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刚下过几场大雨,黑龙江涨水了,江面显得很宽阔。江水滔滔地流淌着,从容不迫而又湍湍魂深。我站在江堤台阶的最底一层,遥望着对面的布拉戈维申斯克。这座从前苏联的远东第二大城市,二十多年前对我来说如同一部禁书。我对它的好奇心也曾像一个“问题少年”对一部诲淫诲盗的禁书一般强烈。
当年我也曾站在那一段江堤台阶的最底层久伫不去地遥望过它,那是在冬季的一个傍晚。江面被厚厚的白皑皑的积雪覆盖着,在我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内,没有轮印也没有足迹,一行都没有。寒风凛冽,从江面上一阵阵扫荡过去。啸嘶出尖利的呼哨,卷扬起团团雪齑,看去一会儿似一条躯形绰约的庞大龙蛇,一会儿似一只张牙舞爪的怪兽,或从江这岸蹿往江那岸,或从江那岸扑向江这岸,或在江上主航道左右的地方贴着冰封的江面驰奔而去。我穿着棉大衣,棉乌拉,围着围巾,戴着毛茸茸的棉帽子和口罩。我的口罩早已被气息吁湿,里面温外面却被冻得硬邦邦的,如同戴着铝片面具一样。棉帽子帽遮的下方和两边帽耳上的绒毛结了一层霜。我的眼睫毛上也结了霜。我的目光从霜形成的窄细的瞭望口望向对面——在正对着我的一幢大楼的楼角两端,可以隐隐望见两个头像——列宁和斯大林的头像。两个头像之间是俄文的立体字母组合的一条红色标语,当年人家告诉我它是: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
当年我们这边也动辄高唱《国际歌》,也似乎坚定不移地信仰“英特纳雄耐尔一定要实现”。可是我们和他们势不两立,各自沿江陈兵布阵,不但彼此虎视眈眈而且兵戈相见……
当年我想——布拉戈维申斯克,总有一天我要去到你这座异国城市里,走在你的街道上,亲眼看看你的人民在寻常日子里是怎么生活的。大多数人脸上呈现出的,是祥和幸福的光彩,还是忧郁愁苦的阴云。
当年我能望见它的一条大概是主要街道的街口,也许是一条可与哈尔滨的中央大街相比的街道吧?那街口也如中央大街和防洪纪念碑连接处的情形。只不过他们那边没有一座纪念塔碑。但显然也是环境如公园的地方,也是人们在假日里经常喜欢去休憩一下的美好地方。能望见几株树,树冠罩着雪,像珊瑚树一样。能望见车辆在那街口一闪而过。能望见一些小小的人影从街口出现迎着我的目光走来,又背向我的目光转身儿消失在那街口里。
当年对于二十几岁的我来说,这世界上最能引发起我浪漫情思的少女或姑娘,不是目前几乎在一切国内画刊封面上和插页中都可以见到的全裸的或半裸的西方靓女或性感女郎。当年我也根本没见过一册那样的画刊。不,不是她们,不是那些美国的、法国的、意大利的或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少女或姑娘们的玉照,而是某一个苏联的少女。不知为什么,当年我虽已二十几岁了,却仍觉得自己是一个少年。所以我浪漫情思中的异性形象也是少女,而非一个所谓“姑娘”。她也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我大概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看过一部苏联电影《两个探险家》。那是一部情感伦理片。两个探险家是兄弟。是兄的那一个在北极探险中不幸遇难,是弟的那一个侥幸活了下来并且载誉而归。后来他的嫂子成了他的情人。她需要一个男人,需要一个情人,从各方面都很需要。结果她就投入了她先夫的弟弟的怀抱。这在她来说是最愿意接受的情感支配。因为在许多追求她的男人中,她夫弟向她张开的怀抱最类乎她丈夫的怀抱。她在他的怀抱里仿佛能重温她丈夫往昔与她的恩爱和对她的抚慰。她有一个女儿,一个正处在豆蔻年华的女儿。她金色的头发像我们中国的少女一样扎成两只短辫儿。她总是穿一件咖啡色的半新的短呢大衣,大衣下是呢裙,两腿被白色的长袜绷紧地裹束着,又俊秀又挺拔。她还总爱戴一顶红色的毛线织的贝雷帽,那是她的母亲给她织的。
小学六年级的我看过那部影片之后就早恋上了她。那一种早恋并未给我带来过什么真正的痛苦。倒好像我用心含着的一颗橄榄话梅。当年我可能也是极愿早恋上一个同班的女生或邻家的少女的,但贫穷的童年生活总是毫不留情地挠破我少年的梦想……
我至今仍很奇怪我竟聚精会神地看过一部显然是为大人们拍的伦理情感片,并且在头脑中始终保存下了对它的一丝不乱的记忆。
《两个探险家》中的苏联少女叫娜嘉。她的一个崇拜探险家的男同学意外地发现了一些线索。那些线索证明,侥幸活下来并且载誉而归的探险家弟弟,其实是在只要伸出一只援手就可以将哥哥救起的情况之下,狠着心肠掉头而去的,听着哥哥绝望地呼唤他的名字,没回过头也没停过脚步。那一种亲情的沦丧和人性与人道的沦丧,起源于他内心里对哥哥的深深的嫉妒。嫉妒哥哥受人尊敬的社会地位、探险业绩方面的成就和一位漂亮的嫂子。
电影中有这样一段情节——娜嘉去上学,但她不走院门,而是从后院一块可以活动的木板栅的隙间企图挤出身去。她的男同学正在那儿等待她。于是那一个少年罗密欧与少女朱丽叶,一个的头在板栅的外边,一个的头在板栅的里边,目光彼此凝视着,嘴唇犹犹豫豫地,互相吸引并试探地亲吻在了一起。
从少年到青年到三十岁以后,我总在想象我的初恋就应该是那样开始的。当然也应该是在冬季,四周的雪景宁静而肃穆。
在这种想象中,许多个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我的初恋也不是那样开始的。它短暂、秘密而又忧伤。直至我结婚的前几天才忽然意识到,我早已不是什么少年而是已经三十二岁了。我在比任何一个冬季都漫长的想象中竟忽略了自己年龄的增长。我的同龄人已开始做丈夫做妻子做父母了,我却仍沉湎在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在冬季里浅浅一吻的似乎永恒的想象之中。它迷幻了我太久太久……
江风吸足了江水的湿气吹拂着我的脸,浪涛拍打着江堤台阶最底一层溅起的水花湿了我的鞋。
今天的布拉戈维申斯克在江对面的暮霭中十分寂静,仿佛也在回忆往事沉思着什么。它在回忆着哪个年代的哪些岁月里的哪些事件或事情呢?它在为什么而沉思呢?它在缅怀着一段什么情结呢?是忧郁的还是欢乐的呢?
江水拍打着台阶,水花一次又一次溅湿我的鞋,并且溅湿了我的裤角。我不得不转身踏上高几级的台阶。
一条货轮正从江那边驶来。已驶过了江心,驶得吃力又缓慢。看去它分明大大地超载了。它的第一道吃水线已沉在江水中,第二道吃水线也几乎与江水平行了。据说那第二道吃水线是只有某些苏联货轮才漆上的标记,它提醒和忠告船上的人们,水面一旦没过它,货轮则时刻面临沉没的危险。为了与中国交换什么短缺、急需或有高额利润的东西,船上的俄国人已是在冒险了。为什么要装得那么多那么重呢?是钢材、化肥,还是汽车?他们又希望从江这边换回去些什么呢?中国的假冒伪劣产品,从食品到服装,从全国各地通过各种途径源源不断地汇集此地,等待着时机混在优良产品中一并运过江去。俄国人一次又一次地大上其当,却没有停止与中国交换,只不过在一次又一次被骗后变得精明了。他们仿佛需要很多很多便宜的东西。而相比之下,有些他们的东西,对我们来说,又简直便宜得不得了——银狐皮筒、大衣、照相机、望远镜,尤其是照相机和望远镜,看上去外观未免粗糙,但装配的都是上好的镜片,他们不习惯用假东西骗人。不管他们的国家怎么样了,他们的人民仍堪称我们这个地球上比较诚实的人民。
在我背后,黑河市灯光闪烁,仍很热闹,虽然天已经快黑了。二十余年前,它不过是一个仅两万多人口的小镇,而现在白天夜里几乎满大街都是人。中国的“官商”和俄国的“官商”,中国的“倒爷”和俄国的“倒爷”,中国的明娼暗妓和俄国的明娼暗妓,混迹在一拨又一拨什么什么公司的名副其实的或徒有虚名的或根本就是冒牌的冒充的经理和推销员、采购员、公关小姐之间,使我很难判断哪些人是到这个地方来为“公家”或“集体”进行“搞活”的,哪些人又纯粹是为自己来进行“搞活”的,哪些人是可以信赖一下的“正经人”,哪些人又很可能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设了圈套准备坑人诈人的骗子甚至犯罪团伙,也较难判断哪些女子是公关小姐或公关大姐,而哪些女子是娼妓是娼妇或坏男人们的情妇。
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欲望,强烈的欲望——梦想发大财的欲望和梦想做成大宗无本生意的欲望,男人企图对女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以及女人企图对男人进行利诱进行利用的流溢着性成分的欲望。仿佛你在街上站一会儿,种种欲望的粉尘便会积落你一身。你同人握一下手,你接过一张名片,你同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擦肩而过,欲望的微粒都会像细菌一样传染到你手上和身上……
据说已经有几百家公司挂出了招牌,据说还有几百家公司在申请注册。不算那些既不需要招牌也不愿注册却在“经”着“商”的公司。
二十余年前的旧街已不复存在。盖起了不少或勉强可谓大厦的楼房。这儿那儿,继续在大兴土木。像每一处新热起来的边贸城镇一样,差不多全国各地的人都来了,而且还在一拨接一拨地赶来。来考察“搞活”实况,来学习“搞活”经验,来设立办事机构,来旅游到苏联去。好像这个二十余年前全国默默无闻的边陲小镇,忽然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家,同时被发现富得遍地金银珠宝,于是全世界各个国家都忙不迭地前来设立大使馆领事馆似的。仿佛来迟一步就没块立足之地可占领,也就沾不上一个最富的小国什么光了似的。
但是给我的印象却是,这个很快就热起来了的地方,注定很快就会冷下去的。沿江不是沿海。它面对的只不过是布拉戈维申斯克,而非全世界。它再一厢情愿地“开放”,再一厢情愿地吸引注意力,实际上也只不过是能做到仅对布拉戈维申斯克“开放”,只不过是能隔江吸引它的注意力而已。而它甚至连一个完整的苏联都没资格代表了。世界的脚却只有经由它才能得以便利地跨向这个地方。而它也在“开放”,也在力图“搞活”,它比这个地方至少大五十倍吧?世界的脚一旦能在它那儿站稳,又何必迈向比它小得多的这个中国的地方?世界的脚迈向中国,经由这里又岂非多此一举?对于布拉戈维申斯克,它确实是太小了。它分明并不太适合它的胃口。它对这个地方的“热”的反应,大概也如同饿极了咀嚼块糖充饥吧?
我这么想,便又联想到了她……
我不但不辞而别,到这里来之前也没打个电话告诉她。这会儿她是根本想不到我会在哪儿的。她往我住的宾馆打过电话吗?知道我已离开哈尔滨究竟会作何感想呢?这几天她也像我一样,时时联想到我吗?抑或也像我一样,希望躲到一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冷静下来,把自己好好儿想个明白,把对方——也就是我好好儿想个明白,把我们之间太快地就发生了的事前前后后想个明白?
我的逃避行径是不是正中她的下怀呢?
我总在内心里替自己辩解,认为我根本不是逃避她,而是因为火车票提前一天订到了。
我又总在内心里不得不承认,其实我完全是在逃避她。因为订到了的火车票可以退掉,再订不难。起码我可以在动身前给她打个电话,使她知道我去何地了。“她自己的家”也有电话。我记得她告诉过我,它是可以留言的。她每天临睡前都要听完电话里的留言。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和自己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
她不是一个娼妓。
我不是一个嫖客。
而我的行径又多么像一个嫖客!
而这一种行径,实际上已经将她等同于一个娼妓了。
而这一种行径,使我觉得自己实际上是连一个嫖客都不如的。在嫖客和娼妓之间,一旦动了真情,事后也是要由他对她说几句“后会有期,多多珍重”之类的话吧。
我不曾怀疑我对她是完全地陷入真情了的,也不曾怀疑她对我同样是完全陷入了真情的。
这一点,倘若哪一天我们被推上了道德法庭,对簿公堂,肯定也是我决不否认的,肯定也是她决不否认的。
我确信我和她都决不会否认这一点。
再说由谁来主持一个对我和她进行审判的所谓“道德法庭”呢?
由子卿——不,由“大款”翟子卿吗?
他配吗?
他又岂配!
对我,他也许不无理由。对她,他是连一条理由都没有的。
何况,她不是已经对我说过,他们之间是达成了默契的吗?
他对他猎色到的那些女孩子或女子,又有什么道德可言呢?
难道他的钱就是他道德或不道德的唯一标准吗?
然而我还是觉得自己太可耻太可鄙太可憎太不是个东西。
虽然已来到了这个没谁会注意我没谁会认识我的地方,两天中我却一直在审讯自己拷问自己,结果是我对自己轻蔑到了厌恶到了从没有过的地步。
不是因为别的,恰恰是因为我的逃避行径,还因为我对她的种种分析,种种困惑,种种猜疑,种种主观臆断和胡思乱想……
一个男人怎么可以对自己迷恋上的女人这样!
尽管迷恋和爱似乎是有区别的——不,没有区别。区别何在?迷恋不就是爱到极致的程度吗?尽管许许多多的男人和女人都在爱着,并且似乎是在爱着,但又究竟能有几个是可谓迷恋对方的?一个男人一生不曾迷恋过一个女人,他是不是太不幸了呢?
他的这种迷恋被从最令他满足的形式上圆了,还有什么别的幸运比这一种幸运更是最大的幸运?
她圆了我对她的迷恋。
尽管似乎我也圆了她的某种想象,某种渴望。但我确信,我认为,更应该整个心灵都充满感激的一方,是我……
她真实,她真挚,她坦白,她坦荡,她用情调兑了爱,也用欲调兑了爱。调兑后她与我共饮共醉,她彻底地要,也彻底地给……
我细细品享了,我彻底大醉了一次,我彻底满足了一次。我明明还渴望再品享一次,再彻底大醉一次,再彻底满足一次……
可是我却像个贼似的逃匿了,像个害怕被追赃的人。就因为她有一本不具名的打印的诗集,就因为“她自己的家”里悬挂着一个工艺相框,就因为还有我没见过的一种挂历,而挂历上也不过就是一裸身披铠的女人。
你啊你啊,你他妈的这个混蛋!
我的那名当前台经理的学生,并没能像他在信中保证的那样对我履行他的诺言。据他说,在他写给我的那封信发出的第二天,他就被总经理“炒鱿鱼”了。在我当年下乡过的地区,在这个从前的边陲小镇,从我当年教过的一个正宗北大荒人后代的口中,轻描淡写地说出“炒鱿鱼”三个字,使我研究地望着他竟诧异了许久。尽管此前从南方到北方,我已经很是听惯了形形色色的男女说“炒鱿鱼”三个字,就好像从小听惯了中国人说“×你妈”或“他妈的”一样。然而一个港台的流行词,先是在南方大陆中国人主流语汇中的仿佛最具现代感的新词被说道,后来传播到北方,后来通用于全国,以至于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也被学舌起来,还是令我感到了时髦的高速度。
到处人满为患。最后我的学生将我安顿在一家私营旅馆。我明白,他已是使出了浑身的“外交”解数,调动了他在当地的一切社会关系。于是我表示对他的安顿很满意。事实上我也的确很满意。虽是一家私营旅馆,条件简陋,但还算干净卫生,服务也格外热情周到。而且地处市郊,开了窗可望见远山,望见不远的农田。这恐怕是最安静的所在了。而主要的是,我能单独一个房间。
我的学生抱歉地说了些“请老师多多包涵”的话,以及今后我再“光临”,他将会招待得如何如何的保证,就于当天下午过到黑龙江那边儿“跑单帮”去了。
两天来我一个字也没写,我总处于思索状态。渐渐地我似乎有点儿把自己思索明白了。不是到了这个地方,不是站在黑龙江边上,我可能回忆不起《两个探险家》这部苏联电影,那么我也就不见得能把自己思索明白了。
她像电影里的少女娜嘉,娜嘉像谁呢?娜嘉自然像电影里她的母亲。四十四岁的我,虽然早已不再主观臆想自己是一个少年,虽然早已不再做什么少年对少女的迷恋之梦,但少年时期迷恋的偶像,仍如同一张早先的底片留存在记忆中。我读大学时,曾在上海五角场买过一种“简易显像纸”,是两张附着了什么化学粉剂的淡蓝色的纸。纸很便宜,才一元钱,可剪成八张四寸照片那么大的纸片儿。将纸和底片都浸湿了,将底片的正面儿贴在纸上,用两小块儿玻璃夹住,在强日光下晒二十分钟后,纸片儿上就会出现影像。虽然模糊,但你不妨安慰自己,将模糊认为是一种朦胧,一种特殊冲洗效果。当年完全是图便宜才买的,买了却一直没有实验过,也没舍得扔。每每整理旧物时,每每犹豫一阵,又塞入信封里保留着了。如今家里已经有了照相机。留影或冲洗放大已不是个问题,但不知究竟为什么,还舍不得扔,还珍惜地保留着。
我想我就好比自己很便宜地买来的那种“简易显像纸”,而她恰如一张底片,一张很珍贵的底片,我们都在某种记忆的清水里浸湿了,我们被“缘”这双无形无状的手对贴在一起了,又被“缘”这双无形无状的大手夹在了两块生活的玻璃之间——一块意味着我的生活,一块意味着“大款”翟子卿的生活。“缘”这双无形无状的大手,又将我们置在情欲的强光之下经过曝晒,于是她的影像出现在我这张“简易显像纸”上了。她既是她自己,又是娜嘉的母亲,说到底又仿佛是娜嘉。在现实的生动炽烈的情天欲海之中,她是一个我初识又似曾相识的女人,正如她也觉得我似曾相识一样。在我的记忆里,在我被压抑了二十余年的渴望和幻想之中,在我仿佛古老了的“少年纪”的意识里,她又如我当年不被人知的暗恋的异性偶像。
于是我“少年纪”的古老情欲,好比“假死”的火山受到岩浆奔突的冲撞,猛烈地喷发而出,与一个成年男子的现实情欲(它始终在期待着意外的强烈冲击和嚣荡,仿佛已期待了一万年了)聚汇成了具有无比焚化性的岩浆流。
突然一只手拍在我肩上。
我吓了一大跳,猝然回过头,见是一个西服革履的陌生男子。
“这位先生,借个火儿。”
我对人称我“先生”很不以为然,也很不自在很不乐意,总觉得是被迫和人在演解放前的戏或电影电视剧。
我不大高兴地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您吸吗?”他很客气很斯文地问。
我说我不吸。我说谢谢。
还我打火机时,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真火啊!”
我完全是出于礼貌而反问:“您指什么?”
“边贸,改革,开放……”他说完,深吸一大口烟,缓缓吐出一条烟蛇。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他的话。
“您是从北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
“我有这方面的特异功能。”
他诡秘地朝我一笑。
“您……是一位有特异功能的大师?”
我不禁对他刮目相看起来,以为自己又有缘遇到了一位高人,看出了我有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前世慧根,所以主动接近我,打算相机对我进行超度。
“您抬举了,我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大师。不过,我有一种直觉,仿佛咱们之间不无缘分。”
他这么说,我倒愈加认定他肯定是一位高人无疑了。
我恳切地说:“大师,您要真想度我,您就直言。我这人欠灵性,您不直言,我是不大容易顿悟的。倘若您把我点示透了,天涯海角,我跟您走就是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对气功、特异功能、天外有天、地球人外有宇宙人、生命轮回、投胎转世、因果报应、劫劫往复等等之说,近年来,由不信而信而很信了。
再也没有什么繁衍于政治的信仰能成为我的信仰了。
我又是个没有信仰不大行的人。没有信仰,我总感到缺少人活着挺主要的什么,活得不大对劲儿似的。
而且我也不能像子卿,不,像翟子卿那么样,干脆便将金钱当作信仰。我丝毫也不怀疑金钱的魔力,甚至并不耻于公开承认,那乃是十分之巨大十分之伟大的魔力。但作为信仰,总觉得未免太使人辛劳了。还不如较普通的信仰,比如吃斋念佛来得容易。
他又笑了笑。
他用高深莫测的口吻说:“你若认为我打算度你嘛,我也并不否认这一点。我是打算度你,而且我也能度你。一个机会就摆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的本事如何,是否通天,是否情愿了。”
他不再对我“您您”相称,而改口称“你”了,使我觉得,他分明是在暗示我,要求我从心理上低阶位交谈。
我说:“还请多多指教,我洗耳恭听。”
“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
“那么,你认识北京的一些高级官员不?”
“认识嘛,倒是认识几位的。不过,我乃一介书生,与他们都没什么亲密关系。”
“你能不能帮着动员国家,买那边点儿东西?”
我开始听出他这个人有点儿来路不正了。
“哪边啊?”
我不动声色,明知故问。
“江那边嘛!”
“什么东西?”
“米格。”
“米格?米格是什么?”
“战斗机嘛!米格39。苏联的军事航空实力,那至今也是举世公认的!”
“39?不可能吧?29吧?”
“这你知道的信息就太落后于时代了!米格29那是哪个年代的水平?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人家已经发展到39啦!”
“还有什么?”
“导弹。”
“导……弹?”
我的嘴不由得张大了,并且一时竟合不拢。
“还有哪!”
“还……还……”
“还有核潜艇。”
“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开玩笑?开什么玩笑?看——”
他从西服内衣兜取出了一个大信封,从信封里抽出了一页纸,展开给我看……
“俄罗斯一位海军副总司令亲笔签名的准卖许可证!看这大公章!我能搞到手,你也就应该相信我不是个等闲之辈了。这几样东西,只能倒给国家是不是?所以也只能在国家身上动脑筋啊!”
他一边说,一边十分宝贵地将那“批件”放进信封,揣入西服内兜,仿佛怕我抢他的。其实我只扫了一眼,并未看出那上边的签名和公章。何况是俄文,我再怎么看,也还是看不懂,辨不出个真伪的。
一个“倒”字,暴露出了他用装模作样的斯文和正人君子相一直紧夹着的大尾巴。“倒”批文的事,我是早就听说过的,但亲身面对这种小品般的事实,却还是头一回。而且是他妈的军火!
我暗想——你小子说的一点儿不错,是只能倒给国家,是只能在国家身上动脑筋。不是代表国家的人,谁要得起呀?就算是侥幸碰上了个有收藏军火爱好的亿万富翁,买下了又往哪儿放呢?
“北京有个牟老板牟其中,听说过没有?”
我说不但听说过,还认识,对我还挺好,还挺熟。
“他不就是由于从江那边倒过来两架J86才发的吗?他那不过是民航机。咱手里控制着的玩意儿可就更值钱了!倒成一样,那就是几亿元的一桩大买卖!按最低拿回扣,你算算能拿多少?”
我刚想说:“人家牟其中是个神通广大的知名人物,你算老几?”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了。
他也够神通广大的啊!
“怎么样?愿意合作不?愿意的话,我出活动经费,你回北京活动活动。操作成功了,分你几成!”
他还“操作”起来了!
我摇头。
我说我没那么大本领。
“事在人为嘛!咱们找个地方,边吃边谈怎么样?”
我说:“不吃,也不再谈。”
他一怔。
我又说:“你就不怕我举报你?”
他嘿嘿笑出了声。
他说:“我早摸清你的底细了,你是北京来的作家,对不?”
“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禁一怔。
“咱俩住一地儿,我查了你的登记。”他直言不讳,又说,“不犯法,我为什么要怕你举报呢?除了联合国,没人干涉这种买卖。你要有举报到联合国去的本领,那也一定有在北京活动的能力。”
我说:“你就这么度我?”
他说:“这么度你,你还不该感激我啊!我是把一个可能成为百万富翁的千载难逢的机会给了你老兄啊!”
我瞪了他片刻,冲口而出一句话是:“滚你妈的!”
我转身便走。
回到旅店,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查了他的登记。登记册上填写的是——霍丁丁,海南,大洋集团公司。
公司是否存在,姑且不论,那名字一看就知是假的。“丁丁”之类,很容易使人往国家最高级“公仆”们的子女身上去猜测。看来,把普遍中国人之心理摸透了,并善于利用这种心理的,未见得是中国目前的政治家、社会学家,而往往可能是他们……
下午我终于感到孤独寂寞了,就逛到市里去排遣无聊。
在一家较高档的餐厅啜着冷饮,听着音乐的时候,竟始料不及地遇上了翟子卿。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一位摩登女郎挽着他。她衣着很高雅,化妆也适度,发式简约浪漫,姿色可人。看来翟子卿在猎获她们的时候,眼光一向是不俗的,也是不大肯在标准方面委屈自己,胡乱将就的。她瞧着我盈盈地笑。我觉得她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究竟在哪儿见过她……
“不认识我啦?你这人真没情义!忘了那天我华哥宴请大家,我替你喝了那么多酒!”
经她一提,我才想起她是谁。
她并不将手从子卿臂弯处抽出,表情怡然,分明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仿佛她本就是子卿的妻子,而且还是一位与丈夫形影不离的妻子。
子卿的表情也很怡然,分明也不觉得被一个不是妻子的女郎亲亲昵昵地挽偎着,恰恰又被我碰见了,就有什么尴尬的。
其实,内心里一时尴尬之极的反而是我。没见到他时,在我意识里,他由子卿而翟子卿,由童年和少年和青年时期同甘共苦的异姓兄弟,而被我推远到了仅仅是一个叫“华哥”的“大款”的情感边缘。一见到他,他就又在我意识里归位了。又由翟子卿而子卿了,又由一个叫“华哥”的“大款”而是当年手足相抵的异姓兄弟了。这使我的尴尬我的内疚我的罪过感混杂一起,全都一股脑儿压迫在心头。我已经“侵略”了他的妻子,哪里还有资格用评议的眼光看待他和别一个女人的关系!
我掩饰地回答她的话:“你发型变了,人也更加漂亮了,所以我才没能马上认出你来。”
她不无得意地侧脸瞧了子卿一眼,甜兮兮地说:“还不是我华哥有审美力,替我捯饬的自我形象。要我光凭自己那点儿感觉,哪儿能把自己捯饬成这么高雅的样儿啊!”
子卿皱了皱眉,批评道:“以后你再也不许用‘捯饬’这个词。这个词是大杂院里通用的词,是胡同里通用的词,是没受过起码文明熏陶的底层老百姓常挂在嘴边上的侉言。在这种场合,谈到这一点,你要学会用文明人的词。比如‘设计’这个词就很贴切,‘调整’别人也能理解。起码也得说是‘打扮’。再不,借用‘包装’‘整合’这类新词也行,具有一定的幽默成分。记住,今后要从头脑里根本忘了‘捯饬’这个词!”
子卿的样子相当严肃。
“瞧你嘛哥,又当着别人的面训我!……”
她扭动了一下身子,嘟起了猩红的小嘴儿,做起撒娇状来。
子卿掏出钱夹,信手拈出几张百元大钞,哄小孩儿似的往她手里一塞,轻轻朝旁推开她道:“先自己去逛逛,玩玩儿。让我们单独谈一会儿,啊?”
她不走。
她继续扭动着身子,嗲声儿嗲气儿地说:“不嘛,我就不一个人去逛嘛!一个人去逛好孤单噢……”
最后一句话,学出了十足的港味儿。
“听话,要不我可生气了!”
子卿又皱起了眉头。
“那……自己去逛就自己去逛呗……”
她嘴上这么说,可仍不走,而向子卿侧扬起脸……
子卿说:“你这像什么样子,这儿人多眼杂的!”
她佯装出任性的样子说:“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人多人少……”
于是子卿似乎面对一个打又不是哄又不是的突然耍起性子来的娇生惯养的女儿,无可奈何地朝我苦笑一下,和她贴了贴脸。
她终于如愿以偿地笑了,将一只手举至当胸,手心向外,手背贴着胸口,对我和子卿晃了几晃。
“拜拜!”
“别往远处逛,一会儿到这儿来找我们!”
子卿冲她背影叮嘱着。然而她仿佛没听见,一阵风儿似的飘旋出去了……
我默观着他们之间的情形,心中暗想——不知子卿能从中体验到什么愉悦?而那个我应该称“嫂子”的女人,肯定是不会这一套的。你要求任何一个三十六岁的女人做出这一套,都等于实际上是在亵玩一个女人的年龄本身所必定意味着的自然的尊严。难道子卿竟会格外喜欢一个年轻女子对他表演这一套矫揉造作的小节目?而这好像也并不太符合子卿对女人的品味啊!那姑娘也好生地令我困惑不解。记得半个月前,我第一次在宴席上见到她时,她还不是这样的啊!她表现得还挺庄重的啊!起码不像我现在亲眼目睹的这么撒娇作嗲啊!从最低的层次讲,难道一个姑娘极欲讨一位“大款”欢心,除了这些男人们司空见惯的幼稚拙劣的招数,再就没什么别的新的方式方法了吗?子卿啊子卿,怎么好端端一个姑娘遭遇了你的惠眷之后,咋就变成了这样的呢?你能从服装、发式、化妆方面按照你的意愿把她“设计”或曰“包装”或曰“整合”得脱了些俗气,怎么在心性、情态、举止方面,又把她变得令人心乱眼烦了呢?在这一种截然对立的仿佛是男人对女人的惠眷般的优待般的关系之中,你最能体验到的,恐怕依然更是金钱的魔力和权威吧?
“她姓什么来着?”
当子卿在我对面坐下,我低声问。
“你就叫她小嫘好了。”
“她是姓雷的吗?”
我恍惚记得她并不姓雷似的。
“一个女字旁加一个累字,不是雷电的雷。”
子卿看出我是误解了。
“可百家姓里并没这么个姓吧?”
“我也没说那就是她的姓。”
“可……好像她也不叫这么个名吧?”
“她是不叫这么个名。因为我不喜欢她原先的被许多人都叫来叫去的名,所以我就把她的名改成小嫘了。今后,别人也必定会随我喜欢的叫法,都叫她小嫘的。”
他说得十分自信,是一种矜持中有几分主宰意味儿的口吻。
我问那姑娘姓什么,而他回答我她叫小嫘。仿佛她原本是没有姓的,我问得多此一举似的。他告诉我他将她的名字改成小嫘了,仿佛我就不必知道她被他叫作小嫘以前叫什么了。仿佛她以前的、许许多多的人都叫过的名字,已经由他宣布永远地作废了,禁用了。好比法医宣布一个人死了一样具有权威性似的。
我不禁替那姑娘感到了很大的悲哀。我不禁很怜悯起她来。尽管她看去那么快活,那么春风得意。我想,我若将我替她感到的悲哀和对她的怜悯告诉了她,她一定也会矫揉造作地拍手嬉笑起来的吧?
我当然不会那么傻兮兮的。
“可是,那她在家里呢?”
子卿正欲吸烟,听了我的话,没立刻按着打火机,持着打火机的手举在眼前不动,以一种近乎傲慢的目光瞧着我。
我存心要往他那分外良好的自我感觉中撒点儿盐。
我说:“我的意思是——她的父母,她的兄弟姐妹,如果她有兄弟姐妹的话,是不是也高兴忘掉她以前叫什么名,而按照你喜欢的叫法叫她小嫘呢?”
他绷着脸说:“第一,她没有什么兄弟姐妹。第二,她爸爸妈妈都不过是普通工人,而且都是亏损单位的工人,都只能开百分之五十的工资。两个人的工资合起来每月还不到二百三十元,我替国家给他们每月补足了另一半工资。如果国家对他们这样做了,而只不过要求他们的女儿改改名字,改成国家认为更好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为了表示对国家的感激,自觉自愿地忘掉他们女儿原先的名字的……”
他将“普通工人”四个字说出了很强调的意味儿。说完这番话,他才叼上烟。
他吞吐了一口烟后,又说:“就像他们的女儿一生下来,他们就为她起名叫小嫘那样。”
我觉得此时此刻的他,一定是在想象着自己是一位上帝,起码是那个名字被他改为什么小嫘的普通工人一家的上帝。
我替小嫘的父母感到了更大的悲哀,也对每个月只能开百分之五十工资的普通工人们充满了极大的同情。那一种同情那一时刻弥漫在我整个心间。他们知道,抑或并不知道,他们的女儿不但改了名字,而且改了发式,改了心性情态,改了行为举止,整个儿接受一位“大款”的重新“设计”、重新“包装”、重新“整合”、重新“改造”呢!
恍惚间我仿佛听到从极遥远处传来隐约的悠悠的敲击声……
那是我小时候听惯了的赶泔水车的人敲击的木梆声……
也是子卿他听惯了的。
小时候我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家境是连普通工人的家境都不如的。与他的家境相比,我的家境还算勉强接近普通工人的家境。
我一时觉得,人生的境遇,有时真好像一幅阴郁的壁毯,上面绣着混沌一片意义不明的图案,而你无论以怎样的目光去看,其象征都会接近你的任何一种自以为是。
我觉得,子卿他对女人的爱,仿佛是没有灵魂的爱。那没法儿说不是一种爱,仿佛也不可以被说成仅只是肉欲的。那是另一种我不太容易理解的爱,只不过仿佛没有灵魂而已。也许有点儿像瞎子爱大自然,像聋子爱音乐。他仿佛在情感方面早已经失明了,在灵魂方面已经聋了似的……
于是我望着他,竟也有几分替他感到悲哀起来,竟也有几分对他同情和怜悯起来。
“怎么,你认为,她叫小嫘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还是容易被人们理解为姓。一理解为姓,就会误以为是雷电的雷。”
“别人听了怎样我才不管,我喜欢这么叫她,听别人叫她小嫘我心里也快乐。”
“写出来尤其……女字旁加一个劳累的累字,而且是一个男人为一个女人起的名,别人会怎么想这个男人呢?别人会不会想,女字旁的字在字典上是相当多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和累字连在一起的字呢?”
我企图在他良好的自我感觉上撒把盐的意识,并不因内心里似乎也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和怜悯而彻底消失。
“没文化的人才会那么以为,查查字典你就会知道,从远古到如今,只有黄帝的妃才叫嫘。”
他嘴角微微一动,浮现一丝轻蔑的嘲笑。
我知道黄帝的妃叫嫘,不是叫嫘,而是叫嫘祖,还是养蚕的首创人。即使也可以叫嫘,大概也只有黄帝那么叫。除了黄帝,从远古到如今,一切男女们肯定是没那么叫过的吧?
我装出谦虚的样子,也笑了笑,以一种有点儿惭愧的口吻说:“你已经使我增长了一条知识,我还查字典干吗呀?”
其实在我的口吻中,也不无嘲笑的意味儿。我自己都听出来了,想必他也是能听出来的。
他眯起眼睛注视了我片刻,忽然伸长手臂,隔着圆桌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随后将烟盒推向我。
“你这家伙,怎么像打定了主意,一见面就要跟我抬杠似的?”
我摸过他的烟盒,弹出了一支烟。
他将打火机按着,注视着我,缓缓伸向我,却又不伸到我面前,只伸在我和他之间,就停止住了,臂肘支在桌上。仿佛他对别人的主动的友好表示,是只能做到那样一种程度,而且是做到了最大程度似的。
我并没将自己的头俯向他去凑火。我也注视着他,缓缓伸出只手,从他手中掠取过了打火机。
我深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抬杠’这个词,也属于生活在大杂院或胡同里的人的主流语汇之一……”
“别跟我斗气玩儿了!”
“‘斗气’这个词还属于那些人的主流语汇之一。巴尔扎克说过,一位真正的贵族,至少需要三代的传统教养……”
“你没完了是不是?好好好,我甘拜下风。现在告诉我,你到这地方干什么来了?”
他掐灭手中的烟蒂,接着又吸了一支烟,并做手势招来侍者,要了两杯扎啤。
我饮了一口啤酒,一阵冰凉沁入胃肠,顿时传遍全身,觉得胸中的一切积郁,包括一股无名暗火,似乎也都被那阵冰凉扑灭了。连同对子卿的态度,也随之由暧昧变得亲和了似的。
我说:“难道你忘了?我们当年曾是黑河地区的知青啊!这儿离连队不过一百多里。”
“想回当年的老连队去看看?”
“很想。”
“真的很想?”
“真的很想。”
“怀旧?”
“怀旧……你不怀旧?”
“不。”
“一点儿都不?”
“一点儿都不!我赞同这样的口号——朝前看。我们将什么遗留给过去了?反正我自己偶尔回顾,只觉得自己从人生的路上走来,背后只不过遗留下了些零星破碎的垃圾。不,不是遗留,而是扔弃。”
他眯起眼睛吸烟,陷入思索,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接着说:“也不是扔弃,扔弃是一个带有主动性的词,认为……认为是颠掉也许更准确些……好比一个被一连串的厄运穷追不舍的乞丐,慌不择路地踉踉跄跄地逃窜,沿途颠掉着东西,顾不得停一步捡起来,根本顾不得捡。哪怕在当年对自己是很必要很主要的东西……哪怕在今天看来也是极好的东西。逃窜到后来,终于有了个机会气喘吁吁地站定一会儿,把浑身上下一看,却发现自己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了,什么都没有了,都颠掉了,只有一身冷汗热汗在淌着。由于一次次厄运造成的惊悸和紧张而产生的冷汗,和一次次由于希望造成的高烧而产生的热汗。连自尊心和羞耻感都颠掉了。几乎是赤身裸体的一个人,还谈得上什么自尊心和羞耻感?……所以我不回顾,也不怀旧。我不喜欢从过去捡回点儿被时代的风尘弄得脏兮兮的什么情感或情结的碎片,像喜欢收藏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东西的所谓收藏家一样标号收藏,像老人手里转动的健身球一样把玩儿不休。健身球还有益于神经和血管的微循环,有益于健康。可怀旧不过是一种毛病,是大人们表现出的一种矫情。不仅无益于身心两方面的健康,而且简直就可以说是一种疾病,是身心两方面的疾病。我觉得自己身心两方面都渐渐健康起来了还没几年,我才不愿传染上怀旧的疾病呢!”
他说时,他那双不经意地瞥哪个姑娘或哪个女人一下就会使她们的心房里骚动一阵情欲的眼睛,始终微微眯着,投注出极端自信而又思想极端偏激者那种坚定不移的目光。
其实我并不打算回到老连队去看看。
我虽然是个天生多愁善感的男人,怀旧情结却早已松散,早已淡薄。我不过那么说说而已,没想到竟引发了他的一大番话。我感到他时时有一种强烈的述说甚至是评说的欲望。他又时时在竭力压制自己这一种强烈的欲望。表面看来,他给人的印象可能是寡言少语,甚至可能是吝惜言语的。但这分明是种假相。所以和我在一起,也许只有和我在一起,他内心里那种述说和评说的强烈欲望,才得以从压制状态下被自我解放出来,如脱缰之马,如决堤之水,一开口就滔滔不绝,侃侃不休,呈现着近乎亢奋的冲动。
他觉得这个时代已肤浅得根本不配和他在任何一方面进行对话了吗?
或者反过来讲,他觉得他自己已深刻得使这个肤浅的时代在任何一方面都根本无法理解他了吗?
他当我是一个最典型的最乐于倾听的人吗?像某些对气功深信不疑的人最乐于倾听某位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一样?
不论是那一次和他在一起,还是前两次和他在一起,事实上我也总是处在倾听的被动的地位,也总是在竭力压制下自己想要述说抑或评说什么的冲动,半是自觉半是违心地扮演好一个耐心可嘉的倾听者的角色。为什么会是这样?为什么面对着他的时候,我总要尽量调整自己的情绪,半是自觉半是主动地去迎合他的情绪?为什么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又他妈的会变得现在这样?变得现在这样不自然?小时候我们之间的关系可并非如此!小时候我滔滔不绝喋喋不休侃侃而谈的时候并不少!抢白他,挖苦他,取笑他,讥讽他,甚至以大人教训孩子的口吻教训他的时候更不少!从儿童到少年到青年,当年的他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他的我?当年的我又多么像现在这样面对着我的他?是谁的手将我们之间的关系扭转魔方似的轻轻扭转了一下,于是改变了我们的关系呢?
我默默地思想着,我默默地向自己发问,我似乎意识到,我不仅对他有种割不断的亲情,我不仅对他暗怀嫉妒,这一种嫉妒已派生出了暗怀着的憎恶,而且还派生出了另一种东西,那就是——暗怀着的,企图取悦于他,进而奉迎于他,巴结于他的卑下念头……
为什么想像别人那样,像一切企图取悦于他,进而奉迎于他巴结于他的人一样,最终觊觎的是他这位“大款”的金钱?
我不会向他借钱的,更不至于某一天向他伸手乞索……
那究竟又是为什么?
嫉妒派生出憎恶是那么合乎逻辑,而憎恶派生出巴结的念头不是太有些荒唐了吗?憎恶的心理和巴结的念头怎么能在我的潜意识里同时并存?像一个马帮客憎恶一个大盗而又同时希望巴结上他似的。
“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竟有那么多的人患上了怀旧的疾病,并且好像没药可治了!还在传染着更多的人。不过这很好。这倒使我,和我这样的另外一些人,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据对我自己,对我们这种人的前途无比乐观。在那么多的人回顾并且怀旧的时候,我们这种人像澳洲的大袋鼠一样,一跃一丈多地往前奔蹿。我们从前面的路途上捡起东西往腹袋里装。我们专捡对人最有用的东西,男的专捡对男人最有用的东西,女的专捡对女人最有用的东西。对于我们认为没用的东西,我们根本不屑一顾。哪怕那东西硌了我们的蹄爪,我们也只不过将它踢到一边去。或者双蹄并用,将它用力蹬到我们的后边去。让那些一味儿总在回顾总在怀旧的人们,弯腰低头如获至宝地去捡被我们蹬到后边去的东西吧!让他们去收藏让他们去保留让他们去珍惜去把玩儿吧!我们却要不停地向前蹿,蹿,不停地捡,捡。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去捡看来似乎对女人最有用的东西,女人也可以去捡看来似乎对男人最有用的东西。我们还可以暂时忘掉自己的性别,为了更加迅猛更加一往无前地蹿跃。更必要的时候,我们互相争夺也不在乎。在争夺中彼此负伤习以为常。二十一世纪注定了将是属于我们这类人的!不是都承认在文明和物质两方面,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至少相差半个世纪吗?那么在我们和普遍的中国人之间,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两方面,不久也将至少拉开半个世纪的间距!等到那些患了怀旧疾病的人猛省过来,他们已经根本无法追赶上我们了。在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两个方面,他们将只能对我们望洋兴叹隔岸观景了。那时他们才会觉得,他们走回头路频频捡起的,尽是些零星破碎的东西,或者干脆说尽是些破烂儿。其中最好的,也不过可能是些在阳光下闪耀异彩,被误当成珠宝捡起来的彩色碎玻璃罢了,而他们猛省过来也晚了。看向国外,今天的大富豪和终生操劳忙碌的平民和穷光蛋,几十年前的他们自己,或上个世纪里的他们的父辈或祖父辈,肯定正是因为按照不同的方向蹿跃或走去,肯定正是因为各自捡起的东西价值悬殊太大,才导致今天的他们,以及将来的他们的后代,在现实生活之中享受文明和占有物质的不平等。这不平等一旦形成,永难再变为平等。有句话说得极对——所谓人生,在紧要处只不过几步。谁说的?艾青?”
我答:“不,好像不是艾青,是孙犁吧?”
他说:“算了,千万别往文学方面扯,我对那方面的话题最反感。不管谁说的,还是本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只要你说得对,我们就照你的办。’”
在他说话时,我将杯中酒隔会儿一口隔会儿一口饮光了。被他凝视着,像小学生一样倾听着,我觉得有些屈辱。不知他意识到没有,他的一番番长篇大论,对我也仿佛具有侵略性和蹂躏性。但我始终默默地显出极有耐心又获益匪浅的样子倾听着。唯一的小动作,也就是隔会儿饮一口啤酒而已。我举杯无声地缓饮时,他则不说下去。目光从我脸上下移,盯在我咽喉那儿。我咽喉一动,他才确信我饮到口中的酒是咽下去了,才又开始接着说……
我招来侍者,为我们两人各要了一份儿冰淇淋。
耳边的轻音乐不知何时不响了。环视四周,一对对情侣皆将座位移在一起,上身互相依偎着,懒洋洋地享受着下午三点多钟最和煦的阳光。阳光透过尺幅巨大的珐琅玻璃照射进来,不但被加深成了茶色的,而且连性质也改变了似的,仿佛被改变为一片片透明的、胶状的、又能悬凝在空中的什么东西。它投射在一对对情侣们身上,他们耳鬓厮磨地、心旷神怡地、半睁眼半闭眼地享受着它。仿佛这一种享受,也是花了大价钱的,属于他们在这里所消费的酒类、饮料类、果点和菜肴的一部分似的。仿佛还因为各自能花得起大价钱心安理得而又荣耀非常似的。几位侍者小姐翩立各处,目光从这一对情侣身上默默扫视向那一对情侣身上。一对对情侣的彼此的手,在侍者小姐的默默扫视之下,探入对方的衣下,互相抚摩着。好像他们半睁眼半闭眼,就是完全可以在这样的场合享受着这样的室内阳光并获得到了充分的互相狎昵的特权似的,侍者小姐们也仿佛早已司空见惯了。那会儿一片安静,阳光温爱,氛围也温爱。我觉得这儿不太像是吃饭的地方,像是专门提供给男女们做爱前进行预备阶段的片刻游艺的地方。好比游泳池前的一块草坪,是为了脱得只剩下泳装的男女在下水前活动开筋骨一样。
那些非情侣而又同桌的男女,却仍在唧唧咕咕,声音都很低。因为他们是分散的,而且大抵都躲在没有阳光照晒的角落,所以放眼望去,都不太引人注意。他们的唧唧咕咕和窃窃私语,也就并不对情侣们构成什么干扰,更没有破坏安静。他们有人在用计算机诡诡秘秘地计算着,或喜形于色、神采飞扬,或面布阴云、郁郁寡欢。偶尔,这一隅那一隅,响起几声BP机或手提话机的忙音。
对金钱流通的操作和对异性肌肤的温爱,那一时刻水乳交融,氲氤成一片绵绵脉脉的景象。我此前还真没想到过,对金钱流通的操作,也有如此体现情调的一方面。
侍者小姐将冰淇淋轻悄悄地摆在我和子卿面前后,手背掩口打了一个无声的哈欠。我抬头瞧了她一眼,见她那双眼睛也半睁半闭的,仿佛在竭力克制着倦怠,否则就要身不由己地倾倒在哪一个男人怀里酣然睡去似的。
我向子卿请示:“能允许我也说几句什么话吗?”
他正在搅动冰淇淋,听了我的话,不好意思地笑了,忙道:“你说你说!一见了你,我就总有说不完的话。对别人,没这么多可说的。你小子怎么竟会使我这样啊?”
好像他的滔滔不绝,完全是由于受了我的心理暗示或倾听愿望的诱惑似的。
我也笑了笑。
我说:“子卿,你能告诉我,对于一个男人,比如你自己吧,最需要的是些什么呢?”
“一切漂亮的东西!”他不假思考,开口就答。
“一切?”
“当然,不过漂亮的东西也有主次之分。”
“那你就告诉我主要的。”
“就我自己而言——一座漂亮的花园别墅,一辆漂亮的高级轿车,一些可以被称得上是漂亮的女人。”
“一些?一些又是多少?”
“因人而异,我想我对她们的需要是多多益善。我想,即使我活到七十多岁的时候,我相信我是能活到那种年纪的,我也还是会格外需要她们。漂亮的女人,她们是些很特殊很特别的东西。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打个比方吧,比如这个,这个小东西,多么可爱的小东西啊!”
他用亮晶晶的小勺,剜起了乳白色的冰淇淋上面的那一颗樱桃。冰淇淋上面只有一颗樱桃。我那份儿和他那份儿一样,也只有一颗。它非常新鲜,非常饱满,非常红艳,红得像血,像一颗上等的红宝石。它的三分之一淹没在冰淇淋融化的乳白色的稠浆中。
“一个成功的男人应该拥有的东西,就好比这一份儿冰淇淋。上好的冰淇淋,是由奶、蛋、蜂蜜调成的。但是倘若一份儿上好的冰淇淋,并没有这样的一颗可爱的小樱桃,或草莓,或一瓣橘子,一片儿橄榄什么的加以点缀,那冰淇淋本身又有什么可诱人的呢?解渴它莫如凉开水,充饥它莫如一块糕点、一个面包,甚至一个馒头一个窝头。就外观而言,冰淇淋是很寻常的。它太难以固定成某种有趣儿的形状,是不?它也太难以染成鲜艳的色彩,是不?而点缀了一颗可爱的小樱桃,或一颗水灵灵的草莓,效果就大不相同了。在国外,还要插一支鲜花呢!比如一朵玫瑰或一朵郁金香什么的。难道冰淇淋是应该佐着鲜花吃的吗?当然不是的。难道少了一颗樱桃或一颗草莓,一份儿上好的冰淇淋的成分和口感就真的有损了吗?当然也不是的。一朵鲜花也罢,一颗樱桃一颗草莓一片儿橄榄什么的也罢,只不过使吃份儿冰淇淋这件较普通的事,变得接近一种较高级的受用了。你不信,你再要一份儿,端到外面去,赏给一个讨饭的或一个正在卖苦力的人,他们才不在乎有没有一朵鲜花、有没有一颗樱桃、有没有一颗草莓哪,他们三口两口就会吃得精光。有一朵鲜花并不就对他们多有了一种意义,还莫如多一勺冰淇淋。有一颗樱桃一颗草莓,可能会被他们囫囵地就吞下去了,也可能会被他立刻吐出来,以为是什么会噎住他的东西。本来是较高级的受用,也就不过变成了极寻常的一次饥渴的补充而已。但是在这里,如果用一架摄影机挨着桌子拍摄下来,你将不难发现,这里的人们,尤其男人们,受用冰淇淋的情形是那么有意味儿。他们中有的人,往往用小勺子将这颗樱桃,这可爱的小东西在冰淇淋中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往往还用冰淇淋将它埋住,一小勺一小勺地抿着冰淇淋,这可爱的小东西渐渐地又显露出来了,他就再用冰淇淋将它埋住。直至将冰淇淋吃光了,这可爱的小东西仍在盘子里。那时他才用牙签插起它,往往还会转动着牙签,欣赏它一会儿。这可爱的小东西裹了一层乳白色的或奶黄色的或咖啡色的冰淇淋的甜丝丝的浆,透着几分它本身的红艳,难道不是怪值得欣赏的吗?直至他将它送入自己口中,轻轻一咬,舌尖上的每一个敏感的小肉刺儿,都咂觉到了它的汁水的酸甜,才等于受用一份儿冰淇淋的全过程,完整地结束了。而另外某些男人,却可能一开始,第一勺就将这颗樱桃,这可爱的小东西剜起。他们像我一样,或者我像他们一样,首先就着眼于受用的最妙处,或者用如今的公文语言说,首先就着眼于受用的最佳‘环节’,然后通盘从从容容地解决。”
他张开他的嘴,将小勺伸入到口中,慢慢合拢,上下嘴唇抿住,再将小勺缓缓抽出,并竖举着让我看……
我第一次发现了他那张詹姆斯·史都华式的英俊面孔的缺点。他的嘴张开时竟能张得那么大!以至于当那亮晶晶的精钢小勺送入他嘴里,使人感到它显得未免太小巧了。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咽门,也就是俗话所说人的小舌头。那尖尖的软软的小东西,受到他口腔肌肉的拉扯,向后紧贴在他咽喉的上方。而小勺上那颗小小的樱桃,既没有挡住它使我看不见,更没有挡住他的咽喉。于他的食道的咽口而言,那颗小小的樱桃也是太小了!他仿佛一次可以吞下去几十颗似的!
那情形使我联想到了从《动物世界》中看到的,一条头只有鸡蛋那么大的蛇,如何完整地活吞下一只肥鸡的真实镜头……
我觉得那一时刻他变得很丑陋。
“记住,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对你说的每一番话。对别人我不屑于说,对你例外,对你我有义务,也可以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
钢勺在他手中一倒——我以为会掉在桌上,然而并没有。当它倒至像他的一根金属的假指一样指向我的程度,他用手指捏住了它的柄端……
我对他那种诲人不倦的口吻厌恶到了无法容忍的程度,然而我虚伪地笑着,竭力地容忍着。
“女人能使,而且应该使男人对金钱具有更深刻的认识。能使,而且应该使男人赚取金钱的过程,变成作诗一样会令自己感动的过程。你扼腕叹息或踌躇志满地想着自己在金钱方面的一次得失,就好比一位诗人在吟诵自己最得意非常的诗句,或因‘语不惊人死不休’之难以达到而悲哀。这时,只有女人能分享你的得意,只有女人能安慰你的悲哀,只有女人才能使一个男人赚钱的过程变成作诗一样的过程。豪华一餐不能这样,旅游不能这样,桑拿浴不能这样,在卡拉OK高歌一曲或宣泄地吼叫一通也不能这样,而女人能这样。我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我是在告诉你——男人是为女人而赚大钱的。恰恰相反,越是一个有本领赚大钱的男人,越不是为了女人,也根本不是为了他的妻子和儿女。就中国的消费水准,普遍的妻子和儿女们,其实并不天天督促一个百万富翁继续为赚钱而苦心经营。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呢?因为不少男人的潜意识里都有想成为上帝的野心。目前的中国为他们铺平了实现这一种原始野心的沙场。男人、金钱、女人,这三者的关系,在我看来是这样的——男人像斗牛士,金钱像一头牛,而女人是斗牛士必不可少的斗篷。漂亮的斗篷,使斗牛的场面显得欢娱而华丽,血腥刺激而又潇洒倜傥。斗牛士的斗篷,也许便是他的妻子替他们织绣的。但一个和金钱这头牛斗来斗去的男人,无论他曾经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他需要的女人,却几乎都不可能再是他的妻子。不管他的妻子曾经是一个多么令他满意的女人,他所需要的实际上是根本不关心他的胜负的女人。他若胜了,她分享他的果实;他若败下阵来,她无牵无挂地对他说一声‘拜拜’。是的,也许他实际上所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女人。”
“你的意思是,那样,他同时也就不必对她有任何牵挂啦?”
“正是这个意思。一名败下阵来的斗牛士,难道还必得对他的斗篷具有什么责任感吗?你一定从报上读到过这样的事——炒股或炒房地产的男人破产了,一文不名了,于是他自杀,于是他的妻子痛不欲生,仿佛被丈夫坑害了似的。这多可悲,既是妻子的可悲,更是丈夫的可悲。死了还好像太对不起谁似的。但那个女人如果不是他妻子呢?如果仅仅是他的一件斗篷式的女人呢?他还犯得着自杀吗?自杀者,说到底,不是因他的失败而死,往往是因为没法向他的妻子作一个交代而死的。妻子还使他不能在金钱斗牛场上置胜负于度外,一往无前。好比一名斗牛士的妻子坐在看台上,或者尽管没有坐在看台上,但斗牛士总感到她的目光不知正从什么地方远远地望着自己,总感到她的心正为自己祈祷或者正幽怨地诅咒着自己,他能精神抖擞地对付那头和他一样一往无前的红了眼睛的公牛吗?”
他又吸烟。
我也吸烟。
他看了看手表。
我也看了看手表。
他说:“真快,怎么不知不觉四点多了。”
我说:“是啊,都四点十五了。”
他向餐厅门口望去。
我也向餐厅门口望去。
小嫘还没回来。
他嘟哝:“这孩子!”
从他的话我听出,他对小嫘还是很有温爱之情的。
他瞧着我问:“你下午没什么事儿吧?”
我说:“没什么事儿。”
他说:“没事儿你就再陪我等会儿。”
又问:“你就真的不想知道点儿什么吗?”
我反问:“什么啊?”
“比如我和小嫘的关系。”
“你刚才关于斗牛士、金钱这头牛,以及斗牛士的斗篷的话,已经等于向我宣布得明明白白了嘛!”
“也不想知道我到此地干什么来了?”
“斗牛呗。”
“你真的仅仅是为怀旧才到这儿来?”
“那你认为我还能为什么来?”
“既然你说的是实话,我也要把我来的目的如实告诉你。”
我立刻打断他的话:“你别告诉我,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
他宽厚长者般笑笑,慢条斯理地说:“我想告诉你的时候,你不想知道也不行。我是来接十辆车,从江那边过来的,原地就可以全部处理掉。保守点儿预算,每辆也能赚两万多。”
我问:“你为什么非要告诉我?”
他说:“这样公平,这样我心里不别扭。否则,你不知道我究竟来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来干什么。在咱俩之间,彼此猜测闪烁其词,不好吧?”
我不再说什么,只不停地吸烟。
“你住哪儿?”
“市郊一家小旅馆,个体户开的。”
“小旅馆?多小?”
“有十来个房间吧?”
“为什么住那么个地方?”
“图清静,住那儿,我能一人一个房间。”
“别住那儿了,晚上之前搬过来,和我们住一个宾馆吧。是这地方最高级的宾馆了。”
“不,你得给我这点儿个人自由。”
“别说得那么令人同情!我住高级的地方,你住小旅馆,而且是个体户开的,咱俩根本没碰上,我没问起,你也没说起,倒也就罢了;但咱俩碰上了,我问了,你也说了,你还坚持住那儿,让我心里怎么想?除非你故意要使我心里感到别扭。”
我笑了笑。
我说:“好吧,我听你的。”
他说:“光搬过来不行,咱们可有言在先,房费我付。你不能剥夺我为你花点儿钱的愉悦。”
我说:“你付就你付。”
“我保证你也能一人住一个房间。”
“不那么容易吧?那儿都住满了啊!”
“有钱,什么事儿都容易。”
“何必呢?我住在你那个房间就行。”
“那可不行!那我带小嫘来干什么?”
他的话说得极其庄重。
我倒很不好意思起来,讷讷地说:“是啊是啊,那你怎么安排我,我就怎么住。”
他又笑了,目光充满了手足般的亲情。
我说:“子卿,你记不记得,这个月份里,也就是前几天吧,对你有一个挺重要的日子,你记不记得?”
他想了想,反问:“是我生日?你把我生日记错了吧?”
我摇头道:“不是你生日,我根本没记过你生日……”
“可我始终记着你的生日。九月二十二日。记错了我一头撞死在这儿!”
他瞪着我愤慨地说,装出伤心的怪样子。
我说:“我虽然不记得你的生日,可二十年来多次寻访过你的下落,不谈这些。你再想想!”
他又想了想,想得很认真。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说:“三天前,是大娘生日。”
他一愣。
“你……怎么知道?”
我本想说“嫂子告诉我的”,可回答的却是:“她告诉我的。”
意识不由我左右,它在变成为语言的瞬间过程中急转了个弯,使我回答之后的表情肯定有些暧昧。
“谁?”
“还能有谁?你爱人……”
子卿的眼睛渐渐眯了起来,带着研究的意味凝视我。分明地,“你爱人”这一种我对他的妻子的说法,使他暗觉讶然。
“你怎么……这么说?”
“那我该……怎么说?”
“难道,她不应该被你视为嫂子吗?……”
他的口吻是质问的,带有谴责的意味儿。
我一时很有些失悔。为什么要和他谈起他母亲的生日呢?又为什么进而要谈到那个我应该叫“嫂子”的女人呢?
我觉得我脸上有些发烧。
我掩饰着自己的暧昧心理,迎住他的目光,也凝视着他说:“你为什么不主动告诉我?”
我本想说“我已经有嫂子了”,可说出的却是:“你已经结婚了?”
“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她给你的印象不好?”
他这样问,其实是等于暗示我,他确信我们——我和他的“爱人”已经接触过。
“谁?”
“干吗要明知故问?”
“不,她给我的印象……很好……”
我这样说,其实是等于承认了,我的确是在明知故问。
“那你又为什么不把刚才那半句话说完?”
“哪半句话?”
“你又在明知故问。”
他摇了摇头,显出不满的样子。
我觉得我的脸无疑是更红了。
我完全可以陪他胡扯些别的,也完全可以什么都不说,继续扮演好一个极有耐性的乐于倾听者的角色,可我却自己将话题扯到了我最不该和他谈,即使他主动谈,我也应装出丝毫不感兴趣的女人身上!
我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
“你本想问我,我为什么不告诉你,你已经有了嫂子,是不?”
“是……”
“为什么话说一半儿又改了?”
“……”
“那究竟什么原因,使你不愿称她嫂子?”
“你审问我啊?”
“你认为是审问也不妨,我的妻子,而你似乎不愿称她是嫂子,你叫我心里怎么想?翟子卿的妻子不配你称嫂子吗?”
“子卿,瞧你说的。你也知道,我没有叫过嫂子,就不那么习惯。”
“我还以为,你企图通过这一点让我明白,你内心里对我是轻蔑的哪!”
“哪里哪里,这才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是嫂子在电话里告诉我,那一天是大娘生日的,希望我去你家和她一块儿陪大娘过生日。”
“你没去?”
“我去了。”
当时我的一只手放在桌上。当时子卿的一只手,就贴着桌面缓缓伸过来,放在我的手上,压住着我的手。
他目光中流露出真真实实的感激。
我说:“大娘那天过得很高兴。”
他说:“你去了,能不高兴嘛!”
我说:“嫂子那天……也过得很高兴。”
他说:“你看,叫嫂子对你并不需要实习。现在我来坦坦白白地回答你问我的话——我不主动告诉你,你已经有嫂子了,那是因为,她像我命中的一道符。我忌讳提到她,想到她。不管对谁都是如此。”
“你觉得……她不好?”
“不,她没什么不好。”
“那你说她是一道符?”
“可她,常使我动摇我活着的目的性。人活着,总得有个目的性,对吧?”
“对。”
“我曾经有过种种活着的目的性,一次次地都丢了。不是我情愿丢的,是……从我身上颠掉了。我终于是又寻找到了一种活着的目的性,我牢牢地抓住了它,再也不会撒手了,永远都不会撒手了。其实,什么都可以成为人活着的目的性,什么目的性都是一样的。一旦成为了目的性,本质上对人就没有任何区别了。在成为了人活着的目的性这一点上,对人的意义完全是一样的了。自从我又寻找到了一种活着的目的性,先前曾有过的种种目的性,反而很值得怀疑了。反而庆幸,从我身上颠掉了,未必是什么人生的遗憾,未必对我不是好事。我不能容忍别人再动摇我活着的目的性。谁对我具有这样的不良影响,谁就不可能再是我的亲爱者。谁如果超出了我的容忍程度,我就会憎恨谁。我憎恨一切企图再一次改变我的人。我早已经是一个被改变多次的人了。我想,一个人的一生,也许最多只能被改变三次。超过了三次,原先那个人其实已经等于消亡了,不存在了。活着的不过是另一个同姓同名同性别的人而已。好比一块表或一辆车,被大拆了三次的话,再高级也不高级了。而人是最精密的东西。最精密的东西,尤其经不得改变三次以上。你要记住,今后你不可动摇我活着的目的性。不管你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结果对我反正都一样,差不多等于想谋杀我。一个人寻找到一种活着的目的性并不容易,每一种新的目的性都像一条狗,而你想准备做它主人,你首先得试探它,让它熟悉你的气味儿,让它不再像对陌生人一样对你龇牙咧嘴,让它接受你对它的驯服,最终让它成为你的一部分。而你也有一个适应它的过程。你得渐渐培养起对它的信任感,你得克服你对它的种种心理障碍,最终你得使自己确信——你的狗是世界上品种最优良的狗。你还得渐渐培养起对别人的狗的鄙视和轻蔑,视它们为一些混合了低劣血统的杂交狗,一些貌似高贵的吃屎狗。你以为要做到这一点那么容易吗?你以为一个人,尤其一个男人,和他活着的目的性溶解为一体,达到一种‘合二为一’的程度,是一桩简单的事吗?动摇这样一个人活着的目的性,难道还不等于企图毁灭他谋杀他吗?”
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恭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是的,是恭听,而非仅仅倾听。我竟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地由一个有耐性的倾听者转变为一个不无几分虔诚的恭听者了。怎么会那样?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反正我觉得子卿他当时极具魅力。他一谈到金钱,谈到女人所呈现出的那种又理性又亢奋的状态,那种源自内心的热忱和激情,那种富于想象力和逻辑周严的思维,那种自信的程度和对自己的见解得意欣赏的程度,使他那张英俊的脸容光焕发,使他那双眼睛充满了睿智,眸子晶亮。是的,这使他当时极具魅力。一个有七分酒量的诗人在醉到了四分的时候,也就是在半醉未醉比未醉稍微醉过一点儿的时候,开始高声朗诵他最为得意的某一篇或某几篇诗章的情形,或者一位诗坛领袖宣读他的诗将永垂不朽彪炳史册的光辉导言的情形,大概就像他当时那么一种样子。我不知如今他通常是怎样和别人进行交谈的,也根本无法知道别人是否真的喜欢和他交谈,是否能够习惯他那一种令人并不愉快的交谈方式。尤其无法知道他是怎样和女人们进行交谈的,和女人们交谈些什么。也谈金钱和女人吗?她们就真的喜欢和他交谈吗?她们就能够习惯他那一种交谈方式吗?并且竟会感到愉快吗?而我,是宁愿做一个有耐性的倾听者,甚至宁愿做一个不无虔诚的恭听者,也不愿与他交谈的。
我的意思是,当他和你进行交谈的时候,当他和你一问一答,无论你问他答,还是他问你答的时候,不管你是一个像我一样和他有特殊亲情关系的人,还是一个和他泛泛而交的人,你内心里可能都不免会对他产生某种反感。你肯定不会喜欢和他交谈,当然更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魅力。因为他在问你话时,他总那么眈眈地凝视着你,他的问话似乎总是在内心里暗暗排列组合过许多遍,一经出口,往往是使你不禁一怔的句式。太具有试探性,太具有迂回性,还太具有袭击性。听似漫不经心,听似诙谐调侃的口吻,但往往一下子就把你推到了一种干脆避而不答顾左右而言其他,简直就等于你太缺少起码礼貌的地步。即使是你预感到他要问你的话,一经他凝视着你仿佛平平静静地问出口,你还是会不禁一怔。暗想他何以要那样问?一句话本是可以有几种不同问法的,他究竟为什么偏偏要选择最试探最迂回而又明明最具有袭击性的问法?于是你暗暗想好了的回答,不期然地被他问乱了。于是你不免吞吞吐吐,不免张口结舌。于是你一时陷入窘况,显得不知所措起来。
而那时他脸上又总是会浮现出一丝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默默提示你——瞧,我问得够直率吧?我一贯如此。希望你也像我一样直率地回答我,你直率不直率是骗不了我的。
那时连他的直率连他的坦诚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恼火透顶的。
对你问他的话,他又仿佛回答得那么不假思索,又那么应对自如和从容不迫。但分明地,他回答你的话,也似乎是在内心里暗暗排列组合过许多遍的。并且使你觉得,在回答着你的时候,他早已非常自信地预感到你接下来,不仅仅是接下来的第二句,而是第三句、第四句将问什么,而他的回答早已胸有成竹了。
那时他脸上也会浮现出一丝或笑或不笑的得意。
他的目光仿佛在提示你——瞧,我回答得多坦白。我有资格如此坦白。如今有这种资格又能做到我这么坦白的男人并不很多。
那时连他的坦白都是令人反感,令人讨厌,甚至令人恼火透顶的。
只有当他说完一大番话又接着说一大番话的时候,他整个人才显出异特的男人的魅力。无论他娓娓道来抑或滔滔不绝,循循善诱抑或谆谆教导,也无论你是我或不是我,你肯定会压制下自己想诉说的欲念和冲动,你肯定会自行调整截断他的话向他插问的意识,你甚至希望你变成哑巴,由他独自演说,而你只是默默地倾听,甘愿由倾听而进入恭听的佳境。
在我听来,他说的那些一大番又接着一大番话,虽然有我不得不暗自赞同的道理,虽然有从生活中可以一抓一大把的现实根据,但总体上并非是我的头脑所能全盘接受的。此前我虽然也听别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过金钱和女人——这样的男人们如今正一代一代地多起来——虽然自己也和别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过金钱和女人,但都不如他谈得那么好听,那么动听,又邪性又坦白地好听而且动听。所以我不知不觉地就很想听,很爱听,听了觉得茅塞顿开似的新颖。正如人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是一个一以贯之地常以一副虚伪的准正人君子面目出现在人前的人。如今你从中国人中,又能挑选出几个不虚伪的男人呢?我的种种人生经验和人生体会告诉我,男人不虚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越来越不可能了。那只能是某些男人们自己虚妄延伸的光荣与梦想了。大多数男人早已连那种光荣都不觉得光荣,连那种梦想都不梦想了。男人天生是虚伪的东西,起码是比一切女人虚伪得多的东西。男人若不虚伪早已根本无法生存了。男人将越来越靠虚伪一代代活下去,并且越来越习惯于自己的虚伪,男人连从娼妓那儿都能侥幸得到一份儿真情实感的回报。而女人是休想最终不被她最宠爱的男妓所欺骗所算计的。这应该被人类,尤其被男人们自己清醒地认识到是一条法则。太极图上的那两条太极鱼,不仅意味着正负阴阳,而且当然也意味着真伪之分之合。意味着伪的那一条,也就是意味着男人的那一条。这是毋庸置疑的。
虚伪的男人,尤其是和我一样,貌似准正人君子的虚伪的男人聚在一起谈论金钱和女人,大抵是男人的一些虚伪之至的自言自语。既不好听,更不动听。没有邪性,但也同样缺少真实。没有污言秽语,但也没有激情。远不如某些非正人君子的男人在一起谈论时坦白又真实。但他们的坦白与真实又每每是用一层层极猥亵肮脏的语言所“包装”的。
因而,在我的家里,我一般是禁止来客谈论女人的。在别的地方,当别的男人们谈论,我一般是掉头走开的。听一些虚伪的语言是对时间的最大的浪费,而听一些污言秽语又不符合我的心理卫生习惯。
真的,我接触过结识过的男人中,子卿在这一点是与众不同的。不同不仅仅在于他能既坦率又不依赖诉诸污言秽语,尤其在于他谈论的往往更是他自己,而非闪开在一旁,仿佛自己置身于世俗之外,俨然一位什么哲人什么智者似的专评说别的男人。即使在他侃侃而谈娓娓评说别的男人的时候,那也是为了更坦率地谈论他自己,希望别的男人更清楚更明白地认识,他这一个男人对金钱和女人所持的观念。起码是寄那种希望于我。
我觉得他似乎很怕我不清楚不明白他早已经完全彻底地变了,早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我所熟悉的子卿了。
就好比二十年后相逢的两个大学时期的密友,其中一个正处在事业上升的黄金阶段,而另一个却已过早地丧失了人生的冲刺力和奋斗的心劲儿,靠着先前曾博取到的一点儿声名的支离破碎若有若无的“利息”消沉度日——那么前者必定将本能帮助后者重新认识他自己。
我觉得在我们二十年后又不期然地续上了的关系中,子卿是把他自己不容怀疑地摆在前者的位置上的,是把我不容怀疑地摆在后者的位置上的。
和他在一起,我自己有时也难免意气消沉地把自己摆在后者的位置上,而暗怀嫉妒地将他摆在自己根本无法与之攀比的前者的位置上。
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大学毕业的男人呢?
只不过我们毕业于不同的大学罢了。
我的大学其实并没教给我多少在今天这个时代仍被普遍的人们认为是有用的知识,也没传授给我什么可在今天这个时代争做强者的本领,甚至连在今天这个时代必须具备的起码的自我保护的技巧都不曾点悟于我……
而他的大学教给他的,条条款款都是在今天这个时代被普遍的人们奉为至高原则加以严格恪守的最有实用价值的知识,传授给他的招招式式都是可在今天这个时代如鱼得水如虎添翼如龙行空争做强者的本领。甚至不乏怎样利用别人的弱点,怎样突破别人的心理屏障,怎样心安理得地损人利己的技巧。也许在损人利己之后,不但心安理得,还轻蔑着别人的愚蠢,欣赏着自己的高明吧?
看来他的大学真是比我的大学厉害得多的大学。是的,我当然不会承认他的大学是比我的大学文明得多知识储备雄厚得多的大学,但不得不承认,不能不承认,的的确确是比我的大学厉害得多的大学。这所大学正在培养一大批又一大批比以往任何时代都厉害得多的中国人。
身为一个男人,我在他面前唯一感到不弱于斯的乃是——几天前我和他的妻子鱼水交欢过一次,而她对我说过憎恨他的话。
但就连这一点,就连在我初步接受了他那套对金钱和女人,尤其是对女人的逻辑之后,并用他那套逻辑解释我自己的行径,却还是找不到完全可以心安理得的感觉。
但就连这一点,归根到底也实际上不能构成对他这位“大款”的暗中侵害。
因为他那么坦率地告诉我——她对于他不过是一道“符”罢了,不过是他这位金钱斗牛场上的潇洒斗牛士的一件披风而已。
按他的比喻,还莫如点缀在一份儿冰淇淋之上的一颗小小的樱桃。
然而他那一大番又一大番关于金钱关于女人的话是多么好听多么动听啊!又邪性又好听又动听。
也许世界上的许多事情,以及许多事情之间的相互关系,表象看似错综复杂,其本质都像他所言所比喻的那么简单,其本质都是既粗鄙又邪性的;也许正是某些既粗鄙又邪性的东西,才最具有原生态的美感,侃侃而谈娓娓道来,才使人感到那么好听那么动听;也许普遍的人们,尤其是普遍的男人们,潜意识里都有着趋向于粗鄙和邪性的欲念——像我似的……
反正,他当时使我感到,他与周围那些男人们(他们中想必也有不少“大款”式的人物吧?)并不一样。不错,他无疑是他们的同类,选择了赚钱这一种最终的活法。为了赚钱而存在于世,为了占有、高消费甚至挥霍金钱而生动异常。他们是用欲望去爱钱,而他却同时是在用思想去紧紧地拥抱住金钱,连同拥抱住用欲望去爱钱的某些女人们。
思想真是可怕的东西。
思想之于男人,真是比诗之于女人尤其可怕的东西。
你用欲望去爱某物你也许还可以同时去爱别的什么,你也许还可以同时去信仰别的什么。比如基督徒受色情的煽动去爱一个他不得爱的女人,未必就会影响他同时爱上帝,未必就会导致他对上帝的信仰的动摇。
而当一个人用思想紧紧拥抱某物时,思想则就会成为将他和某物牢牢焊在一起的焊条,使他只能永远亲密无间地面对某物,根本不可能再扭转过身去了。
一个有思想的所谓“拜金主义”者,有时也是会显示出拜金思想的魅力的吗?
我不知道……
然而我觉得子卿之对于我当时正是那样……
粗鄙和邪性借助思想的魅力也会变得多迷人哦!
“说啊!再说啊!”
我虔诚地怂恿他,我已完全处于一种洗耳恭听的“低阶位”受功态。
我觉得我仿佛被他催眠了……
“再说?再说什么啊?”
“再说金钱,再说女人……”
“你呀!你这不可救药的书呆子!”他又隔着圆桌伸过手来,在我头上摩挲了一下,“我没法儿在几个小时里就使你从我这儿获得一份合格的毕业证书。别说毕业证书了,连结业证书都不可能。哪儿有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不过你记住,你要学会用思想用宗教般的热忱和虔诚去崇拜金钱,那么你的‘天眼’就开了,你将会真真实实地看到,这世界上一切不幸者的不幸,都是由于缺乏这种崇拜造成的。难道崇拜金钱竟比崇拜别的什么还虚伪还虚幻还可笑吗?你也要学会用思想去爱女人。我指的不是什么‘精神恋情’,那才可笑呢!我是告诉你——恰恰当你能用思想去爱女人的时候,你明白你原本就是有至少一百条理由去占有她们的。你抛弃她们也有同样多的理由。你可以五体投地匍匐在金钱面前,但你永远不要匍匐在任何一个女人面前。不管她多么可爱,她也不过是你用金钱就足以操纵的小东西。这样你才能变你爱她们而为她们供你所爱。”
接着他给我讲了他“征服”第一个婚外女性的经过——她是一位当初很“走红”的歌星。他说那一天他是拎着考克箱去会她的。在她的房间里,他将一万元放在她面前。她嘴一撇,不屑一顾。他说他知道,一万元也不过就等于她两场演出费。他一句话不说,又将一万元放在她面前。她扫了一眼,还是不动声色。他再把一万元放在她面前时,她瞥了他的考克箱一眼。于是他又取出一万元。他望着她,每隔一分多钟取出一万元。一共开了十二次考克箱,取出了十二万元钱,在床头柜上码了两层。他说他当时只带去了十二万。他说考克箱已空了,但他故意使她觉得,内中还可取出十二万元似的。他说在他取出第十万元时,她已开始从床头柜上将钱往皮包里收了。他说后两万是他直接投入在她的皮包里的。他说在这之后,她坐到了他腿上,捧着他的脸,开始吻他。他说当他穿好衣服,准备离开时,始终没说一句话。他强调说他一声未吭地就达到了目的。倒是她对他说——其实她不是由于钱的诱惑,而是由于他本人的帅劲儿才乐于献身给他的。他说她当然是在撒谎。他说他很轻蔑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十二万对我不算什么。”他吸着一支烟,也抛给我一支,“当时我拥有的比现在还多四十几万。炒股票亏了一次。十二万当时不过是我半年多的利息。我不过是要为自己求证一次,钱到底有多大魔力……如果你是我,也拎着十二万,你将会怎样?”
我想了想,回答他:“也许我会跪在她面前,将考克箱打开,双手举过头顶,一次性地乞求她收受……”
“我觉得你也会那样子的。”他笑笑,“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你把她给吓住了。之后她装出受侮辱的样子,将你赶出了房间。过后她其实会很后悔,觉得冲着十二万还是值得将她自己奉献给你一次的。于是她恨你方式方法的愚蠢,恨你不理解她的心理,不明白女人在这种时候是需要有一定的时间差的,以使她能自然而然地进入另一角色。她再在某种场合见了你,会将头一昂,似乎对你不屑一顾,其实心里还在后悔那一次机会的丧失,除非她是一位大富婆。另一种可能是,她将你的钱连同那考克箱一把拎了过去。接着当你面脱下她的衣服,仰躺在床上,以一种无所谓的目光看着你。或者根本不屑于看你一眼似的,闭着她的眼睛,脸上浮现出淡微的怜悯和鄙夷。仿佛她将她自己奉献给你一次,与十二万毫无关系,仅仅是由于怜悯而对你的恩赐似的。就像那歌星对我说是由于我帅才甘愿为我失贞。这时候女人显得极为可惜。结果是,你似乎达到了目的,可你在心理上一败涂地。金钱原本足以帮你将女人逼在尴尬境地,最终使她们连尴尬和羞耻都忘掉了,变成为臣服于你的,你肉体方面和灵魂方面以及精神方面的可爱的俘虏,可你却主动放弃了这种完全有利于你的强大的优势,反而使自己处在了乞儿般的地位。于是你每次再见到她时,她都会摆出一副仿佛真的恩赐过你什么似的面孔,而你仿佛真的接受过她的什么恩赐似的。于是在你和她之间,一个基本事实就这么荒唐这么滑稽可笑地被掩盖了——那便是金钱起了决定性作用的事实。于是你——一个男人,一个愚蠢透顶的、不会用思想去认识金钱、不会用思想去爱女人的男人,对金钱犯下了一次严重的错误,对女人也犯下了一次严重的错误。”
接着,他扳着手指,向我历数了几位如今正大红大紫的女歌星女影视明星的名字。他以一种绝对权威的口吻,极其肯定地说,她们无一例外地,都是可以用金钱去征服的。而她们最后的归宿,无论她们自己作怎样的似乎纯情的,意在讨好公众的声明,无论她们最终嫁给了怎样的男人,归根到底,都必然将是按照自估的价码嫁给了金钱无疑。男人的品貌,男人的才华,男人的声名,男人的地位,都只不过是她们在斤两上找平她们自己和金钱的关系的附属条件罢了。在那么多那么多中国人还在为起码的物质生活水平忧愁的时候,一个只不过在一两部电影中演了一两次主要是让外国人看了开心的被性虐待角色的妞儿,做一次广告就敢开口索价百万之巨。在这么一个时代,在这么一个连女人对金钱的欲望都开始发疯开始贪得无厌的时代,你还能用心去把她们当女人爱吗?
他这么质问我。
“所以,我教你要学会用思想去爱她们。”
他又一次这么教导我。
“你说历史是什么?”
我答不上来历史究竟是什么。
我像一个智商极低的儿童在一位渊博的智者面前一样懵里懵懂。我自卑地讪笑着……
我想——他从他那所大学获得到的,应该是相当于博士甚至博士后的什么证书吧?如果它也颁发证书的话……
而我从我的大学获得到的,不过是毕业证书,连学士证书都算不上。因为它后来是被否认的,也就是被叫作“工农兵学员”的那一类……
“历史的全部内容,无非是男人、女人、权力和金钱。权力对金钱的掠夺和支配性,金钱对权力的贿买和腐蚀性,男人通过权力和金钱使女人成为奴婢和高等宠物,女人通过色相争取由低等奴婢上升为高等宠物,从宫廷,从国府,到市井,到芸芸众生,无非这么几种力量演绎着历史。不过献身科学的男人和女人例外。我对他们永远保持敬意。除了他们,一切女人,一切男人,无一例外在以上几种场中扮演角色。”
我不禁睁大了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睛,惊讶于这世界上还有他宣布永远保持敬意的男人和女人。
“但对于那些今天推出一种所谓‘营养液’或什么保健饮料,明天推出一种所谓‘美容面奶’或什么‘丰乳’药品,大肆做广告的男女并不例外。他们不是什么科学工作者。他们和我一样,本质上是金钱斗牛场上的斗牛士。对你们这类人,也就是你们自称为文化人、艺术界人士的一类男女,尤其不例外。六十五岁以上有些可取的,六十五岁以下的好东西不多。虚伪、文过饰非、假模酸样、贪财、好色、犬儒者、无气节可言者居多。”
我诺诺连声,说是的是的。说我自己正是那样的,所以我常常很瞧不起自己,也对自己跻身于的所谓“文化艺术界”厌恶透了。
“在香港,你们这种人,从六七十年代起,你们这种人的电话号码,就是和跑马厅、赛狗场、酒吧、下三烂娱乐地方的大小老板们的电话号码归在同一栏的。”
他说时,用夹在指间的烟频频点着我。
他方才谈论女人时,如同美食家谈论风味儿小吃。而现在谈论到我这种人,则如同专做满汉全席的高等厨师谈论腐乳和酱菜疙瘩什么的了。
忽然他按灭了烟,伸过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一只手……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一见到你谈了又谈究竟为了什么?”
我懵里懵懂地反问:“为……了什么?”
“扔掉你那支笔!它使你自己变得越来越虚伪,越来越不真实,越来越没出息,越来越不可救药了!扔掉它没什么可后悔的!别再用你那支笔写些骗人感情以其昏昏使人昏昏的东西了!跟我联手!从今天起!我太需要你!我太需要一个充分信得过的,可以和我同舟共济的‘同志’了!我已为填平我们之间的观念沟壑费多少口舌了?我最后问你一次,愿意做我的‘同志’,还是坚决不?”
他用的手劲儿那么大,把我的手都攥疼了。
“同志?”
我又讪讪一笑。
“我用的是带引号的!难道你以为我要找的仅仅是位合伙赚钱的先生吗?……”
看他那样子,分明是生起气来了。
我低声说:“我知道你用的是带引号的‘同志’……”
我心里直觉得好笑。不因为别的,仅仅因为“同志”二字。尽管我极反感别人称我“先生”。
“你觉得好笑吗?”
“不不,一点儿不……让我再考虑考虑……”
我强忍住笑,竭力装得郑重。
他猛地将我的手一甩,同时收回了他自己的手。
“你这个混蛋!”
他真的恼怒了,骂了我一句。
而这时,小嫘回到了我们身旁。
“华哥呀,你瞧这好看吗?”
她往他身上一靠,抻着项上一条用五颜六色的珠子串成的项链让他瞧。
“哪儿买的?”他站了起来,瞪着她,“地摊上买的,是不?”
“是……”
她怯怯地承认。
“多少钱?”
“才七十多元……人家不是图便宜嘛!”
“地摊上买的东西,你也往自己脖子上挂?你还好意思让我看!……”
他抓住项链,用力一扯,疼得她“哎哟”一声,踉跄地从他身旁跌撞过去,险些扑倒。项链断了,五颜六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掉在地上,滚向四面八方……
她眼中顿时盈满泪水,但是怯怯地,抿着双唇,不敢有任何抗议的表示。
他看也不看她,缓缓将脸转向我,像瞪着她一样瞪着我,冷冷地问:“你,还转到我们这边儿来住吗?”
我看得出,他完全是由于未从我这儿得到令他高兴的回答,而迁怒于她。
我说:“咱们不是讲好了吗?我当然要转过来住啦!”
其实我已很不情愿转到他住的那家此地最高级的宾馆去住了,但怕更加惹他恼火,怕他更加迁怒于小嫘而小嫘更加受什么委屈,只好说根本是违心的话……
他又缓缓将脸转向小嫘:“你,陪他去结账,陪他过咱们这边儿来。”
说罢,他大步朝外就走。
一些男女的目光投注到我和小嫘身上。
我说:“小嫘,你千万别介意!刚才我俩有几句话谈得不太投机,他的火是冲我发的。”
她两眼噙着泪笑了。
她说:“我哪儿能对我华哥介意呢。他有火发在我身上,比闷在他自己心里好,他能发在我身上,那证明他不把我当外人啊!”
她的话说得挺令人感动的。
然而我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完全没料到她竟会那么说,她说的显然是真心话。唯其是真心话,我才一点儿也没受感动。
我暗自思忖子卿教诲我的那些关于金钱和女人的话,开始承认——他的话至少在某些时候对于某些女人是正确的。正确得接近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