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想不到你这个人还会出现在我家里。”
“我那天离开你家的时候,并没有声明我再也不来了。”
“我的房间里开始预备烟灰缸了。”
“我戒烟了。”
“某个姑娘向你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是的。”
“打算跟她结婚了?”
“不。”
“因为她不够漂亮?”
“因为她太漂亮了。”
“男人都非常愿意将一个漂亮姑娘的话当成圣旨吗?”
“如果她还是个医生,去看病的男人是会乐于接受她的忠告的。”
姚玉慧观察地望着她的家庭辅导教师的脸,见他的气色果然不佳。他的第二次光临,使她十分不解。她对他身上表现出的那种高傲很反感。那种高傲不是演技,也不能算性格,而是气质。因为是气质,因为是从骨头里表现出来的,所以她很反感。第一天她就断定了他是一个干部子弟。她刚才那些话不过为了测试她的判断。他的回答使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还是第一次有人在她——一位市长的女儿面前,不肯稍加掩饰干部子弟们所特有的那种高傲。如果说她对他开始感到了某种兴趣的话,正是因为这一点。
她在心里说:“我尊敬的教师,即使你那种高傲是像呼吸一样天生的本能,在一位市长家里你也应该掩饰着点才对。”同时暗想:难道母亲将一位省长的公子请来做我的家庭辅导教师了?
她觉得他骨头里的那种玩意儿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是异常可笑的。
她又说:“你并没有遗忘在我家里什么东西,包括烟灰。”
他严肃地说:“我是来帮你补习功课的。”
“我那天不是告诉你,无论我的成绩如何,我注定会被录取吗?”
“我那天不是也告诉你,我一定要让全市返城待业知青中所有的报考者都知道考试的真相吗?”
“你已经那样做了?”
“是的。”
听了他的回答后,她许久没有做声。当她拥有某种幸运的机会时,她因为它不光明正大而感到可耻。但此刻当他告诉她,她可能已失去了这种幸运的机会时,她又不免替自己感到无限惋惜。毕竟是在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中只有一百五十个人才能获得的幸运机会!而且完全不必同谁去进行竞争。而且是关系到自己将来甚至可能一生前途的机会。许多人一生的道路,往往可能正是由于一次机会的得失所决定。当过营教导员的她,比别人更明白这一点。因为她曾以一个教导员的权力给予过某些人良好的机会,也剥夺过某些人良好的机会。而她返城后第一次获得的,幸运的、良好的、重要的、不必进行竞争也不必做出巨大努力的机会,被母亲替她聘请的这位从骨头里表现出高傲的家庭辅导教师,以公理的名义剥夺了。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被别人剥夺了重要的机会。她不唯感到惋惜,同时也感到恼火了。她可以出于自尊而毫不遗憾地放弃这样的机会,求得一种带有原则性的自我完成,却难以容忍别人从她手中剥夺走这样的机会。因为这种剥夺如同法官宣判她退还自己不应得到的财产一样,意味着耻辱。
于是她冷冷地问:“那你还来帮我补习什么功课?”
他说:“因此我才更应该来帮你补习功课。我衷心希望你能凭分数被录取。”
“谢谢,我早已决定不报考了。”
“是现在才决定的吧?”
他的话剥下了包在她自尊心外面的最后一层锡纸。这最后一层锡纸只有自己剥时自尊心才是完整的。可是竟被他那么无动于衷又似乎那么毫不经意地剥掉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你有什么权力以这种态度对我说话?”她的语气和目光同时严厉起来。
“我是你的家庭教师。我想我对你的态度是认真负责的。”他相当平静。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无论我的决心是早已下定的还是现在才下定的,总之我不报考了!因此我对‘教师培训班’像对你一样不感兴趣了!”她说着,急步走去打开了房门。
“我没有想到过你对我感不感兴趣的问题。”他坐着不动。
她大声说:“请出去!”
“我真没料到你会这样对待我。”他仍然相当平静,望着她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一个当过教导员的人,会将进行机会均等的竞争看成公平合理的事呢,原来你并没有进行这种竞争的自豪感和勇气!”
“你到我家里来,就是为了当面嘲讽我吗?”
“我是为了来帮你补习功课。”
“你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
“衷心希望你在机会均等的竞争中,凭分数被录取。”
她沉默片刻,冷笑道:“然后你就有资本到处宣扬,市长的女儿是在你的帮助下才考上‘师资培训班’的?非常抱歉,我不给你这样的资本!”终于也说出尖刻的语言对他反唇相讥,她的恼怒稍释。
他站了起来,目光咄咄地盯着她说:“在我心目中你不是什么市长的女儿,你也是一个返城待业知青!”
他说罢,解开了衣扣,双手将衣襟敞开。
她看到他的旧绒衣上印着“屯垦戍边”四个字。
这四个字,将她对他的心理距离拉近了。在几分钟之内,她注视着他没有说一句话。而她的目光却发生了多层次的变化。她开始以一种特殊的,与几分钟前完全不同的目光看待他了。
她终于低声问:“你也是?”并且徐徐将敞开的门关上了。
“不过比你早离开北大荒三年,也没当过教导员。”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一只手一颗一颗地扣上了衣扣。
她双手背在身后,朝墙上一靠,又问:“几师几团?”
“一师二团。”他站着回答。
“我在三师七团。”她仍注视着他,接着说:“我们当年离得很远。”
他说:“现在好像我们离得也不近。”
“对不起,我刚才太不礼貌了。”她用歉意的语调说。既然她和他是兵团战友,既然他并没把她看成一位市长的女儿,而是看成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她也就不再将他看成家庭辅导教师了。兵团战友,仅凭这四个字,两个北大荒返城知青就可以互相产生信任,重新寻找到许多许多共同的语言。它是一代人的“口令”。
“我可没什么值得向你表示歉意的。”他和解地坐了下去。
“你的无礼,是骨头里的。”她仍以尖刻的话回答他。不过已不再是反唇相讥的口吻,而是玩笑的口吻了。她在有意进一步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能在自己家里见到一位兵团战友,她感到高兴起来,补习功课成了并不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她面对着一个肯定会和自己有许多共同语言的人。共同语言是内心世界的大气层,它和人需要吃饭一样重要。
听了她那句开玩笑的话,他第一次微笑了,说:“你的确是看到我的骨头里去了。”
她走到床前,坐在床边,情绪彻底改变,心里完全放松地说:“现在可以认为我们离得近些了吧?”
她内心的高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这个家像一只体面的笼子,早已使她感到寂寞难耐了。什么“教师培训班”,见它的鬼!还有他说的什么“机会均等的竞争”,也见鬼去吧!她此刻只想和一个有共同语言的人随便聊点什么。城市将二十余万这样的人同她隔开了。长此下去,她认为自己很快就会由一个老姑娘变成一个阴郁的干瘪的老太婆了。她一经了解到他原来也是二十余万之一,便觉得他身上带有着自己非常需要呼吸到的负离子。
“不,还要更近些。”他站起来,将方桌搬到床前,放在他和她之间。随后将椅子挪到桌旁,端坐下去。这样,他和她就面对面地坐在桌子两侧了。
“好方式。”她说,起身去从床头柜里取出了高级奶糖、橘子、苹果、瓜子,放在桌上。
他看了她一眼,奇怪地问:“把这些东西放在桌上干什么?”
“边吃边聊。”她剥开了一个橘子。
“聊什么?”他更加奇怪了。
她忽然想起了北大荒知青当年对厌烦了的各种讨论会进行消极抵制的一种说法,笑道:“乱谈及其他。”
不料他却皱起眉头说:“教导员同志,我没有这样的时间,你也不应该有这样的时间。离考试只五天了,收起你这些好吃的东西,把你的课本放到桌上,现在我就开始帮你补习功课。”
她将剥好的橘子慢慢放下了。
他见她迟疑不决地看着自己,又说:“我对待任何一件事情都是很认真的。”
她说:“我比你更具有这种性格。但你这不明明是帮我仓促地对待命运吗?”
“是的。”他丝毫也不想否认这一点。
“然后叫我到考场上去受折磨?”
“我相信百分之八十的报考者都绝不会比你补习得更有把握。”他严肃地说:“一代人都在对付命运,不只你自己。”
“莫如说你相信我的运气好。”
“现在也没有时间讨论运气。”
“让我考虑考虑。”她缓缓坐了下去。
“给你五分钟的时间。”他从腕上撸下手表,轻轻放在桌上,注视着,又说:“你还是决定不报考,我便告辞。你刚才问过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现在我可以回答你,当我能为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做什么的时候,我就要认真去做。无论对谁都一样。”
她两手捧着面颊,一会儿瞧瞧那只手表,一会儿瞧瞧他。秒针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他脸上的表情愈来愈严肃。
她不禁自言自语:“难道我们返城待业知青注定了不可能有从容一点的时间为自己的命运做准备吗?”
“以后生活更不可能再给这一代人从容的时间做这种准备。”他的目光始终盯在表上,好像五分钟一到,就会拿起手表匆匆走掉。
“命运……真是比什么都可怕的东西……”
“连拿破仑也害怕命运。”
“真的?”
“真的。”
“那么一个老姑娘害怕命运就没什么值得羞愧的了!”
“但任何一个等待好运从天而降的人也都极可悲。好运从来都有限,有限的东西从来都需要去竞争,竞争到的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当然可能对你例外,因为你是市长的女儿,好运也许会接二连三向你招手,所以你若不愿去进行竞争我完全能够理解。”
“别挖苦我了!你说我考……还是不考?把握的确很小。”
“我不想替你做出决定。要不你扔钢镚儿吧!”
“扔钢镚儿?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五分钟到了!”他拿起手表,戴上后,站了起来。
她还是没有做出决定。
“看来我应该走了。”他不无失望地说,离开桌子,朝房门走去。
她一动不动。
他已经走到了门前,回过头说:“向你表示歉意,我剥夺了你本来唾手可得的一次重要机会!”说着推开了房门。
“别走!”她突然站了起来,将桌上那些好吃的东西全部推落到床上,然后趴在床上,将枕头搬到一旁,将许多册中学课本双手捧着放到了桌上。
她端正地坐着,望着他,像一个注意力集中的学生在课堂上望着老师。她那样子竟很有些激动。
他,由衷地笑了,迅速走回到桌前,重新坐在椅子上。
她庄重地问:“你满意了?”
他回答:“教导员同志,你应该自己对自己感到满意。你为自己做出了值得做出的决定。”
“不是你激我,我肯定会做出相反的决定。”
“那么我也有理由对我那些带有挖苦意味的话感到满意了。”
她笑了。
他也笑了。
他开始翻那些她妹妹为她找全的中学课本。边翻边说:“我们的教导员同志大可不必为政治下功夫了,我相信你差不多可以得满分。历史,暂且也把它放在一旁,但是你自己一定要看看,起码应该记住古代历史年代表,近代历史中一些重大事件发生和结束的时间,著名历史人物的简况和他们在历史上起的作用……”
“历史我有把握及格。”
“你的话太使我受鼓舞了!地理呢?”
“看一遍可以考个六七十分吧。”
“语文呢?”
“中学时我的语文成绩还不错,靠基础也能及格。”
他将政治、历史、地理、语文课本一册册摞起来放在一旁,压上一只手,看着她说:“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
“我真想亲你一下,你使我对你满怀信心。”
虽然他是在开玩笑,她的脸还是倏地红了。如果他当真亲她一下,她知道自己绝不会有什么不高兴的表示。第一次有一个和她年龄相差无几的男人跟她开这么随便的玩笑。她内心里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种愉快。他那句玩笑甚至使她对他感到亲近起来,也使她感到补习功课这件过分正经的事增添了几分情趣。归根到底还是让“教师培训班”见鬼去吧!现在有一个和我同样经历的男人就坐在我对面,他敢于随便跟我开玩笑,他已经一点也不使我讨厌了,恰恰相反,他使我心里产生了从来也没有产生过的愉快,它如同闷热夏天的微风。对我来说,这足够在此时此刻使我感到满足的了。为了回报他对我的恩赐,我也应该装出几分认真的学生的样子。她心里这么想着,就将双手压在一起,连同手臂平放在桌子上,目不转睛地,表情异常肃穆地瞧着他。
他却有些窘迫起来,说:“教导员同志,让我们彼此都放松一点嘛!”
她的脸又红了一阵,笑道:“没问题,只要你自己别太严肃。”
“我要帮你补习的,只剩下了代数、几何、物理、化学四科。我为你抄写了这四科的公式和定理表。你应该把它们用摁钉摁在墙上,随时看,随时记。记住了这些表上的公式和定理,考试时就要靠你运用的灵活性了。”他一边说,一边从椅背上拿起他的书包,取出四张表交给她。
他们就这样开始补习了。
他首先帮她补习的是代数,从初二的课程开始补习起。他为此向她解释出一番道理,说这种补习法叫作“承上启下”。毫无疑问,他到她的家里来之前,对于如何帮助她补习,是动脑筋考虑过的。她也猜测到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认为自己断送了她的一次机会,理所当然应该再帮助她获得同样的机会,作为对给她造成的损失的一种补偿。
而她对他的认真讲解,其实并没听进去多少,她只不过是在看着他的表情,神态,手势,听着他的声音而已。他的表情并不丰富,他的神态未免严肃,他也不过多地做手势,他的声音……很一般的男人的声音,平板,没有抑扬顿挫。如果不是他,而是另外的一个男人如此一本正经地,不厌其烦地,不停地对她讲解那些枯燥无味的代数公式,她不反感地制止继续讲下去,也会公然将头伏在桌上打瞌睡的。中学时她恰恰对代数、几何、物理、化学这四门主科缺乏兴趣。
但是此刻非常奇怪的是,她竟希望他一直不停地讲下去,讲下去,讲下去。她明明什么也没听懂,却频频点头,点头,点头,虚假地表现出有所领悟的样子。她心里为他感到难过。因为她看出来了她那种有所领悟的样子,使他备受鼓舞。他一点都没有想到他简直是在对牛弹琴,完完全全地是在浪费唇舌。他的热情越讲越高涨,他的声音开始变哑了。
“停一下……”她站了起来。
“没讲明白?”他似乎有几分愧意。
“非常明白。明白极了。有条有理……你可以当一位优秀的教师。”
“真的?”
“真的。我给你泡一杯茶吧!”她离开桌子,泡了一杯茶,轻轻放在他面前。
她又说:“如果抽一根烟对你的身体后果不那么严重的话,我去给你取一根来?”
“你真是个好学生!”他微笑了。
她便离开自己的房间,去到客厅里取烟。她并没有马上取了烟就回来,她拿着一支烟和火柴盒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了,她内心里矛盾极了!
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什么也没有听明白,越听越糊涂,我的脑子已经糊涂成一锅粥了?那么他会如何呢?她完全想象得出来,他将是一副多么失望,多么沮丧,多么扫兴的样子!他肯定会恼恨自己讲得不得要领,他肯定还要从头讲起。
她不忍心告诉他实话。
继续欺骗下去?今天,明天,后天,除了令她讨厌的代数,还有令她更加讨厌的几何、物理、化学……
被欺骗的是他。
感到受折磨的是她自己。
对这么一位用尽义务的热情和坚定不移的信念征服了她的家庭辅导教师,她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她很怕她告诉了他实话之后,失望、沮丧和扫兴,会像三条鞭子一样将他从她家里抽出去。那么她自己的自尊心也会从代数公式和定理组合成的梳妆台上掉下来摔个粉碎。
难道生活就是这样的吗?就是常常不得不欺骗别人并欺骗自己吗?欺骗违反她做人的原则。而这个原则在被生活多次拆拆卸卸玩弄过后,如同被小孩子玩得丢失了许多的积木,已经快搭不成个什么形体了。
演下去,演下去,就是一场戏,也只有继续演下去,这对他和她并不能造成什么重大的损失。他浪费的不过是唇舌,她为此给他泡了一杯“龙井”,等价的报偿。她自己浪费的不过是时间,时间目前对于她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五天之内和五天之后她仍是三十岁,浪费十几个小时并不能使她这个老姑娘明显地变得更老。
我怎么会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了?从哪一天起这种病毒侵入到我的体内了?
她故做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吸着那支烟后,用一种对自己和对她都格外满意的语调说:“你看,我们进展的速度够快的,如果从第一册开始补习,就绝不会这么快了。”
她附和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承上启下’效果好。”
“都懂了?”
“都懂了,都懂了。你一讲,我就都懂了。”
“要不要把某些重点再讲一遍?”
“不要不要。你走后我自己再看看课本。”
“代数几何是最需要独立思考的,我们开始往下进行吧!”
“好……吧……”
他一口接一口将烟加紧吸完,又开始讲起来。
她仍像先前那样,两条手臂连成“一”字,平放在桌上,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身子坐得端端正正的,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
他的情绪比刚才有增无减,愈加饱满。他也瞧着她,他们脸对着脸,眼睛瞧着眼睛。在她眼中,房间里只有他,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存在了。她似乎刚刚发现,他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长方脸,前额棱角分明,好像是用斧头砍出来的一般。五官端正,眉毛很黑,但并不粗,高鼻梁,双唇丰厚,看去极富有弹性;一双眼睛优美得像女性的眼睛,投射出的却是典型的男人的目光,那种目光盯着谁看,谁如果不低下头去,就难以躲避,那是一种根本不在乎也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对方会不会感到羞赧的目光。
更准确地说,她不是在瞧着,而是在欣赏。她第一次可以这么近地,脸对着脸地,长久地,目不转睛地,毫无顾忌地欣赏一张男人的脸,并且是一张有可欣赏之处的男人的脸。她仿佛第一次才懂得男人对于女人的吸引力原来意味着什么,这一点在某种时刻比一条最简单的数学公式更容易使一个女人领悟,她那颗老姑娘的心动乱了,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了,她的灵魂又发生了一种战栗。这种战栗她曾体验过一次,在北大荒,在一个静悄悄的雪夜,在营长家里……它发生时是可怕的,比肉体发生痉挛更可怕。它好比火山的喷发,间隔越久越猛烈!她觉得有一股强大无比的冲击力要摧毁她的整个内心世界了。
她闭上了眼睛,她不能够继续瞧着那张脸了,她近乎绝望地把持着自己一动不动。
“兵团战友们,我们今天到此结束吧,因为我们的教导员同志已经有点精力不集中了!”
切断的视觉将他的脸用一块闪耀许多小星星的黑布蒙上了。他的声音却闯进了她内心世界的殿堂,像主人长驱直入。
“们”——仅仅一个字,一个他无意之下带出的字,就将她从那种眩迷状态中猛地撼醒了。
原来在他眼中,她是一个人,又不是一个人。她是“他们”,代表着许许多多,代表着那些需要补习中学文化的,待业的,预备考“教师培训班”的他的无计其数的兵团战友。
“当我能为一个返城待业知青做什么的时候,我就要认真去做,无论对谁都一样。”
他刚才说过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又响了起来。
无论对谁都一样,无论对谁都一样……
无论对他原先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无论对一个男的或者一个女的……都一样……
他那种热情,他那种信心,他那种认真的态度,他那种责任感,他所付出的时间、精力……都只不过是为他自己曾经隶属过的一个群体所尽的义务!
他在瞧着她也是在瞧着他们!
他在对她讲也是在对他们讲!
而她,而她,却始终错误地可笑地认为他是在为她尽着一种义务!只为她一个人尽着一种义务……
在他眼中她是存在也不存在的……
如果他不是面对着她,而是面对着录音机,她相信他仍然会以那么一种热情,那么一种信心,那么一种认真的态度,那么一种责任感,尽他认为自己应该尽的义务!
在一个多小时内,她以为她全部占有了他,起码在精神上、情绪上和心理上,结果是恰恰相反。而她还一直陪着他像演戏一样演完了这一幕!她根本不是角色!是道具,是象征,是舞台上主角借以抒发某种热情的一棵假树什么的!
她那老姑娘的过分敏感的心仿佛被人踩了一脚。
她又一次体验到的那种强有力的眩迷成了只有她自己暗知的又一次羞耻的记载!
她一下子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你……”他大吃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茫然不知所措而又万分莫名其妙地瞧着她。
这时,她的妹妹走了进来。
当妹妹的见状在门口迟疑了一下,随即走到了她跟前,轻轻推她的肩头,诧异地问:“姐,你怎么了?”
她羞于回答什么,羞于抬起头。想不哭,不能够。
“你胆敢欺负我姐姐?!”当妹妹的对姐姐的家庭辅导教师发火。
“我并没有欺负她呀!”他觉得很有必要替自己辩白一番,却又一时不知怎样才能辩白得清。
“你没欺负她?那她为什么哭?!”
“我确实没有欺负她,我……”
当妹妹的哪里肯相信他,拍了一下桌子,挑起眉毛瞪着他大声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就是个工农兵学员吗?冒牌大学生!请你给我姐姐补习补习功课,是抬举你!你这家伙却不识抬举,把我姐姐欺负哭了!你如果没有像训斥小学生一样训斥她,她会哭么?!你今天必须向她赔礼道歉!”
“你必须首先向我赔礼道歉!因为你侮辱了我!”他生气了,一只手握成了拳头。
“嚯,你还想在我家里动手打人呀?你敢!”
“小妹!……”她不能再不抬头了。
她掏出手绢背转身擦了擦眼睛和脸,难为情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就哭起来了……”转过身又对他说:“你可别笑话我。”接着对妹妹说:“向他赔礼道歉吧!”
“他真没欺负你呀?”当妹妹的还是解除不了狐疑。
“别废话了!”她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那……为了你我才对他发火的,你替我赔礼道歉吧!”当妹妹的说完,调皮地一笑,跑出房间去了。
她已完全从面对面地,目不转睛地瞧着他时那种自幻的涅槃中挣扎出来了,同时她也就感觉到了尴尬的气氛开始渐渐弥漫在他们之间,她的目光没有勇气再与他的目光接触。先前她有意扭转成功的那种彼此都很随便,彼此都很放松的心理环境又遭到了她自己的破坏。她对自己恼恨透了。唯恐他的目光窥视到她内心里,她掩饰地去收拾床上那些吃的东西。
他说:“我该走了。”
她说:“你再多坐一会吧,讲了这么半天,头脑肯定够累的了!”说话时,也不转身看他。
他大概也觉得就这么走了不太好,便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去。
她将那些吃的东西都收进了床头柜,确信自己的神情恢复了常态,这才斜坐在床边,低声说:“我替我妹妹向你赔礼道歉。”仍不看他,看自己的手。
他却始终在看着她,满腹狐疑地说:“我实在猜不到你为什么哭。”
“你永远也不可能猜到。”她站起身要去换茶,还是回避着他的目光。
小妹又闯进屋来,匆匆忙忙地大声对她说:“姐,一会儿我的同学乔欣欣来了,你告诉她我看电影去了,叫她别等我了。”对姐姐做了一个莫测高深的怪相,也不理睬他,视而不见地就往外走。
“站住!”他一步跨到她跟前,伸出一只胳膊,像警察拦住一个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人似的,拦住了她的去路。
“要逼我向您赔礼道歉?”她不屑地侧目睥睨着他。
“再说一遍,你的同学叫什么名字?”
“乔欣欣。”
“男的女的?”
当妹妹的瞥了姐姐一眼,仿佛在问:你的家庭辅导教师怎么了?他有什么权力问我这个?随后用挑衅的语调说:“要审问出一个少年犯罪团伙吗?我会比我姐姐更令您失望的。”
“回答我!男的女的?”他那只伸出的手抓住了她的肩头。
“我不逃跑。”她一动也不动,笑模笑样地说:“女的。使你感到遗憾了么?”一副非常乐于接受这审问的样子。
“多大年纪?”
“二十。美妙的年龄是吧?”
“她跟谁生活在一起?”
“爸爸妈妈。不过她早就想跟她的男朋友生活在一起了。可惜他们都没有工作,还不能结婚。”
“少废话!是亲母亲吗?”
“大概是。”
“到底是不是?”
“反正据我所知,她不是私生女儿,她父亲也没离过婚。”
他那只抓在她肩上的手,失望地放松了,垂落了。无比沮丧的阴云笼罩了他的脸。
“想不到别人的幸福会使您如此难过,否则我肯定会对您撒谎的,就说她有个后妈,天天虐待她,一心要折磨死她……”
“住口!”
“审讯结束了?”
“出去吧!”
她抻了抻被他抓皱的肩部衣服,脸上浮现出并没有获得满足的表情,脚步缓慢地朝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诚心诚意地对他说:“不过她爸爸要是什么时候打算离婚,并且打算再给她寻找一个后妈的话,我将及时向您汇报。”完全是一种安慰人的语调。
“混蛋!”他大吼一声。
那少女吓了一哆嗦,赶快逃了出去,楼梯上传来一阵噔噔的脚步声和一阵爆发的咯咯的大笑。
他猛地朝房门转过身去,像是要冲出去将那由于大大取笑了他一番而开心的少女捉回来狠狠揍一顿。
姚玉慧立刻去将房门关上了。她靠在墙上,他站在房间正中,他们今天刚刚见面时的情形也是这样。那时他们之间隔着什么,她还不知道他“也是”,现在她知道了。同样的距离,不同的目光。她望着的是一个使她感到特殊的、具有吸引力的、想亲近而又那么不易亲近的男人;他却似乎在望着一片雾。
他脸上呈现出悲伤的表情,他的头渐渐低了下去,垂在胸前,他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衣边,他那样子像哀悼谁。她看得出来,她妹妹对他的取笑,严重亵渎了他内心的某种感情。她想,那感情肯定是对他非常圣洁的。她怜悯他。
“能讲吗?如果我配听的话。”
“……”
“讲讲,你的心情也许会轻松些……”
他渐渐抬起头,凝视着她,用极低的声音回答:“没人理解……”
“我妹妹不能理解的,我能理解。”
“难道你没听出来我的北京口音?”
“第一天就听出来了,不过在此之前我不愿主动询问你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本可以分配回北京的,是我自己主动要求留在了这座城市,尽管我并不喜欢这座城市。”
“为了……爱情?”
“不,为了寻找妹妹。”
“亲妹妹?”
他摇头。
“表妹?”
他又摇头。
她一时不知还应不应该询问下去了,期待地沉默着。
他终于反问:“你空虚过吗?”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她看得出来,他已经不能不向一个人敞开心扉了。某种感情正在他内心翻涌。
她坦率地回答:“像我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没空虚过呢?”
“你是什么样的女人?”
“当过知青教导员的女人。”她苦笑了一下。
“我指的是另一种空虚,它足以造成人的灵魂死一般的寂寞,这也许是唯有我们知识青年们才会产生的空虚。我们被称作知识青年,可我们身边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本值得我们翻阅的书,甚至,连可以引起我们兴趣的消遣和娱乐也没有。只有各种政治学习材料和《毛主席语录》。生活像一块海绵,它将我们的种种热情和愿望都吸收了,可它还是它本身的颜色。”
“我曾亲手把这块海绵放入各种政治运动的颜料缸里,捞出来后叫别人承认它是丰富多彩的。”她不禁又苦笑了一下。
他看她一眼,接着说:“我们连队是个新建点,离最近的连队四十多里,我是知青排长。我们太无聊了。打扑克是被禁止的,因为有的知青赌香烟。下象棋也不行。连长和指导员来到大宿舍时,发现哪两个知青下象棋,没有一次不批评:‘有这时间为什么不学毛著?’后来我们捉到了一只小鹰养在大宿舍里。白天,我们常把老职工家的小猫小狗偷偷抱到大宿舍,促使鹰与猫狗相斗,我们从中获得一种低下而可怜的乐趣。夜晚,我们打着手电,四处扒房沿,掏麻雀。我们最开心的事,就是躺在被窝里,趴在枕头上,观看雏鹰贪婪凶残地吞食羽毛未丰的麻雀。
“有一天,鹰不见了,被一个知青释放了。这个知青叫林凡,他是我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我们之中最瘦弱的一个。他的脸很清秀,像南方少女。他的父亲是这座城市一位颇有名气的话剧编剧。他好像没有兄弟姐妹。关于他的母亲,他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也没人问过他。他不是那种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性格的青年。他明智,他灵敏,他观察细微,他思考周密,但他一点也不善辩。他被人揶揄和讥讽时,甚至有点拙口笨舌,他还很忧郁。
“起初,大家都不太喜欢他。因为他离群索居,不和任何人交朋友。每天晚上,大宿舍里吵吵闹闹乱成一团的时候,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呆坐在最靠墙角的铺位,幽思冥想。他从不愿引人注意,也从不愿侃侃而谈。但当别人的什么话题使他发生了兴趣,他会从旁突然插入一两句。而这一两句,往往使大家陷入沉默,品味良久。他说过之后,又会独自进入他那种幽思冥想的境界。好像只有他自己的心灵,才是他愿意与之交谈的良友。在这种时候,大家便会觉得他身上具有某种不能不引起注意的魅力。
“一次,全排开会讨论民主问题,谁都发过言了,唯有他独坐一隅,一言不发。我指名要他也发言,他才慢言慢语地说:‘民主对主观武断的人是极不舒服的训练。’他就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语调非常平淡。但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强烈,全排的人都将目光集中到了我身上。我认为,他这句话明明是冲着我这位排长来的,瞪着他严厉地问:‘你是在含沙射影地攻击我么?’
“他反问:‘你懂含沙射影这个典故么?’
“我不懂。大家也不懂。
“我和大家只有怔怔地望着他而已。
“于是他就向大家讲述,什么什么湖中,有一种叫作蜮的怪物……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
“当时,我突然意识到,权力在知识面前,哪怕极威严的权力在极一般的知识面前,对于缺乏知识的头脑,也会产生动摇。
“我大声宣布:‘散会!’从此暗暗记恨他,总想寻找机会报复他。而他,却显然并没有意识到已经得罪了我。
“从那一天开始,我怨恨起我的父母和所有的亲人来。因为在我小的时候,他们对我的种种溺爱和娇惯,其实是在有意无意地培养我对权力的崇拜,却没有给予我一点可以充实和丰富头脑或心灵的东西。比如知识,比如文学,比如艺术。社会后来也没有给予我这一切对人极其有益的东西。
“我至今仍记得一件小时候的事:袜带太紧,勒疼了我的腿,我便号啕大哭,满地打滚。阿姨赶紧哄我,问我为什么哭,我就是不回答。爸爸妈妈也从各自的房间跑出来问我,我仍不回答,哭得更响,闹得更凶。家人一个个都围着我,束手无策,慌慌乱乱。我一边哭,一边从指缝偷瞧着他们,心中暗暗得意。我在支配他们,我的哭闹对他们具有无比的威力。这种意识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产生无比的快感。最终还是三姐聪明,放松了我的袜带。爸爸妈妈脸上都急出汗了。妈妈说:‘我儿子真凶,闹得全家人心惶惶,围着他团团转!’爸爸说:‘将门出虎子嘛!’我造成的一场风波,得到的却是赞赏之词,使我更加暗暗得意。
“在我家的客厅里曾挂过一幅字,隶书体写的是:‘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哲学使人深刻。伦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凡有所学,皆成性格。’我的父亲非常珍惜这幅字,因为它是一位老书法家在他生日赠送给他的。但是很遗憾,他并未从这幅字画上获得什么良好的性格。也没对我,他唯一的儿子的性格进行过什么良好的培养。他所珍惜的不过是书法,虽然他对书法也一窍不通。
“接着说林凡吧!大家收工回来后,发现那只鹰不见了,分头到处寻找。林凡当众承认,鹰被他放了。他对那种弱肉强食的‘游戏’,早就表示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了。每当那时,他便在一片兴奋的叫嚷声中,独自离开大宿舍,直至‘游戏’结束才回来。他剥夺了大家唯一的乐趣,大家都很恼火。有几个知青甚至想揍他,我存心不加制止。
“‘你们打我吧!’他环视着大家,从容而平静地说:‘你们的头脑太空旷,你们的心灵太空虚了!我常常替你们难过,难道你们自己就一点都不?那究竟能给你们带来一种什么满足呢?你们也许有一天会把一个狼崽子弄到大宿舍,把谁家的小孩偷来给狼吃!我瞧不起你们!鹰是禽类中刚勇而坚强的象征,你们为什么偏偏要欣赏它的凶残呢?难道你们谁都没有读过高尔基的那篇寓言小说——《鹰和蛇》么?……’
“接着,他用他那种特殊的,平缓中流露出淡淡忧郁的语调,低声朗诵起高尔基的这一篇寓言小说来。
“他的记忆力是那么惊人,我在大学里读到了《鹰和蛇》之后,才知道他当时朗诵得一字不差!然而当时并非在显示什么。他仅仅是要把他自己,也把大家带入到一种境界,使大家的心灵和他的心灵一块儿得到片刻的升华,一块儿感受文学的美。
“他朗诵完许久,大家仍肃然地静默着。
“我说:‘林凡,看来你读过许多文学书,你是我们之中最幸运的一个。不过生活也太不公平了!不公平的,就是应该打倒的!’
“他愕然了,问:‘打倒我么?排长?’
“我说:‘我们先不急于打倒你,你对我们还挺重要。要打倒头脑的空旷,打倒心灵的空虚,打倒精神上的无聊和庸俗!从今天起,你必须每天都给我们讲点什么,随你的便,但不讲不行!’
“他听完我的话,笑了。
“从那一天起,林凡成了我们大家所共有的,谁也无法查收,谁也无法禁读的一本书,一本《一千零一夜》……”
他讲述到这里,停止了,问她:“能再给我一支烟么?”
她马上走出房间,到客厅里去取了一支烟回来,无言地递给他。他由于内心激动,划了三次火柴,都将火柴划断了,最后还是她替他划着了火柴,点着了烟。
虽然她始终在认真听。但听到这时,也没有弄明白那使他内心如此激动的真正原因。并根本无法预料他接下来所要讲给她听的事情。她不想问,不想干扰他的情绪。他深信不疑,他如此激动,必然是有原因的。她退回到墙边,像先前那样靠墙站着,望着他,静静地期待他继续讲下去。
他吸了差不多半截烟,才接着说:“书,是一代人对一代人精神上的遗言,是时代的生命,是记载人类文明的阶梯。可惜我们大家当时只有林凡这一本‘书’。他把我们大家寂寞无聊的空虚的时刻,变成我们精神上获得巨大享受的时刻。我们相信,我们是‘读’不完他的。他是我们大家的‘船’,带领我们从空虚的心灵天地驶向广阔无垠的生活海洋……
“我们大家都开始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劳动中重活绝不让他干。我自己尤其真心实意地爱护他,像爱护一个亲弟弟。因为,我内心对他的记恨与嫉妒,已转变成对他的崇敬。
“一天,我替他收到了一封电报。简短的一行电文,传告了一个噩讯——父因肝癌病故。
“我将电报交给他,他一看过,立刻就哭了,哭得那么悲伤,那么绝望。
“那天晚上,在连队前的小河边,我找到了他,安慰他。他向我讲述了他的不幸身世:在他十一岁那年,他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后,和话剧团的一位女演员结婚了。按照法律的判决,他由父亲抚养,他的妹妹由母亲抚养。从此,他再没有见到过母亲和妹妹一面。母亲调动了工作,带着妹妹不知搬到何处去了。父亲是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下落的,但不肯告诉他,怕他经常去找母亲,会在感情上失去他。继母虽然对他挺好,但却不能使他忘记亲生母亲和亲妹妹,书便成了他心灵的唯一安慰。他的父亲有近千册藏书,他下乡前,几乎遍读了父亲的那些书……
“我今天仍记得林凡对我说过的一番话。他说:‘对于少年人,书是父母。对于青年,书是情人。对于老年,书是儿女。书是一切能读书的人的朋友。’
“而他后来是我们大家的朋友。
“我当时对他充满了同情。
“他还告诉我:他到北大荒的前一天,再三向父亲哀求,父亲才答应,负责通知他的妹妹在火车站和他见一面。
“第二天,直到列车开动,他才发现一个少女冲进火车站,在站台上追随着火车,一边奔跑一边呼喊:‘哥哥!哥哥!……’
“他无法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妹妹。那一天,有那么多妹妹去送自己下乡的哥哥。他没看清那少女的面容,只记得那少女穿一件浅绿色的连衣裙。
“他一边流泪一边对我说:‘我并不恨父亲。虽然在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最初时期,我心里暗暗恨过父亲。但我长大后,怨恨就渐渐消淡了。我开始理解我的父亲了,他同我继母之间的爱,对他是无比重要的,也是他们各自都无法战胜的。我的父亲不是一个对爱情不严肃的男人。恰恰相反,他不能忍受夫妻关系之外的所谓浪漫爱情。他同我母亲的离异,对他也是一种很大的痛苦,并且一直承担着良心的深重谴责。我相信,父亲对继母的爱,是他一生中最真实最强烈的爱。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用良心的力量战胜这种爱情的。这种爱情实际上是不可能被真正战胜的,它只不过可能被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埋葬在心里而已。而当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它也将是他们最痛苦最巨大的遗憾。它导致悲剧,但不是罪孽。但父亲却那么不理解长大了的我。良心上的深重的自责,使他那么害怕失去我对他的感情,所以他长期对我封锁母亲和妹妹的音讯。他虽然是剧作家,在生活中竟不明白,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无论如何也不能包容和取代母子之情,兄妹之情。在这一点上,我的父亲犯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我极其尊重和爱我的母亲。这种尊重和爱,随着我的年龄的增长,也愈来愈增长。在父亲提出和她离婚时,母亲没有哭闹过,没有诅咒过,尽管她爱父亲。在她看来,对一个女人,有高于爱情之上的原则,那就是一个女人的自尊。她以惊人的刚强,表现出惊人的从容和高尚的理解,那么平和地面对家庭生活中的突变。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母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父亲死了,我再向谁去询问母亲的下落呢?……’他忽然紧抱住我失声痛哭起来……
“噩耗没有中断他对我们讲他的‘一千零一夜’……
“那天夜里,我陪他回到大宿舍后,他还为我们讲了希腊神话故事‘阿尔刻提斯的爱’……
“以后,他讲的故事,都带有更浓的感伤,忧郁和悲剧色彩了。我们仿佛经他介绍认识了许多朋友,都是些悲剧式的高尚的人物。
“那一年冬季,连里派我带两个班上山伐木。只有一个林凡,只有一本‘一千零一夜’,每个人都需要他。他究竟应该和留连队的知青在一起呢,还是应该和上山伐木的知青在一起呢?大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大家在饥渴的情况下,曾彼此真诚地推让过一个馒头,或一壶水。但当时为了和林凡在一起,都失去了推让的精神。最后,只有听凭天意来决定——抓阄。结果是,林凡属于上山伐木的知青。不是天意如此,是我在抓阄中施了诡计。我带着林凡和两个班的知青离开连队那一天,留在连里的知青纷纷叮嘱我:‘排长,你们可要好好照顾林凡啊!’
“在寂静的大山林中,在结束了一天的伐木劳动之后,在帐篷里,在火炉旁,林凡给我们讲永远也不会讲完的‘一千零一夜’。而帐篷外,北风怒号,山林呼啸。
“一天,一棵被伐倒的大树砸倒了另一棵大树,林凡被压在了那另一棵大树下。
“我们一片慌恐地将他从大树下抢救出来。他靠在我怀里,嘴角淌出鲜血,喃喃地说:‘真对不起,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要讲给大家听的……我觉得我活不成了。你们把我的尸体送回连队,埋在连队前那条小河岸边吧!如果你们思念起了我,就到那条小河边去。小河的流淌声,就是我在继续给你们讲……’他吃力地仰起脸,两眼凝视着我,又说:‘排长,在我的箱子里,有一个白桦树皮做的灯罩。我请求你,帮我寻找到我的妹妹,替我转交给她。她的小名叫欣欣。大名是不是也叫欣欣,我不知道。是不是改姓了我母亲的姓,我也不知道。排长,够难找的,拜托了……她今年应该是十五岁了……’
“当他那双忧郁而明净的眼睛闭上时,我们的哭声响遍了山林……
“以后,我每次从北大荒回北京探家,途经这座北方城市,都要停留几天,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却一直没找到。
“世上有种东西,是不能随便转托的——那就是一个人的遗嘱。白桦树皮灯罩一直保留在我身边。它是用极薄的,带有美丽纹络的白桦树皮做成的。它是那么质朴,又是那么典雅,宛如一件工艺品。两年后我被连队推荐到这座城市的工学院读书,我将白桦树皮灯罩从北大荒带到了这座城市。我开始如饥似渴地读各种书。凡是我能想办法搞到手的书,我都不肯没有认真阅读就放过。除了读书和学习,我其余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寻找林凡的母亲和妹妹这件事情上,却还是没有找到她们。几年来,这座城市处在动乱之中,无数的人下放了,迁移了,无数的单位实际上不存在了。没有地址,没有单位,没有姓名,只有‘欣欣’两个字,我要在这座对我来说并不熟悉的,三百多万人口的动乱的城市中寻找到她们,就像在大森林中寻找两棵没有特殊标记的树木一样难。我见到过无数个小名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们都不是林凡的妹妹。我曾在大马路上尾随过容貌酷似林凡的姑娘,我为此被公安局带走过,讯问过,遭到了种种怀疑和侮辱。
“毕业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放弃分配回北京的机会,留在了这座城市里工作。我向白桦树皮灯罩发誓,一定要寻找到林凡的妹妹。将它当面交到她手里。我感到,我要寻找的,不仅是林凡的妹妹,也仿佛是我自己的妹妹,也仿佛是我们许许多多北大荒知青的妹妹。这件事情,成了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成了我无论如何要实现的一件事情。简直可以说,成了我始终在独自进行着的事业。我觉得我好像中了巫术。白桦树皮灯罩,也许它将成为我命运的一部分。白桦树皮灯罩,在某些人看来,可能一钱不值,但我甘愿为它继续付出很多很多。只要林凡的妹妹还活在这个世上,不管她仍生存在这座城市里,还是迁到别的城市去了,哪怕在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也要亲手把它交到她手中……”
他不再讲下去了。
她始终一动不动地靠墙站着。
她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
她望着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柔情。
他望着她的目光似一片迷雾。
门又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她的母亲。
母亲看看他,又看看她,猜疑地问:“你们站着一个,坐着一个,这是干什么?”
他没动,没说话,也没看她的母亲一眼。
她回答:“他在考我数学公式。妈妈你现在最好别打扰我们。”
“哦,是吗?那好,那好,你们进行吧!”母亲高兴地转身出去了。
他站起来,说:“我早该走了。”
她不说话,仍望着他。
他又说:“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白桦树皮灯罩。”
她这才说了一句话:“我完全想象得出。它会是多么美丽。”
他走到门前,她伸出一只手替他轻轻推开了门。
“你明天还会来给我补习功课吗?”
“是。”
“以后我帮你找。”
“谢谢。”
他走了……
她靠墙站了好一会儿,才关上门,踱到床边。她先是坐在床边出神,呆呆地坐了很久,仰躺下去了。
她看了一眼手表,已经四点半了。她觉得自己在近三个小时内一无所获。是的。一无所获。一条代数公式或者定理也没有弄明白,没有记住。他走出房间时,她真想叫回他,告诉他这一点。并且还要告诉他,明天大可不必再来帮她补习了,她对那些数学公式或定理毫无兴趣。但她太不忍心使他扫兴而去了。
归根到底,我不能成为称职的中学数学教师。机会均等,不错,他说得很不错。这是很公平的社会学的理论。但是为了维护这个理论,她不是已经决定放弃机会了么?他却又激励她去竞争!
竞争——让人一听就肌肉紧张的词!她心理上极端排斥这个词,如同病人从心理上排斥苦涩的草药汤。为什么要去竞争?这明明不是一种健身运动!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一个三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没希望被什么人爱上的老姑娘,竞争到了博士学位又怎么样?仅仅为了一个就业的机会便用那些数学公式和定理折磨自己的头脑么?她可是完全不必如此跟自己过不去的呀!
她开始认为不是他在给予自己什么帮助,而是自己在为他作着一种无谓的可笑的牺牲罢了!
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博得他对自己的某种好感?
可他瞧着她时的目光像瞧着一大群人!
她觉得自己真可怜。
白桦树皮灯罩——他走了。只给她留下了一个并不属于她的白桦树皮灯罩,留在她心里了。
她真嫉妒那个叫“欣欣”的二十岁的姑娘。她想,大概我这辈子也不会被一个人像他那样一门心思去寻找。如果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这样寻找我,我立刻就死了也对生活感激不尽了。她想,老姑娘对生活是多余的,好比狗尾草对花园是多余的!由于自己这想法对生活带有亵渎,她感到心里很解气。
母亲不知何时走入房间,坐在床边,俯身关切地问她:“玉慧,你怎么了?”
“没怎么,累了,躺会儿。”她敷衍地回答。
“是不是病了?”
“想病一场。”
“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人品,长相,各方面。”
她明白了,母亲果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懒得回答,也懒得发脾气。
“他的家庭倒是和我们的家庭很般配。你还不知道吧?他父亲是位将军呢!……”
她一下子跃了起来,使母亲吃了一惊。
“他有癌症,不定哪天就会死!这一点你还不知道吧?”
“真的?!……”母亲又吃一惊,随即问:“他亲口对你讲的么?不太可能呀?瞧他身体不错嘛!……你别轻信,他肯定是在考验你。既然考验你,证明他对你……”
她打断母亲的话,大声嚷道:“我今天下午已经被证明和反证明搅得够受的了!”从衣架上取下衣服,拎着往外就走。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下了楼,走到了外面。
一旦有了工作,就离开这个家!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也认了!她产生了一种报复的念头。仿佛到工厂里去当学徒工,不是对自己前途的轻率决定,而是对母亲的惩罚。
“城市不需要歌唱家……”她想起了刘大文说过的这句话。
当然更不需要像我这样的老姑娘!
她刚出大门,一个人从高墙下闪出来,叫了她一声:“教导员……”
她站住,回头一看,是刘大文。
“金嗓子”压低他的男低音,吞吞吐吐地说:“教导员,我想,想……向你借点钱……”
她的双手伸进了呢大衣兜。
教导员兜里没有一分钱。
“要不,你把那些烟……还给我也行……还是让我到夜市上去卖吧……”
烟,都快被父亲吸光了。
教导员早已把这桩“买卖”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