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转过去住后,天已经黑了。登记台上摆着“客满”的告示牌,我却顺利地住上了单间。登记的小青年对我和小嫘十分客气。我明白,他的关照,以及客气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在起作用……
我不能不又一次暗自承认——金钱的魔力真是强大无比!从俄罗斯海军副司令亲笔批准出卖“米格39”的批件,到“客满”的情况之下可以住进单间,它都在向人们证明它的魔力。
人啊,人啊,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不做五体投地的“拜金主义”者,又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还能做别的什么“主义”者呢?
不知未来的史学家们,将把这个时代定义为什么时代?如果我有这种荣幸,我希望能将这个时代定义为“翟子卿时代”或者“华哥时代”。
尽管他在真正的“大款”们面前不过是个根本不起眼儿的“小款”,甚至不过是一位“微小”的款爷——像西方某些经济发达的大国把某些“微不足道的非洲小国”叫作“微的非”国家一样。
但他——翟子卿对金钱对女人的思想,难道还不代表着这个世界对金钱对女人的宣言吗?它在本质上也同样是卑俗的粗鄙的邪性的。然而它所奏出的种种时代流行曲却同样是好听的动听的,同样又卑俗又粗鄙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是谁他妈的把这看似崭新的时代与世纪末的情形直接剪辑在了一起?之间被硬性剪掉了的时代又该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体验时代自然的循序渐进的权利分明遭到了粗暴的强奸。
仰躺在软床上,我感到自己不但像一个被通缉的人,而且像一个被缉拿住了的人。为了不彻底得罪子卿,我将在他隔壁住多久呢?等他“倒”完了汽车,赚足了钱,由小嫘挽着,对我说一声“走”,我必须立刻收拾东西随他返回哈尔滨吗?
那么我此行岂不等于充当了他的跟班吗?
我为什么要怕得罪他呢?究竟为什么呢?
他那些又坦率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的话,当他不是和我面对面地娓娓道来侃侃而谈的时候,当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地倾听甚至是恭听的时候,当我独自回想并且咀嚼的时候,似乎就光剩下了邪性。越是细细咀嚼越是感到邪性无比。
我觉得子卿他仿佛参与了这个时代的某种合谋似的。它也许非常需要形形色色的他这样的合谋者,通过形形色色的他们最终实现它确立金钱神圣为唯一信仰的目的。子卿是它又自觉又优秀的“金钱宗教”的虔诚信徒和充满热忱充满激情的“传教士”。而他因此获得到他那份儿“红利”和他所喜欢的那些个女人。而他也想使我变成他那样的信徒和他那样的“传教士”。
也许,我们若不能是“同志”,今天便注定了将如陌路人?
也许,这还是他所不愿的。
在床头那儿,在贴了壁纸的墙上,横七竖八写着几句下流的污言秽语。我细看时,断定并非一个人的笔记。显然,第一个人写下第一句离开后,其后住进来的人中,有几位是很乐于“锦上添花”,续其“精华”的。
有的字迹很拙劣,有的字迹很漂亮。不同文化水平的那些个人,在这一点上找到了那么共同的语言。
当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往里放些小东西时,发现抽屉的底板上,画了一幅比墙上那些污言秽语更下流的“图画”,而且是用不同颜色的彩色笔画的。男性坚挺而又比例巨大的生殖器的龟头,被画成了人脸,添上了鼻子、眼睛和嘴。那嘴双唇努起,去吻两片被涂得猩红的女人的唇。侧头再看,又不是唇,而是……
我缓缓推上了抽屉,并没把我那些小东西放进去。所谓小东西,实则是我写作时用的笔,我随时记录下某些杂感的小本儿,还有电动刮须刀、小梳子、胃药……
我怕我每用它们便得再看到那“图画”一次。我怕我今后用它们时会联想到那“图画”感到恶心。我尤其怕我服下胃药反而会反胃……
到处涌动着对金钱的掠夺欲、瓜分欲和占有欲……
到处涌动着男人对女人的色欲、情欲和性侵略欲……
到处涌动着女人对男性金钱大量占有者的亲偎欲、献身欲和自我推销欲、拍卖欲……
从公共厕所到卖淫场所到豪华场所,形形色色的男女都在为着大致相同的目的生动地活跃着……
到处的空气中都涌动着大致相同的成分……
而我是形形色色的男女中的一个——嫌恶他们而又嫉妒他们,轻蔑他们而又在他们面前时时自我轻蔑,一心想变成他们又心有不甘,感到根本没法儿变成他们又有些沮丧,甚至觉得窝囊……
晚饭是小嫘陪我吃的。
我转过来住下之后子卿并未露面,我也没主动到他的房间去过。
我问小嫘子卿他是不是出去了。
她说他没出去,说他在房间里。
我问那他为什么不下楼来吃饭呢。
她说他不想吃。
“他还显得不高兴似的?”
“还显得不高兴似的,你们在一起都谈了些什么?”
她一边问我,一边细心地剥着一只肥美的大虾。
这女孩儿食欲很强,已经接连吃掉三只一拃多长的大虾了。看来她很爱吃虾,看来她平素是不太能经常吃到那么肥美的大虾的。每吃掉一只,还要轮番吮吮每一支剥虾的手指,还要咂嘴儿。我想若子卿也在座,肯定会不拿好眼色瞪她的,甚至会语气咄咄地训斥她。以她的身高而言,她的体态已经有点儿发胖了。可是我估计她并没有节食的打算,也没有将来可能需要减肥的顾虑。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她又开始剥第四只大虾……
我说其实我和子卿也没谈什么正经话题,不过互相闲聊来着。
不愿被这女孩子继续问什么,我就反问她:“小嫘,你见了爱吃的这么贪吃,不怕将来太胖了?”
她说:“不怕,华哥喜欢我多少再胖点儿,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一个人了。”
“什么人?”
“当年你们下乡时,爱过他的一个女知青,姓挺怪的。”
“姓鲍?”
“对!对!他总跟我谈她。今天说我如果多少再胖一点点就像她了,明天又说我如果多少再瘦一点点才像她。后天又叫我穿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兵团服’,还逼着我扎两只短辫儿!反正,他喜欢我变成什么样儿,我就随着他的喜欢变成什么样儿呗!他说我应该再胖点儿,我就当着他面儿多吃多喝。他说我应该再瘦点儿,我就对他宣布,从哪天哪天开始节食。大哥,你当年也认识那姓鲍的吧?”
我说:“认识……”
我心中顿感一阵悲怆——为子卿、为小嫘、为鲍卫红,也为我自己……
“大哥,那姓鲍的,究竟是比我胖点儿还是比我瘦点儿啊?我觉得其实我华哥他自己也记不清了……”
我说:“我也记不清了……”
“她肯定没我白吧?”
“不,她比你白……”
“我不信,包公的后人,白能白到哪去!”
“她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包还不是包公的后人?”
“姓的不是同一个姓。”
“那你的意思,是她长得比我好了?”
“这我……说不大准……”
“算了,不提她啦!”小嫘撇了撇嘴,“反正,为了我华哥高兴,我得找到就是当年的她那份儿感觉。”
“你找到了?”
“还没哪!慢慢找呗!为了讨我华哥喜欢,我比一般的女孩子累着呢!哪有那么容易的!”
我想告诉她——其实她根本不像鲍卫红,也永远找不到像她的那份儿感觉。
然而我却问了一句很蠢的话:“你就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我又不傻,干吗不替自己的将来想想?”
“那……你怎么想的呢?我问你这些没什么吧?”
“没什么,那有什么!将来嘛,将来最好是华哥娶了我。”
“你……”
“问啊!”
“算了,不问也罢……”
“还也罢呢!你们这种人,干吗说起话来总用文词儿?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华哥和他老婆早晚得离了。我华哥不喜欢她那样的女人。”
“为什么?”
“他自己没跟你聊过?他老婆那种女人,总打算影响他。我华哥顶反感打算影响他的女人了。他认为只能由他来影响女人们,使女人们更明白做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如果他最终不和你结婚呢?”
“不结就不结呗!经华哥的教导,我早想通了,也想明白了。我这种女孩子,天生就应该是为他那种男人来到这世上的。我相信他会对得起我,将来肯定给我一笔钱。”
“可那时,谁还……”
“谁还要我?嘻!那时就该我来挑选男人了!女孩子有了一大笔钱,还怕挑不着一个愿意和她结婚的男人?那这‘改革’不是白搞了嘛!那这时代不是白进步白文明了嘛!女孩子要是没钱再加不怎么漂亮,可就惨了。新婚夜里,如果新郎是个事儿妈,还要见血,还要相信你的处女膜是完整的,起了疑心还要盘问你究竟是不是处女!女孩子有一大笔钱可就不一样了。不怎么漂亮也漂亮了,不是处女也是处女了。什么是处女膜呀?钱就是处女膜!”
第四只大虾,她终于没吃光。将剩下的一截扔在桌上,打了个很响的嗝儿……
我说:“喝口饮料,喝口饮料压压就好了。”
她拿起杯子,一口气儿喝光了一杯椰子汁。
“有句话你这文人肯定也知道,说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如今我们女人也开始熙熙,开始攘攘了,也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了。大哥,过去我可单纯了。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信。你们作家说你们是为崇高的文学而写作的,我信过。可现在怎么样?你们暴露出本来面目了吧?动不动一开口就是几十万、上百万。贪不贪?很贪吧?更不要说那些歌星、影星什么的了!以前我崇拜过她们中好些人呢。她们在电视里呱呱地说,为了电影艺术怎么怎么,为了音乐艺术怎么怎么,其实都是骗人的,都是为了钱。这世上的一切事情,差不多都是为了钱才进行的。这世上的一切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为了钱才活着的。那么男人和女人,对钱就都是贪心的了。将来准会一个比一个变得更贪、更黑、更不要脸!女人一旦贪起钱来,那就比男人更贪。一旦不要脸,那就比男人更不要脸。事实早已经明摆着了,我华哥早已把这世道研究得透透的了,那就男人、女人,男女之间,男人之间,女人之间,谁也甭笑话谁了!”
那一杯椰子汁并未止住她的嗝。这女孩儿说时不停地伸长脖子,从喉间发出比方才更响的嗝声。
我赶紧表白:“小嫘,我可没笑话你啊!我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我心里最清楚。我有自知之明,我没资格笑话任何人!”
她说:“你心里最清楚就好。”
分明,我的表白已不起作用了。她误以为我轻蔑她,而我实际上一点儿也不曾轻蔑她,起码当时是那样。我只不过杞人忧天,才问了她些多余的话,不料竟至于惹得她不高兴了……我暗暗叫苦不迭……
我们简直可以说不欢而散……
回到房间,我越想越别扭,打算到她和子卿的房间进一步解释,又觉得那未免太认真,也太有失身份。毕竟,她不过是子卿临时喜爱的一个女孩儿,而非子卿本人。
我悻悻地踱到阳台上去吸烟。
天已完全黑了。我靠在阳台一角,可以透过窗子望到子卿房间里去。他——当然也是他们的房间里开着灯,并且敞着一扇窗子,并且未拉上窗帘。大半个房间里的情形在我的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以内……
子卿仰躺在一张床上,而小嫘坐在另一张床上脱丝袜。她将两条腿上的丝袜脱下来后,甩在他身上。他就抻着丝袜玩儿,抻得很长很长……
她扑向他,要抢夺……
而他将一条丝袜绕在了她脖子上……
他说:“我勒死你……”
她便乖乖伏在他身上,闭了双眼,呢喃地说:“勒死我吧,只要我华哥高兴……”
他说:“逗你小女孩儿玩儿呢,我哪儿舍得呀!”
她睁开双眼,亲了他一下,愤愤地说:“我不高兴他住在我们旁边嘛!”
“他怎么了?挑逗你了?”
“那倒没有!”
“我想他也不会的嘛!”
“可他好像挺瞧不起我的!”
“那就让他瞧不起嘛!别谈他。这会儿不是谈他的时候……”
“可他还笑话我胖!”
她离开他,站在床边,非常迅速地一下就脱光了衣物,赤裸裸地将自己的身体展示给他看……
“我胖吗?要是真胖,那也是为你胖的!人家为你,连胖瘦都不在乎了,可你还总训斥人家……”
他望着她,以一种评判的口吻说:“具体针对你这样的女孩儿而言,像现在这样,也就是比先前略胖一点点,是最佳体态,也是最招人喜欢的了!你关门没有?”
“没……”
“胡闹!那你……”
他欠起了身。
她马上一笑:“关了,我能不关门就这样儿吗?……”
“敢戏弄我?我可要惩罚你了……”
“随你怎么惩罚……”
她诱惑地笑望着他……
“我强奸你……”
“强奸吧!我还没尝过被强奸的滋味哪……”
她嘻嘻地笑出了声儿。
而他,将她的一条丝袜套在了头上……
“你不怕我这样子?”
“不怕……”
“你竟敢不怕我!”
他一跃而起,抱住她,而她顺势就倒在了两张床之间。最初她的一只手还搭在床上,随即那只手也滑下去了。
我趁机赶紧回到我的房间。刚才我靠着阳台一角时,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动,被他或她无意间从那扇敞开的窗上瞥见我的影子。
我不禁佩服子卿的周密。他选住在这一幢对面没有楼房的宾馆,而且选住在最高一层,想必不是没经过思考的吧?……
我不禁地又想——男人真是不同得千差万别的动物,不同得匪夷所思。
他为什么要寻找类乎强奸一个女孩子的体验呢?那真的会给他带来特殊的快感吗?抑或只不过是他那套用思想去爱女人的逻辑中派生出来的一种意识要求?
于是我想到了她——那个我该称“嫂子”的女人。
女人也是不同得多么千差万别啊!她为什么偏偏希望用她所主张的活法去影响他呢?天晓得她究竟主张一种什么活法!我和她根本没交谈过这一点。如果她的头脑里也装进小嫘的那些思想,或者更准确地说,也像小嫘一样全盘接受子卿的教诲,那么她不是就会觉得很幸福了吗?而在我的隔壁房间,也就不会上演一场假作真来真亦假的色情小品了吧?即使同样上演,做子卿配角的,也不一定是小嫘而很可能就是她自己了吧?
忽然有人敲我房间的门。
我开了门,见是一位陌生的小伙子,三十多岁,衣着体面,一副很干练的样子。
“您找谁?”
我以为他敲错了门。
“北京来的?”
“对。”
“作家?”
“对。”
“姓梁?”
“不错。”
“那么我没敲错门。”
“可我不认识您。”
“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能允许我进入房间谈吗?”
我只好请他进入房间,心中充满疑惑。
他坐下后,双手挺恭敬地呈送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的是××公司总经理助理。
我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与贵公司从无什么来往。”
他一笑,不慌不忙地说:“是这样。不过,我们总经理早已仰慕您的大名,想请您写一篇关于他的报告文学。字数不一定多,三四千字就行,能在省一级的什么报上发一下就行……”
“对不起,”我打断了他的话,“可我,见都没见过你们总经理,对他,对贵公司都一无所知,怎么写呢?”
他将考克箱担在双膝上,按启一道缝,取出一份打印材料,又用双手恭敬地呈送给我。
“您这样的大手笔,几千字,只要看看这份材料,还不是一个晚上一挥而就的嘛!”
我一目十行地扫了几页,还给他,正色道:“恕难从命。我正在赶写一部长篇……”
他又一笑,仍不慌不忙地说:“你们作家时间宝贵,这我们总经理估计到了,现在是一个时间就等于金钱的时代。所以,我们总经理让我给您带了点儿润笔费。”
他第二次将考克箱担在双膝上,按启一道缝,一道勉强可以伸入一只手的缝。
他的手从那道缝挤入考克箱,取出了一沓钱,轻轻放在茶几上。
“您看,三千元,少不少?相当于每千字一千元左右。”
我没理睬。
暗想区区三千元就企图打动我的心吗?那不过就是一集电视剧的最低价。
“请您把钱收起来。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态度极其严肃极其庄重地说。我想向他证明,同时也向我自己证明——不受金钱驱使的作家还是有的,起码我自己就是一位。
他并没有收起茶几上的钱。他的手又从那道缝塞入到考克箱里,又取出了一沓钱放在茶几上。
“我们总经理交代,为了劳驾您的大手笔,我们可以不惜重金,再加三千,您看行吗?”
我真的感到被侮辱与被损害了!
“我要求您把钱收起来,并请您出去!”
又有一沓钱放在茶几上,看去比前两沓合起来还要厚些。
我望望钱,望望他,一时不免盯着他有些发怔。
三千字……
区区三千字……
那些钱是一万二,还是一万五呢?
我下意识地扭头朝房门看了一眼。
他低声说:“我随手将门插上了。”
他掏出烟盒,吸起烟来。
我尽量不去望那些钱。
我说:“请多海涵,我的态度有点儿……其实作家为企业家什么的,包括为贵公司的总经理树碑立传,也是‘改革’时代赋予作家的神圣使命。”
他说:“您能这么想太好了。您吸烟吗?”
我说:“吸的,来一支吧。”
于是我接过了一支烟。第一口就呛得我咳嗽起来。不是他的烟太冲,是我自己心里未免激动。几千字一万多元。我此前从未想到我的字那么值钱!那等于一个字四五元钱啊!比拍电报贵多了!以后我不见得再能遇到被如此厚爱的机会!
当我止住咳嗽,发现茶几上又多了一沓钱。我猜那些钱已足有两万,只多不少。
我说:“刚才我也没太详细看这份材料。让我再细看看,什么事儿都好商量。”
我又装模作样翻看起材料来。
而他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静默地吸着烟,期待着……
片刻,我拍着那份材料说:“不看不知道,认真一看,事迹很感动人嘛!对这样的人,一位作家不用笔讴歌颂扬,那还讴歌什么人呢?那还颂扬什么人呢?”
他掐灭烟,问:“那,咱们就这么定了?”
我说:“没问题,明天晚上你来取稿!”
他站起来后,我说:“要不要给您打个收条?”
他摇头道:“这不必的,完全不必……”
连收条都免了!
谁说作家养活不了自己呢?
我将他送出门时,愣了——门外站着子卿和小嫘。
那位“总经理助理”将考克箱呈送给了子卿。
子卿问:“你们谈得怎么样?”
他回答:“不辱使命。”又说,“没我的事儿,我就走了!”
子卿在他肩上感谢地拍了一下,点点头。
于是他转身便走……
于是子卿对我大鼓其掌……
于是小嫘睥睨着我诡秘地笑,那笑样颇有几分瞧不起的意味儿……
而那位“总经理助理”走出几步,站住了,回头对我说:“梁作家,请千万别恼恨我。其实我挺尊敬您的,没想到以这种方式见到了您……”指指子卿,接着说,“这场小玩笑,您的朋友会向您解释的……”
“你走吧你走吧。”
子卿朝他挥手,看样子已经开始有些厌烦他了。
两位楼层的服务员小姐,从不远处的接待柜台那儿,以猜测的目光望向我们。
尽管我尚被蒙在鼓里,不甚明白真相,但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耍弄了。
我退入房间,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烟,专待子卿如何向我解释。被耍弄的羞耻感,使我内心里愤怒到了极点。我夹烟的手微微颤抖不止……
子卿和小嫘也先后进入到房间里。子卿关了门,往床上一坐,笑望着我。他坐在床上是唯一能坐在我对面的地方。小嫘却走向另一只沙发,她刚欲往沙发上坐,瞥了我一眼,没敢坐,又离开沙发那儿,站到窗前去了。大概我脸上的表情使她有点儿不安。
我瞪着子卿,用恶狠狠的语调说:“你解释!”
他说:“你口气这么凶干吗?其实也没什么好解释的。那小伙子不是告诉你了吗,不过是一场小玩笑。然而我却希望你不要仅当成一场小玩笑,也不要生我的气。你非生气不可的话,也只应该生你自己的气。这场小玩笑再次证明这样一条真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金钱的作用的的确确是万能的。如果它不能收买一个人,往往是由于这个人已经占有了使他感到满足的金钱,或者数目太小,或者犯了方式方法上的错误。当然,因顾惜自己的声名、地位、权力等而似乎不为金钱所动的人,今天还是有的。但已经太少太少了,也许和国宝熊猫的现存量相等。但你显然不是这种人,这场小玩笑就同时证明了这一点。你完全不必因此而感到失了什么面子,更不必因此而感到羞耻。人,倘能认清自己实际上是怎样一个人,总比自己欺骗自己,或在自己戴上的面具之后要好得多。那样活着太累。人在自己没有勇气撕破自己的面具时,就需要别人替他撕破。首先当然是应该需要朋友替他撕破。面具一经撕破,可能会使自己一时无地自容,也可能会使自己对自己感到吃惊。但以后就永远地从面具后解放了,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了。这好比少女失贞,以后就不在乎了,反而活得没了枷锁,活得更是女人了。从这个意义上讲,使少女失贞的那个男人,其实正是使她意识到她乃女儿之身的男人。不管他是狡猾地勾引她,还是粗暴地强奸她。少女们的所谓贞洁,其实不过是上帝给女人戴上的最初的假面。而男人的假面都是自己戴上的,男人的假面是男人的所谓贞洁。好比男人将一种不同于少女的处女膜遮在脸上,粘在脸上,这细想想多么可笑。”
我夹烟的手更加颤抖不止……
听着他当小嫘的面对我如此这般地“解释”,我确实觉得无地自容。
小嫘却在他说时频频点头。她目光里满含情愫满含崇敬地注视着他,像一个决心终生侍奉上帝的姑娘,注视着一位脑后有光环的神父似的。仿佛那光环别人看不到,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仿佛他若非是上帝本人的化身,她则一定是上帝亲遣的特使。仿佛子卿他不是在说给我听,而是在说给她听,我倒成了一个沾光旁听的人似的。
我侧脸瞧着她那种虔诚之至洗耳恭听的样子,内心里更加愤怒了。分明地,她整个人处在一种海绵状态,子卿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她唯恐遗漏地吸收了,并在她的心里,在她的头脑里,在她的血液里,甚至在她的一切脏器和肌肤里,迅速地转化为某种宝贵的生命源……
而我——我仿佛是很权威的外科教授给学生上解剖课时的一具尸身……
子卿也吸着了一支烟。
他将烟叼在嘴上,双手一揿考克箱的暗销,箱盖啪地张开。他倾立着它给我看——内中已空空如也。
他接着说:“正像我估计的那样,才两万元,就完全把你摆平了。采取的是最低劣的方式……”
我联想到他对我讲的——他“征服”一名三流女歌星,还用了十二万之巨!
“我知道你心里此刻在想什么。你觉得委屈,更加觉得羞耻是不是?认为即使试探你,起码也应该用十二万是不是?对你完全不必用那么多。你看,事实如此。那么你自己又为什么不再僵持一个回合呢?缺乏自信心是不是?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倒并不嘲笑你。见好就收也难能可贵。男人的才华体现在许多方面。十六世纪至十八世纪,西方人评价小说家往往过分热情喜欢夸大其词,太喜欢滥用‘伟大’两个字了。历史就是历史。某些历史一旦过去意味着永远消失。现在小说家的才华,大约该在九等以下。而女人这类东西,其中的上品、精品、名品,从来都是这世界上仅次于金钱的东西。从价值连城到值一辆‘奔驰’或‘凯迪拉克’或‘皇冠’‘夏利’‘大发’什么的不等。所以你不能用九等以下的东西去同仅次于金钱的东西相攀比,这之间根本没有可比性。十二万对一名女歌星不过是物美价廉,两万对你却是高。”
“那小子是哪儿的?”
“那‘总经理助理’?我也不太清楚。没细问。我在歌厅碰到的。小伙子歌儿唱得不错。我给了他五百元钱,请他参与这场小游戏,并扮演重要角色。没想到他十分爽快,没讨价还价就一口应承了。他的角色演得还可以是不?那两万元你也别还我了。一万元你自己留着花,另一万元你回北京替我捎给大娘。你花我一万元钱还不是应该的嘛!我也早该孝敬孝敬大娘了。你替我陪我母亲过生日,我孝敬大娘一万元钱,对你,对我,都应该是心甘情愿的,对不?”
我本想在对我最有利,而他目光从我身上转移开的时机,扑过去揪住他衣领,狠狠扇他几耳光。但听了他的话,我立刻打消了当着小嫘的面扇他几耳光的念头。不完全因为他的话中对我对我老母亲表达的那份儿诚意,还因为那两万元钱,甚至主要是因为那两万元钱的作用。
他凝视着我,指着小嫘质问我:“你为什么要瞧不起她呢?难道她还不算一个好姑娘吗?她仁义,她善良,她对我情感专一,百依百顺像一个乖女孩儿。冲着你和我这层关系,你也不应该瞧不起她啊!你瞧不起她我心里就不感到被朋友伤害了吗?我心里就不感到恼火了吗?”
我嗫嗫嚅嚅地分辩:“我并没有瞧不起她啊!我怎么会瞧不起她呢?我也和你一样,认为她算,不是算,根本上就是一个好姑娘!”
“可你吃晚饭时问她那些话,表面虽然像是关心她,其结果不等于挑拨嘛!我知道你不会有那么卑鄙的动机,知道完全是她的误解,所以我也根本不作别的方面的主观猜测。但即使是误解,你也应该向她道歉。她年纪比你小得多嘛!你是老大哥嘛!再说,以后几天里,我会很忙,吃啦玩啦,没时间也没精力陪你,得小嫘陪你。她要是内心里一直揣着对你的误解,我夹在你们之间,看在眼里也不好,是不?”
我说:“那是,那是……”
又站起来,瞧着小嫘说:“你把我想到什么地步去了?我和你华哥那是什么关系?总之算我不好,我向你道歉,行了吗?”
她笑了。
她说:“我华哥当咱俩面把话讲开了,我心里就不误解你了,也不疙疙瘩瘩的了。”
于是我们三人又闲聊了一阵,高高兴兴地一块到歌厅消磨晚上的时光去了。
我长了记性,以后的两天内,除了些闲扯淡的玩笑话,再也不对小嫘说什么正经话问什么正经话了。
第三天吃过晚饭后,小嫘陪子卿办买车卖车方面的事去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江那边的电视节目。
有人敲了几下门,不待我说请,已悄悄进来了——是总服务台的一个小伙子。就是我转过来住登记时,对我和小嫘非常客气的那小伙子。
他问:“隔壁翟先生不在?”
我说:“不在,办事去了。”
又问:“那,小嫘呢?”
我说:“小嫘也不在,和他一块儿去了。”
他叫小嫘叫得很亲近,想必她和他已经混得稳熟了,甚至可能很“哥们儿”了。看来,子卿之所以喜欢小嫘,未见得就没有“公关”利益的考虑。在许多“公关”环节,尤其在子卿接触的层面,恰恰是她那种模样讨人喜欢,性格活活泼泼,允许开口就开口,不允许开口就一言不发,但也不留心听什么,小猫儿偎人小鸟儿依人的女孩儿最适合吧?而且她最大的优点乃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全没半点儿正宗“公关小姐”的矜持。
小伙子犹犹豫豫,想走不走的样子。吞吞吐吐,有话想说不说的样子。
我说:“这几天我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一日三餐总是小嫘她陪着,你常见着的吧?”
他说:“对,对,常见着的。”
我说:“我和他们是朋友,尤其和翟先生,是关系非同一般的朋友。”
他说:“这,我也知道。您转过来住之前,翟先生就亲口告诉我了。否则,我也不会把住客调来调去,硬是为您挤出一个单间。”
我说:“那你还顾虑什么?有什么非当面告诉他们的事,告诉我,也就等于当面告诉他们了。”
“他们……估计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可不一定了。往早了估计,也得十一点左右吧!”
他又犹豫一阵,终于开口说:“是这样的……今天夜里,大约一点钟左右,公安局‘缉黄’组要采取袭击动作,各大小宾馆旅店,凡能住人的地方,都要筛一遍。您也知道,翟先生和小嫘,他们不是那种正式的……关系……因为我说是我亲戚,作了口头证明,也就半清不白地让他们住一起了……我告诉您这件事儿,无论他们回来多晚,您都得转告他们。最好让小嫘单住一夜,您和翟先生合住一夜。反正一夜,混过去就万事大吉了……翟先生对人很大方,又很仗义,我愿长久交往他这样的朋友,所以才来通报。实际上我这样做是拆公安局的台啊!”
他匆匆说完就走,在门口转身又千叮万嘱地说:“您可一定一定别忘了啊!”
我说:“放心,这么重要的情况,我想忘也忘不了哇!”
子卿和小嫘没归来太晚。十点刚过,就双双回到他们的房间了。我听隔壁房间有了动静,就过去了……
子卿满面悦色,看来他的事情进行得顺利。他斜卧在床,已闲怡地欣赏许多照片,并将我扯到床边,和他一块儿欣赏。
有他单独照的,有小嫘单独照的,但更多是他和她的合影……
小嫘的衣物胡乱抛在沙发上。她在冲澡。
子卿说:“你选一张吧,留作纪念。”
我就选了一张他的单人照。
他问:“为什么不选我和小嫘在一起的?”
我说:“你只让我选一张,我当然要选你的单人照了。”
他说:“那就允许你再选一张。”
我就又选了一张他和小嫘的合影。
“没人来找过我吧?”
“没有。”
“明天我有一上午空儿,咱俩也应该在一起照几张。”
“好。”
“你看这张照片,小嫘像谁?”
我沉吟了一下,顺着他的意愿说:“像鲍卫红。”
他不禁地瞪着我。
我又说:“太像了。真的!”
他依然瞪着我,双手抱向脑后,缓缓往床上躺下了身子。
他问:“你……还没把她忘了?”
我说:“偶尔想到罢了。”
他说:“我却经常想到。”
“你不是嘲笑怀旧情结嘛!”我转身坐到了沙发上,内心里很快感地望着他。我希望有某种可以称作“情结”的东西也纠缠住他,像鬼魂附体似的,使他于得意之时变得忧郁变得沮丧,最好是变得颓唐之极……
“跟怀旧无关。不过是时常产生的,弥补损失的念头罢了。凡是我看中的女孩子,都有几分像当年的她。起码我自己觉得那样。我一旦看中了她们,我就要求自己必须得到她们,至少得到一个时期。她们如果假模假样,似乎不愿,我就用钱摆平她们。过程几乎千篇一律,简单快捷,又公式化又概念化。你有钱,你才会产生弥补你人生损失的念头。穷光蛋决不会产生这样的念头。你有钱,你才有资格弥补你人生的损失。你有钱,你才有资格这么认为——你的人生不应该留下损失留下遗憾。钱是一种‘创可贴’,人的一切创口,其实都可以用钱严密地贴住。”
“可是,她们毕竟只不过像当年的她。”
“那又怎么样?十个像她的女孩子,还抵不上一个她本人吗?在像与不像之间,你人生的创口,仿佛都可以变成供你把玩的东西。有钱你才有资格把玩你的创口。把玩时那种感觉才接近一种特殊的享受。你没钱你配吗?微微有点儿疼,但疼得很舒服。说来你也许不信,我还真的找到过她。”
“她如今怎么样?”
我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她当年的样子——窈窕,丰满,清丽而又英姿飒爽。
“不怎么样。早退役了。在一家小医院里当护士长。又老又憔悴,还邋里邋遢的,絮絮叨叨的。跟我诉苦,说工作没意思,丈夫收入低,孩子进不起重点学校。”
“你……”
“问。”
“你没有……”
“问。”
我竭力咽了一口气,决定不问。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干吗不?我当年明明是爱她的。当年我们之间的事,主要是我的损失,不是她的损失。我必须弥补我人生的损失。她一边脱衣服一边还絮絮叨叨的,希望我看在她当年对我的情分上,替她的孩子交三千元转学费。而我,只能闭着眼睛和她……和她进行那种‘操作’。她已经变得又老又憔悴,邋邋遢遢的,连化妆品都舍不得买。我闭着眼睛想象她仍是当年的她,我们在小河边,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过后我给了她五千元。”
“多少?”
“五千。她孩子的转学费三千就足够了。我给了五千。她如果不是变得又老又憔悴,邋邋遢遢的,还絮絮叨叨的话,我也许会不止给她五千,但她太扫我兴了。她使我弥补我人生损失的愿望变得滑稽可笑,所以我那一天心里其实是有点儿厌恶她的。她给我打过两次电话,还想和我幽会,我婉言推托了。那以后我又回忆起她几次。但每次回忆起,我都想象当年的她就是现在的她这种样子。于是再也不觉得当年我们之间的事,对我是什么遗憾是什么损失了。用思想爱女人,在今天尤其体现着男人活法的智慧。在今天,缺少这种现实主义的智慧,那个男人就太不可救药了。”
我觉得,室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低到了零下四十度似的。如酷暑之际中寒,从心里往外感到冷。
这时小嫘裸着身子就从浴室出来了,见我在,急转身逃入浴室,并在浴室大叫:“华哥,你好坏!”
子卿明知故问:“我又怎么冒犯你啦?”
“有别人在,你咋不告诉人家嘛!你坏你坏你坏!”
她在浴室里撒着娇。
子卿笑了:“你突然就溜出来了,这能怪我吗?”
我说:“我困了,你们也早点儿休息吧!”说完便往外走。
子卿说:“别忘了明天上午咱们照相,你抽空儿刮刮胡子!穿得体面点儿!”又大声说,“你也别急着出来了,给我搓搓背,行不?”
后一句话自然是说给小嫘听的。我还没离开房间,他已开始脱衣服了。
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后,是几秒钟的沉寂,接着是一阵粗暴而严厉的呵斥:
“住口!要解释到了另外的地方再解释!”
“少跟他们啰唆!把他们拖下床!”
“你他妈的披上衣服!想腐蚀公安干警啊?!”
“都铐上!走!快走!”
男人们粗暴严厉的呵斥声中,夹杂着小嫘的哀哀哭泣和惊骇尖叫。
这正是我静静地躺在床上,于似睡非睡状态中期待着从隔壁听到的。
尽管没听到翟子卿的什么声音,但我完全能想象得到他当时的狼狈情状。
我硬撑着困盹坚持到两点多,一时似乎获得到了最完美的补偿,那一种快感像葡萄糖缓缓注入血液里似的舒畅。我曾因脑供血不足打过点滴。人有时也会由于非病理原因而产生脑供血不足现象吧?那么当然也同样需要心理“点滴”啰?它究竟能维持多久的舒畅呢?
于是我服了两片安眠药。
接着我睡得很香很香,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我第一次在没有小嫘相陪的情况下去餐厅用餐。经过一楼大厅时,我发现那个预先通风报信的小伙子一直在总服务台后望着我——我一望他,他立刻将后背转向我。
虽然这一次只好由我自己买单了,但我胃口大开,吃得挺多。
两天后,我求助于当地新闻界,将翟子卿和小嫘保释了出来。他们对我的名字当然并不陌生,再加上我是当地老知青这一层似乎与当地人有着特殊亲情的关系,事情办得较顺利。
不过子卿交了五千元罚金。
他和小嫘都没有脸面再回到那宾馆去住了。
他要等着提取的那十来辆车是提取不成了,因属于走私行为而充公了。尽管这是他和另外几个人合作的一笔生意,但他单方面的损失想来也够惨重的了。也许他从未遭到过如此惨重的挫折吧?
他那种仿佛一蹶不振的样子和小嫘那种心有余悸的样子,又使我心中顿生恻隐。
但我并不后悔。
轮到我为他们安排一个更理想些的住处了。我将他们介绍到了我住过的那家私人小旅店里。小嫘住进了一个三人的房间,另外两个人是往返于黑河哈尔滨之间“跑单帮”的女商。子卿住进了我曾住过的那个单间,我离开后它一直空着。因为对于住客它的价格作为单间是太划不来的,而且也未免太小、太憋闷。
“其实,你内心是轻蔑我的,对不?”
傍晚,在黑龙江畔,子卿这么问我。我们坐在江堤中段的石阶上,都吸着烟。他问时,并不一如既往地凝视着我,而是凝视着江水。
我沉默许久,诚实地回答了一个字:“对。”
他低声说:“我也轻蔑你。”
我说:“我清楚。”
“你还嫉妒我,对不?”
“对。”
“我也嫉妒你。”
“我清楚。”
“我们好像……不再可能是小时候那样的朋友了吧?”
我又沉默许久,诚实地回答:“不再可能……”
“为什么?”
“不知道。”
“你努力过吗?”
“努力过。”
“我也努力过。”
“我清楚,其实都何必呢?”
“是啊……其实都何必呢!”
“可我们之间……究竟怎么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沉默。
很久很久地,我们都沉默着。
江水滔滔,从我们眼前流过,流过……
对岸的布拉维戈申斯克显得很静谧,灯光也并不比二十几年前辉煌。几艘巨大的货轮,抛锚在对岸江中。货轮上的吊车,执拗地向这边伸出着它的钢铁手臂,仿佛在求索什么,也仿佛在讨还什么,还仿佛像一只朝恋人伸出的手臂永恒地僵住着。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不是说了嘛,我也不知道。”
“我指的是两天前夜里的事。”
“……”
“那你为什么又把我保释了出来呢?”
“……”
人在诚实的时候,话语往往是很节约的,有时甚至是很吝啬的。有时诚实的杀伤力强大过虚伪的。我灵魂颤悸着,自己首先就被它那种我能想象得到的杀伤力骇住了,不敢也不忍心再多给予他一点点。
“做都那样做了,解释一下反而更难吗?”
“子卿,这你就未免太冤枉我了。不错,宾馆总服务台那小伙子是嘱咐过我,你们回来,我到你们房间去,就是想转告你们的,可……”
“可什么?我听着呐。”
“可……可你让我陪你欣赏照片,小嫘她又那样一次,你还像是要急着进浴室让她陪你冲澡,我能不识趣儿赶快离开吗?被你们一分心,我明明想着的事儿,一转身也就忘得一干二净……能怨我吗?”
说完,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下来了。我为自己解释得合情合理而满意。忽然我觉得人若为自己的卑鄙进行辩护,其实理由是不难捏造的。而且种种的理由往往似乎预先就埋伏在事情或事件四周了。
“你非要这么解释,当然也能解释得通。我并不想谴责你。因为这样的事我早已经历得多了,早已不能很严重地伤害我了。不过是婚外同居,这在今天算什么丢人的事?连绯闻都算不上。涉及绯闻也得有资格,起码也得是你这样的人。二十几万元更算不了什么。到年底还有三个多月的时间,足够我再寻找再策划一次赚钱的机会。成功了,也许二十几万元又赚回来了。而且,你我之不同,恰恰在于——我这种人,是要经常和公安局、法院、税务部门、‘打假办公室’、‘反腐倡廉’机构周旋的。没有我们,国家养着他们干什么?人们并不会因此而轻蔑我们。只要我们依然是‘大款’,哪怕我们进过一百次公安局,我们依然是当代英雄。只要人们依然承认金钱的权威,就将依然对我们保持应有的敬意。而金钱的权威,在这个时代,注定了会一天比一天更加强大。所以人们对我们的敬意,也将一天天有增无减。直至最后形成习惯看法,认为我们就该是如此这般的一些人,一个阶层。认为我们婚外同居是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们像换衣服似的换情人也是理所当然。高档商品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产销两旺的。某些女孩子某些女人,也是由于我们这类人的存在才得以选择她们最情愿最如鱼得水的活法。而你们这种人,具体说来就是你吧,你没有资格像我这样,你没有我们的经济基础。时代和社会也不发给你们特许证。新闻媒介要求你们能充当良好的公民形象。因为你们首先已将自己束之高阁。仿佛你们当然要代表社会良好道德,社会良好风气似的。仿佛你们当然是些有责任对社会施加良好影响的人似的。其实你们和我们没有根本的区别,对金钱,对女人的最本质的意识,和我们完全是一致的。不过因为你们没有我们这样的本领,或者根本丧失了我们这样的本领,所以你们只配当什么作家。你们对我们的轻蔑首先是由于对我们的嫉妒而产生的。承认自己是寻常人比虚妄幻想自己是特殊的人有时要困难得多。也要承受别一种痛苦。你们不愿承认自己是寻常人。因为这么一来,你们连最后的一点儿良好感觉也没有了。于是你们只有轻蔑。你们是些太敏感的东西,你们并不如你们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能经得起社会方方面面的刺激,你们将一天比一天感到失落,于是你们只有不停地挥舞轻蔑。看起来轻蔑像是你们的矛,实际上它不过是你们的盾。看起来你们像是在出击,实际上你们不过是在防守。你们一天比一天感到陷入轻蔑的重重包围之中。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我们对你们的轻蔑。于是你们以轻蔑反击轻蔑。但是我想告诉你——在这一点上,在你们和我们之间,起码是,在你我之间,存在着相当大的误会。我们这种人,具体说就是我吧,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轻蔑你。我哪里顾得上轻蔑你呢?我又哪里能分出心来轻蔑你呢?我谁都不轻蔑。轻蔑是阿Q精神的常规武器,是精神胜利法之一种,是滑稽可笑的。归根到底,我要求你向我解释,是想判断一下你解释的水平。敢卑鄙,就要预备好辩护词。我给你的辩护词打及格。第一次能及格,成绩也就不错了。再说你的行径也谈不上卑鄙。嫉妒派生出轻蔑,轻蔑派生出憎恶,憎恶激发借刀杀人的冲动。这是那么地符合规律。符合规律的事情乃是自然的事情,否则倒不自然了。人对自然的事情应该表现出必要的起码的心理承受能力。平静承受是一种风度。再说你的行径,也曾是我以前的行径。”
江水滔滔……
它的上游是黑暗的一片,将两岸的大地用同调的黑暗连在了一起。村庄里稀疏的灯光,分不清是在我们这一边,还是在他们那一边。它的下游也是黑暗的一片,连稀疏的灯光也望不到。只有我们眼前的一段江面,被布拉维戈申斯克的和黑河市的灯光照耀着,波粼烁烁。仿佛从一片黑暗之中喷涌而出,泻入另一片黑暗之中去了。
我被他的话“催眠”着。
我被他的话定住着。
我想捂上耳朵,可是我的双手不受大脑的支配。
我想喊叫着喝止他的话,可是我干张了几次嘴却喊叫不出声音。
我想起身离去,却像被江堤的石阶粘住了。
我还能做到的,不过是在他说时,偶尔能稍微侧转一下头望向他。
不知从何时起,他半边的脸颊上有一行闪亮的东西在缓缓流淌。
“你没有忘记过你曾是一个穷家小子吧?”
“……”
“我问你呢。”
“对。”
“我也没忘。”
“我是平民。”
“平民?”
我又稍微侧转一下头望向他。他半边的嘴巴朝上翘着,分明是在冷笑。于是那一行闪亮的东西流淌至嘴角那儿受阻,折了一个小弯。
我很奇怪于别人的眼泪一般都是从眼尾涌出的,怎么他的眼泪是从前眼角涌出的?
这时我觉得有什么小东西也从我脸上滴落了下来,滴在我手背上。
这时我才发现我的烟早湿了,早灭了。
而他的烟也湿了,也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互相嫉妒互相轻蔑互相伤害互相报复而又……那么地互相怜悯。
“平民?你居然还要冒充平民,你怎么不说你是贫民?而我翟子卿,却只记得,小时候曾那么痛恨地诅咒过贫民的生活。小时候对我来说,你家的生活就是平民的生活了。平民的生活就是值得羡慕的幸福生活了。现在你已经不属于平民了。”
“可我的情感还……”
“别打断我,也别跟我扯什么情感。我读过你写的某些东西。你以为你写过某些似乎同情平民的东西,就足以证明自己是平民的代言者了?其实你只不过是在写你较为熟悉的生活而已。就像早市上,炸年糕的不摊煎饼,不过是因为专有人排着队买他的年糕吃。如果没人吃年糕了,你不去摊煎饼才怪呢!”
“你这是歪曲!”
“耐心听我说下去,你不过是一个仰仗着吃年糕的平民活着的人而已。在平民和中国的新生的大款之间,其实你更向往成为后者。成不了,你就站在平民的阶级前沿,冲着后者哇哇怪叫,泼过去你的轻蔑、嫉妒和憎恨。但是,如果某一天,平民需要用战斗的方式解决社会分配不公时,你会为他们冲锋陷阵、赴汤蹈火吗?你不会的!所以,我要告诉你,仅仅有轻蔑和嫉妒是不够的!也是痛苦的!还要有野心!否则,你将会再度成为平民的!甚至可能沦为贫民!一个再度成为平民的人就将永远是平民了!而贫民们要想彻底改变他们的命运,至少需要三代的挣扎!将来的社会,乃是一个只能给平民留下百分之一还不到的机遇的社会!贫民则只能任由他们去盲目挣扎!没有人会再告诉你这些了!我也开始对你厌烦了!我不是你的家长,也不是你的教父,更不愿充当你的导师!穷人,还是富人,轻蔑、嫉妒,还是张扬起自己的野心,学会参与瓜分,甚至参与掠夺的真正本领,你自己考虑吧!时代不会给你很充分的时间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某些歌星影星,动辄开口几万、十几万、上百万的原因!那些男女异常敏感,才不在乎被认为过分贪婪哪!他们明白,他们正处在一个紧迫的时代!他们已变得没工夫轻蔑也没工夫嫉妒!常规的贪婪已显得滞后了,超常规的贪婪已显得来不及了!我不再强求你成为我的‘同志’,我们不在一个思想层次上,你还没资格成为我的‘同志’。你先向那些娱乐圈里的明星们虚心学习吧!”
他的语调不再那么娓娓道来了,不再是“三娘教子”式的了。真的,他的的确确地是表现出了对我的厌烦。他似乎在暗示我——我们之间以往的一切关系,一切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今后都将不存在了。
我沉默着,屈辱地沉默着。他的话像鞭子,已抽得我遍体鳞伤。然而我只有沉默着。既不在沉默中爆发,也不在沉默中忏悔……
终于,我冷冷地说:“后会有期!”
站起来时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离去了。
江水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