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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师资培训班”考场事件纪实

黑色的钢笔,握在一个女人的手中,在一页稿纸上写出了上面一行秀丽的字。

女人的手很白皙。

那支钢笔,笔杆挺粗,已失去了光泽,变得乌旧。完全裸露的笔头有如古兵器方天戟,笔尖磨秃了,磨短了,磨斜了,写字只能侧着笔尖才流利。它是拧帽的,笔胆也无钢套。吸墨水时,捏一下,两分钟才能胀起来。它是一支老式的国产“友谊”钢笔,中国五十年代文化用品的遗物。六十年代中期,在文化用品商店还可以见到,价格是一块三毛七分,但已很少有人请售货员拿出来看看了。人类心理在任何方面总是趋向于追求更新的东西,所以如今它差不多绝迹了。我们人类保护濒于绝迹的动物那种感情非常仁慈伟大,但淘汰旧产品的“喜新厌旧”原则毫不动摇。

晚报记者吴茵使用这样一支钢笔已经十几年了。

她盯着自己在稿纸上写出的那一行字,眼前又浮现出了她在考场上目睹的种种情形。报社并没有委托她写关于这场考试的任何报道,是她自己想去,所以她去了。所以她此刻头脑中重叠着一层层思考,急欲很快就写出来,很快就能见报,让许许多多的人都清楚关于这场考试的幕后真相以及返城待业知青们与公安警察们发生冲突的种种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她认为,如果自己不写,自己便是一个对现实缺乏责任感的不称职的记者。

她曾亮出记者证,问一个被从考场上“请”出来的十八九岁的少女:“你有何感想?”

那少女耸了一下肩膀,无所谓地回答:“我对他们怪同情的。虽然他们将我‘请’出来了,但对我的态度还算不失礼貌。我才不在乎能不能参加这场考试呢!即使被录取我也不会去上什么‘师资培训班’的。我今年还要考大学呢!去年高考我只差三分落榜,完全是由于临场紧张才答错了一道大题。我今天来参加考试,不过就是想多体验一次考场气氛。我今年是有把握考上重点大学的!就算今年还考不上,明年我仍要继续考……”

那少女显然觉得被一位记者采访是件很荣耀的事,毫不腼腆,随随便便直直率率地回答了一大番话。

像所有的记者一样,她喜欢这样的采访对象。那少女使记者这行职业变得轻松愉快。

同情——这就是同一代人中,这就是一个年龄界线内的共和国的儿女们对另一个年龄界线内的共和国的儿女们最“温良恭俭让”的态度了。除了同情,还能再要求我们共和国的小青年们给予老青年们一些什么呢?

那少女说“我对他们怪同情的”这句话时,语气是郑重的,表情是由衷的。

她相信那少女说的是真话。

可我们共和国的长子长女们,需要的不是他们小弟弟小妹妹们的同情,需要的是职业,是改变待业命运的机会。哪怕是只有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竞争可能的机会,对他们也是宝贵的。一切这样的机会,对他们都意味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而他们对“竞争”两个字,又都是多么缺乏准备啊!他们是被一页历史中时代的惯力旋转得头晕目眩,滚动得精疲力竭了。他们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不得不为了存在互相进行竞争的。他们像古西班牙斗牛场上斗牛士胯下的马,虽然与蛮牛较量的是斗牛士不是他们胯下的马,但最易受伤最易牺牲的却是它们。人类历史上曾记载过这种野蛮的娱乐:当斗牛士胯下的马被牛角挑开肚腹倒下后,斗牛士立刻换乘另一匹马,而那匹倒下的马则被拖入后场,如果它还没死(它们往往不会当时死掉了),于是就有所谓的兽医将它们的肠子塞入肚腹,用我们今天缝麻袋的那种针线迅速缝合伤口。匆忙中它们的肠子难以塞入肚腹,便用大剪刀毫不心慈手软地剪断。然后用冷水泼尽它们身上的血渍。然后向它们的身体注入大剂量的吗啡,然后重新给它们披上漂亮的色彩美丽鲜艳的披挂,然后就有另一名斗牛场上的投标手再跨到它们背上,用踢马刺促使它们又精神抖擞地冲上斗牛场……

当时,她看到坐在每一个教室里的那一排排穿着像杂牌军的返城待业知青们,心中便很自然地产生了这种不美好的联想。关于古西班牙斗牛场面的情形,还是她在中学时代从一本名叫《血染黄沙》的小说中读到的。作者有意用十分冷漠的文字加以描写,不但那些场面,连同那些文字本身,都曾使她感到惊心动魄。那时她怎么也想不到,后来她自己亲身参加了比古西班牙斗牛场上的情形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现代中国的“红卫兵”的浴血奋战。她的身体上因此而留下了两处刀疤。值得庆幸的是缝合它们的不是兽医的手,也不是缝麻袋那种针线……

她正欲对那少女再发问,那少女却被女伴扯走了。她听到了她们一边走一边说的话:

“真倒霉,今天白来了,还耽误了看一场电影呢!”

“也不算白来,瞧瞧那些‘兵团服’们聚集在一起的种种表演,怪有意思的。”

“哎,你怎么和那个戴眼镜的小书生眉来眼去的?”

“他扔给我一个纸条,上面写着要和我交朋友!”

“考场上暗送秋波,你也浪漫到顶峰啦!早就认识?”

“今天刚认识。我在那个纸条上写的是:你大概还没长出‘立世牙’吧?谈情说爱你妈不打你……”

“哈哈哈哈……”

她们的手臂互相搂着对方肩膀,边走边笑,笑得开心极了……

她还看到,当一名公安警察出现在一个教室门口时,有一个“兵团服”大声说:“欢迎警察叔叔前来保卫我们的考场!”

于是那个教室里的“兵团服”猛鼓其掌!

同时有人从座位上站起,带头高呼口号: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又一个“兵团服”也从座位上站起,走到那名公安警察面前,揖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故意用一种温文尔雅的语调说:“向您唱个肥喏!请进来,请入座。”

那名公安警察冷冷地瞧着他,带着白手套的双手摆弄着警棍。

“警察叔叔今天如果不是和我们一样来参加考试的,就该穿便衣呀!”

“你们来了多少?没预先估计一下,你们一个要对付我们几个吗?”

“提醒您一句,我们可是受过军训,学过格斗的!”

公安警察的出现,使“兵团服”们产生了一种近乎“同仇敌忾”的心理和情绪。他们都面无惧色,相反,他们似乎更加亢奋了。他们因为上当受骗而欲大大发泄一番的意念,有了具体发泄的明确的目标。

那个故作温文尔雅的“兵团服”掏出扁而皱的烟盒,取出一支弯曲了的烟敬给那名公安警察,一副点头哈腰的样子,用谄媚的语调说:“请赏脸吸一支?‘迎春’牌的,大众档次,不至于玷污了您的嘴唇吧?”

那名公安警察挥落了他的烟,喝道:“老实点!”同时用警棍向他当胸捣去。

他一把抓住警棍,并将它夺了过去,像公园里淘气的猴子从观看者过分大意伸入笼子的手腕上夺下了一只手表似的,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并问:“这是什么玩意儿?捶衣服用的,还是捣蒜汁用的?”

那名公安警察恼怒了,重新夺回“武器”,使出擒拿本领,将那个“兵团服”重重地摔倒在地。那个“兵团服”的头砰的一声磕在讲台角上,双手抱头半天没爬起来。

一个声音高叫:“敢打我‘兵团战友’者,绝无好下场!”

紧接着另一个声音也高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他妈的,让那小子低头认罪!”

于是所有的男“兵团服”们纷纷离开座位,扑向那名公安警察,将他逼到了墙角,一顿拳脚相加。

女“兵团服”们则一齐上前劝阻,叫嚷着,呼吁着:

“别打他,别打他!……”

“正义在我们一边,要和他们讲道理!”

那名公安警察一边挥舞警棍进行被迫自卫,一边吹响了警哨……

冲突就这样开始了,这样发生了。

而另一个教室里,正传出一个女“兵团服”慷慨激昂的演说:“如果历史像台历一样可以随手重翻,如果现在不是八十年代而是六十年代,如果这里不是什么‘师资培训班’的考场而是高考考场,我们之中将会有多少人已从北大毕业,已从清华毕业,已从复旦、南开、航空学院、军事工程学院这一类全国一流的大学毕业了?我们之中又将会有多少人已经成为硕士、博士、研究员、工程师!可是在我们失掉了人生这一切进取机会的今天,在这名曰考场的地方,欺骗却仍在进行!我们已经天真地虔诚地奉陪张铁生之流演过同样主题的戏剧了!今天我们罢演了!导演在哪里?编剧在哪里?请他们出来吧!让他们亲手为我们卸妆!我们的脸并不是什么低劣的戏剧油彩都可以任人往上乱涂乱抹的!……”

“我们呢?我们六九届真正上过几天学?我们真正学到过什么文化知识?现在却来考我们根本没学过的课程!我们不要‘知识青年’这个称呼!把这个称呼扔到历史的公共厕所里去吧!……”

一个男“兵团服”激昂慷慨的大声疾呼打断了那个女“兵团服”滔滔演说的慷慨激昂……

这一切浮现在眼前的情形和回荡在耳畔的声音,并没有使晚报女记者头脑中重叠着的那一层层思想混乱交织。相反,像暴雨前翻涌的雷云,更能显示出天空的本质。她不是只会摆弄线团的小猫。在她这一行中,她起码是一个熟练的抽丝女工。她的经历教会了她怎样思考,她的职业引导她怎样分析。

握在她手中那支被时代所淘汰的钢笔,在标题下写出了第一行字:

历史与现实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引用这句名言作为她这篇“纪实”的首语,她自认为含意是深刻的,对写好这篇“纪实”有了更大的信心。思想的闸门一经提起,笔下的词句源源流淌。

为了突出那句名言,她另起一行继续写:

所谓返城待业知青大闹考场事件,昨天和今天在全市引起了……

她停笔思考起来:广泛、充分、严峻、不容置疑、令人震惊……许多词在她头脑里闪现,都令她觉得不够准确,都被她一一用冷静的思考从头脑里抹去了。

最后她选择了“种种”两个抽象而具有囊括性的字。对!种种!

她接着写:

……引起了种种关注和震动。有人说,这一事件证明,当年“红卫兵”的遗风,还没有从一代人身上肃清!促使笔者写此篇“纪实”的职业责任之一,正是要从道义上驳斥此类说法。一个人不能两次涉过同一条河。因为当你第二次涉过一条河时,第一次没你双腿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一条河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是它本身……

她越写越快:

一代人也不会在社会的大舞台上第二次扮演同一类角色。因为当他们第二次登台时,历史这位编剧早已把他们第一次扮演过的角色取消了。社会的舞台永远是它本身,也从来都不是它本身。昨天,出现在一中考场上的,不再是当年叱咤政治风云的“红卫兵”,而是目前沦落于生活最底层的待业者。他们的愤怒不是“红卫兵”的呐喊,而是待业者的冲动。三十七名返城待业知青的被拘捕也绝不是这一事件的结束,也许正是序幕……

写到这里,她放下笔,轻轻舒了一口气。她将坐酸了的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拿起那页写满了字的稿纸,默读起来。默读完一遍后,她放下稿纸,又拿起笔,将“所谓”两个字勾掉了。“所谓”两个字显然对昨天的“大闹考场事件”带有彻底否认的意思,而这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正是要从道义……”虽然她认为“道义”两个字是有力的,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将“义”字改成了“理”字。“道理”——温和一些。主编是个温和的老头儿,老夫子。所以晚报上几乎从来就没出现过什么稍欠温和的文章或词句。“一代人也不会……”似乎有些绝对,社会学家的语气。会不会,谁知道呢?“七八年来一次”,谁又敢断言说“不会”?于是她将“会”字改成了“愿”字。“不愿”——完全准确。她自己不愿,他们也不愿。她了解他们,如同了解自己一样,因为她和他们是同代人。在社会的舞台上同台演过同类角色,而且当年比他们演的还英勇悲壮些。后来,她也和他们有过同样的经历。所不同的是,他们是一批接一批地去经历,她是独自一人去经历……

她又默读了一遍,觉得没什么再可改之处了,便点着了一支烟。在报社和其他地方,她从不吸烟。在家里,却经常吸烟。大概只有她的丈夫知道她是个吸烟的女人。

她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那支钢笔,在手中转动着。

笔帽破裂了,用胶布粘着。她有不少笔,丈夫在她的生日,为了讨她欢心,给她买了一支相当高级的金笔,她一次也没用过。丈夫以为她过于珍视那支笔,舍不得用,受宠若惊。其实她对它和对丈夫那张扁平的脸同样不感兴趣。报社几乎每年发一支笔。钢笔,圆珠笔,软木笔,吸墨毛笔,一大把,全插在笔筒里。笔筒就放在桌上,那些笔她也没用过。

她只用手中这支笔。

这支笔是她偷来的。

她瞧着它,心中不禁想:世界上究竟会有几个人像我一样对一支自己偷来的笔爱不释手呢?又会有几个女人像我一样去偷一个男人价值一块三毛七分的钢笔呢?她当初偷它时,它就是一支旧笔了。正因为在他手中由新而旧了,她才偷它,而不偷他别的什么。不过那时她还不是个女人,是个女中学生;他还不是个男人,是个男中学生。

他这支钢笔上一堂课还使用着,下课后放在文具盒里,再上课时却不翼而飞了。全班大哗,使教那堂历史课的老师到底也没讲明白秦始皇修万里长城的功过。因为他们班级是全校的优秀班级,一个学生居然在教室里丢了一支钢笔,而且丢得那么不可思议,便成了全班的耻辱。班主任老师开座谈会、分析会、调查会,与可疑的同学个别谈心,都没能使她主动承认自己的偷窃行为。老师丝毫没怀疑她,哪一个同学都没怀疑她,他也没怀疑她这个“同桌”。直至老师要召开全体家长会议,在欲请每个同学的家长协助“破案”的情况下,她才不得不向老师“坦白”交代。

“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要偷他这么一支旧钢笔呢?你自己有好几支笔呀!”她的偷盗行为简直令老师感到匪夷所思。在教员室里,班主任老师当着其他几位老师的面“审问”她。她还曾因“拾金不昧”受过表扬呢!

“我爱他。”她惭愧地回答,却并不觉得羞耻。

其他几位老师,仿佛听她说了一句“我要杀他”似的,一位位大惊失色,对她这个全班全校学习成绩一贯最优秀的女学生侧目而视。

那时老师早已知道她“爱”他,并且因为她犯了“爱”他这种十分严重的错误,找她谈过几次话了。

但老师对她更加匪夷所思了。

“我知道,你爱他。你爱他,或者不妨让我们这么理解,你以为你爱他。反正都一样,对于一个女中学生,都是荒唐的,莫名其妙的!不过你可不可以向我们解释一下,你爱他,为什么偷他的笔呢?难道你更爱他的一支旧钢笔不成?”

四十多岁正处在更年期的女班主任老师认为,一个女中学生是根本不可能“爱”上一个男中学生的!这种古怪的感情不过是一种变态的友谊。与蚕蛹不是蚕,也就根本不可能吐丝同理。

“要毕业了,我们马上要分开了,我希望得到他的一件东西珍藏着。”她这么说的时候,忧伤得快要哭了。

她也是全校性格最坚强的女学生,老师们还从未见她哭过。

“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请求他送给你呢?他送给你的不比你从他那里偷走的更值得珍藏吗?”班主任老师似乎有些被感动了,同时也对教育她改正“爱”上他这个严重的错误彻底灰心绝望。无疑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错误!比偷一支旧钢笔严重多了!但面前这个女学生已经不可救药地“爱”了,作为一个教育工作者对她也实实在在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了。

“他不会送给我的……”她哭了。

班主任老师知道“爱”这个字折磨过不少女人的心,而且她自己也曾身受其害,却想不到竟会使一个十八岁的女中学生为之“忘乎所以”!她恻隐了,甚至认为一个女中学生犯了一个女人常犯的错误,似乎情有可原了。

“好啦,别哭了。我不批评你了,但你得向全班承认错误。偷,不管是什么原因,毕竟是不良的行为!”

“我不!”

“那么,你将钢笔还给王志松,随便你以什么方式还给他都行。”老师宽容地妥协了。

“我不!”

“你这也不,那也不,既然如此,我就只好向全班同学讲明这件事了!”老师有些生气了。

“那我就死!当场从教室窗口跳出去!”她叫嚷着。

班主任老师呆呆地凝视着自己的女学生。

其他几位老师面面相觑。

几分钟内,教员室里一片死寂;所有的老师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一位位噤若寒蝉。

她那班级的教室在三楼,楼外水泥铺地,摔死一个跳窗而出的女学生想必是不成什么问题的。老师们相信她这个女学生是会怎么说便怎么做的,她的任性在全校也是被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

良久,班主任老师从椅子上站起来,一只手在她头上抚摸着,瞧着她那张泪眼汪汪的脸说:“你呀……你将来是会不幸的!好吧,我向你保证,除了今天在教员室里的这几位老师,再也不会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一件“失窃案”不了了之。

至今,连王志松也不知道,他的笔是被她偷去的。

后来,她带着这支笔到修配钢笔的小店去,让专门往笔上刻字的师傅为她在这支笔上刻几个字。

“刻几个什么字?”

她说还没想好。

“学海无涯苦作舟?怎么样?”

她摇头。

“妙手著文章呢?”

她摇头。

“笔随心意?这句挺好的!字也少,我给你刻梅花篆体的!”

她还摇头。

“那你就回家去自己想吧,想好了再来!”刻字师傅只好将笔还给她。

她也就只好接过笔一边低头思索一边走出了小店。

走在半路上,她忽然转身往回跑,一口气跑进小店里,兴冲冲地说:“我想好了!”

“哦?……”刻字师傅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四个字!”

“哪四个字?”

“永不丢失!”

“我还以为你想出了一句绝妙好词呢!”刻字师傅嘲笑起她这个过分爱动脑筋,脑筋却并不怎么聪明的少女来。

“我就要刻这四个字!不要梅花篆体,要隶书体!再刻上一行小字——送给吴茵珍存。”

“姑娘,”刻字师傅有些糊涂了:“永不丢失……这四个字……送给别人不怎么贴切呀!好像你是送给自己的意思嘛!”

“你别管这么许多,照我的话刻就是了!”

……

这支笔,他用了几年,她不知道,她可是用了十几年了!笔杆被她的手磨去光泽了,乌旧了,但刻在上面的那几行字却依然清楚,毫未模糊。

她却到底丢失了他。

几天前她又偶然在这座城市里找到了他,她却成了另一个男人的妻子!纵然他还像她一样,心里牢记着当年对她的许诺,现在对她说“我来做你的丈夫了!”也……太晚了,太晚了!

一位领袖犯的错误,可以在他生前或死后由他自己或由别人纠正过来。

一个党犯的错误,可以在一次全党的中央代表会议或政治局会议上纠正过来。

一页历史犯的错误,可以在历史的下一页纠正过来。

命运在爱情方面对人犯的错误,无论对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犯的错误,却是那么难以纠正!即使他们有纠正的愿望有纠正的勇气,社会往往也要迫使他们向命运就范;将错就错,一错到底,一错到死。某些拯救万众大军的统帅,某些拯救一个民族的英雄,某些拯救一个国家的元首,却也在自己命运的爱情方面无力自救,一败涂地,抱憾终生。

她手中仍缓缓转动着那支笔,两眼仍呆滞地瞧着那支笔,心想:命运,命运,你摆布人生为什么那样专横、冷酷!我恨你!如果你是看得见的有形的,我一定要不惜任何代价不惜用任何手段弄到一颗手榴弹,一见到你就死死地抱住你,毫不犹豫地拉响手榴弹,将我自己炸个粉身碎骨,也将你炸得千片万块,与你同归于尽!

烟烧疼了她的手指。

她将烟捻灭在烟灰缸里,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手表——九点三十五了。

她本欲连夜赶写完这篇“纪实”,思路却再也不能集中了。他像铭刻在她心上的一个音符,无论何时,一想到他,就忆起了少女时代一首首真挚而感伤的恋歌。

丈夫的鼾声忽微忽响。她回头看了一眼,见丈夫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体,在被子里蜷曲成S形,睡得正酣。

她知道自己今夜又要失眠了。她服下三片安眠药片,熄了灯,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脱衣躺在床上。她唯恐碰醒了他,被他纠缠。

丈夫却在这时睡眼惺忪地起床解手,解手回来爬上床,嘟哝一句什么,将她搂了过去。

他的手像女人的手那么柔软细腻。因为他每天洗几遍手,擦几遍护肤霜。这双手成千上万次地抚摸过她的头发,脸,她整个身体的每一部位每一寸皮肤。他是早已将她摸熟了,如同赌徒摸熟了骨牌,算命的瞎子摸熟了命签。却没有一次抚摸,激起过她哪怕一丝一缕的情欲。没有,一次也没有,从来没有,绝对没有,永远也不会有。但他是她的丈夫,拥有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愿怎样亲昵她就怎样亲昵她的权利。法律维护他这种权利,法律从不干涉一个丈夫怎样爱自己的妻子。法律只有当一个丈夫不爱自己的妻子的时候,才开庭对爱情进行神圣的审判。

而他是永远不会不爱她的。

他内心里知道她不爱他,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不在乎,不烦恼,不生气。他自有他对爱的一套男人的哲学。她爱不爱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有权搂抱她,吻她;有权愿怎样抚摸她就怎样抚摸她;有权愿怎样亲昵她就怎样亲昵她;有权从她身上得到色情的满足和性欲的发泄;有权跪在她面前,装出因为知道她不爱他而异常痛苦的模样,从中获得一种表演乐趣;有权在她的生日给她写一封卑俗诲淫的情书,连同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双手奉献给她,以表明他在做了她的丈夫后对她的爱有增无减,地久天长;有权……他既然对她拥有如此这般种种受法律保护的权利,使他感到在爱情方面是一个无限幸福的男人了。她爱不爱他,便是微不足道的了。

按常人的眼光看来,他是一位挺不错的丈夫。四十岁不到,已官登副局长。一九八〇年,本市四十岁不到的副局长唯他一人。他生活作风“严肃”,从不招花惹草。他很被上级赏识,即将由副局长而局长。他待人彬彬有礼,对下属从不摆架子。他“关心群众”,常常亲批“补助某某同志××元”的条子。他善于社交,人缘四通八达。他在各种场合都获得普遍的好感和普遍的尊重。这样的一位丈夫,在本市绝不比养在富雅人家的波斯猫多。

但是她,一个每天同他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在同一个水龙头下洗手洗脸的女人,以她是他妻子的充分了解,以她是一个记者的敏锐观察,与常人对他的评价恰恰相反。常人看到的是外表的他,她看到的是灵魂深处的他;常人认识的他没做过什么坏事或做过些什么“好”事,而只有她明白,他想做什么坏事和为什么没做,他为什么做那些“好”事和怎样做的。

他从不招花惹草是因为他还没有碰到过一个比她更能撩他情欲的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身为女记者的妻子,使他在虚荣心方面和在性欲方面获得的极大满足是相等的。他被上级赏识是因为他虽无真正的工作能力和领导才干,但却善于见风使舵,巴结钻营。他待人彬彬有礼对下属从不摆架子是因为他早已企望着局长厅长的高职,预先为将来的官运亨通铺垫基础。他“关心群众”是因为觉得有必要更多地收买人心。他以许多精力周旋于交际场上是因为他要为自己编织一张庞大的社会关系网。他曾产生过诬陷另一位副局长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问题的念头,后来探听到那位副局长是有靠山的才打消了这个念头,反而与那位副局长过从甚密,渐渐变成了知交。他春节期间到商业局职工医院探望住院的职工们所带的种种食品,是别人求助于他走什么“后门”时送给他吃不完的……

他希望她能早日为他生一个儿子。

她千方百计使他的希望落空,以此作为内心里对他实行的一种报复。他不是男人。他不过是一头狡诈,虚伪,蔑视爱情却离不开色情,性欲旺盛而不愿节制的雄性动物,一头具有雄性动物的种种似乎沾点人情味本能的雄性动物。她一想到她生下的孩子将不可避免地受他的遗传基因的影响,长大了将可能像他一样,就不寒而栗,对女人生育这件人类崇高的伟大的事情感到可怕,产生强烈的逆反心理。

而他却以为她是因为怕生过孩子之后影响自己的体态美。

“晚生几年也好,也好。”他表示理解并表示赞同地说,“生过孩子的女人容易发胖。我的小天鹅,为我永远保持你那优美的体态吧!我可是还没受用够啊!你不生都行,以后咱们领养一个嘛!”说着就搂抱她,亲她。

她的天性本是非常喜爱孩子的,她又多想自己生一个孩子啊!

现在,他的两条胳膊又紧紧地搂抱着她。他的双手又贪婪地遍体抚摸着她。他那雄海狗一般脂肪肥厚的胖大身躯,如同一堆几乎将她掩埋的肥肉。她觉得他像水蛭一样,吸在她身上,是靠着吸她美好身体里的血液而生存的。

在这种状态下,他才睡得酣甜,她却靠安眠药麻痹头脑和神经。

去年某天夜里的一幕“夫妻戏”,又像电影似的浮现在她眼前……

“地震啦!”

这幢楼的走廊内突然有人大喊。

当时他也正这么搂抱着她似睡非睡。

他猛地推开她,霍然从床上跃起,也没穿鞋,也不披件衣服,赤背裸腿,像只被人追捕的大耗子,几秒钟内就蹿出了家门。

顷刻,整幢楼骚乱了。这幢楼的骚乱波及了附近的几幢楼。半条街都随之骚乱起来了。

她躺在床上,一动也没动。她平静地想着“死”这个字,平静地准备投入死神的怀抱。死神的怀抱也要比那头雄海狗的怀抱干净些!她甚至感到庆幸,终于可以摆脱那头成为她丈夫的雄性动物了!

让整幢大楼成为我的坟墓吧!这么死很壮观。报社的领导和同志们会为她的死感到惋惜,感到难过。他们会为她开追悼会,将一些对她表示怀念不忘的,对她的工作和品格公正评价的语言写在悼词上。也许还会有人为她的死落泪。

这么死挺理想,她对自己说。她只能死在某种不幸事件中,比如火灾,地震,车祸,煤气中毒……死于车祸和煤气中毒也不行,人们会最终弄明白她原来是自杀。她不愿在死后成为一些人们津津乐道的闲谈资料,否则她早就让一辆什么汽车撞死自己或让煤气熏死自己了。

她似乎感觉到了房屋在摇晃,灯也在摇晃。

她闭上了眼睛,静静地期待着那现实与永恒之间神秘的一瞬……

地震却没发生,不过一场虚惊;闹地震将人们闹得神经过敏了。

丈夫又回到房间里来了。浑身冻得发青,哆哆嗦嗦。他几乎是扑到了床上,迅速钻进被窝,立刻就紧紧搂抱住了她,一边连连亲她一边说:“我的小天鹅,快暖暖我的身子,快暖暖我的身子!别怕,别怕,不过是一场虚惊!谢天谢地,我这不是又紧紧搂抱着你了吗?我比刚才搂抱着你时更加感到无限幸福了!我……”他也比刚才更加肆意地抚摸着她,从容不迫地将他那脂肪肥厚的雄海狗般的肥大躯体压到了她身上……

不过是一场虚惊……

她的身体麻木地听任他的摆布和蹂躏。

她的心里却对他厌恶和憎恨到极点。那一时刻,她手能伸到的某处如果有一把刀,她会毫不犹豫地伸手抓来,一刀杀了他!……

此刻,他的情欲平息了,性欲又一次得到满足和宣泄了,渐渐发出了鼾声。

他会一觉睡到天亮的。

服下去的三片安眠药片,还是没有起到对她的催眠作用。

她伸手从床头柜上拿起烟盒,仰躺着吸着了一支烟。

他的一只手臂仍搂在她胸上。不,那不是人的一只手臂,那仿佛是章鱼的八条触足!

她狠狠将烟头朝他手臂上一按。

他“哎哟”一声惊叫,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瞪着她嚷:“你的烟烫着我了!”

“是吗?”她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毫无表情地说:“那你就离我远点吧。”

“你怎么还不睡?”

“我想事。”

他复躺下去,离她远了些,一会儿便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