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文集·长篇小说(套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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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是郭立强要“义无反顾”地与所有报考者争冠夺魁之日!他盼望着它的到来如同充满信心的演员盼望着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日子。生活还从来没有向他提供过能够允许他充分显示出自己是一个强者的机会,从来没有。他暗暗在心中发了一个重誓——不考第一,毋宁死!

这几天弟弟没在家住。厂里活紧,需要加班,弟弟住到厂里去了。

徐淑芳今天很早就悄悄爬起来,为他包了一顿饺子,是用精白粉包的。精白粉还是他和她“结婚”前,弟弟求人从饭店买的。他不明白,中国的女人们,尤其做了妻子的女人们,为什么都习惯于沿袭包饺子的传统,以表达她们对自己的丈夫及对某件事的重视?正因为他还不是她的丈夫,她还不是他的妻子,他更加体会她的一片深意,不忍强加阻止。

饺子下锅后,他将他所有的初中课本和高中课本,捧到厨房,一册册塞入炉膛。

“你……怎么烧了?……”她惊讶而赔着小心问。

“我命中注定,只能参加这一次……平凡的考试。它们对于我再也没有什么用了。”他淡淡地回答。

课本在炉膛内变成火焰。火焰映照着他的脸。他默默向待业和做临时工的日子告别。

是的,待业的日子将从此结束,做临时工的日子也将从此结束。他确信不疑!他想:我郭立强今天迈出家门后,就绝不再与那种日子握一次手!他并不觉得感奋。以完全有信心考取清华或北大这样的名牌大学的扎扎实实的准备,去参加什么“教师培训班”的考试,这根本不值得感奋!相反,他的心情倒是非常感伤,他也是在向以往深埋在心中的理想告别,为它焚书志哀。别了,你光辉夺目的每一座高等学府!从此,我将永远只能从你的大门外一望你庄严而神秘的尊容!

她已将饺子从锅里捞出,盛在盘子里了,他还沉思着蹲在炉前,手中拿着最后一册课本。

“进屋吃去吧……”她端着盘子,轻声低头瞧着他说。

他将最后一册课本塞入炉膛,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走进里屋。

一大盘饺子放在桌上。每一个都包得很好看,如同一个模子压出来的。

他在桌旁坐下了。

她在床边坐下了。

当他存在时,她仿佛认定了自己永远只能坐在床边,没有权利坐在别处。而且总是那么一种姿态,微微垂着头,双手轻轻撑着床沿,两眼呆滞地瞧着自己的鞋尖,一种半坐半立的卑微的姿态。

他不禁望了她一眼。他第一次发现,她的眉毛一高一低,以前,他认为这不过是她脸上的一种特殊的表情。此刻才看出,不是表情,是天生的。左眉高、右眉低。

“左眉高,右眉低,身为女子难做妻。”他不由得想起了母亲生前常说的这句话。母亲也是左眉高,右眉低,难道这真是一种命相么?

他不信什么命相之说。

但他内心一时间对她充满了怜悯。不,不是怜悯,不完全是怜悯,也是怜……爱。他知道自己是很爱她的,她是他第一个亲昵过的姑娘。他曾拥抱过她,吻过她。他曾幸福地发过誓,将自己的心和她的心用命运这根挣不断的绳子牢牢拴在一起。他也清楚地知道,她实际上是一个多么好的姑娘,值得一个好男人去爱。他忘不了她和他在一起卸煤的那些日子,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和自己一块儿出卖过体力的姑娘的认识,基本上是不会错误的。一个被命运驱赶到出卖巨大体力的生存线上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一个坏姑娘?凭她的容貌,她完全可以不出卖体力而出卖别的,那她将可以整日吃喝玩乐甚至挥霍无度。一个像她那样容貌秀丽的姑娘,只要肯丢掉廉耻,城市对她是极其慷慨大方的。寻找享乐比寻找职业容易得多,只要漂亮就够了。城市历来如此。

可她如今还像一个女佣人一样栖身在他家低矮的屋顶下。

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她是一个好姑娘。

他眼前又浮现出了她背负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时的情形。她说她是为了自己,难道不也是为了他今天更有信心地去参加考试么?他既为她温柔隐忍的性格中刚强固执的另一面所感动,也十分惊异于她病弱的身体何以还存在着那样一种压不倒的力量。

他想:郭立强你明天再也不能容许她去替你干那种不是女人所能干的活了!无论如何不容许!你要让她像一位客人一样在你家里住上一些日子。你要真心实意地像对待一位客人一样对待她。不,不止要像对待一位客人一样对待她,还要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她,关怀她。你要给她买奶粉,麦乳精,能够补养身体的药品,四处借钱也买!你要使她的身体康复,你要使她的脸颊丰满,你要使她苍白的面容上现出红晕,你要使她的眼睛明亮,你要使她原先柔而且黑的头发重新生长出来!你要使她变得令每一个男人都不能不爱!然后,你就去找那个送花圈的人。你要这样对他说:“还给你,你的爱。在她流落街头的时候,我替你保存了她!”要像命运之神还给别人一件无价珠宝一样……然后,你就忘掉她。

忘掉她?……你能够么?你?忘掉你第一次的爱情!经历过这样一次爱情,你还能够再对别的姑娘产生爱情吗?你?你的心上已经深深刻下了她的名字!

他瞧着她,想得发呆了。

她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起身走到外屋去了。一会儿,双手端进来一碗饺子汤,轻轻放在他面前后,退到床边,又那样子坐下了。

可是,她爱他么?她仍旧爱那个对她进行那么无情的报复的人么?还有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她的呢?如果是,她肯定希望和她的孩子生活在一起。

他不由自主地张口问:“你爱……”他将未出口的话咽下去了。她缓缓抬起头,用不解的表情问:什么?

“你爱吃饺子吗?”

她点了一下头。

“我们一块儿吃。”

她摇了一下头。

“为什么不一块儿吃?”

“我是特意为你包的,不是为我们两个人包的。”

“你不吃我也不吃。”

她低下了头去,说:“等你走了我再吃。”

她连和我在一起吃饭都不肯了!他难过地想。她仍爱那个人,并不爱我,也许从来都没爱过我。我这个白痴!他又不禁想到,就连以前他拥抱她,吻她,向她表达自己最温存的爱心时,她的神情也是忧郁的,她的目光也是忧郁的,她的微笑也是忧郁的,她的一切情感回报都是忧郁的!也许在那样的时刻,占据她心的也还是那个人!而他竟以为要么她天生是个忧郁的姑娘,要么是后来命运彻底将她改变成一个忧郁的姑娘了!郭立强你这个白痴!你多么可悲!

她说:“你趁热吃吧!可能要考一上午呢,不吃饱,会影响你考试的。”却并没有抬头。

“我不饿,我走了。”他站了起来。

“那怎么行!”她也立刻站了起来,几乎是在用恳求的目光望着他。

“吃不下去。”他说。是真话。即便山珍海味摆在桌子上,他此刻也吃不下去。

“这……我没想到你并不爱吃饺子……你坐下等着,我立刻去给你擀点面条,或者给你抻点片汤?……”她那样子好像做了一件对他很抱歉的事情。

“不必。”他说着穿衣服。

“可时间太早啊!”她拽住他的衣服。

他轻轻推开她,穿好衣服后才说:“我走着去,清醒清醒头脑。”

他拿起帽子的时候,又说:“你都带到班上去吧。干活注意安全,你没有必要和那些男人们比力气。”

她却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并不爱吃饺子,我……”她那样子都快急哭了。

“我很爱吃饺子,不过现在什么我也吃不下去。”她那目光使他深为感动,他在心里对她说:“天地作证,我爱你!”

她站到门口,充满委屈地望着他,不让他走。

他只好放下帽子,重新在桌前坐下,慢慢拿起筷子,为她吃了几个饺子。

她这才默默地从门口闪开身子。

他从她身旁走到了外屋,转身看了她一眼。他真希望她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都是他的妻子啊!他真希望她这时扑向他,依偎在他胸前,喃喃地对他说一句:“去吧,别辜负了我!”

她也在望着他,却什么都不说。

他怀着极其怅然的心情离开了家……

考场并不在师范学院,而在第一中学。它是本市的重点中学,附设高中。今天是星期日,所以它的教室才肯借给早已超过了中学生和高中生年龄的另一代人做考场。他们迈入它的大门时,无一不产生迈入命运之门的心情。他们之中,有些人和郭立强一样,十几年前曾是它的学生,如果这十几年内的历史正常,他们早已从某些高等学府毕业了。一中的升学率,在全省是名列前茅的。他们这些返城待业知青的心情尤为复杂,恰似浪子归家,无颜面祖。

郭立强还没有来到一中,走在它那条街道上时,便发现自己来得并不算早了。虽然离报考表上印明的开考时间还有五十多分钟,但他已从人行道上匆匆来往的行人中发现了不少返城知青向一中走去。他一眼就能从他们的衣着看出他们是不是返城知青。他们身上至少还保留一件“兵团战士”的标志:破旧的、颜色非黄非绿、样式非军非民的棉大衣,或者同样“不落俗套”的棉袄,羊剪绒厚厚的棉帽子或者笨重的大头鞋——这些组合成为当年比插队知青荣耀得多的“兵团服”。他们还来不及将自己重新改变成为城市青年。即便他们从头到脚去掉了“兵团战士”的标志,他相信他也还是能够从他们的气质上辨别出他们来。他们具有一种特殊的气质,这种气质尤其在“兵团男士”的身上更突出。那是一种像军人比军人散荡,像学生比学生粗野,像流浪汉比流浪汉强横无羁,像山里居民比山里居民目空一切,像行帮比行帮文明讲理,像当年的“红卫兵”比“红卫兵”深沉冷静的气质。那是时代落在他们身上的短期内抖落不掉的一层结晶体。那是“时代原子病”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后遗症”。它的“临床特征”是——蔑视任何政治方面的权威、爆发式的愤怒、哈姆莱特型的忧郁、唐·吉诃德的挑战精神和牛虻的尖刻、毕巧林的玩世不恭。它从他们身上大大削弱的是保尔·柯察金的热烈和激情。虽然这种“鸡尾酒”般的气质在他自己身上平常表现得并不显著。但一旦他和他们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就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强烈的冲动促使他,使他不能够不和他们变成一样的人,仿佛他们聚集起来豪饮了同一种酒。

当他走到一中校门外的时候,从铁栅围墙看到,校园里已有七八百人了。

他在校门外站了一会儿。他望着校牌,心里默默地说:“母校,郭立强回来了!”他曾连续三年夺得初中数、理、化三科竞赛前三名。母校应该对郭立强这个名字有印象,他认为自己不无资格这样想。

这是一条穿过闹市区的街道。一中马路对面的几幢灰色老旧楼房,商店不多,住户不少。众多的返城知青还不到八点就聚集在一中校园里,使那些住户的男女老少产生了种种猜测和推断。他们纷纷走出家门,站在一幢幢楼前,隔着马路向一中观望。临近开考时间只有半个多小时了,还在各条街道上向一中走来的返城知青加快了脚步,有的甚至跑了起来。几条附近的街道上都有显眼的“兵团服”们在向这一条街道汇聚而来。这反常的情形引起了行人的关注和好奇。许多走着的或骑自行车的人,甚至改变了方向,尾随他们来到一中,要瞧个究竟。不一会儿,校园里的“兵团服”由七八百增加到了一千多。校园外尾随而来或经过时站住的观望者,堵塞了人行道。他们互相询问,这些返城知青聚集在这里想干什么?集会?请愿?游行示威?将采取什么过激行动?曾留意过晚报上那条“招生启事”的人告诉他们——返城知青不过是要在这里参加一次考试。他们却仍不相信,他们仿佛从空气中嗅到了一种辣味,他们认为今天这里肯定将发生比一场考试具有更大新闻性的事件。

在校园里那一千多人中,有的有报考表,有的无报考表,不过是怀着更渺茫的侥幸心理而来。不能参加考试,能接近考场,感受一种考试的心理,对他们也是一种变相的满足。还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了解到了这场考试的幕后背景。他们都认为他们今天对大家的命运具有义不容辞的责任感。他们早已在一起商讨过改变这场考试性质的策略,一种正义感使他们一个个面容严峻。

有将近一百个人聚集在校园的一角。他们年龄都很小,有的十七八,有的刚刚二十多,他们是待业青年,是城市每年照例都要从高考中淘汰下来的待业青年,他们本能地聚集在一起,离那一千人远远的,他们似乎有点怕“兵团服”们,他们已感觉到了,今天不像是他们能够交好运的日子。

忽然,从教学楼里走出了一个人,站在楼前台阶上,举起一只手臂大声喊:“各教室已经打开了,大家可以进入教室了!”

他的喊声一落,一千多人便潮水一般向教学楼里拥去,顷刻将他吞没了。

那一百多“小字辈”,也纷纷跑来,随潮而入。

楼前台阶渐渐清净了,刚才从教学楼里走出来的那个人,又像大潮过后的一块礁石似的出现了。

他望着仍犹豫不决地站在操场上的几百人,用手遥遥一指,喊道:“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

“没有报考表也允许参加考试吗?”那几百人中的一个也喊着反问。

站在楼前台阶上的那个人以拥有无上权力的庄严声音回答:“凡是想要参加这场考试的人,都有资格考试!”

于是那几百人也喜出望外地跑进了教学楼。

那个给予他们这一次机会的人是谁?又是谁赋予他这种权力?他的这种权力生效吗?没有一个人想这个问题。没有一个人提出这个问题。也没有一个人对他说一句感激的话。

当楼前台阶上只剩下他自己时,他扫视着空荡荡的校园,确信再没有一个人还留在教学楼外了,才转身走入。

在一个教室里。有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站在一张课桌旁,对坐在靠外边的座位上的一个“兵团服”讷讷地说:“这是我的座位。”

那个“兵团服”是姚守义。

他冷冷地说:“凭什么你认为这座位是你的?”

“你瞧,我的报考表上印着这个教室这排这个号的座位。”

姚守义将一只手慢腾腾地伸进一边衣兜,也想出示自己的报考表。他的手却伸进兜里再没有抽出来,他的衣兜里什么也没有。他匆匆忙忙地离家,连报考表都没带。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将另一只手伸进另一边衣兜。因为衣服破了,另一边的衣兜已经是形式上的存在了,被他粗针大线地缝在棉袄上了。

“你倒是把座位让给我呀!”那面嫩齿稚,正处在变嗓音时期的小青年有些急了。

“让给你?十几年前这个座位就是我的。那时候你大概还没背上书包呢!你叫这课桌一声,看它答应你么?”其实他一天也没在一中读过书,纯粹耍无赖。

这时,有一个“兵团服”走入教室里,迈上讲台,大声说:“安静!大家都请安静!”他看了那个小青年一眼,问:“你有没有座位?”

“有……”

“有你为什么不坐下?!”

“这个座位……就是我的,他不肯让给我……”

那个“兵团服”从讲台上大步跨了下来,走到小青年跟前,从他手中拿过报考表看了一眼,说:“不错,这个座位是你的。”

姚守义抬头盯着他,问:“是他的又怎么样?你把我赶出考场?”

他用一只手在姚守义肩上拍了一下,以一种公正的语调说:“完全没那个意思,不过我们应该承认事实。”接着,又对那小青年说:“这个矛盾不难解决,你服从我是唯一的办法。”随后便轻轻推着那小青年离开了那个座位,一直将小青年推出教室门外。

他自己则站在教室内,对那懵懵懂懂的小青年说:“回家去吧,你以后还有各种各样的机会参加各种各样的考试,一代人要对另一代人发扬风格。现在正是我们需要你们发扬风格的时候。”

他的这番话说得正正经经。

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

那被推到了教室外的小青年敢怒而不敢言,忿忿地嘟哝了一句什么,不得不走掉了。

一个“兵团服”观看完这一幕后,从走廊进到教室那里,对那个不知是谁授权他主持考场的“兵团服”说:“本人完全拥护你的话,并且要实践之。”说罢,扫视了教室一遍,目光落在了另外一个“小字辈”考生身上。对方紧张地将脊背靠在座椅上,还用一只手抓住了课桌角。

“实践者”照直走过去,走到那个“小字辈”身旁,叉开两腿站定,拍拍他的肩,大声说:“向刚才那个榜样学习学习吧?”

对方不说话,不动。

“这么一点风格都没有,把他赶出去!”

“别赶他,要靠他自觉。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嘛!”

“小弟弟,听话,否则大哥哥大姐姐们会不高兴的。”

周围七言八语。

那个企图“顽抗到底”的“小字辈”终于在威胁和哄劝声中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来,悻悻地瞪着周围的“兵团服”们,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教室。

前后两幕,都被聚在教室门口的“兵团服”们“欣赏”到了。于是又有几个争先恐后地拥入了教室。他们的目光在教室里交叉寻找着目标,一经确定,便迫不及待地欲走过去取而代之。

本考场主持人,严肃地向他们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接着以一位大哲学家的口吻说:“阿基米德的杠杆是不朽的。我们失去的是一个坚固的支点!我们需要的也是一个坚固的支点。谁在我们备感沉沦和失落的时候与我们争夺,谁就不明白‘人道’这两个字的内涵。”他站立在讲台上那种具有无上权力的威仪,他那种布道者的语调,与他身上那件破旧不堪的“兵团服”效果很难统一,倒可以说相映成趣。因为他是在代表着“兵团服”们发表庄重的“宣言”,故而他们却不觉得可笑。他们用一阵长时间的肃静帮助他加强“宣言”的庄重效果。

在这一阵长时间的肃静中,“小字辈”们一个个识趣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违心地悄然地纷纷退离这个考场。他们大多数并未理解他的“宣言”,也不是被他那种布道者的语调所打动,产生了什么恻隐之心。恰恰相反,他们不过是被他似乎具有着的无上权力:被众多“兵团服”们造成的长久而令他们颇为不安的肃静所压迫,所威逼,才极不情愿地放弃了他们自己今天的权利。

“兵团服”们用掌声欢送。与其说是感激的表示,毋宁说是揶揄。

站在走廊里,没有座位的那些“兵团服”们,认为应该积极主动地将这个教室的考场主持人关于“人道”的高尚理论宣传到所有的教室去,大大加以“实践”。于是他们满怀“实践”的热情,立刻分散开来,拥进一楼、二楼、三楼的各个教室。于是走廊里的人的成分发生了变化,最后全是非“兵团服”了。

这时,一辆小面包车驶进了一中校园,真正的主考者们姗姗来迟。校园外围观的人们已经散去。真正的主考者们见校园内空空荡荡杳无一人,不免都有几分奇怪。他们一个个一边看手表一边快步往教学楼里走。

他们刚刚进入教学楼,开考的预备铃响了。他们的出现,使那些被从各个教室驱逐出来的“小字辈”如获得救星。“小字辈”们包围住他们,向他们大诉委屈。有的甚至哭泣起来。

真正的主考者们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他们立刻分头赴往自己应该主持的考场。他们一个个面容愠怒,神色庄严。因为他们是真正的主持者。他们每一位身后跟随着几个或十几个预备“杀回马枪”的“小字辈”。

一位表情凛凛可畏的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大步疾行地走到了他所负担的那个教室门外。由于他的表情是那么凛凛可畏,跟随在他身后的“小字辈”们也便一个个精神抖擞,变得似乎都勇敢起来。

这不是刚才有人发表“宣言”的那个教室,但与那个教室里的情形没什么区别。两扇门大敞大开,一个“兵团服”坐在讲桌的一角吸烟,窗台上也坐着几个,好几张课椅男女相间挤坐着三个人。

他跨入教室后,大声说道:“岂有此理!”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坐在讲桌一角的那个“兵团服”,看了他一眼,说:“您来啦?”口气好像早已期待着他了。说完“您来啦”,屁股并未离开讲桌,照旧吸烟,直至半截烟吸得快烧手指了,才有点舍不得地将粉笔盒当了烟缸。然后从容不迫地踱下讲台,面对面地站在离他仅一步远的地方,开口慢吞吞地说道:“生活中岂有此理的事原本不少哇,叫您有点不愉快了是不是?”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感到当众受了大侮大辱,气得只张了一下嘴却说不出话来。

“您带来的是什么?”那个“兵团服”斜眼瞧着夹在他腋下的大公文袋:“一定是考卷啰?很好,很好,您真是雪里送炭!”说着,就从他腋下抽过去公文袋,大模大样地撕开了,取出一份考卷看起来,一边自言自语:“考题还不少呢,不过印得可太不清楚了!”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口中终于挤出了一句抗议的话:“你,你怎么敢夺取我的权力!”

“别激动,别激动,您别那么激动!”夺权者将取出的考卷又装进了公文袋,然后将公文袋夹在自己的腋下,盯着被夺权者的脸恭敬地说:“本人愿为您代劳。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带来了考卷,您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我看您现在还是到市场上去给家里买点菜去吧!”

真正的考场主持者脸色顿紫。他与夺权者怒目相视了片刻,一转身跨出了教室。那些站立在教室门口对重新获得参加考试的权力满怀希望的“小字辈”,只好一个个又失望地追随他离去。他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到何处去,他不过是盲目地怒气冲冲地在走廊里来回“散步”而已,“小字辈”们也就盲目地在走廊里来回追随。

这个教室里的全体“兵团服”们,开始对他们那个公然采取了夺权行动的伙伴不满了,他们纷纷大声质问:

“喂,你小子这是干什么?!”

“谁给你这种权力了?”

“你想把这场考试搅黄是不是?”

“把那个人请回来!”

“对!请回来!请回来!你小子要向人家乖乖承认错误!”

那个夺权者并不尴尬。他镇定地站立在讲台上,冷静地注视着大家,默默听着那些质问。突然,他一拳头狠狠擂在讲台上,大吼道:“你们他妈的乱嚷嚷什么!”

一石落地,鸦雀无声。

他又大吼道:“我们全他妈的被捉弄了你们知不知道?!”

他的伙伴们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他们疑惑地望着他。

他又沉默了片刻之后,大声说:“我,原是一师二团十三连副连长,共产党员,我的名字叫姜波。现在我以我的人格和一个共产党员的名义,向你们披露这场考试的真相。你们一定都知道,这场考试只录取一百五十人。但你们却一定都不知道,一百五十人的名单早已内定了!无论他们的成绩如何!而你们,包括我自己,都成了被愚弄的陪考者,无论按成绩我们应不应该被录取!……”

一片哗然!一片诅咒之声。一片怒骂之声。一教室狂暴了的狮子。连那些看去温文娴雅的女“兵团服”,也一个个义愤填膺,拍案而起了。

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话。在这种时候,在发生了刚才那“夺权”的一幕之后,他们根本不会再去怀疑他们的一个伙伴。他的表情和他那番光明磊落,简单明白的话,取得了他们的彻底信任。

他对这一点分明也非常自信。他举起了一只手,教室里顷刻又归复了肃静。

他说:“为了维护对我们并不公平的机会,和我们今天每一个人都同样怀抱着的极其微小的希望,由我和另外九个人,你们的十个返城待业知青伙伴,预先组成了一个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它将与招考单位协商,保证确立一条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如果你们承认它,并支持它,请你们举起自己的手!”

几十只手臂同时举了起来。

他满意地望着大家,从讲桌上拿起公文袋,走下讲台,开始发考卷……

此时此刻,每一个教室里,都有一名录取工作监督委员会的义务成员,发表过了类似的、简短演说。但是,演说的结果竟那么不同,是监督委员会义务成员们始料不及的。

有姚守义在座的那个教室里,诅咒、怒骂和义愤简直要掀起了屋顶,根本没法平息。

他始终呆坐着。既不诅咒,也不怒骂,甚至连点义愤也不表示出来。

他虽然身在考场,却心不在焉。

他的心被人家拐走了,带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就是被那个曾和他一块儿穿过无数串糖葫芦的、成了年轻母亲的返城待业知青带走的。

昨天晚上,她到他家里来向他的母亲告别。母亲不在家,买豆腐去了,弟弟看电影去了,父亲陪着妹妹一家三口看冰灯去了。

她一手拎着旅行包,一手领着孩子。

她神情有些凄楚地对他说:“孩子从今天晚上起就少不了给你们家添麻烦了!”说着,松开孩子的手,将孩子推到了他跟前:“叫叔叔,噢,不对,叫大大!”

那孩子便仰起小脸,用一种小动物般的乞怜的目光望着他,叫了一声“大大”。

他说:“你这么忍心撇下孩子就走了?”

她低头看了孩子一眼,回答:“我儿子明白我的难处。”

“马上就要走?”

她点了一下头:“火车票都买好了,师傅在火车站等我。我们先到北安去,北安有个做皮鞋的小工厂,师傅的一个亲戚在那小工厂里当个小领导,也许会雇下师傅教手艺。”

他感到对她有些依依不舍起来。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希望能再跟她一块儿穿许多许多糖葫芦,她却一直没有来过。今天总算又见到她了,她却马上要走了,而且可能要离开这座城市很久很久。他为她今后四处流浪的生活而忧郁。他心里有一个愿望不知如何表达,这愿望从那天晚上他和她一块儿穿糖葫芦就产生了。这愿望多少带有点浪漫色彩,要实现却得付出一些必要的时间和精力。没有时间和精力的付出,浪漫色彩必将大大减少。可是我们的二十八岁的返城待业知青,偏偏在绝不应该幻想到任何浪漫事情方面去的阶段,那么无可奈何地产生了追求浪漫的愿望。

这个愿望便是——他非常非常想要对她表示亲昵。

可是她却马上就要撇在他家里一个孩子,拎着旅行包离开这座城市闯荡去了!

一个小伙子对一个年轻女人产生的想要浪漫浪漫的愿望,不像一个孩子产生的想吃一根冰棍的愿望那么容易丢开或者转移。这个愿望本身与爱情并无牵连,它还远远达不到那么高的档次,更没有使他想到怎样搂着她睡觉等等等等那么具体。因为他还并没有充分的精力和充足的时间一门心思全想在她身上。

他仅只是想要对她表示亲昵,表示他怪同情她的,挺喜欢她的,还愿意再和她围着一大盆上好的、鲜红鲜红的山楂,对面而坐,穿许多许多许多许多糖葫芦,在这种能使他体验某种接近艺术工作的情趣中,时不时地,似乎不经意地用他的手碰一下她的手。不过如此!一个平庸的其实也谈不上有什么浪漫色彩的想象有限的愿望而已。

他妈的就连这么一个愿望也眼瞅着如烟似云了。

他又憋气又说不出有多么烦恼!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他无比遗憾地瞧着她那张挺招人喜欢的娃娃脸。

“是么?现在告诉你也不晚。我叫曲秀娟。歌曲的曲,秀丽的秀,女口月组成的那个娟字。别人告诉我,女人的小嘴像月牙,名字中有这个娟字才恰如其分。”

他不禁去注意她的嘴。

她在苦涩地微笑着。他觉得她的小嘴真是有几分像弯弯的月牙似的。

“我有几句重要的话想对你说。”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那你快说。”她看了一眼手表。

“不能当孩子的面说。”

“那我们到屋里去说。”

她便放下旅行包,跟在他身后走入了里屋。

“你看,”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几册中学生课本让她看:“我明天要去参加本市的‘教师培训班’的考试。”

“这话有什么不能当孩子的面说?”她又看了一眼手表,问:“有把握考取吗?”

“我?没问题。手拿把掐。两年后,我就是一位中学教师了!”

“我为你高兴。”

“将来你的孩子上中学了,就考我当教师的那所中学!我要当他的班主任,一定好好教他,一定培养他考上一所重点大学!”

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信口开河搞得昏头涨脑了。

她当然也难免有些涨脑昏头。

她垂下眼睛,颇为感动地说:“但愿能有那么一天吧,到了那一天你让我给你跪下磕头我都肯。”

她是相信他说的话的。他把考试说得那么轻松,还能考不上么?她觉得儿子的将来有了指望和依靠。她不禁地走到里外屋的门口看起儿子来。

儿子仍老老实实地站在外屋,一步也没有挪动。

她转身望着他,他在她眼中被一环善良的高尚的光圈所照耀。她用一种由衷的微笑告诉他——你是个好人。

他完全理解了她的目光。

“我该走了!”她说,就往外屋迈脚。

“别……”他不能自持地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用不着为我担什么心。”她说,“生活早已把我折腾出来了!”同时往回抽自己被抓住的那只手。

他突然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了她。这动作那么急促,以至于她在几秒钟内没有反应过来。而他,不顾一切地就去亲她那两片红润的小月牙似的嘴唇。

她这时才开始反抗,使劲将头朝后仰。他的嘴唇没能如愿以偿地亲着她的嘴唇,只来得及在她的下颏上触了一下。没想到她还有股蛮劲,很快便从他的搂抱之中挣脱了身,接着甩手就扇了他一耳光。

这一耳光扇得他脸上火辣辣的,不由倒退一步。

“你……你有什么了不起?!”他恼羞成怒了,大声说,“你将来不就是个修鞋的吗?那个混账王八蛋地地道道的狗崽子你倒为他心甘情愿,我比那小子好一百倍!我,我就不行吗?!……”

啪!他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耳光。

“你比他还坏!”她咬牙切齿地说,“你装得倒像个善良的好人似的,没想到你爸你妈会有你这么个儿子!”

那孩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瞪大眼睛望着他和母亲。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旅行包,犹豫了一下,拎起了旅行包。

“如果你胆敢亏待我的儿子,我将来跟你的仇恨没解!还要到法院去告你!”

她留下这么一句话,恨恨地走了。

当母亲要迈出门的时候,那孩子哇的一声哭了,但仍然站着不动地方,只是哭,并没有跑出门去追赶母亲。

他发了一会儿傻,赶紧蹲下身去哄那孩子,却无论用什么办法也哄不好。孩子分明有些怕他,直哭得他心乱如麻,直哭到他家的人都回来了……

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走在小胡同里时,胡同里那疯子迎面像个鬼魂似的游荡了过来。到他跟前,挡住他的去路,先是阴怖怖地笑视着他,突然说:“你小心点!……”

他从来也没有招惹过那疯子,不知那疯子为何也仇恨起他来……

他坐在座位上,心里始终在苦苦地想着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却难以得出结论。自己对自己连这么一个起码的结论都得不出来,使他心里暗暗难过。

周围仍是一片诅咒,一片怒骂,一片义愤,一片大吵大嚷。

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居然还来参加这场考试,是一件很荒唐很滑稽的事。这场考试的真相也很荒唐很滑稽。周围的一切诅咒,一切怒骂,一切义愤,一切大吵大嚷都很荒唐很滑稽。包括昨天他想亲她的月牙似的嘴唇以及她为此扇了他两记火辣辣的耳光,全他妈的是又荒唐又滑稽的事。

那个本教室的义务考场主持者,终于在混乱之中将考卷发下去了,这会儿站在讲台上,用手掌连连拍桌子,扯着嗓子大声喊:“安静!安静!下面宣布考试纪律,第一,不许互相抄袭。第二,不许交头接耳,传递纸条。第三……”他最初仿佛具有的那种无上的权力,在混乱中消亡殆尽了,他已经无法控制住教室里的局面了。他的嗓子哑了,不再能用那种布道者的语调讲话了,他那种充满自信的威仪也完全丧失了。

在姚守义看来,他尤其荒唐尤其滑稽。

他内心里有一种冲动在怂恿他也做出点更荒唐更滑稽的事情,既然一切一切全他妈的如此荒唐如此滑稽!

他站了起来。他大步走上讲台,把那个丧失权力和威仪的人从讲台上推了下去。他这个行动,竟渐渐使教室里安静下来了。

“你想干什么?”被他推下讲台的那个“兵团服”一时不明白他意欲何为。

他回答:“我想接管你的权力。”

“好,好!随你接管,随你接管!”对方心悦诚服地走向他的座位,如卸重负地坐了下去。

他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说:“诸位兵团同仁,现在让我给你们背一段‘最高指示’:

考试可以交头接耳,冒名顶替,你答不好,我抄你的,抄下来也算好的。交头接耳,冒名顶替过去不公开,现在让他公开。我不会,你写了,我抄一遍也可以。

本监考官遵照‘最高指示’重新宣布考试纪律:可以交头接耳,可以互相研究。还可以抽烟,可以随时上厕所。不许随地吐痰。考试时间不限,什么时候答完,本监考官都耐心等待!”

他最后的那句话被一阵掌声盖过。

“完全拥护!”

“坚决支持!”

“誓死捍卫新监考官!”

站在讲台上的姚守义耸了一下肩膀。他第一次被众多的人当面如此拥戴,他多少有点感到自豪了。他想:原来这就是群众!我的话对他们有利,他们就马上安静了,似乎一个个都变得不那么荒唐不那么滑稽了,而且还满腔热忱地要“誓死捍卫”我!

其实他大错特错了!考试这件事,此刻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那么主要了。他们完全被某种情绪互相影响着,扇动着,鼓舞着。这是一种渴望获得发泄的情绪。它已笼罩着整个教室,在空间回旋流动!他看不见它,因此不能真正感觉到它的存在。他们也看不见它,因此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意识到他们正在这种情绪中失去他们的理智。它像热病,使发高烧的人感到的恰恰是彻骨的寒冷。表象之下掩盖着即将推向更高潮的荒唐的滑稽的本质。他们为他鼓掌,是因为他使他们的某种情绪得到了满足。

“我提议,伟大领袖为我们留下了这条伟大的‘最高指示’,让我们敬祝他老人家万寿无疆!全、体、起、立!……”

一个声音高叫着。

一阵噼里啪啦椅子响,全教室的人不分男女都肃立了起来。一时间“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的敬祝声震动教室。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兵团战士想念毛主席,

毛主席……

一个不太标准的女中音唱起了这首大家在兵团时期经常唱的歌。

远飞的大雁,

请你捎个信儿到北京……

于是大家全都唱了起来。歌声不仅震动教室,而且响彻整个教学楼。

“大雁已经飞到南方去了,让飞机捎个信儿到北京吧!”

一只纸叠的飞机从教室的一个角落飞到了讲台前。它是用考卷叠的。

于是大家一边反复唱,一边都用考卷叠起飞机来。于是一只只飞机满教室飞来飞去。

只有一个人仍坐在最后一排靠墙角的座位上。

这个人是郭立强。

他已看过一遍考卷,那上面的题他用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准确无误地全部答完。不过他明白,他在这个教室里是无法做到了。他打算到另一个教室或者到走廊里去答卷。他站起来推开同桌的人往教室外走。他内心里告诫着自己,不能同其他人一样胡闹。他今天不是来发泄什么的,他是来竞争第一名的。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他,使他的心理和情绪不致狂乱。

他走到讲台前时,一把揪住姚守义的衣领,盯着姚守义的脸说:“你知道你这样做会断送了多少人唯一的一次机会?对今天这个教室里发生的事情你将负责任的!”

他早就认出了姚守义。

姚守义也认出了他。

“是你呀新郎!”姚守义正对参加了今天这样一场考试感到开心极了呢!他见郭立强仍一手拿着考卷,觉得对方在如此令人开心的情况之下愈发显得荒唐,滑稽,不可思议。哪一个“兵团服”在返城后待业的苦闷中错过像今天这般聚在一起大开其心的机会,不是木瓜就是傻蛋!

他对郭立强嬉笑道:“今天是返城待业知青的狂欢节,我们的黄历上写着‘不许动武’,我可不在这里跟你打架!”

郭立强狠狠一推,将他推倒在讲台上。

郭立强的一只脚刚迈出教室,一只胳膊从外面将他拦住了。

他不由得缩回了那只脚。

那是一只穿在公安警察服衣袖里的胳膊。

几百名公安警察包围了这所重点中学,包围了一代人企图为他们自己而占有而做主的不过初中水平的考场。校门外把守着公安警察。教学楼楼口把守着公安警察。从一楼到三楼的走廊两侧排列着公安警察。每一个教室门外肃立着公安警察……

城市的卫士们要教育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如何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公民了……

徐淑芳一上午都在六神无主的情况下用脊背负运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午休时,她仍坐立不安。她打开饭盒盖,怔怔地看着一饭盒饺子,虽然饿极了,却一个也不想吃。早晨郭立强离家后,她也没吃。自己包的饺子,她还不知是咸是淡。她的心始终无着无落地悬挂着什么似的。他一定能考好!即使考不了第一,也会在一百五十人中名列前几名。只要他能考上,哪怕是一百五十名被录取者中成绩排在最后的一名,她也会非常非常为他高兴,和她自己考上了一样高兴。连她自己也不可理解,她为什么把这个人的命运看得比世上的一切,甚至比自己的命运还重要?我是不是爱他呢?她曾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过。今天又向自己这样暗暗发问,然而她不能够明确回答自己。她只知道自己如今有时候那么需要被一个人爱,那么需要去爱一个人。却不知道他爱不爱自己,自己爱不爱他。即使在她决定了和他结婚的时候,她也还是并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他。决定?不,她从来不曾决定过任何事情。她只不过是听凭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包括她到这里来和这些粗俗的男人们一块儿干这种沉重的活,难道是她的决定而不是命运的安排和摆布吗?

爱,她想,这到底是什么?它不过是一个美好的诱人的字而已。不,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爱,只存在恋人。只存在被这个字赐予幸福或者被这个字造成痛苦的男人和女人。她和郭立强从来都不是恋人。她是在自己陷入没有饭吃,没有地方住,没有临时活干的绝境时去找他的。因为她相信他是一个好人,因为她相信他富有同情心,因为她相信他不会乘人之危欺负她。而他,则是在到了应该结婚的年龄,需要有一个妻子的时候,才愿意做她的丈夫的。她和他完全是被命运推到一起的,不是被对方吸引到一起的。她这么认为。在他曾对她表示过温情的那些时刻,她也没有产生过灵魂的战栗,情感的燃烧,肉体的渴望……她只是觉得那是必然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感觉到那是令人迷醉令人丧失理智令人魂销意乱的事情。

王志松也没有带给过她这样的时刻。

在她到北大荒的第三年秋天,在割大豆的时候,有一个人从大豆地的那一头接应她。两人相会,她割下最后一把豆棵,慢慢直起发酸的腰,才知道帮她的原来是他。他们虽然是同一天离开城市,坐在同一节车厢里,同一个日期到达同一个连队的同班同学,三年来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接触。怕引起专门散布飞短流长的人们的无端议论和破坏她惯于独处的娴静性格,甚至使她有意避免与任何一个男知青接触。正如她在中学时代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同学建立过任何感情,以至于连里很少有人知道她和王志松是同班同学。

他对她说:“收工后在岔路口等我,我有话跟你说。”说完转身就走了。

收工后,在岔路口,她停下来等他。

她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她的天性也没有启发她产生任何猜想。

“你怎么不走了?”几个姑娘问她。

“我等王志松。他叫我在这儿等他,有话跟我说。”她还这样回答她们。

“那我们先走了。”

“你们先走吧。”

“要不要替你打一盆热水?”

“不要。我们大概说不了多一会儿话。”

连队里的烧水炉太小,热水总是不够大家用的。她希望他能长话短说。

他终于不慌不忙地最后走过来了。

他对她说的话比她希望的还要简短。

他站在她面前,瞧着她的脸,一边摆弄着手中的镰刀一边说:“我觉得我喜欢上你了!从今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应该是一种特殊的关系了!你听明白了?”

她听明白了,又似乎根本没有听明白什么。她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他,她的头脑来不及对他的话进行任何思考。

“还有,从今天起,你不许再和其他人建立这种特殊的关系了!也听明白了么?”

“……”

“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

“你不回答,点一下头也行!”

她怔愣愣地望着他,他的表情比令她惧怕的连长还严肃十倍。

她不由得点了一下头。

他舒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伸出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了一下,像一个大人在高兴的时候抚摸一个他所喜欢的孩子的头。

“那我们走吧!回去晚了连盆热水都打不到啦!”

于是她跟着他匆匆往连队走,头脑里还是来不及对在这几分钟内发生的事进行什么思考。

她没有打到一盆热水。

下午继续割大豆。

他又接应她……

她就这样成了“属于”他的一个姑娘。

她更加有意避免与别的小伙子接触。

因为她对他点了头。

她认为一个有道德的姑娘必须遵守自己的诺言,即使是无声的诺言。

她和他这种“特殊”的关系,的的确确给他带来过一些欢乐、愉快和安慰。有一个小伙子把她视为“他的”人,她也的的确确为此而感到过一个像她那种年龄像她那种性格的姑娘隐藏在内心里的幸福和骄傲。最初他们仅只偷偷地幽会。在北大荒可以避开人们的观察偷偷幽会的地方很多:小河遥远的无人涉足的上游,白桦林的深处,被明媚阳光沐浴着的山顶,开满各种野花的大草甸子。

他们幽会的时候,并没有太怎么亲昵过。彼此握着一只手互相偎靠在一起,脉脉含情地面对面地注视着,相互都不无羞涩的轻轻的生怕冒犯了对方似的抚摸,温柔的而不是热烈的拥抱,频频的而不是长久的、慰藉多于激动的文文雅雅的亲吻……这一切都使两颗没有多少诗才的心灵深深感受到一种无比美妙无比陶醉无比舒畅的诗意,这一切就足以使他们感到无比的满足无比的幸福了。还有仿佛专供他们两个人欣赏的四周大自然的迷人景色:夕阳坠落的庄严时刻,他们观望天边绚丽多彩的晚霞;暴雨来临前,他们躲在用树枝编成的“帷盖”下,仰视乌云在天穹上如何疾涌迅驰;夜幕笼罩后,他们细数倒映在小河里的星星,并争论月亮在河面上的位置究竟移动了没有。而预先约好,星期天到山上去采木耳、蘑菇、“猴头”,是令他们最欢乐的事。他们早早就避开人们的眼目,在山顶上会合,首先俯瞰一阵山下的麦浪,小河的九曲八弯和晨雾在白桦林中如薄纱一般的飘渺浓淡……

他们幽会的时候,他的话并不多,倒是常常要求甚至请求她:“对我说话吧!”

“说什么呀?”每当这种时刻,她更加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了。

“说情话呗,难道你连句情话都不会说,还得我教你吗?”他竟会生起气来。

她便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感到非常自卑,非常内疚,非常抱歉,也就变成了一个想说话而说不出话来的哑巴。

“说呀!真是笨得够受的!”

“我……爱你……”

“又是这一句!你老是这一句!概念化,简直是陈词滥调嘛!”他毫不掩饰对她那种绝望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开始唉声叹气。

她的头就会垂得更低,心里瞧不起自己,对自己感到不可救药,替自己感到十分难过,吧哒吧哒地掉下眼泪来。

“得啦得啦,别哭了!随便说点别的什么话都行!”

他便宽宏大量地饶恕了她,降低自己的要求。

“指导员从团里开会回来了。他说,明年我们连的耕种面积要扩大一百垧……”

“别说这个!……”如果他是躺在草地上,就会猛地坐起来,狠狠地瞪着她,看去是恼火透顶了。

她呢,就会双手捂上脸,低声哭起来。

然后他感到自责了,向她认错,哄她,替她擦眼泪。

再然后,他进一步降低自己的要求,不勉强她说什么话了,希望她唱一支歌给他听。

于是她眼中噙着滚动的泪水开口轻轻为他唱歌。唱毛主席诗词歌曲《蝶恋花》,《咏梅》,唱“北风吹,雪花飘,年来到”,唱“花篮的花儿香”,唱“月亮在莲花朵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她平时很少像别的姑娘们那样自哼自唱。她认为自己的嗓音不好听,所以她会唱的歌少得可怜,其实她的嗓音并不像她自己认为的那样。而他,欣赏要求也并不高,只要她别唱“语录歌”或“东方红”“大海航行靠舵手”就行。连队里的高音大喇叭,早、午、晚三遍播放的全是这类歌曲,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不只是他,许多人的神经都受不了啦。

她唱歌的时候,他就会静静地躺在她身边,仰望着天空,手里拿着一茎小草,一段一段地掐着。要不就握着她的一只手,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抚摸着,或放在嘴唇上温柔地吻着,吻着。

有一天傍晚,也是在小河的上游(他们最喜欢也最经常幽会的地方),她有几分羞怯地对他说:“我想给你唱支歌,听吗?”她第一次主动要为他唱歌,而且还“想”,使他万分惊奇,连连回答:“听,听!……”

她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澄澈的河水,轻轻地,柔曼地唱了起来:

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花香。

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

遇见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坐在椰子树下,

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们俩爱情像海样深,

她为我贡献了她的青春。

……

在这里,阳光照射着海面,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在这里,海风吹动着海浪,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号。

……

这歌,是女宿舍的一个姑娘有天哼唱的,别的姑娘们被它感伤而抒情的浪漫曲调深深打动了,围住那姑娘,逼着她将歌词唱出来,她无论众姑娘怎么央求也不肯。后来她们都生气了,说今后谁都不再理她了。她这才违心地将歌词写在一张纸上交给大家,同时要求大家发誓,万一连里追查起来,保证不出卖她。不久,每一个姑娘都会唱了。

她唱完,看了他一眼,见他仰面躺在草地上,在默默地流泪。

她俯身瞧着他的脸,柔声低问:“你怎么了你?……”

他忽然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抱住,使她倾伏在他身上了。他将脸贴在她的胸脯上,如同一个孩子似的哭了,一边哭一边喃喃地说着:“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你让我透不过气来了,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啊?你希望怎么样呢?别哭别哭,啊?”

“我希望你今后为我唱许多这样的歌!”

“可是,我……我只会唱一首这样的歌呀!”

“那你就老为我唱它吧,我永远永远也不会听够了的!”

一首歌竟使他那么受感动,而且是她唱给他听的!

她也情不自禁地哭了。

随后他们彼此充满温情地拥抱着,不断地亲吻着,轻轻替对方擦拭眼泪……

在她几乎丝毫没有觉察下,他的一只手伸进了她的胸衣,抚摸到了一个像她那样的姑娘时刻不忘防守着的“禁区”……

她惊叫了一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拥抱。随即迅速离开了他的身体,站了起来,一边恐惧地望着他,一边连连后退,她想移身逃跑。她浑身瑟瑟战栗,双手紧紧护在胸前,那样子像是一只被什么猛兽吓坏了的可怜的小动物。

他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猛地翻了一个身,将他那张比秋后的柞叶还要红十倍的脸深深埋在青草中,一只拳头一下接一下擂着草地,身体却如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她不忍心就这样撇下他跑掉。

她又战栗地,怀着几分本能的防范心理,一步步轻轻走回到他身边,双膝跪了下去,两只手同时抚摸着他的肩,抚摸着他的头,喃喃地说:“你别这样啊你,我没有生你的气呀。我害怕极了,你再也别这样了好吗?我会被你吓昏的呀……”

许久许久,他才将头从青草中抬了起来,他泪流满面,脸上沾了许多泥土,他发誓般地望着她说:“我再也不了,我……再也不让你害怕了!……”

这些,便是她在北大荒的全部爱情罗曼史中,她认为是最最隐秘的,最最不可告人的,“柏拉图”式的(尽管她并不知道柏拉图),纯情诗章一般的片断,也便是镇压在她灵魂上,使她的灵魂快被压得比纸板还薄了的道德和良心的十字架……就为这些,他更加认为她是“属于”他的姑娘。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你干吗瞧着饭盒发呆呀?”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奇怪地问她。

回想被打断了,她的灵魂又推开了她的心扉,躲进去张望着冷漠的现实。

她的思想重新集中在郭立强身上了。

他没有吃一口早饭就去参加考试……

她直到现在还认为这完全是她的过错。不,简直是她对他犯下的一次罪过!

“我下午不干了!”她盖上饭盒盖后立刻站了起来。她将饭盒塞进小布兜里,顾不上避讳那些男人们直眉瞪眼的目光,当着他们的面急急慌慌脱下肮脏的帆布工作服,换上了她自己的衣服。

“家里……有什么事了?”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又问。

“回家做饭。”她说着,拎起小布包就匆匆走了出去。

她快步走出货车场,穿过一条马路,走到一个公共汽车站等车。若是在平时,她是舍不得花一毛钱乘车的。

可这时她心里着急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尽快回到“家”里,越快越好,赶在他之前回去,好好做一顿饭菜,让他一进门就能吃上。

他一定饿坏了!

等车的人很多,车却久久不来。盼来了一辆,未停就开过去了,引起了人们的一顿抱怨和斥骂。

一圈人围着一根水泥电线杆看什么。

她听到一个人说:“这帮返城待业知青,不知又要搞什么名堂!”

“返城待业知青”几个字将她吸引过去了,原来是一张写在白纸上的“告示”:

告返城待业知识青年们

为了帮助我们的一位“兵团战友”走上他完全有资格走上的工作岗位,凡兵团原师、团宣传队队员,有自愿尽力者,请携带乐器,于三月二十八日上午十时,在江北会合。

是用毛笔字写的,秀逸的隶书体,可见书写者对这件事的态度是相当认真的。

在兵团她连连队的宣传队也没参加过,但她还是想把日期记下来。也许这几天内会碰到某些认识的“兵团战友”,告诉他们,由他们再告诉更多的人。将要被帮助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她并未去想。

她摸了摸衣兜,没带笔,便向身旁的人借了一支钢笔,将日期写在一只手背上。思忖了一下,怕钢笔字容易被从手上擦掉或模糊不清,又问周围的人谁有圆珠笔。

“我有!”一个少女说,从衣兜里抽出圆珠笔递给了她,接着说:“我猜你也准是从兵团回来的?”

“你怎么猜到了?”她很奇怪。因为她身上从头到脚已经没有一件“兵团知青”的标志了。她离开自己的家时是秋天,全套“兵团服”都没带走,想必早已被继母当破烂卖掉了。

那少女说:“你不是从兵团回来的,能这么关心‘兵团战友’的事吗?”

少女的话说得她微微苦笑起来。

她刚用圆珠笔将日期写在另一只手背上,终于又开来了一辆公共汽车。

她还了那少女的笔,不顾一切地争抢着往车上挤。好容易挤上了车,车门却将她装着饭盒的小布包夹在外面了。

她请售票员为她开一下车门。

售票员问:“包里装的什么?”

“饭盒。”

“那你免了吧!”

“饭盒里是饺子!”

“饺子不也是面捏的吗?我还以为你那包里是金条呢!”

车开走了。

她被挤得后背紧贴车门站着,一手抓住小布包的一角不放松。

“一中今天发生的事儿知道了吗?”

“不知道哇,发生什么事儿了?”

“嘿,本市今天的头号新闻你都不知道?返城待业知青和公安警察们干起来了,闹了两三个小时才平息!”

“谁愿闹什么事就闹他们的去吧,我可没兴趣关心这类新闻!”

两个工人背朝他并肩挤着在说话。她极其注意地听着,他们却不说下去,说起别的来了。他们的话使她心中忐忑不安。

她忍不住问:“警察抓人了吗?”

“把好些警察都给打了,不抓还留着他们?抓走了二三十呢!”知道这件事的那个工人,用掌握着第一手材料的不无炫耀的口吻说。

像一台搅拌机在她心里开始运转,她的整个心被搅拌得乱极了,她失口急切地问道:“被抓走的人里有姓郭的吗?”

那个人很费劲地扭转了脖子,回头瞧她一眼,似乎猜测到了她的什么人一定与这件事有关,大声回答:“这你就得到公安局去打听了!”那种口气使她听不出是对她的同情还是对她的挖苦。

车上虽然拥挤,但许多人都努力转身,扭头,各种年龄的形形色色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

她并没有感到难堪,对他们的目光她也视而不见。更准确地说,他们在她眼中是不存在的,没有意义的。她的心只为一个人的命运担忧,只为郭立强的命运担忧。从今天早晨他走出家门后,她的心就一直在为他的命运所担忧。尽管他对参加这次考试那么充满信心,她还是早有一种忐忑不安的预感。现在这种预感应验了,不但应验了,而且愈加强大。如同一把无形的大铁钳,牢牢地钳住了她的心,随时可能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心夹扁,将她心里的血液夹干,就像食品按压器按压橙子汁一样。

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他也被警察抓走了么?……

不会,不会,不会……

一定!一定!!一定!!!……

三种声音同时在她耳边魔语似的一秒钟也不停地辩着吵着嚷着叫着!

她心里混乱,头也晕了。

公共汽车靠站了。车门刚一打开,她就跳了下去。

小布包落在地上,饭盒从包里掉出来,盒盖摔开了,饺子滚了一地。

“哎,票!你的票!问你哪!装什么傻!”

售票员从车窗口探出一截身子朝她喊。

她却什么也没听见,低头瞧着地上的饺子发呆。起大早包的,一心一意为他包的。他只吃了几个,她自己一个也没吃。

“为了逃一张汽车票,值得吗?算了,看在你那些饺子的份上,饶过你了!要不,哼!……”

售票员轻蔑地说了这番话。

汽车开走了。

她从地上捡起小布包,将饭盒装在包里后,发现自己提前好几站下了车。

有几个行人站住,脸上带着取笑的表情望着她。

她实在没有勇气在那几个行人的注视下,还在这一站继续等待下辆车。

她低垂着头,像一个刚刚因为某种嫌疑被警察当众进行审问之后才释放了的人,狼狈地、惶惶地走了。

她越走越快,越接近“家”心里越紧张越不安。她跑起来了,仿佛在追赶什么人,仿佛在被什么人追赶。

她跑进院子里时,已经气喘吁吁了。

一个小孩推开家门,正要从家里出来,见她气喘吁吁,紧紧张张地跑入院子,又缩进了门。

她一直跑到郭家门前才猛地站住——门上悬挂着锁。

难道他没回来?

难道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她觉得钳住她心的那把无形的钳子,被两只有力的手握住,无情地狠夹了一下。

她被定身法定住了似的,目光呆滞地盯着那把锁。

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蹲下身去,掀开了门槛旁铺地的一块砖——钥匙没有被人动过。她离家时怎样放的,还是怎样放在砖下。

他果然没回来!

他果然被公安局抓走了!

这想法像触电一样将她击得周身麻木,她几乎没有力量站起来了。

从刚才那个孩子家里走出一个老太太,站在自家门前,望了她一会儿,问:“立强他……家里的,你没带钥匙进不了家了吧?”

谁谁“他家里的”,这是这个院子的老人们,对晚辈的妻子们的一种习惯称呼法。可是这句话,此时此刻,对她不唯是一种尖刻的讽刺,简直是一种严重的伤害。

是的,她是他的妻子,又根本不曾是他的妻子,她无非就是他“家里的”。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在他现在已被公安局抓走之后,她还是他“家里的”么?又可以算是他“家里的”什么呢?

今天她连算他“家里的”那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情不通,理不顺的资格都丧失了。

然而她知道那老太太的话并没有讽刺她伤害她的意思。

她慢慢拿起钥匙,扶着门缓缓地站了起来,回头看了那老太太一眼,苦苦一笑,也不回答句话,打开锁,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家”里。

“家”中的一切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干干净净,整整洁洁,空空寂寂。

地中间放着洗衣盆,洗衣盆里泡着在他走后她寻找出来的他的几件脏衣服,她原准备今天一吃过晚饭就开始洗的。

桌上那只小闹钟还在“嚓嚓嚓”很正常地走着。她后来又将闹铃的旋钮从外面找回来装上了,因为自从它“哑”了之后,那几天他坐在桌前看一会儿书,便看一眼表,她又那么不忍心分散他的精力。

她站在洗衣盆旁,旋转着身子,用目光四处寻找,仿佛他会藏在这屋里的什么地方,故意跟她开一个大玩笑似的。

“立强……”她叫了一声。

明知他绝不会跟她开什么玩笑,明知这屋里没地方可藏他那么一个大活人,明知在这屋里他根本不存在。

“立强……”她又叫了一声。

有一只耗子在地板底下跑过。

她慢慢地走到了她在这个屋里的老地方——床前。

她徐徐地坐了下去,依旧是她每次坐在那里的那种姿态,仿佛她永远只会以一种姿态坐在那里。

她暗暗想到,她是必须离开他的家了!有他在这个家里,她总归还可以算是他“家里的”人。如今他也不在这个家里了,她继续生活在这个家里的起码的依据性也没有了。她无法想象她和他的弟弟如何在这个家里相处,他至今仍那么鄙视她,憎恨她,厌恶她。

于是她开始收拾她的东西。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几件衣服,鞋,毛巾、牙膏、牙刷、木梳,还有那个饭盒。她将这些东西都包在一块旧头巾里,系成一个小包裹。

她拎着它,最后一次留恋地环视了一遍这个屋子。她在这里获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温暖,也忍受过一些难以忘怀的羞辱。截然不同的两种难以忘怀的心灵的烙印,使她将永远永远铭记住这里,至死都会想起它!

去向何处?她不知道。

她想她必须做的,一离开这里就要去做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到公安局探问他的下落,到他被关押的地方看他,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告诉他,她会经常来看望他;告诉他,无论货车场的活多么累,她一定会坚持干下去,坚持干到他被放出来那一天,将他的名额归还给他。还要,请他宽恕她,为了她给他造成的一场耻辱宽恕她……

她拎着小包裹走到外屋,又想到了什么,放下小包裹,用炉钩挑起炉盖看了看,见炉内她早上离开时用煤压住的火又着得红彤彤的,便端起脸盆,将盆里的水徐徐倾倒在炉内,将火彻底熄灭了。

粉细的煤灰与水汽从炉中升起,转眼在案板上,锅盖上,缸盖上,橱架上落了一层。她便拿起抹布去擦。抹布擦脏,觉得该擦的地方还未擦净。搓洗了一遍抹布,又一处处细心地重擦。总算觉得擦净了,这才将盆里的脏水倒进脏水桶,换了盆清水,洗净抹布,抖开后搭在绳上。

她见脏水桶满了,便拎到外面,两手轮换着拎,一直拎到街口,倒进下水道。

回来后,她倚靠着里外屋的门框歇了一会儿,心想自己是该走了,眼睛却望着里屋地中间的洗衣盆。

应该把想替他洗的衣服洗完。

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命令她,那声音具有使她无法违抗的威严,那是良心的声音。

她掀开水缸盖,见缸里剩下的水根本不够洗那盆衣服。

她顺从那个声音,毫不犹豫地拎起两只水桶第二次走到外面,取下挂在门旁铁钉上的扁担去挑水。

水站在另一条街。正是中午大人们午休,能抽出工夫挑水的时间,二十几只水桶在冰坡上排了一溜。

终于轮到她接水了。她接满两桶水,挑起来没走几步,脚下一滑,摔倒在冰坡上,两桶水全泼光了,湿了她的棉衣、棉裤和棉鞋。

她爬起来后,只好重新又排队。

她接连挑了两担水。水缸满了,她遍身冻了一层银甲,一举手一投足,便发出一阵冰片断裂的声响。

炉火已被她熄灭了,她那身结冰的棉衣棉裤无法烘烤,也无法烧一锅热水,她索性不管自己,用冷水洗那盆衣服。刚刚挑回来的冷水,像敲碎冰层冒出的河水一样,没洗一会儿,她的双手就被冰得通红,十指麻木了。

她将双手放在口边哈暖了点,接着又洗。仅一件衣袖,她就打了一遍肥皂又打了一遍肥皂,反反复复在搓衣板上搓起来没个完。她总怀疑没洗干净,她想,一定要为他洗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可惜不能等衣服干了后,亲手替他熨平,叠好了。想到这一点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

她总算觉得第一件衣服是洗干净了。当她拎着那件衣服直起腰拧水时,像一个石头人似的僵住了——他站在她面前!

她两眼直愣愣地望着他,嘴唇哆哆嗦嗦地,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像一个石头人似的,一动不动,两眼也直愣愣地望着她。他脸上没有任何一种表情,他仿佛是一尊酷似他的雕像,是一尊他的石头的复制品。

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终于从哆哆嗦嗦的双唇中挤出了一个字:“你……”

“我白去考了!”石头似的他也开口说话了。

不是幻觉……

不是!

湿衣服从她手中落进盆里了。

她突然又坐下在小凳上,继续洗那件早已洗干净了的衣服,在洗衣板上使劲地搓、搓、搓,似乎要将那件衣服搓烂为止。她的手指在洗衣板上搓破了,她完全不知,因为她完全没觉到疼。同时,她的眼泪,那再也控制不住的眼泪,如同泉水一样从她的两眼中涌出来,一串串地滴落在她手上、衣服上、盆里。

她无声地哭着。

她再也没有抬起她的头来。

而他,则一步步走到床前,走到那张本来应该是他们从“结婚”那一天起共眠,而却从那一天起一直是她的“客榻”的床前,直挺挺地站立了一会儿,被一颗子弹从身后击中了心脏似的,向前一倾,扑倒在床上了,将他的脸掩在双手中……

夜深沉。万籁俱寂。

只有小闹钟发出正常的弦条很足的走动声。

黑暗在某种情况之下是一首心灵的摇篮曲。受了伤的动物隐伏到树丛深处去舔伤口,遭到打击的心灵在黑暗中孤寂地结着血痂。这时人会感到黑暗像一位慈祥的老保姆,她无需对你开口说话,她仿佛就坐在你对面或你的床边,用她那双充满怜爱的眼睛望着你,于是你像一个孩子似的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地在她的注视下哭泣,同时你心灵中的一切悲哀和绝望随着你的眼泪淌走了。这也就是为什么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包括那些最刚强的男人和最坚毅的女人,在深夜里在黑暗中常常独自默默流泪或低声哭泣的真正原因。

屋里却并非黑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窗帘是蓝色的薄塑料布的,它将月光也滤成柔和的淡淡的蓝色,云雾一般溶漫在屋里。

郭立强一直在那张床上躺到这时。没吃晚饭,没喝一口水,没吸一支烟,没说过一句话,没睡,也没醒着。头脑里没想什么,又有无尽的思想的碎片像鹅毛大雪在头脑中纷飞;那是一种服了安眠药但还是难以安眠的状态。

她将炉火重新烧起来,屋里渐渐使人感到热了之后,他才脱去了衣服。但还是不感到饿,不感到渴,不想吸烟,不想说话,不想睡,也不想醒着,他觉得自己明明是躺在床上,又觉得自己仿佛是飘升在屋顶上,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自从返城之后,他还没有体验过这样的时刻。今天以前那些日子里的时时刻刻,都像塞满了糠皮的枕头一样塞满了烦恼、愤恨、忧愁焦虑、希望和幻想。而今天这只枕头破了,他仿佛正把这样的一只枕头枕在脑下。他的头脑也像这样的一只枕头般空空如也,彻底地破灭也是彻底地了结。他的全部思想全部神经由于一个最后的希望的破灭,以及为这个希望所付出的一切彻底了结而彻底松懈彻底瘫痪彻底崩溃,奄奄一息。

门,轻轻开了。她赤着双脚走了进来,走到床边,屏息敛气地站立着,像一个幻影飘入淡蓝色的梦中。

他凭直觉感到了。他不睁开眼睛,不动。希望她以为他睡着了,走开去。他不需要她的怜悯和安慰,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和安慰。别人的怜悯和安慰对他的心灵不过是水,而他的心灵不是白菜花,不是水仙,它是一个具有生命的胎儿,需要的是血液,他自己的血液。每个强硬的人都应该是他自己心灵的母体,他愿做一个无比强硬的人。如果她此时此刻对他说出一句怜悯的或安慰的话,他会无法忍受,会觉得受到了侮辱,甚至会从床上跳跃起来。粗鲁地咒骂她,将她驱赶开。

然而她没有说话。不动,也不离去。在淡蓝色的幽光下,她久久地注视着他的脸。

他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不知她在做什么,他还是不睁开眼睛。

他觉得她轻轻掀开了他的被子,她一声不响地躺在了他的身旁!她那赤裸的身体紧贴着他的身体,她的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抚摸着他的胳膊,抚摸着他的一只手,随后,握住了他那只手。她那温暖的、柔软而战栗着的身体,更紧地依偎向他的身体。

他感到一股强大的电弧倏然间通过了他的全身。他从那种不是醒着也不是睡着的状态中堕入了一种不是死了也不是活着的无底的深渊。他的血液如同岩浆一般在他的血管里炽热地急速地奔流着。她的呼吸并不急促,却似一阵阵飓风将要裹卷着他把他扬向空中!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他以为是一个梦,又明知不是一个梦。他以为她是一个虚幻的魂灵,又明知她不是什么魂灵。她是一个活生生的赤裸裸的温暖的柔软的女人的身体。他能够感觉到她真真实实的存在。他可以抚摸到她,可以拥抱住她。他无比强烈地渴望这样!

一片火焰在他闭着的两眼中燃烧。

一只只大黑蝴蝶在他封闭的视觉中飞舞。

他不睁开眼睛。不说话。不动。

那片火焰将他的心也燃烧起来了。

她的手慢慢放开了他的手。

她的眼泪滴在他的肩头上。

她的身体离开了他的身体。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

她也不说话。不动。静静地躺在他身旁,不再战栗。

他们仿佛是两个布娃娃被“玩家家”的孩子并放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他们沉默着,静静地躺着,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又似乎感觉不到对方的存在。

终于,她又轻轻掀开被子,无声无息地坐了起来,无声无息地下了床,却仍站在床边,注视着他的脸。

淡蓝色的幽光朦朦胧胧地映衬着她那赤裸的身体。

她徐徐地转过了身去,像个幻影似的,无声无息地弯下腰拾她的衣服……

突然,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抓得那么紧那么紧!

那个“玩家家”的孩子不是个只喜爱布娃娃的孩子,它是命运。它以击溃人的理性为骄傲,它以征服人的灵魂为天职,它欲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拆开或结合;宇宙中过去,现在,今后永远没有足以抗拒它的力量,它是任性的。

他和她终于拥抱在一起了。拥抱得那么紧,那么紧,那么紧。他们亲吻着,亲吻着,亲吻着。他们彼此爱抚着,爱抚着,爱抚着。他们的灵魂和他们的肉体同时彼此占有。

命运在完成了它的天职之后,将余下的人类最值得因为是人而幸福的时刻慷慨地留给了他们,带着善意的微笑离开时,顺手带走了他们的理性作为战利品。

那是完全没有任何行为机制的时刻;那是炽烈的冲动与迷眩的柔情交织在一起的时刻;那是男人和女人完全主动摧毁各自的羞怯这道“情感防线”的时刻;那是男人和女人任凭爱彻底占有他们,充满他们的时刻;那是人感到自己是一个人的时刻。他们的爱,那一时刻无边无际,无边无际。他们的爱中包溶着深深的深深的恩爱!

让他们彼此温柔的抚摸更加温柔吧!

让他们长久的亲吻更加长久吧!

让他们紧密的拥抱更加紧密吧!

让他们炽烈的冲动更加炽烈,燃烧的情感更加燃烧,彼此满足的肉体更加满足吧!

让爱这个字所给正常人的全部的无与伦比的一切亲昵感受都让他们尽情地去感受吧!

这一切本不是人的原罪而是人不分高低尊卑共同的权力!

呵,这两个灵魂啊!

淡蓝色的幽光笼罩着他们……

当淡蓝色的月光在时间的流动中变化成淡蓝色的日光时,他从淡蓝色的梦境里渐渐醒来了。

她枕着他的一只手臂,她自己的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脖子,她的头靠着他肌肉凸起的肩。他瞧着她那几乎脱落光了从前的柔发的头,心里一阵难过,眼眶里有些湿了。她微微闭着眼睛,呼吸均匀而轻畅。她的脸此时此刻是那么安宁,由于呈现着甜蜜的安宁而使他感到那么秀丽娴雅。他看得出来,她已经醒了,却不愿睁开眼睛。她的脸色这会儿变得愈加苍白,嘴唇却是变得愈加鲜红了。她双眉舒展,睫毛显得更长了。他情不自禁又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搂抱在怀中!

他想:我要给她买奶粉、麦乳精、滋补药品,让她天天吃饺子和蛋黄龙须面!无论为她借多少钱,欠多少债,我也要给她买!我要重新为她振作起我的精神重新为她鼓起我的勇气奋起我的刚强!我要为她到处去出卖我的体力!我还不应该绝望,我还没到绝望的地步,我还有充分的体力!因为我内心里一直是爱她的,因为我需要她现在非常需要她,因为我需要她的温存需要她的柔情需要她的爱抚需要白天看到她那贤淑的微笑需要夜晚紧紧搂抱住她那柔软的使我迷眩的肉体!因为我已无法再离开她失去她!她本来早就该是我的妻子!

至于那架花圈,它已经被烧毁了,不存在了!让道德和良心审判我谴责我咒骂我吧!我不在乎我不后悔我不惧怕一切人对我的鄙视!如果将她和那一切放在同一架天平上,不,郭立强不需要天平!即使那一切的重量将她高高地压起在空中,我还是要跳起来飞起来将她抱下搂在我的怀里!

他这样想着,不由得轻轻拿起她的一只手放在唇上痴情地吻着。

梦境?不,不是梦境;是一个笼罩在淡蓝色光辉之中的现实。

她已成为他的女人。

他已成为她的男人。

他不由得将头偎在了她的怀里,将他的脸紧贴着她那丰满柔软的乳峰,像追赶太阳而精疲力竭的巨人靠着泰山。

让我们大声地虔诚地感激生活吧!感激生活仍为一代返城待业知青保留了那么多好女人!她们与他们共同度过了多少不正常的年代和不寻常的岁月!她们和他们共同告别城市走向那遥远的广袤的神秘的荒原。她们与他们共同从那个地方经历了人生的种种艰难跋涉返回到城市。她们现在又与他们共同沦落到城市生活最卑下最少幸福最少欢乐的底层。青春妙龄的光彩已从她们的眼睛里和面容上消失,但她们为他们无私地珍留着女性的一切美好的残迹,随时准备在他们最需要的时候更加无私地奉献给他们,就像古希腊的圣徒向心目中的神明奉献祭品。她们乃是属于他们这一代的女人!她们仍愿做他们这一代的女人!如果没有她们在他们悲观绝望苦闷烦愁的时候,向他们的心灵注入无限的柔情,带给他们的生活一些温存的慰藉,他们的命运将会是什么?他们——这些被西西弗斯无意义地在历史的山坡上滚动了十一年的石头,也许会变成一片沉默的无形无状的碎石堆集在历史的山脚下了!

她们是他们的宝石花!

她睁开了双目,看了他一眼,又微微闭上了。她一只手臂搂着他的肩,另一只手臂搂着他的头,同时用手充满爱意地抚摸着他的脸颊,喃喃地说:“你这个男子汉啊,真像个孩子。”

他说:“我真想是个孩子。我真想是你的一个孩子!”

男人无一不是在女人的怀中长大的。所以即使某些刚强铁汉将他们的头偎在一个他们所爱的柔弱的少女怀中,也是丝毫不足为怪的。伟大的统帅和勇猛的强盗,高贵的王公骑士和平凡的劳工苦力,在这一点上是没有任何区别的。浪漫诗人的叹诵和睿智的哲学家的理论,对这一点所作的是同样本质的解释。它是人类以永不枯竭的激情和圣洁的冲动将永生永世赞唱下去的千年万载的长诗!

她的嘴唇触在他的一只耳朵上,悄声说:“让我起来做早饭吧!”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话,他的头仍一动不动偎在她怀里。

她又说了一遍:“让我起来做早饭吧。你昨天一天没吃饭,我要给你做顿好吃的饭。你想吃什么呢?”

他这才自言自语似的说:“什么都不想吃。抱住你我不饿,不渴,不怕。”

“不怕?不怕什么?”

“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就怕……失去你……”

她不知为何沉默了,她那只抚摸着他的手停止了抚摸,她那条搂着他的胳膊慢慢放开了。

他还是那么偎在她怀里。

“咱们今天可是起得太晚了!”她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握住灯绳,拉亮了灯。

淡蓝色的幽光被灯光逼射到塑料布窗帘上去了。

他说:“对没有工作的人时间没有早晚。”

“你忘了我要去货车场上班啦?”

“我再也不让你为我去干那种活!从今天起我要你在家休养,我要天天为你买好吃的做好吃的,像侍候养病的人一样侍候你!今天我要一步不出门,一整天陪你待在家里……”

他的话使她那颗女性的心幸福得快要发出喊叫声了!她感动得流泪了,又开始抚摸他,并且喃喃地说:“我……真没想到……你还爱我……”

他回答:“我也真没想到你还爱我!”他抓住抚摸着他的那只手,又要痴情地亲吻它,却在灯光下发现了她记在手背上的那些已模糊不清的字。

于是他没有亲吻她的手,很奇怪地问:“这个日期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记在手上?”

她便解释她在公共汽车站看到了一张怎样的“通告”,以及她为什么要记下这个日期。

他不由得欠起了身,望着立柜顶上。立柜顶上平放着一架装在破旧盒子里的坏了的扬琴。在兵团时,他也从没当过宣传队队员,但他学会了演奏它,而且演奏得不错。大返城的日子里,它被扔在大宿舍的一个角落,没有谁想要它。他便将它带回了城市,却一次也没有心思和情趣再摆弄它。

“我要把它修好!”他说:“千万提醒我别忘了你记的日子!”说完,他匆匆穿衣服,好像他今天有了一件无比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开始做。

他一穿好衣服,便从立柜顶上取下了琴盒,将它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了盒盖。

它断了好几根弦,弦码也丢了好几个。有一处显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深深地塌陷了,要从里面撑起来分明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想,这可得给弟弟打个电话,让弟弟抽时间回家一次,细木工修补起它来一定比他有些更巧妙的办法。他紧了紧剩下的那几根弦,结果又紧断了一根,使他对自己懊恼得几乎想扇自己的耳光。他在琴盒里寻找击棒,将手探入破了的琴盒衬布里去摸了个遍,一无所获。他到厨房里取了两根筷子又走进来,双手分持着,在所剩无几的琴弦上敲了起来,它发出一阵用音符表达的痛苦的呻吟。

她也已穿好了内衣,两腿还盖着被子,端坐在床上,出神地望着他。此刻,完全不同的两种想法,使他们都从深深的任他们自由潜泳的爱河中浮出水面了。

“你听,它修修还能行!”他那样子,完全像一个摆弄玩具的孩子,语调中充满了喜悦。

她是他的妻子了!这件事曾使他充满了忧郁烦恼的生活中,更增添了多少忧郁烦恼啊!而在昨天夜里,她报偿了他。让忧郁和烦恼都他妈的见鬼去吧!她是他的女人了!他有资格乐观地对待生活了!让“师资培训班”也见他妈的鬼去吧!他在同一天里得到的比他失去的美好得多重要得多幸福得多!怎能相比?无法相比!产生相比较的念头都他妈的是一种罪过。

他已对她说,有了她,每天能够看见她,抱住她,亲吻她,爱抚她,他就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了!在此之前他完全不曾料到一个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并且拥有了这个女人的爱,会成为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他觉得他已经成为了一个这样的男人!他不但不再怕自己的命运,而且还从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要去帮助别人改变命运的热情。因为他觉得在相同的命运下,他远比别人幸运得多也幸福得多。

“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他一边用筷子敲打着破扬琴,一边自言自语。

“什么?为什么你想到死?”她低声问。

他停止了对那架破扬琴的折磨,转身望着她说:“有了你,我才不想死呢!你使我连对死也不感到可怕了,你知道么?”

她默默点了一下头,微微一笑,表示相信他的话,理解他话中的无限深情。

而他,竟没看出,她那微笑,又流露着了某种苦涩的内涵。

“难道你就不想请我替你演奏一曲吗?”他用鼓励她的语调问。

“你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你还会演奏乐器,你都令我刮目相看了!”她的话像是说得很认真,也像是说得很随便,有点崇拜的意味,也不无揶揄的成分。她又那么微微一笑,他还是没看出她那笑流露着某种苦涩的内涵。

“虽然你没有请求,就算是我已经答应了你的请求吧!为你演奏——《快乐的炊事员》,杂技配乐!”

于是他转过身去,又忍心地折磨那不幸的破扬琴。

难登大“俗”之堂的一曲终了,他复转身郑郑重重地向她鞠躬谢——没幕可谢。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为他鼓掌。

眼前的幸福使他身上表现出了在少年时代就早已失去的孩子的顽皮气。

“感谢您的欣赏,本想再露一招……”他看了看破扬琴,非常遗憾地摇头叹气。

他又说:“大音乐家都是靠好乐器出名的!”

她用怀疑的语调轻声问:“你能修好?”

“能,夫人。不需要什么特殊的工具,但一定得需要钱。”

“需要多少钱?”

“至少十几块吧,换弦,买弦码,击棒。乐器也是见钱眼开的东西啊!为它花钱,它才肯发出美妙的声音。”

“把我的棉大衣拿过来。”

“乐于效劳,夫人!”

他走到外屋去,像仆人似的,双手捧着她的棉衣,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她面前。

她并没笑,从棉衣内兜取出了一卷钱递给他。

“哪来的?”他惊诧极了。

“我把我那双皮鞋,那件毛衣,还有那件没穿过的外衣……卖了。”

“卖了?!……那你穿什么?”

“我不是每天都穿着衣服去上班的吗?”

“你……为什么连商量都不跟我商量?!”他生气了。

“别生气,”她请求道,又用责备的语调说:“在昨天夜里之前,你连一句话都不愿主动跟我讲。”

卖掉的都是他们结婚前他为她买的。几天来,她就是用那些钱买米,买柴买菜,买油盐酱醋什么的。唯恐分散他参加考试前复习功课的心思,她隐瞒着他。

“我没生气,”他说:“我难过。哪一个丈夫像我,妻子没有一双皮鞋,一件毛衣,一件新外衣……”

她说:“哪一个丈夫像你,因为爱他的妻子,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你是一个使妻子感到最幸福的丈夫。拿去用吧,差不多够修好它了……”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我们是在为别人修它啊!”

“别夸奖我。有一天我们实在生存不下去的时候,贴一张同样内容的‘通告’,也会有许多人为我们尽力而为的,对吗?”

“对。”

“我们是不是应该相信这一点?”

“应该相信。”

“那么把钱接过去吧!”

“淑芳,我向你发誓:如果我今后不能使你过上幸福的生活,我不配是一个男人!”他终于将钱接过去了。

“你到外屋去待五分钟,我要起床了。”虽然她昨夜已由一个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已将一个女人所能奉献给一个男人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他了,但她还是不习惯被一个男人注视着在白天展示自己的身体。羞涩这种本能的“情感防御”,在白天,在他面前,又将一个女人变成一个姑娘了。

他顺从地走到外屋去了……

当郭立强从乐器商店买了琴弦等物回到家里时,门锁着。他以为徐淑芳又去上班了,有些生气她的任性,也有些后悔临走没态度坚决地再对她进行阻止。

昨天她为他洗出来的那几件衣服已经干了,她为他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床上枕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拖过了,连窗玻璃门玻璃上的水雾痕迹也擦去了。

他闻到一股香味,走到厨房,掀开锅盖一看,锅里熥着她为他做的午饭:两个馒头,一盘肉丝炒土豆片,还有一碗面条。

他想起了她早晨对他说过的那句话:“我要给你做顿好吃的饭。”

锅台上,烤着劈得很细的引火的木柴,煤箱里的煤倒满了,炉膛底的煤灰掏尽了,水缸里的水也快溢出了;一切家务活她都做了,他没什么可做的了。他本想今天陪她在家里待上一整天,尽量使她感到一些快乐,弥补他许多日子以来对她的冷漠,这个愿望却落空了。

他便动手修那架破扬琴。他要赶快修好它,然后到货车场将她替换回来。若不是她这些天顶替他去上班,他也许连货车场那份临时工作也丢掉了。

他忽然发现闹钟下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以为她有什么忘记叮嘱他的话写在上面,立刻拿起来看。没看完,脸就白了。

那张纸上这样写着:

我走了。我实在没有勇气当面向你告别,千万别恨我,千万原谅我。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你爱我爱到那样深。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从昨夜至今晨我会对你产生那么深那么深的爱。我终于体验到了什么叫爱,为什么男人和女人对爱的要求常常那么强烈那么痴心。我也体验到了我们之间的爱绝不是一般的爱,它是恩爱。虽然我对你无恩无索,而你对我的恩与你的爱一样深,将永远地铭记在我心里。

但是我却不能做你的妻子,不能成为你的女人,不能不离开你,不能够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婚礼上那架花圈它总在我心里燃烧。

我本想在你最绝望的时候将我的肉体奉献给你,用女人最圣洁的一切安抚你的心灵和肉体,报答你为我损失的一切和曾经给予我的一切。实际上我昨夜奉献出的与我获得到的一样多。不!我获得到的比我奉献出的还要多,多得多。你无法知道我为此多么感激你。你对我的恩增加了难以报答的一份!我的爱永远永远是你对我的爱的奴仆。是命运使它们成为两个星座中的星星!

我实际上没有报答你,又必须去偿还我当年欠他的债。那已经不是感情上的债,而是良心上的债。良心上的债不偿还,人是没法有真正的欢乐和幸福可言的。让我就去做道德法庭上的忏悔者吧!别为我担心,他也是个好人。他不会再伤害我,他会原谅我,会收留我。

关于那孩子,我无需再向你解释什么。因为我已向你证明,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你千万别去找我。找到我,我也不会再跟你回到这个家。

你要记住你今晨对我说的话,不怕失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那么你也应该不怕我们的分离,不是因为怕它,而是因为不怕它,要和它硬碰硬。

我请求你,今后我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偶然见到了,不要注意我,不要跟我说话,要避开我。我偶然见到了你,也会避开你。如果我们不这样,如果我们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了,我的心会当场碎的!

修好你的琴,别忘了那一天的日期——三月二十八日下午两点,江北。

彻底忘掉我吧,如果你能做到……

徐淑芳即日

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她是在内心充满痛苦充满矛盾之下匆匆写的。

那张纸从他手中飘落地上了。

终究是梦境!终究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

它所创造的似幻觉又不是幻觉,不是幻觉又太似幻觉的,使他归复了童心失去了一个男人的理智一个男人的庄重的,欢悦的亲昵的眩迷的陶醉的诗一般的家庭牧歌一般的每秒每分都在增长的从未体验过从未享受过的幸福的馨香,还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而她却留下一张纸便离开了他,永远!

他对她深厚而炽热的情感强烈而崇高的冲动不过是一个淡淡的幽蓝色的梦中之梦!

他觉得整个房间旋转起来,越转越快,他的双腿站立不稳,他的身子摇晃了,失去了重心,他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去扶桌角。那只手扶住了桌角,却像根稻草似的毫无支撑力。

他的身体倾倒下去了。照射进房间里的上午的耀眼阳光,又变成了淡淡的幽蓝色,它还要像负心少女娇媚的微笑一样对他施展催眠术般的欺骗……

这时,徐淑芳正在王志松家住的那条铁路路基下不成其为街的街口徘徊。如果他从家里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从什么地方回家,她就能看见他,她要在那里一直等待他出现。等到黑天,再从黑天等到白天,她也要等。她不能够没有单独见到他之前便迈进他家的门槛。不是没有这种勇气,而是不愿那样。她必须使他知道一点,她对他没有什么罪过。她要毫无愧色地要他将她心甘情愿地带进他的家。

她终于看到从她并不陌生的那个小院里走出了一个人。像是他,她又怀疑不是他,因为那个人穿着一套蓝色的铁路工作服。

她仿佛戴上了一副浅墨镜,初春三月的和暖阳光下的一切,都变成了淡淡的幽蓝色的。

那种淡淡的幽蓝色啊,对于她,从今以后,将是世界上一切绚丽多彩的颜色之中最最美好的能够浸染到她心灵里的颜色!

她心中暗暗说:别了,你激动过我感动过我使我的灵魂那么战栗使我的肉体那么冲动的淡淡的幽蓝色。

同样深度同样感受同样体验的爱,只有从同一个人身上才能获得,两个好人也不能够替代。正如果酒是果酒,白酒是白酒,甘蔗是甘蔗,冰糖是冰糖。她来找他不是被爱驱使,而是被良心鞭赶。

当那个人渐渐走近,她才判断出,正是他。

她从容地迎着他走去。

他走路时还像她记忆中那样,低着头,迈着大步,似乎一边走一边心事重重地思考着什么严峻的事。

当她走到离他四五步,叫了他一声:“王志松!”

他这才抬起头来。

“你……”他双脚生了根似的,牢牢地僵立在她面前。

“我。”她十分镇定地回答。

“你为什么叫住我?”

“我来还你的良心债。”她忽然觉得对他十分陌生了,并非由于他穿上了一套崭新的蓝色的铁路工作服,还因为她一时理不清的别的某些变化。眼睛看不出来的,心灵却观察到了,心灵从来都比视觉更细微更敏感。

“良心?我们谁都不欠谁的了。我送了你结婚礼物,你丈夫请我喝了喜酒,我和姚守义严晓东还补了份子钱。”

“花圈烧了,我人还没死。我来做你的妻子。”

“是被驱逐出来的吧?”

“如果是被驱逐出来的,我绝不会找你。现在你回答吧,要我,还是不要?”在他听来,她最后两句话的意思是——无论你怎样回答,我们的账都算一笔勾销了。

对于她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他一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他觉得她已完全不是当年在兵团时连公众都承认是“属于”他的那个徐淑芳了。她过去从来也没用这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他说过话,也从来没有用这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对任何人说过话。他觉得她身上少了某种东西,多了某种东西。

记得在兵团的时候,每当他感到不顺心的时候,常常无缘无故地对她发脾气。而她总是那么温顺地有时甚至是可怜地容忍着。

有一次,她在井台边洗衣服,他因为她在团里看病时忘了给他买回一双海绵底球鞋,当着不少男女知青对她大发了一通火。她却一句也不与他争吵,低着头默默洗衣服。他发够了火,脱下自己的脏外衣扔进她的盆里,大声说:“先把我这件洗出来,我等着穿!”她便放下正洗着的一件衣服,一边落泪,一边先洗起他那件衣服来。

黄昏后,他约她陪他到小河边散散步,她照旧陪他去了,并且丝毫没有因为白天受委屈而对他流露出什么不愉快的神色。他要她为他唱那支她已不知为他唱了多少遍的“在这里……”她照旧唱。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了用那么一种硬邦邦的口气说出那么一些冷冰冰的话?

但她今天毕竟是主动来找他了,还对他说“我来还你的良心债”,“我来做你的妻子。”

于是他彻底宽恕了她。同时在她面前,在她镇定的注视下,又一次产生了对她的罪过感。

“你……为什么早不来找我?”

“直到今天,我才觉得自己能够平静地看着你,能够平静地跟你说话了。”

“你……现在不恨我?”

“这话应该我问你。”

“你……那么说你原谅我了?”

“这话也应该我问你。”

他本想对她说:“不,我不要你做我的妻子了!我不想改变命运已对我们决定了的安排。”但他说不出想说的话,因为他还爱她。多少日子以来,他希望从记忆中抹去她的影子,从心中摈除她以前占据的位置,却办不到。多少日子里他一直在猜测着她的生活,幸福?还是不幸?后悔了?还是陶醉在新婚燕尔中?

“你……变了。”

“我自己知道。”

“他……对你好吗?”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顶替你返城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

他避开了她的目光。现在他不必详问便可以想象到,城市在她返城后的那些日子里,曾怎样地像她那没人味的后妈一样冷落过她,抛弃过她,欺负过她,凌辱过她,虐待过她,逼迫她做出了违反她良心的抉择。如果他早能想象到这些就好了!为什么应该想象到的却没有想象到?这是他欠她的良心债。彼此偿还,彼此抵消吧!

他又说:“我已经有正式工作了。”

她苦笑了一下:“我很高兴,你能够养活我了。”

她脸上却一点高兴的表情也没有。

他们的心都想要向对方靠拢一些,但他们互相都感到那么陌生了,而且都无法掩饰这一点。

“我妈妈和我妹妹常念叨起你,我一直对她们隐瞒着你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因此而感谢你吗?”

“不,我的意思是,她们见了你心情会很快乐的……”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的心情怎样?”

“我们别……彼此再伤对方了!走!跟我回家吧!我请求你了!”

“不必请求。因为我是主动来做你的妻子的,应该请求的是我。”

“别用这么冷冰冰的语调跟我说话了!我们不是互相都原谅了吗?我们和好吧!像当年在兵团时一样!……跟我回家吧!……”

“像当年在兵团时一样……”她又苦笑了一下,平淡地说:“那么好吧,你带着过去曾‘属于’你的姑娘,现在又重新‘属于’你的女人回家吧!”

“你是真心这么决定的?”

“我是凭良心这么决定的。”

男人啊男人,他们对女人的理解有时是那么深刻,深刻得远远超过了女人们本身所可能具有的深度;他们对女人的理解有时又是那么肤浅,肤浅得像一年级的小学生对“女人”两个字的理解一样。他竟没有听出来,她的回答,和他的问话之间,隔着怎样的一道堑壕。真心与良心,这是两个星系。前者中旋转着的是普遍的人性的行星,后者中旋转着的是普遍的道德的行星。

“那么你跟我回家吧!”

“我正期待着你说这句话。”

于是,他在前,她在后,一同向他家走去。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又说:“你和他的关系,你就不要出面了,一切由我办理。”

她回答道:“你无法办理。”

“为什么?”

“离婚手续需要夫妻双方同时办理,这是我结了一次婚才学到的一点法律常识。”

这回轮到他苦笑了。

没走多远,她忽然说:“你站一下。”

他站住了,转身疑惑地望着她,见她表情异常严肃,以为她将要在这种时刻向他提出什么条件。城市既然将她变得在他看来陌生了,也完全有可能将她变得世俗了。如果她真提出目前一般姑娘们斤斤计较的什么条件,哪怕是他不难办到的,他也准备只用一句话回答她:“滚回那个人家里去吧!”

她两眼望着他,平静地说:“我要告诉你,在昨天夜里之前,我的身体没有允许一个男人占有过。我和他虽然在法律上结了婚,但你在我们的婚礼上送去的‘结婚礼物’,使我和他一直没有像一对夫妻那样共同生活过一天。我曾盼望你去找我,把我从那种似夫妻又不是夫妻的尴尬生活中拽出来,但是我白白盼望了许多日子。我也欠他的良心债,比欠你的良心债还要多。我要报答他,凭的是真心,不是良心。所以我昨天夜里主动把我自己的身体给予了他……我已报答了他,所以今天才来偿还你。同样用身体。我只有身体,没有别的……”

听了她这番自白性的话,痛苦的、内疚的、负罪的、忏悔的、乞求宽恕的和愿受惩罚的几种表情,同时呈现在他脸上,凝固在他脸上。他那张脸仿佛顿时苍老了百岁!

他呆呆愣愣地瞪着她。

“你不后悔在我需要你拽我一把的时候你却在仇恨我吗?”

“淑芳……”他的声音发抖。

“将一个和别的男人发生过肉体关系的女人作为妻子,你不会觉得是一种耻辱吗?”

城市!城市!你将我当年所爱的温柔的单纯的软弱的容易羞涩的一个姑娘改变成了什么样啊!从前她听到别人说出她刚才说的那一类话便会面红耳赤,垂首低眉地扭身走开。而今天她两眼望着他,面对面地,语调平静得近于刻板地对他讲她和另一个男人的肉体关系!他几乎要大声喊叫:不,不!这不是我当年所爱的姑娘!不是,不是!你到底是谁?!

“你将来不会后悔不会厌弃我吗?”她的语调仍然那么平静。

他却并没有大声喊叫起来。

他那倔强的双唇微动了一下,只从口中推挤出一个字:“不!……”

他们对视片刻,又向前走。她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开始和他并肩走着。

“大娘的身体好吗?”她低声问。此时,她的语调才变得温柔了。那正是他所熟悉的当年听了感到亲近的语调。

“还好。”

“小妹今年毕业后准备考大学吗?”

“她自己信心不足,我鼓励她考。”

她还关心着他老母亲的身体!她还记得他的妹妹今年毕业!他觉得鼻子有些酸。他想:她还是我当年所爱的姑娘!还是!还是!城市城市,你改变不了我王志松所爱的姑娘!你改变不了我们“兵团服”所爱的那些好姑娘!改变不了!你可以使她们长期待业,你可以使她们遭到种种歧视,你可以像没人味的后妈一样冷落她们,抛弃她们,欺负她们,凌辱她们,虐待她们,逼迫她们违反她们的良心,但你改变不了她们!正如你改变不了我们一样,我们和她们,我们和她们,终将有一天征服你!我们征服过北大荒的荒原,我们也一定能征服你!终将有一天你不得不承认,我们并非是你毫无前途毫无出息了的长子长女!

他们走到了他家的小院外。他推开院门,将身体闪在一旁。此刻他的目光中具有了亲近,他望着她说:“家里刚吃完午饭,一定还挺乱的呢!我上中班,家里午饭吃得早。妈妈肯定会再为你自己单独做一顿的。”

她迟疑了一下,一只脚缓缓地迈进了院里。这个小院,对她曾是很亲切很熟悉的,如今它有了明显的变化,院门重修过了,不再像从前那样倾吊着,一角接地,开也费劲关也费劲了。劈好的木柴,整整齐齐地在院里垛得很高。与邻院之间可算有也可算无的七歪八斜的隔栅,用木板条补钉过了,锯齐了,每一根木板条的上端还都锯成了等腰三角形,显得挺美观。小院干干净净,严严紧紧。

一个返城知青回到一个家庭,给许多家庭带来的某些烦恼和变化是一样多的。

她忽然将那只踏入小院的脚缩了回来,并且退后一步。

“进啊,我妈妈和妹妹见到你会高兴的,不会说别的。”

“不……”她又退后一步。

他迷惑不解地瞧着她。

“不,不,这不对,这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着些使他更加不解的话。

“你怎么了?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是这么回事!”她像从一个怪梦中惊醒了似的,叫嚷一声,转身就想跑。

可他的两手同时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双肩,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低声然而语气咄咄逼人地说:“你捉弄我是不是?!”

“放开我……”她乞求着,扭动着身子想挣脱他的两手。

他的两只手仿佛焊在她的双肩上了。

“你捉弄我是不是?!”他又说了一遍,语气更加咄咄逼人。他的目光如同两根铁钉,好像要钉进她的眼睛里。

她又扭动身体,还是没有挣脱他的两手。

“我爱他!”

“你撒谎!”

“我爱他!我现在爱的是他!我心里爱的是他!……”

“我杀了你!”

“杀吧。我爱他……”

“你!……”他猛烈地摇晃她的身体,将她的身体狠狠往门框上撞。

她口中重复着“我爱他”三个字,再不说别的话。

他终于放开了她,喘息着,恨恨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还要对我说来做我的妻子!”

“你要杀我就杀死我吧!”她说,“我的心告诉我,我即使做了你的妻子,也绝不等于还了你的债!我的心将还是属于他!我对你将是一个灵魂不忠的妻子!我不能欺骗自己,也不愿欺骗你,我以为对我的心,我能做得了主,可实际上我不能,根本不能,不能……”她的话说得又激动又坦白。她是把自己的心掏出来捧在手上展示给他看也展示给自己看了。

女人啊女人,有几个女人对自己的心能倒行逆施地做得了主呢——当一种荒山野藤般的爱情在她们心里深深扎根的时候?又有多少女人不敢正视自己的心,在这种时候还要对自己进行欺骗并且一直欺骗到死呢?她们在刚强的时候也是软弱的,她们向命运抗争的方式也往往是将自己当成祭物去牺牲的。

他吼道:“你滚!……”

她此刻才明白,她来找他,与其说是要偿还他的良心债,毋宁说是要惩罚自己良心上的失落。结果反而又一次当面更严重地损害了他。

她无比悔恨地慢慢走了。

“站住!”

她站住了。

“你到院里来,我还有最后的几句话对你说。”

她迟疑了一下,走进了小院,呆呆地望着他。

他的两只手又牢牢地抓住了她的双肩,他粗鲁地将她的身体推得紧靠在小仓房的泥墙上。

从屋里,传出了响亮而带有杂音的收音机播放的黄梅戏曲: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

绿水青山带笑颜……

他的目光又像两根钉子似的咄咄地逼视着她的眼睛。

“当年我那么爱过你,你也爱过我,我有权再吻你一次,不要你还什么良心债!”

她不说话。

他没吻她,却问:“还记得当年你怎样被我吓哭过吗?”

她点点头。

“现在你还怕我吗?”

她摇摇头。

他心中突然又萌生了一种强烈的报复的欲念。因为她又一次严重地伤害了他,因为她变得不再是当年他所爱的那个温柔的单纯的软弱的容易羞涩的姑娘了!当年他的手刚刚伸入她的内衣,她便吓得失声叫起,浑身战栗,转身欲逃,像一只可怜的小动物;可是如今她将她的肉体奉献给了另一个男人,还要当面告诉他!

他冷笑起来,一只手放开了她的肩,开始解她的衣扣,一颗,两颗,三颗……

“你也应该有勇气回去告诉他,我今天怎样对待了你。你不是用那么平静的语调告诉了我,你昨天夜里怎样将你的身体奉献给了他吗?”

他解开了她全部的衣扣。

屋里,收音机的声音小了一瞬,又大了起来:

槐树槐树听我说,

……

董永我……

她一动也不动。她闭上了眼睛,泪水渐渐地从她眼角淌了出来……

过了许久,他并没有侵犯她。

她睁开眼睛,见他背对着她站在与邻居的隔栅旁,一手抓着隔栅的一根木条。

她说:“我不是一个坏女人,你也不是一个坏男人。”

啪!被他抓着的那根木条折断了。

“原谅我,”他哑着声音说:“只求你……再为我唱一次歌吧,唱‘在这里’……唱完你就走吧!”

她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久久地望着他。她想要满足他这个请求,却不敢张口唱,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哭出来。

她扣上衣扣,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内心里的风暴,低声唱了起来:

在这里,我听到了大海在歌唱。

在这里,我闻到了豆蔻花儿香。

我曾到过遥远的南洋,

遇见一位马来亚的姑娘。

我和她并肩坐在椰子树下,

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

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

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

他站在隔栅旁,手中攥着那截折断的木条,一动不动地听着她的声音渐唱渐弱,渐微渐远。

他不由得缓缓向她转过身去——她人已见不到了,她的歌声却仍在院子外面继续:

在这里,阳光照射着海面,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微笑。

在这里,海风吹动着海浪,

好像她的灵魂在向我呼号。

……

徐淑芳回到家里,见郭立强正坐在桌前发呆,那架破扬琴,仍放在桌上。

现在,家这个字,对于她可以去掉引号了。

她几乎是冲进家门的。

她人还在外屋时,就朝里屋激动地大声呼叫:“立强!……”

她真希望他没有看她留给他的那封信啊!

他扭头望了她足有两分钟,又将头扭过去了,不对她说话。

她明白,他是看过那封信了。

她不知所措地走到床边坐下去。她为他叠好的衣服仍放在床上,他分明连动也没动一下。

他对她的态度又将她确定在她在这个屋里先前的位置了,那同时也是她的心理位置。

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终于开口说:“你何必再跑回来看我一次呢?你的信将一切都解释明白了。我今后一定照你信上对我的请求去做,我能做到。”

“我错了,”她低声说:“我差一点彻底毁了我自己,毁了他,也毁了我们的爱情。我心里真是后怕极了!我以为我能够离开你,我真傻!我离开了你,心却留在我们的家里!你在认真听我的话么?我爱你!我的心不能够再像爱你一样地爱另外一个男人了!我已经当面这样告诉他了!在我心目中从此以后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那就是你!我要永远永远做你的好妻子,我们要永远永远不分离。我对你的爱,也将使我不怕待业,不怕没钱,不怕一切打击,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不怕!我们要永远永远深深地深深地爱着,我要像好孩子一样听你的话,我要顺从你的意愿,天天吃你给我买的奶粉,麦乳精,滋补药品,不管你为我借多少钱欠多少债我都不责备你!我要为你养好身体!我还要为你长出头发!我还要为你生个孩子!我要做一个好母亲!等我的身体休养好了我要再去干临时工,我们都挣钱,我们一块还债!借了多少钱欠了多少债我们也一定能还清!我还要做一个好嫂子。我要使我们这个小家温温暖暖和和睦睦。我要把我的命和你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我们的结婚证呢?找出来给我,要由我来珍藏着它……”

他这时已站起来了。他走到了她跟前,三十一岁的男人一句话也没说就跪下了。他抱住她的双腿,将他的脸埋在她的膝间,哭了。他从十几岁起就没有哭过了。他以为自己无论多么伤心多么难过都不会哭了,永远不会哭了。可是现在他哭得像个孩子,哭得羞于对她抬起头来。

她则像一个年轻的母亲抚慰自己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似的,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抚摸着,抚摸着……

一阵警车的啸叫声由远而近,急速地驶到了这条小街上。

“好孩子,起来吧,啊?”她轻声说。

他站了起来,难为情地转过身去。

她也从床边站了起来,走到他对面,踮起脚在他眉心吻了一下,用手替他拭眼泪。

“琴弦什么的买来了?”

“买来了。”

“那你快修它吧!”

“现在我才能够坐下来修它了!你没有回来之前,我守着它发了几个小时的呆。”

她内疚地微微一笑,又踮起脚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忽然有人敲门。

他们赶紧分开。

他说:“准是弟弟回来了!”

她说:“弟弟才不会敲门呢!”

他说:“也许是找错了人家的人。”

她笑道:“我可希望不是找错了人家的人,是我们的一位客人。我们家连位客人都没来过!”急忙走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两名公安人员。

“姓郭?”

“对。”

“郭立强在家吗?”

“在。”

他们未经允许便迈进了门。

“你是郭立强?”

“是。”

“这张报考表是你的吧?”

“是我的。”

“知道掉在什么地方了吗?”

“……”

“在考场上你打昏了一名公安人员,不否认吗?”

“……”

“那么跟我们走吧!”

“……”

其中一个公安人员向他亮出了手铐:“伸出双手。”

“我不戴那东西,我不会逃跑。”

“愿不愿戴是你的事,戴不戴是我们的事。”

他被戴上了手铐。

她直至此时才对眼前发生的事做出反应。她扑到他身上,用双臂紧紧抱住他,焦急地大声说:“立强,你快告诉他们,你没打过公安人员!他们一定搞错了!你不会打人的!我相信你不会动手打人!快告诉他们呀……”

他低头瞧着她的脸,诚实地说:“我打了。”

昨天,公安人员与“兵团服”们在各个考场上冲突起来后,姚守义被一名公安人员使劲往教室外拖,姚守义双手抓住门框不放,那公安人员就用警棍打姚守义的双手。这情形使他愤怒了。他跨过去,给了那公安人员一拳,一拳击在对方太阳穴,对方像个射击场上的人形靶似的倒下去了。姚守义趁机溜掉了……

两名公安人员轻轻拽开她,一边一个夹持着他,将他带走了。

他临出门回头对她说:“记住,打个电话给立伟,叫他回家一次,把琴修好。到了那个日子,你带着琴替我去会合,也许他们正需要一架扬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