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本·赫勒敦:天才的一生(索恩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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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游牧民及其美德和游牧民在历史中的地位

你以为你自己道德高尚,人家便不能喝酒取乐了吗?

——莎士比亚,《第十二夜》

现在,没有了野蛮人,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们,那些人,是解决方案。

——卡瓦菲(C.P.Cavafy),《等待野蛮人》

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对一个国家(state)的定义是这样的:“在一定的领土范围内对人力拥有合法的垄断支配力的人类社群。”Max Weber,Weber Political Writings,P.Lassman,R.Spiers eds.(Cambridge,1994),p.358.如果按照韦伯的观点来衡量的话,十四世纪的北非并不存在国家。阿拉伯部落和柏柏尔部落都太过强大,都创造出了统治王朝并且摧毁了它们。正如我们将在后文中看到的,对这种创造-毁灭的循环所做的研究构成了《历史绪论》的核心。

在1375年,位于特莱姆森的阿布杜·瓦迪德王朝的统治者阿布·哈穆派伊本·赫勒敦出使达瓦维达阿拉伯部落。但是,也许他看到了伊本·哈提布死于非命的前车之鉴,因此伊本·赫勒敦决定从政治事务中退隐一段时日,以完成《历史绪论》和《警示之书》。伊本·哈提布一生中那段快乐的时期也许启发了伊本·赫勒敦的退隐决定。早在1359年时伊本·哈提布曾经跟随着穆罕默德五世一同被放逐,他们被迫离开了格拉纳达,先是去了菲兹(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伊本·赫勒敦),但是在这之后,前文已经提到伊本·哈提布曾退隐至大西洋沿岸的塞拉,在那里寻求并得到了辛塔塔部落(Shaykh of the Hintata tribe)谢赫的保护,这位部落谢赫是高阿特拉斯山地区的阿米尔·伊本·穆罕默德·伊本·阿里(Amir ibn Muhammad ibn Ali)。在他的保护下,伊本·哈提布潜心钻研神秘主义和宗教,直到被召回到格拉纳达重归政坛为止。

和伊本·哈提布一样,伊本·赫勒敦曾经寻求一个内陆的强大部落给他提供保护,因为一些我们不明了的原因,服从于马林王朝的阿瓦拉德·阿里夫(Awlad ‘Arif)部落欢迎了他,这个部落是阿尔及利亚西部的苏瓦伊德阿拉伯联盟(Suwayd Arab confederacy)中最强的部落。他们不但张开怀抱欢迎他,还借给他一座堡垒。这座堡垒的名字是巴努·萨拉玛堡垒(Qal‘at Banu Salama),伊本·赫勒敦和他的家眷住在这里,远离各种喧嚣的打扰。当时他四十五岁,他简陋的工作环境曾被描述成“完全是泥土房子的柏柏尔村落,位于阿尔及利亚西部高原的陡坡上,坡地向南部沙漠的方向倾斜”。“Qal‘at”是他从事写作的地方,这个词可以译为堡垒,他从事写作的堡垒今天已经不存,如今这个地方只是一个用干石(drystone)建起来的村庄。堡垒的名字源自拥有堡垒的隐居学者家族(maraboutic family)的名字。Brett和Fentress,The Berbers,pp.148-149。(这里的专有名词“marabout”最初是用来形容“在卫戍要塞中驻守的战士”,后来变成了称呼那些离开俗世,在圣祠或山林中隐居的修士。)伊本·赫勒敦所栖息的地方在悬崖峭壁的顶端,那里人迹罕至,难以到达。从那里向下俯瞰,可以一览肥沃的平原,上面有谷物生长。Jacques Berque,“Ibn Khaldoun et les Bédouins,”见Berque,Maghreb,histoireet société (Algiers,1974),pp.48-52。在巴努·萨拉玛堡垒中,远离图书馆和其他知识分子的陪伴,这位“阿拉伯的普洛斯帕罗”普洛斯帕罗(Prospero)是莎士比亚笔下的一个角色,详见莎士比亚之戏剧《暴风雨》(The Tempest)。——译者注将在接下来的四年中撰写他的著作,然后再回到突尼斯城,在那里的图书馆里核实校正他作品中的内容,并再一次介入到政治事务中。

与此同时,他从政坛中的隐退可以和苏菲派修行中的“khalwa”(哈勒瓦)相提并论,这个术语的意思是暂时离开社会俗务去人迹罕至之地隐居冥思。在伊本·赫勒敦的冥思中,他主要关注的是神是如何通过社会进程来进行支配的。在《旅程》中,他写到了他是如何在自己的历史作品中进行神学性探索的:“在隐居的过程中我得到了很多启发,词汇和灵感就像是奶油从奶桶中喷涌出来一样,直到作品完成,一直是这样。”Ibn Khaldun,Le Voyage,p.142:Rosenthal,“Introduction,” Muq.,vol.1,p.liii.也许观看阿里夫部落(‘Arif tribe)如何成功有效地处理日常事务和照看牲畜给作者提供了比阅读更加有益的刺激。毫无疑问,部落人口和他们给北非政治带来的影响在伊本·赫勒敦的历史观念中占据了中心位置。虽然在《历史绪论》和《警示之书》中,最开始的内容都是对柏柏尔和阿拉伯部落的研究,但是后来两部作品都扩展成了综合性的文明论述和对社会组织的探讨。这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做法。就像他本人说的:“人们应该意识到,我对这一主题的探究实际上是某种新的、极出色的,且高度实用的研究。深入的研究已经触及了这些问题的核心。”Muq.,vol.1,pp.77-78.伊本·赫勒敦对于其作品的贡献和原创性持有毫无疑问的信心:“当我们在讨论王权权威和王朝的时候,这一部分的研究应该得到特别的关注,人们将会发现我的作品给这些话题提供了详尽、清晰、完整的解释和细节上翔实的揭示。在神的帮助之下,不需要亚里士多德的指导或莫贝丹(Mobedhan,一名琐罗亚斯德教祭司)的传授,我们开始意识到了这些问题。”Muq.,vol.1,p.82.

尽管伊本·赫勒敦是一位被城市文化滋养的学者,但是他有很多内陆(荒野地区)生活的经验,他已经是一名和住在远离城市的半沙漠、高原地区的柏柏尔部落、阿拉伯部落谈判的专家了。由于当时的部落政治实在是跌宕起伏又变化多端,要是将他的所有谈判内容罗列出来未免过于枯燥又复杂,但是简短来说,不同的马林王朝和哈夫斯王朝的统治者都曾派伊本·赫勒敦出使部落地区,向那些部落住民征税或者招兵。虽然说马林王朝和哈夫斯王朝军队的核心通常是由统治集团的成员、马穆鲁克(奴隶兵)和雇佣军组成,但是在进行重要的战役时,他们需要大量半游牧部落战士的参与。在这一时期,在贝贾亚和君士坦丁放牧骆驼群的达瓦维达阿拉伯部落所提供的骑兵是数量最多、战力最强的军事力量,他们为出价最高的人提供军事服务。很显然,达瓦维达部落对北非地区能够统一在一个强大统治者之下的局面不感兴趣,因此他们不断地变换阵营。伊本·赫勒敦不仅一再负责和他们谈判,笼络他们参战,而且有时还率领部落战士参与到军事行动中。有一次,阿布·哈穆派伊本·赫勒敦带着一小队人马去游说达瓦维达部落重新和他们一起作战,他在途中遭到了另外一队阿拉伯人的攻击,攻击他的人中还包括未来款待他的主人阿瓦拉德·阿里夫。所以当他书写游牧民的事情时,他并不是以一个高高在上的神学家的身份书写的。这是一份艰难又危险的工作。正如艾伦·弗洛姆赫茨(Allen Fromherz)所说的:“并没有几个哲学家曾经被迫要杀死自己骑的马然后吃马肉。”Fromherz,Ibn Khaldun,p.84.

伊本·赫勒敦最熟悉的部落民并不完全是游牧民。纯粹的游牧生活方式对于撒哈拉沙漠北方的马格里布人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和阿拉伯半岛空白地(Empty Quarter,阿拉伯半岛上的一片荒漠地区)上的骆驼主人们不同,和伊本·赫勒敦共事的柏柏尔和阿拉伯人并不会大范围迁移,也不会在沙漠中漫无目的地寻找稀少降水带来的牧草。他们是以固定的线路,在冬季草场和夏季草场之间有规律地做季节性迁徙。以摩洛哥来说,部落的夏季草场位于高阿特拉斯山脉和奥雷斯山脉(Aures)的高地上。到了冬天的时候,他们向南迁徙,进入南部的沙漠-半沙漠地区。他们的季节迁徙有可能只是在一片坡地的上下移动,也可能是长距离迁徙。在伊本·赫勒敦的著作中,他写到扎纳塔柏柏尔人就是采取季节迁徙的方式。Ibn Khaldun,Le Livre des exemples,vol.2,p.746.尽管他们的作风粗野,但是在伊本·赫勒敦的作品中,他们是受赞扬的,这就像是更早时的穆瓦希德王朝作者们赞赏桑哈加(Sanhaja)部落民一样。

季节性迁徙的游牧民可能在秋季和冬季也会进行农业生产。有很多部落,可能是大多数的部落都畜养绵羊。著名的美利奴绵羊品种(Merino sheep)之所以如此得名,很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品种的绵羊是在马林王朝的摩洛哥最先繁衍的。季节迁徙的部落特别不愿意长时间远离自己熟悉的牧场,而且来自城镇里野心勃勃的将军们所发动的战争也让他们的田地遭到了很多破坏。因为部落成员需要卖羊毛、肉、羊皮或者以物易物,用这样的方式来取得他们需要的武器、谷物和其他生活所需。部落和城镇中心之间存在着共生关系。伊本·赫勒敦认为,那些生活在城市之外的人更依赖城市,而不是相反。除了靠牲畜和当雇佣兵维生以外,部落民也习惯从定居人民那里收税。这些税项在《古兰经》中是没有被禁止的,而且,出于虔诚或是信念的动机,马林王朝的苏丹们一再试图废除这些税,但是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他们从没成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