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笔下的伦理(“经典与解释”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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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德行”及类似术语

现在,我们开始更全面地研究荷马的价值术语。首先,我们浏览一遍含有善、高贵、美(agathos,esthols,arete)及其对立面恶、卑贱、丑(kakos,deilos,and kadotes)这些词汇的诗句。与大多数希腊价值术语一样,这些词语也不可转译。但是作为最能称赞或谴责某人及其行为的词语,它们也可以被译为“好的”、“美德”、“坏的”、“恶的”等等。这些词汇在“我们的”价值体系中占据着相似的位置。[11]但我们将会发现,它们所称赞和谴责的品质却极为不同。

求婚人选出二十个健壮的勇士(aristoi)去途中设伏,企图谋害自己的主人特勒马科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奥德赛》卷4行778)。某人可能具备“捷足、善战诸种美德(aretai)”(《伊利亚特》卷15行642)。[12]涅斯托尔建议阿伽门农,按照部落和族群把将士们分开,这样一来,他们中谁是勇士(the agathos),谁是懦夫(the kakos),就一目了然(《伊利亚特》卷2行365)。就这个范围而言,我们要考虑到军事上的竞争优势。然而毫不奇怪的是,恶(kakos)和善(agathos)的社会性含义可以与之搭配使用。最明显不过的例子就是:奥德修斯扮成乞丐,声称自己精于各种粗活,即“下贱人(the kakoi)伺候高贵人(the agathoi)的活计”(《奥德赛》卷15行324)。

这些用法当然不在于含义上的区分,而是表明,“优等人”和“劣等人”各自显示本领的不同行为领域。

显然军事上的竞争优势是首要的,我们也许期望它们能优于安宁的、合作的品质。[13]的确,只有“竞争的”才被说成美德(aretai),而“合作的”则不是。(须知,在那个时期的希腊语里,还没有什么术语可以表示和称赞——学者们在习俗意义上使用英语词汇时惯于视之为美德的那种——整个品质范畴)。

从agathos[好的]一词语用范围演化而来的内涵而言,它显然也包括军事力量、财富和优越的社会地位。这些品质一并受到推崇,因为它们必然同时出现在荷马史诗反映的那个社会里。战士必须为自己赢得精美而昂贵的全副甲胄。在没有货币的社会里,财富在本质上等同于土地。结果就逐渐衍生出一种由上述词汇反映出来的“战士贵族”制度。

当然也有一组用以贬斥行为的词汇。相比之下,用于称赞受谴责的反面行为的词汇却不那么引人注目;因为谴责发生在危急时刻,较之于和平宁静之时或被荷马时代的社会看作和平的时期,失败的后果更能引起强烈的情感反应。故此,失败是可耻的(aischron),但是,高尚的(kalon)行为不是指庆祝胜利:它用来给战斗间歇期的行为提供建议。[14]

这里涉及的词语有:中性形容词可耻的(aischron),最高级形容词最可耻的(elenchistos)及名词耻辱(elencheie)。它们在荷马史诗里不常出现,但是,当极端危险时刻需要这样有力的词汇出现时,它们就一定会出现。毫不奇怪,这些词语与agathos(善的)有着相似的使用范围。《伊利亚特》第2卷里,奥德修斯对阿伽门农说,这些希腊人想使阿伽门农成为所有凡人眼中最不体面、最可耻的人(elenchistos);尽管出征时他们许诺要洗劫了特洛伊城之后才回家。但由于长年征战的重重艰辛,他们渴望回家也情有可原。可是,就这么空手而归则也是可耻的(aischron)。

可见,不仅仅战争失利会遭受谴责。佩涅洛佩之所以责备特勒马科斯,是因为,当奥德修斯扮成“乞丐”走进特勒马科斯的庄园,遭到求婚人的威胁和恶语而蒙羞(aischos)时,特勒马科斯没有帮助奥德修斯还击那些求婚人。欧迈奥斯(Eumaios)也可能遭受耻辱(elencheie),若不是当奥德修斯出乎意料地走进欧迈奥斯的农宅时,欧迈奥斯的看门犬对他狂吠的话。

这些词语和agathos[善的]那组之间的相似性显而易见。失败是可耻的(aischros),必然遭受耻辱(elencheie),从而让人为之感到羞耻。

我们现在回头来看荷马的勇士和国王享有的丰富特权。萨尔佩冬问格劳科斯,为何“吕底亚人那样用荣誉席位、头等肉肴和满斟的美酒敬重(timesthai)他们”(《伊利亚特》卷12行310-328)。显然,原因在于他们为共同体做出了卓越的贡献,共同体需要他们冲锋陷阵,英勇作战。这样,他们的崇拜者就会说他们的国王统治得体,并且理所当然应该享受上述特权。[15]

荷马时代的国王是最高尚(the aristoi)、最优秀的人(the most agathoi)。对他们使用这一最有力的赞语的依据很明显:他们在保卫自己的共同体或进攻其他共同体时最具战斗力。在荷马时代的共同体里,无论是在战斗中还是在所谓的和平时期,他们都必须表现出非凡的胆量,赢得骄人的成功。他们的战斗力需要全副甲胄,这是必要条件,但还不充分;因为此外,他们也必须勇猛并且善于使用甲胄(而且还必须获取真正的胜利,因为失败的后果太可怕)。

这些国王不是由选举产生,而是由于他们在战场上异常勇敢,功勋卓著且富有战斗力。作为王室的头领,他们继承财富,而他们获得的这些财富实质上就是土地、牧群和奴隶。由于大多数勇士(agathoi)都是世袭,因此从本质上讲,荷马时代的社会是“土地贵族制”。[16]不难理解,为什么这种社会的价值不管是善的(agathos)还是恶的(kakos),似乎都一样是合适的,因为勇士对共同体的稳定和存在作出了巨大贡献,这是懦弱的庶民(the kakos)无论怎样都做不到的,而不管这种庶民有多少合作的卓越能力。事实上,庶民按照合作的卓越能力所贡献的行为,其能力比乍看表现出来的要微弱。这个社会更关心的,是公正行为的环境如何仰赖于举足轻重的法官的正义,而不是说,这个社会更关心默默合作的邻人之间的正义环境,如何仰赖于法官的正义。毫无疑问,家族或城邦之续存是至高无上的;而且,这隐约表明,它是希腊社会伦理和政治的一个价值前提。[17]

在和平时期,家族中武装精良的头领的贡献同样意义重大。我们不妨想一想《奥德赛》开篇时,奥德修斯的家庭在主人远离后遭遇的困境。第2卷里,遵照女神雅典娜的指引,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召集民会。这很快使我们明白:(a)伊塔卡自奥德修斯二十年前征战离开之后就没有举行过集会;(b)除了奥德修斯,已长大成人的特勒马科斯也有权召开民会。二者区别的关键在于,发生在伊塔卡的这场家家户户都参加的集会,它关心的是城邦利益还是各自的家庭利益。通常只有在前一种情况下(比如遇上敌军压境之类紧急情况时)才考虑那样的集会;然而,二十年来都没有集会之事发生。奥德修斯征战在外给自己的家庭造成种种问题,而这对伊塔卡的其他家庭却并没有带来多少问题。勇士的首要作用就是保卫他自己的家庭;这实际上也保证了竞争优势的优先性。

能够把伊塔卡人凝聚起来的主要情势,是某些抢劫者对伊塔卡的进犯。依据上述理由,此时成功地抵御敌人就变得至关重要。正如奥德修斯认识到的,这时,任何消耗力量只求自保者都会被当作敌人。奥德修斯杀死求婚人的举动,不会被视为盛怒的君王用以惩罚不听话的臣民的那种正义之举。求婚人被杀,是他们咎由自取。这样的判断反复出现了好几次(例如《奥德赛》卷22行416)。然而杀死他们就意味着,奥德修斯和他忠实的支持者就必须向伊塔卡人,向自己的乡亲们开战,因为他们杀死的是城邦的栋梁(herma poleos)(《奥德赛》卷23行121-122)。也就是说,这些求婚人是被公认的勇士(agathoi)或显贵(esthloi)。每当城邦遇袭时,他们所属的社会等级让他们有义务成功地保卫城邦,而且,一旦成功,他们就可以充分地享有特权。总体而言,奥德修斯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杀死他们:求婚人的过错并没有给伊塔卡造成损害,因此还不至于要伊塔卡折损这么多战士。简言之,他们是不正当的(adikoi)人,却又是显贵(agathoi de)——这是更值得考虑的一个方面。[18]至此,拥有竞争优势最终优于拥有合作优势的缘由就非常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