然中断的。一旦被中断,需要给她们足够的时间打一个结吧?
我想,我应该给她足够的时间。否则,我对她的爱欲不但非常自私,简直就具有强暴的本质了。毕竟,我属于这样一类男人——他们可能在想象之中早已强暴过了何止一百个女人,倘若对一个未曾表示出情愿的女人,还是不忍哪怕稍微冒犯于她。一个你迷恋的女人毕竟不是一支你花钱买到了手的雪糕。
她经受不住我的目光对她的灼烤了,因为她低下了头。同时她的一只手,将蝙蝠衫的阔领口朝上扯了一下——那时我的目光正盯视在她胸脯和项下之间。由于她的背靠在门上,蝙蝠衫的后襟被抵住了,前襟就向下松垂着了,结果她的一部分胸脯呈露在我眼前,乳房之间的优美的胸壕看去是那样深。在黑色的绸质的衬托下,她的胸肤显得格外白皙。
我不禁将头抵在墙上,缓缓地闭了我的双眼。
我觉得我自己呼出的气息也是炽热的。
我想,如果我迷恋的这一个女人她需要一万年的时间才足够,那么就让我贴墙而立,双手剪在背后,闭着眼睛等待一万年吧!
我认为我也只能如此。
但愿我不会被欲火焚身化作一堆尸灰。
倏忽间我悟到了——迷恋一个女人和爱一个女人也许是不完全一致的。区别也不仅仅在爱欲的程度方面。女人有时候有些情况下希望被男人们迷恋,有时候有些情况下更需要男人爱她吧?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迷恋熊熊燃烧起的情火渐熄,剩下的东西,不,燃烧后的结晶,才是爱吧?
我想我已燃烧过自己一次了,也将她同时燃烧过一次,并被她所燃烧过一次了。
我想在我和她相互间的那一次熊熊的猛烈的燃烧之后,在我心里理应多多少少剩下些不同于迷恋的东西啊!哪怕只不过是一点点,也是我今天见到她后最该给予她的啊!她有权从我这儿获得一点点不同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之迷恋的结晶啊!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总有十来分钟吧,我脸上感觉到了一股轻柔的气息。我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她的眼睛。依然是凝视的目光,沉静而镇定。她微微扬起着下颏,温润的嘴唇正吻向我的嘴唇。她的一条手臂弯曲着,小臂完全贴在墙上,撑持着她前倾的身体。而另一条手臂举起着,手就停止在我脸旁,分明地欲抚摸我的脸。
我想她的手臂真是长啊。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那样子靠近一个男人,而身体竟与那个男人保持着间距。她那吻向我的嘴唇呈现着一种独特的状态,明明在吻向我,却又仿佛在准备接受一次深吻似的。也许一切女人在主动吻一切男人的时候,嘴唇都必定是那样子的吧?从亚当和夏娃开始,女人的心理总是在期待着被吻,所以她们吻男人的时候,才呈现着那么一种独特的状态吗?
她那两排向上翻着的睫毛,又帷幕似的徐徐地降下了。她那只手也随即从我脸旁垂落了。但是她的身体依然前倾着,另一条手臂也依然撑持着,轻柔的气息一阵阵呼扑在我脸上。
我的嘴唇被吸引地向她的嘴唇吻去。
却并没吻在她唇上——猛地我搂抱住了她,将头埋在她高高隆起的两乳之间。我的脸一经偎贴住她有些凉沁沁的肌肤,我心便如一颗飘悠的种子终于归入了土壤。
我听到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庆幸她没让我等到一万年那么久。
几分钟内我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后来她牵着我的手,引我进入了一个房间。我想那一定是他的房间——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房间。那张看去价格很贵的宽大的床不仅是他的,还曾是她的。他和她共有的。那分明是作为卧室的房间。那张床……
我在门口站住了。我摇头。
她理解了我。又牵着我的手,将我引往到对面的房间——老人家的房间。
我不随她进去,仍摇头。
她再次理解了我。她牵着我的手,也摇了摇头,那意思是——你真的很在乎吗?
我说:“我不能……心里别扭。”
她凝视了我片刻,继续牵着我手,引我进入客厅旁的一个小房间。那显然是小芹的房间。然而单人床上的床单和枕套,都是绣花的,并且几乎是崭新的。在床的对面,贴墙的一列矮柜上,摆着许多种化妆品小瓶,居然还有一台二十寸的进口彩电。于是我联想起了小芹对我说的某些话。那小保姆对自己在这个家里的特殊地位所持的良好感觉,是有极充分的根据的。
她将一把椅子搬到床边,拍拍椅背说:“你坐这儿好吗?”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尽管是一句暗示我稳重下来的话,但总比她默默无语地凝视着我,仿佛变成了哑巴而对我施加的心理压迫要小些。
我服从地端坐在椅子上。
而她甩了拖鞋,蜷着双腿,枕着被子面向我躺下了。躺下之前将枕头递给我说:“你抱着……”
我服从地接过枕头抱着。抱着枕头我才明白了她的用意——分明是用它约束我的双手。
她说:“我好疲倦。”
我说:“我看得出来。”
“光陪我说说话儿行吗?”
“行。”
“脑血栓如果治得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吧?”
“不会。”
“我真怕老人家哪一天突然瘫痪了。”
“别那么想。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情,越往坏处去想,越有可能朝坏的方面发展。而尽量往好处去想,却有可能事遂人愿,朝好的方面转化。”
“是这样吗?”
“是的。一个叫墨菲的外国人总结的一条生活现象定律,被许多科学家社会心理学家认同了,后来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了这条定律。”
“有什么根据呢?”
她显出很认真的样子,仿佛一个准备很认真地和大人讨论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女孩儿。那种瞪着双眼半信半疑的认真表情,使这三十五岁的好看的女人顿时变得极可爱。
“不知道。有些生活现象是无所谓根据的,信则灵。”
“那……我应该信。”
“对,你应该信。”
“老人家明白我完全是因为她才不跟她的儿子彻底分手的。老人家心里什么都明白。老人家是把她的最后年月依赖在我身上了。她自己病了,自己先就急乱了心情。今天哭了,怕治不好,拖累了我……当时我也哭了。难过极了。替老人家难过,也替自己难过……”
“大娘是位好老人家……”
“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冷淡了,多理解我一点儿,行吗?”
“行。”
“我这会儿心情仍好不起来。”
“我能理解……”
“你刚才,就是站在门口那儿,心里怎么想?”
“没怎么想。”
“不愿坦白交代?”
“我觉得……我觉得,好像一条活鱼,被人用塑料袋儿装着,从市场上拎回家,放入了水盆里。正庆幸着,却发现那盆是漏的……水,似乎转眼就要漏光了……那条鱼会怎么想?”
“还莫如就干死在鱼市上。”
“那便是我当时的想法。”
“也是我当时的想法。第二天早晨我陪着老人家吃过早饭,急匆匆地就往我自己的家赶。我以为你不会那么早就离开,肯定正期待着我出现在你面前。当时我心里那么渴望,渴望极了!我想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都将是我们的,多好啊!开门时我激动得钥匙都插不准锁孔。我想我要亲自为你做早饭,守在你身旁看你吃得很香。多少年来我企盼着这样的一个日子。可是我冲进屋里你却不在。”
“我没睡好,所以早早地就回宾馆去了。”
“当时我也这么想。我几次抓起电话,几次忍了又忍,刚抓起就放下。我对自己说——让他补一上午觉吧。损失了一个上午,我们还有整整一个下午。可下午我往宾馆打电话,你却走了。哪怕留下一句话让服务员转告我呢!可你没有。我还傻乎乎地跑到宾馆去,几乎问遍每一位楼层服务员和总台服务员你是否留下一封什么信。当然也是白问。我并不认为自己有权知道你去何方了。那完全是你的自由。但是……但是有过那么一个夜晚,忽然你第二天就消失了,把我内心里的一切欢乐感受都席卷了去。我真是想不明白了。不明白你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了。觉得我似乎早已从你的小说里认识了的那个你,和实际上的你,竟是两个那么不同的男人。而我自己实际上又等于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呢?……我一路往回走一路流泪不止,招引得行人纷纷看我。”
她凝视着我,平平静静地说着。泪水就在她说着的过程中,从眼角滴落下来,滴落在被子上,一滴滴地滴湿了被面。
我垂下了头。
我低声说:“我是一个心理丑陋的男人。”
她苦笑了一下。
她说:“你倒不必这么严厉地批评自己。我清楚你肯定是由于一些想法才那样的。你愿意坦白地告诉我你那些想法吗?就像你坦白地告诉我,刚才你站在门口时的内心想法一样。”
我说:“愿意。”
她就默默地期待着。
我说:“只不过因为那些诗……你写的吗?”
“我写的。”
她眼中顿时充盈满了诧异和困惑。
“也因为那个工艺品相框……因为那里的那个女人,还因为挂历上的那个女人。”
她不再侧卧着了。她起身靠被坐着,曲收了双腿,用裙子罩住它们,手臂揽着它们,将下颏抵在膝上,好生奇怪好生不解地望着我。
于是我坦白地告诉她,那一个夜晚,在她离开之后,那些诗,那工艺品相框里的女人,那挂历上的女人,当时引起我的种种胡思乱想。
当时,我那些胡思乱想,似乎都有足以促使我那样思想的种种根据,而且似乎很理性,很深刻。可一旦面对着她,一旦被她那样子望着,我却说不清道不明了,却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了。连自己都觉得,当时的理性彻底变成了可笑性,当时的深刻彻底变成了荒唐,当时种种的自以为是的根据,彻底变成了杯弓蛇影般的庸人自扰。
我说时将枕头很紧地搂抱在胸前,如同枕头是一本“释疑大全”什么的。我觉得自己两手心出了满把汗。
“明白了?”
“不明白。”
“我……我说不明白了。”
“我看也是。”
“那,就让我们都糊涂着吧。也许,一件糊涂着的错事,比一件很明白的错事好些。”
“我同意。”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目光变得极温柔了,温柔中织着缕缕怜悯。
“你都把我……审问出汗来了。”
我伸出两只手给她看。
她用她的双手拉住了我的双手……
“别认为我是在审问你……你呀……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时,是不需要有那么多思想的。就是任由心性地去爱,岂不更好吗?最伟大的思想家和一个他爱的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与一切男人和女人在床上所做的事没什么两样。所说的话录下音来,肯定也是一些最最古老的枕边话。”
我笑了。
她也笑了。
“何况你成不了思想家。真正的思想家是孤独寂寞的,还是精神痛苦的。他们只愿和上帝对话,却又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他们仿佛觉得没有一个世人能理解他们或抚慰他们,而他们也从不去理解任何一个世人或去抚慰任何一个世人。”
我说:“这是一个‘bó’论。”
她问:“什么论?”
我说:“‘bó’啊。一个竖心儿,加上蓬勃的勃的左半边儿。”
并在她手心上写“悖”字。
“这个字念‘bó’吗?”
“对。‘bó’论——相背离的思想关系……”
“不念‘bó’,念‘bèi’。”
“念‘bèi’?”
“是念‘bèi’。小芹这儿准有字典。在抽屉里,你查查看……”
我拉开抽屉,找到字典,查看起来……
“念什么?”
“是念‘bèi’。”
我脸红了。不知从哪时起,这个“悖”字在我的头脑中竟以“bó”字储存着了……
“记住了?”
“记住了。”
“还是作家呢!”
“是啊,还是作家呢!”
我又笑了,笑得相当窘。
“你们,当代的男人们,其实很难寻找出一个真正甘于孤独寂寞的,也根本寻找不出一个为人类的终极生命意义而痛苦的,都在装出痛苦的样子。这在我们有些女人看来极其可笑。当然,在另外一些女人看来,也许极其可敬。但他们正是为了博取那样一些女人的愚昧的钦敬才装给她们看的。对人类来说,每隔千年,出一个真正的思想家就足够人类承受的了,是不?可现在呢,几乎到处都是男性思想家,还有一茬又一茬竭力冒充的女哲人,这叫人类怎么能承受得了呢?像爆苞米花一样,你随时都可能听到嘭嘭新思想爆发出世的动静。把我们当代人的日子搅得更心烦了。你要记住,如果你不再伪装一个有思想的人,如果你能从当代芜杂乱七八糟的思想推销贩子的叫卖声中,归纳出三五条亘古不变的基本内容,你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较好的小说家啊!”
听着她的话,我渐渐懂了。这个好看的女人的丈夫,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究竟为什么将她视为他的一道“咒符”了。是一种什么样的“缘”,最初使她这样的一个女人,和他那样的一个男人结合的呢?一个思想狂般的男人和一个鄙薄思想若此的女人,又怎么可能长相亲爱地生活在一起呢?
“可……还有人教诲我,连爱一个女人,都要用思想去爱。”
“他?”
我点了点头。
“我猜,在他面前,你常常感到自己是一个毫无思想的人似的,是吗?”
“是……”
我又垂下了头。
“那么就听我的劝告,甘心情愿做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吧。千万不要学做他那种有思想的人,好吗?”
“好。”
她的话,仿佛对我也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催眠性。然而与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话相反,她的话丝毫也不使我感到邪性,只使我感到从来未有过的如释重负。两种话都是那么好听又那么动听。相比而言我更喜欢听她的“教诲”。
于是我向她倾诉,站在黑龙江边,望着对面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我怎样回忆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苏联影片《两个探险家》。我童年时怎样暗恋着影片中那个叫娜嘉的异国少女,怎样由对那个异国少女的幻爱而想到了她,以及怎样因对她的无端的种种胡思乱想而憎恶自己。
倾诉一经开始,便自行中止不了。
于是我告诉她,我怎样碰到了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他怎样和那个叫小嫘的姑娘出双入对,同宿同飞。我怎样完全出于好心却惹恼了小嫘。翟子卿又怎样花五百元钱雇了一个本不相识的小伙子演戏骗我,以及他多么大方地给了我两万元钱,以及我怎样隐瞒了“情报”,使他和小嫘被公安局网了进去。我又怎样伪装两肋插刀的朋友,亲自出面四处周旋,将他和小嫘保释了出来。我们在黑龙江边进行了一场怎样的对话,为什么很可能将成为我们的最后一次长谈,也许还是最后一次在一起。
对我而言,那无异于一次“呕吐”。不,岂止是“呕吐”,简直就是一次猛烈的“喷吐”!我早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了。究竟始于哪一天我已记不大清楚。也许,从我第一次对别人由嫉妒而痛苦,由憎恨而产生暗算的念头,由幸灾乐祸而体验到分外的快感那一天就开始了。最初不过像一般性胃病患者或肝炎患者的征兆一样,轻微地涌动一阵,渐渐地就会平息无恙。当然不是胃里,而是灵魂里。当然也没有吃过药。尽管各种新药广告层出不穷,花样翻新,但医治灵魂恶心之症的药我却不知到哪里去买。后来恶心的程度一天天加重了。常常想呕却呕不成,呕不成则愈发恶心得难受。我明白我的灵魂它是从生活里吸收了太多太多肮脏的东西了。它们在我的灵魂里乱搅成黏黏糊糊的一团,发酵、生菌和沤烂着。以至于只要我一张开嘴,口中就会呼出腐臭和腥浊的气味。无论使用哪一种据广告宣传足以保持口腔卫生的牙膏都毫无意义。一天刷十次牙,也还是不能消除那一种虽然从口中一股股呼出,但却是散发自灵魂里的腥臭气味。有一个时期我曾打算常年都戴口罩,以避免继续从生活里吸收入肮脏的东西,同时避免从自己口中呼出的腥臭气味进一步污染四周的空气。但一年四季戴口罩未免使自己显得滑稽,结果那打算也就只不过是打算而已。后来朋友交给我一套自抑恶心的方法,他说我这一种顽疾,似乎应该称作“心理洁癖综合症”。说心理方面的病,自然要从心理方面进行医治,而且最好是进行心理自疗。他说生活空气里的肮脏和霉菌成分实在已经很多很多了,除了吸氧的病人,一般人是吸不到什么干净空气的。说多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并不至于显得更肮脏,少了我那点儿微不足道的污染也并不至于变得干净些。说灵魂这东西,好比鬼神,信其有则有,信其无则无,最好是信其无。子虚乌有的东西,何必论美好和肮脏之分呢?说具体如我而言,既然是一个诚信其有之人,那么干脆想象自己的灵魂美好如花园,如绝无瑕疵的一块纯玉,如透明而又磨成镜片可以养目的水晶。说只要我自己真的能够想象自己是那么一个人,便会觉得自己完全地无可争议地就是那么一个。说我的“灵魂恶心症”就可以自痊自愈了。
我接受了他的友善建议,那么样地尝试着自我想象过,自疗过。一个时期内曾挺见效果。可后来还是不行,旧病照样复发。“灵魂恶心症”折磨得我想死舍不得命,想活又着实感觉自己活得肮脏又讨厌。不必从别人的目光中读出讨厌的意思,自己先就对自己讨厌极了。我常想我自己已然如此不可救药了,那么也就肮脏讨厌地苟活下去吧。但在家里,面对妻儿,羞愧而又不安。我想从我灵魂里散发出来的有害气息,肯定也会污染自家的室内空气啊!肯定也会被妻儿吸入体内啊!妻子也就由她自认倒霉吧,谁叫她做了我的妻呢?可儿子尚年幼啊。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家外,他本是有权呼吸到清新的、干净的、卫生的空气的。他本是有希望成为一个与我不同的、灵魂相对美好的人的,而不是像我一样,得完全靠自我想象成为那样一个人。
许久以来,我曾一次次祈祷,但愿遇见一个灵魂比我美好的人。那么,如果他能怜悯一个灵魂已经肮脏得够呛的男人的苦楚的话,并且能替我按摩通着人的灵魂的某些经络和穴位的话(希望是有的),那么我将在他面前彻底呕吐出我灵魂里的一切肮脏。我常想,具体如我者,只有经常进行“灵魂呕吐”,它可能才会也有较美好较干净的时候,我才不至于总处在“恶心”的状态,才不至于总感到自己肮脏又讨厌。
我没有遇见过一个我一次次祈祷巴望遇见的人。
可能比我灵魂美好且卫生的人我是遇见过的,但他们或她们往往并不怜悯一个灵魂肮脏的男人,而且根本不清楚人身上究竟有没有通着灵魂的经络和穴位。
某些人也曾摆出灵魂比我美好比我卫生的模样,也曾很灵魂优越地作出怜悯我的表示,但我的灵魂虽然肮脏,目光却并不愚钝。我发现了他们的灵魂并不美好并不卫生的真相之后,也就咬紧我的牙关,屏住我的呼吸,强忍住恶心,压下呕吐的强烈冲动了。
我猜中了他们是企图兜住我从灵魂里呕吐出的秽物去四处展示,以图一时的快感甚或去卖钱。
这个时代派生出了许多新的行业,有专门收购人从灵魂里呕吐出的东西的地方和一些人。在那些人的那些地方,人的灵魂里呕吐出的鲜血、本欲、隐秘的情愫和对自己罪过的忏悔,是与秽物搅和在一起,一股脑儿“加工”了再卖高价的……
自从我的灵魂变得肮脏龌龊以后,我的目光反而变得更加犀利了似的。
于是我明白了这世上的一个道理——灵魂真正美好并且卫生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其目光反而该是单纯的,其眸子里必定时常闪过惊诧……
而目光犀利的人,仿佛看你一眼就能把你看透起码看得半透的人,你则就不必对他的灵魂抱什么好感了。当然他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灵魂,有的只是在这个生活空气污浊的社会和时代冷静地活着的经验和狡猾。
目光单纯的男人和女人是越来越少了。
我不但经常为我灵魂的恶心倍感难受,还为我目光之越来越犀利倍感羞耻。
我对她倾诉到后来失声痛哭,咽泣难过,灵魂里喷吐未尽的肮脏随着眼泪汩汩淌出。
我想我那时是将那一个叫翟子卿的男人的豪华之家当成教堂了。我想我那时是将那一个我由情欲迷恋之进而想以心性去爱之的好看的女人当成一位神父了。
男人连哭都希望面对着一个好看的女人。
男人面对一个不好看的女人大概想哭都哭不出来,哭出来了也必定哭不痛快——除非她是他的母亲。
而她若好看,不是他的母亲也似是他的母亲了。尤其在他宣泄而哭之时——哪怕她的年龄实际上可以做他的女儿。
不好看的女人是造物犯下的最不可原谅也最无法挽回的错误。
细细一想,这世界的某些法则真是冷酷得令人恐怖。
起初她只是瞪大双眼望着我,像一个听大人讲鬼故事的小女孩儿,脸上呈现出几分肃悸的神色默默倾听。
起初我还尽量以笑谈掺半的方式来讲诉,讲到自己可笑之处先自便笑,并说几句调侃和自以为睿智的诙谐幽默的话。讲到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可笑之处我也不笑,为的是引她发笑。
然而我笑时,她不笑。我不笑,她更不笑。
但是讲着讲着,我自己先就笑不起来了。我倏忽间明白,无论是我自己还是那个叫翟子卿的男人,无论我们各自不相干的独立行为还是我们彼此心照不宣的对应行为,其实都没有任何可笑性。我自以为睿智的诙谐幽默的那些话,其实并不能使讲着的我和听着的她觉得轻松。
我正是明白了这一点之后才绝望地哭了起来。
“哦,你们这些男人。”
“哦,你们这两个小时候最好的朋友啊。”
她不时发出这样的诧叹。
我以为,一个男人抑制不住地从灵魂里“喷吐”出的种种肮脏,定会引起她这样一个温良的女人的极大厌恶,甚至定会使她骇然,把她吓住的……
但她既不厌恶,也不骇然,分明地更没被吓住。连她脸上起初那几分肃悸神色都渐逝了。一种对我,似乎也是对一切男人的大的悲悯凝聚在她脸上了。她的诧叹之语,既包含着对我的可怜,也包含着对我小时候最好的朋友的可怜。
“他真是那么说的?”
“真是。一道符……这是他的原话。”
“哦,我的上帝……那也就难怪他冷淡我嫌弃我了……你不应该那么报复他。”
“可我已经那么报复他了。”
“你们这两个男人啊,你为什么要把你们的关系搞成那样啊!……你买的银狐大衣在哪儿?”
“在宾馆里,我出来时太急,忘了带来。”
“哪一天你带来吧!”
“我……我今后还能……再来吗?”
“能。当然能。你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她说着伸直双腿平躺了下去,并从我怀中抽去了枕头。
“不要想象自己是一个邪恶的人。”
她柔声说,同时握住了我的一只手。
于是我跪在床前,将头侧枕在她胸上,用乞求抚爱的目光望着她……
“其实你不可能成为一个邪恶的男人,他也不可能成为。邪恶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具有天生因素的。后天的因素只能使男人和女人堕落,但不会使人变得邪恶。你们先天都曾是两个好孩子,两个穷孩子中的好孩子,对不?”
“对。”
“你讲的,倒使我有些理解他了。你总怕自己堕落了,是吗?”
“是。”
“看来,他和你一样,也是深怕这一点的,好比一个人怕陷入到泥沼里去。所以呢,他本能地从生活中抓取两样东西往脚下垫,一手抓的是金钱,一手抓的是女人。这是他仅仅能抓取到的两样东西,也是社会和这个时代仅剩给他的两样东西。只有金钱他认为只能垫住他的一只脚,而没有金钱他便会失去他需要的那些女人们,没有金钱连他那张英俊的脸都不值得别人多看一眼。虽然英俊却没有金钱也没有技长,而且还不肯将自己降低成为简单的劳动力的男人,在以后的中国也许只能做男妓了。我以前也常感到,他对将来是惶恐极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惶恐。可怜的男人,可怜的大男孩儿啊!”
她流泪了。这是她在我面前谈到他时,第一次流下悲悯的眼泪。
我问:“你为他流泪?”
一阵醋意漫上我心头。
她说:“是的。”并问,“你不解了?”
我说:“不,我懂你的心情。”
“那泥沼是有吸力的。我不是男人,我想,对于男人,那也许是一种非常巨大的吸力……所以他只有拼命地抓取金钱,轮番地与一个又一个女人厮混。然而那泥沼其实是没底的。金钱和女人,不能使他的双脚感到被垫实了。他越觉得自己还在往那泥沼下沉,就越需要更多的金钱和更多的女人安慰他……你也有过这种恐慌吗?”
“有……越来越有。”
“我安慰了你吗?”
她抚摩着我的头。
我说:“是的。”
我说:“可我也想……用心爱你……回报你。”
我的眼泪又不禁涌出,流在她白皙的胸项之间。
她笑了。笑得很淡,淡而苦涩。
“不必强求自己。真的。不必非说用心,也不必非学用什么思想。像一个不粗野的农民爱他爱的女人就够好的了。牛郎也是农民,他是多可爱的一个农民。一切男人和牛郎比起来,不是都显得俗不可耐了吗?”
“是的,我俗不可耐。”
“别这么鄙视自己。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全人类都正在往那个巨大的泥沼里沉陷下去。我们人类的堕落真是大趋势啊。再说什么又叫作堕落也说不清,是不?”
“是的,说不清。”
“也许,按今天的看法,我们人类彻底地堕落了,倒可能意味着明天本性彻底地复归了?”
“可能……”
“所以呢,不要用罪过感压迫自己,不要自鄙地把自己想象得灵魂多么丑陋多么肮脏而折磨自己,不要用忏悔意识惩罚自己。学会宽恕别人,也学会宽恕自己。在一切罪过、一切丑陋、一切真正的肮脏之事中,一个男人爱恋一个女人,一个女人爱恋一个男人,只要不产生憎恨,引发仇杀,是最值得宽恕的。再说,你和我,又去请谁来宽恕呢?没有人会理睬我们的忏悔。”
“是的,除了他,没有人。”
“冬天到了,我会穿你给我买的那件银狐大衣的。”
“可……那是用他的钱。”
“可他却没用他的钱给我买……这还是有点儿不同的。”
“有点儿”三个字刺疼了我的自尊心。我想她是从我脸上看出来了,因为她随即亲昵地笑了。她那只始终在我头上抚摩的手,温存地滑下来,轻柔地抚摩我脸了,并说:“我用词不当。不是有点儿不同,是很不相同,是大不相同……是根本不相同,行了吧?”
我说:“我下半年一定要再写出一本书。我要把剩下的钱还给他……还要补上欠他的钱。”
她说:“作家嘛,应该不断有新书问世。你写一部长篇,比如三十万字,一般能得到多少稿酬呢?”
“扣除了税,一万多元。”
“那你再写一本书是还不完他的钱的。”
“那我就再写两年。”
“真是个有志气的大男孩儿。”她又笑了,“两万元对他不算什么。他每年的利息就有十几万。何况他赚钱的本事和手段比你高明。有时他为了赚一笔大钱,对某个需要收买的人行贿也不止用两万。我的意思是,书,是应该写的。钱,却未必一定归还。他在外面的世界赚钱,我在家里替他孝敬老母亲。就算我也是他雇的一个保姆,那他还欠我很多工钱呢!你等于替我讨回了一部分工钱吧!”
“……”
“我相信他给你两万元钱,本意还是真诚的。尽管和他策划的那一场恶作剧连在了一起,伤害了你,可你不能因此就否认了他的真诚。毕竟,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存心伤害的人。他对你老母亲也像你对他老母亲一样有感情。”
“我……我是不是不应该……报复他?”
“不应该。”
“可我……当时也认为,是在替你报复他。”
“所以我也并不想太谴责你。就在这间屋子里,就在这一张床上,有天我撞见了他和小芹这孩子乱作一团,而当时老人家在自己的房间里安睡着……我能发作吗?我能闹起来吗?我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悄悄地走了……他受一次惩罚就受一次惩罚吧。再说小芹那孩子,本质上也是一个好孩子,对老人家不错,也从没因为自己和他有了那种事,就有恃无恐地向他要这要那。许多东西是他主动给她买的,也有我主动给她买的。她家里很穷。家人期待于她的,是她每次回去能带回更多些的东西,更多些的钱。我想,也许她的家人并不太在乎,她回去时究竟还是不是一个女儿身。女儿身并不见得使她的家人多么替她庆幸,女儿身也并不能确保她嫁给一个好丈夫,从此在穷乡僻壤过上幸福生活。穷人的原始股是他们的讨男人喜爱的女儿们——这句话是萧伯纳说的。卖淫是穷人的女儿们的‘传统工业’。过去限制她们这种自由,现在还给了她们这种自由。不但是还给了她们自由,甚至还意味着调动了她们的自愿。”
“现在,卖淫被认为是‘无烟工业’。”
“那么,她们就该被认为是新时代的‘慰安妇’了。”
“南方叫‘黄色娘子军’。”
“设身处地替小芹那孩子想想,在我们这个有形无实的家庭里,‘慰安’于因为赚钱而常常感到精疲力竭的男主人,还是要比直接加入什么‘黄色娘子军’的行列强些。以前我嫌恶过小芹这孩子,后来我不嫌恶她了,倒是很同情她了。我并不稀罕什么银狐大衣,但那是你为我买的,我还是要穿一阵的。之后我就送给小芹吧,好不?”
“好。”
“她肯定会再把它卖了。”
“那就由她吧。”
“你不再小心眼儿地想一些事情,我就高兴了。”
她坐了起来,捧住我脸,吻我。
“我想……”
她轻轻抓住我一只手,导它探入她的衣衫下,并探入她的乳罩下,用她的另一只手隔着衣衫按住。
“可是……”
欲火顿时在我胸膛里燃烧起来。
“只说想不想……”
“想……因为想,才来的。”
“这就对了。男人在这样的时候,如果对女人都不说实话,对这个世界就没有诚实可言了。”
她又亲昵地笑了。她那白皙的脸庞,也被情爱燃烧得绯红绯红。她的眼睛那时明亮明亮的,两颗眸子里闪烁着钻石一样的熠熠光彩。我的手感觉到了她的心在心房里怦怦激跳,仿佛还感觉到了她的心血正往她那只丰满的乳房里流注,使它充盈得更加富有弹性了。
她赤脚下床,牵着我的手,引我离开小芹的房间,引我进入她和他的卧室……
“可是……”
她用另一只手捂住我嘴。
她说:“把窗帘拉上。”
我把窗帘拉上了。
我回转身时,她已仰躺在床上。她的衣衫和裙子已在地上。
她凝视着我,目光炽热又亲爱。
她用一种格外平静的语调说:“这是一个空间,将我们同外面的世界隔绝起来。这是一张双人床,比小芹那张单人床宽大,做爱需要足够躺下两个人的面积。此刻的时光完全属于我们……为什么不这样想?这样想不是更好吗?”
她说着,渐渐地就笑了。平静的语调中,也渐渐地掺了几分调侃的意味。
“把电话插头拔了吧。我可不愿在分不开身时,听到电话铃响。”
我就把电话插头拔了。
再回转身时,她已裸在床上了。
我望着她,觉得外边并没有一个所谓“世界”。尽管它是真有的,但对我已没了意义。我觉得那时世界就是这一个空间,这一张床,这一个脸儿好看身儿优美温情又善良的女人。
加上我自己。
“牛郎,到织女的身边来爱她。”
她抿着嘴唇,亦庄亦谐,欲笑还羞的一副模样,向我伸出修长的优美的手臂。
她伏在我身上,一根纤细的手指,从我眉间顺着鼻梁往下一次次划着。
她嬉戏地笑问:“男人,现在,你打算用思想爱我呢,还是打算用心爱我呢?”
我紧紧地搂抱住她。
我迷迷幻幻地说:“我不明白。”
她喁喁哝哝地问:“不明白什么?”
“世界上已经有了你这样的女人,还造出美丽、美好、美妙、美感、美轮美奂这些词干什么呢?我要是当了一个国家的国王,就要传下一道圣旨,严禁再使用那些词,一概用女人这两个字的派生词代替。”
“抱住我的竟是一个为此妄想当国王的男人,你好可爱!”她吻了我一下,佯装认真地问,“那么国王陛下,美丽的风景该怎么形容?”
“美女般的风景。”
“美丽的花儿呢?”
“女孩儿般的花儿,少女般的花儿,少妇般的花儿。”
“建筑呢?”
“建筑只许用男性化中性化的词形容,不许用和美有关的词形容。与女人的美相比,建筑的美算什么!”
她就咯咯笑出了声儿。
而我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男人对于成熟女人的情爱和性爱的饥渴感,强大于男人在当前这个时代的一切方面的饥渴感的总和。与那些在热恋中如胶似漆的少男少女青年男女间的情爱和性爱风景相比,其迷幻程度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为这个时代对于它的许许多多恐恐慌慌又心瘁力竭的男人,已再没有任何慰安的能力、手段、策略和计谋了。因为太年轻的女人恣肆于玩乐沉湎于享受,并早已学习和实践着专攻心计地从社会中攫取了。女人对男人的最最古老的悲悯天性,早已在她们内心里死灭了,而且不可能从她们下一代的女人身上复活。女人从传统的被爱怜的角色,一步跨越了反过来爱怜男人的角色转换阶段,直接变成了一批又一批仅仅利用男人或仅仅需要男人的女人。这世界上已仅仅剩下了一丁点儿对男人的悲悯,在少而又少的一些成熟的女人的内心里残存着,在她们中更稀少的好看又温良的女人的内心里残存着,在他们觉得自己最最需要爱怜和悲悯的这个时代残存着。
对于他们,这是它最后一次撒向世间的一小把幸运。这幸运一大半随风飘荡,不知落在了人间什么地方。由于没有直接落在男人和女人的“缘”中,而失去了幸运的意义。
今天,尤其今天,男人不可能得到比女人的爱怜和悲悯更可贵也更幸运的东西了。金钱将会更加奴役他们。赚取的过程是它对他们驱使奴役的过程。挥霍的过程其实也是,挥霍将他们正常消费的那点儿愉快和乐趣都剥夺了。功名也将更加奴役他们。一切贪婪都将更加奴役他们。壮阳药的红红火火的研制、开发、推销和生产,证明阳痿的男人越来越多了。归根结底,阳痿源于贪婪,贪婪源于对时代的惊悸和恐慌。
如果一个男人幸运地获得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怜和悲悯,不管他是不是一个相信上帝的男人,他都会从内心里说出——上帝啊,一万分地感激。
我当时就是在内心里那么说的。
爱的过程,好比男人和女人共同升起一炉火。在它燃烧得最熊最旺之际,他们跃入其中将自己充作干柴。当炉火渐熄,他们发现自己并没变成一截黑炭。恰恰相反,他们彼此觉得双方是更可爱了。一个赤裸的男人和一个赤裸的女人相拥相抱、亲昵依偎的情形,其实是和一对儿双胞胎婴孩那么在一起的情形同样美好的。他们内心里都会觉得仿佛又刚刚出生了一次似的,都会觉得他们真是一对儿双胞胎婴孩儿似的。连他们的灵魂,在那一时刻也仿佛净化过了似的。爱的过程中,等于灵魂洗了一次澡。刚刚从爱河中洗浴而出的男人和女人,那会儿对这个世界也是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和浓浓的爱意的。
她看看手表,柔声说:“一个小时后我要到医院去,现在我想睡会儿。在我身边。别动。陪我……行吗?”
我说:“行。”
于是我安安静静地侧躺在她身旁,尽量不动。瞧着她,欣赏着她。我以为,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男人对女人的欣赏,才有点儿可信。
我想吸烟,但拿起又放下了,怕呛着她。
一个小时后我叫醒了她。
她穿好衣服,偎在我胸前,低声说:“如果我并不是从心里真的孝敬老人家,我们即使是在我‘自己的家’里,老人家也还是可怜的……对不?”
我说:“对。”
“而即使我们在这里,实际上也并不等于对老人家是伤害。如果你总难免觉得……罪过……我对老人家的孝敬替我俩全部抵偿了……对不?”
“对。”
“你沉思什么?”
“我……在想你呢!”
她凝视了我片刻,抓起我一只手,仅仅抓着指尖,使我手心朝上,默默从裙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并曲合了我的手指。
于是我攥着它了。
“我自己那个家的。”
我说:“我更愿和你在你那个家。”
一星期后,老人家出院了。
老人家出院前,我去探视过一次。老人家出院那天,是我和她共同去接的。老人家出院后,我和她,还有小芹姑娘,在她那个似家非家的富有之家里,为老人家摆了家宴,表示庆贺和祝福。那一天她放上“卡拉”磁带,唱了几支歌,我也唱了几支歌,小芹唱得最多,有些歌是我和她都没听过的,是小芹她家乡的山野民歌。
接着我们三人陪老人家打了几圈麻将——我和她各自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存心输的。老人家也输给了小芹几十元钱,分明也是存心输的。
小芹赢得眉开眼笑。
天黑后,小芹对老人家说:“奶奶,这几天就让俺婶儿睡她自己那边儿吧。她这几天够操心上火的了,得让俺婶儿歇息几天。我在这边儿一个人侍奉您几天。我保证侍奉得您高高兴兴周周到到的,行不?”
小芹说时,狡黠地偷瞧我,也偷瞧她。
我心里当时真不知该感激那小保姆,还是该告诫自己提防她。
而老人家爽快地说:“行啊!怎么不行!”
老人家一手拉着小芹的手,一手拉着她的手,由衷幸福地说:“子卿这小子,也不知哪儿去了。有一个孝顺女儿似的儿媳妇,有一个懂事孙女似的小芹丫头,还有你……”
老人家望着我继续说:“一个二十多年后又见着了的干儿子,有你们几个尽量体贴我,哄我高兴,我这可是哪辈子修下的一份儿福气呢!”
老人家落泪了。
她和小芹也泪汪汪的了。
她说:“妈,您老是好老人嘛。好老人当然应该受到好对待嘛。”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不得不离开哈尔滨了。
她没送我。
头一天晚上,在她“自己的家”里,她以另一种方式为我送别了。
她在电话里说:“要像爱我一样爱她,能记住吗?”
“谁?”
“该打!还能有谁?”
我顿时明白了。
我说:“能。”
她说:“你发誓。”
我就发了一个誓。
“离开我,就要学会忘了我,也能记住吗?”
“也能记住。”
“好好儿地做一个牛郎那样的丈夫,啊?”
“嗯。”
“这才对。”
我握着听筒,还想听她说什么,她却已挂线了。
直到那一天,翟子卿仍没回哈尔滨。不知还在黑河,抑或到别的地方去了。不知还带着小嫘,抑或遣走了她,身边又有了别的女人陪伴。总之,我想,他是决不会孤身在某处的。他向社会攫获的野心比我强烈,因而恐慌也比我巨大。这一点是我对他的更深一层的认识。翟子卿这一个男人身边已经无时无刻不能没有女人,没有女人他内心里的恐慌就将把他压扁变形。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可能真正地“慰安”他。因为她们既不爱怜他更不悲悯他,只不过利用他和像他需要她们一样简单地需要他。
我想,比较而言,也许倒是小芹这女孩儿,算她们中对他最有真情实意的了。尽管那真情实意的主要内容,不过是一个从穷乡僻壤来大城市的小保姆对男主人的抬举和青睐的一份儿感恩戴德。我走那一天,已觉得她本质上不失为一个好女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