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救羊倌羊倌倒霉 打商人商人撒野
堂吉诃德出了客店,天已微明。他现在已是堂堂正正的骑士,心中好不欢喜,一路疾驰。他突然想起店主的话,决定先回家拿些银两,准备几件衬衣,置办点其他所需什物,还要寻个侍从。他看好邻舍一位老农。这农民家中甚苦,又有孩子拖累,但当骑士侍从却是上等材料。他心中如此盘算,便掉转马头,朝自家村庄奔去。稀世驽驹鼻子挺尖,似乎闻到了自己马房的气味,一路疯跑,飞也似的。他没跑多远,就听见右手林中似有人哭叫,便自语道:
“老天有眼,赐我良机,定是有人遇难。我大显身手、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他拨转马头,循声钻入林中,没走几步,就见一棵树上拴了一匹母马,另一棵树上绑着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童,光着上身,正在哭叫。一个壮实的农民正用皮带抽他,抽一下,骂一句:
“少说废话!眼睛睁大!”
男童央告道:“东家,我再也不敢了。我向上帝发誓,以后好好看羊,再不出错。”
堂吉诃德早听得不耐烦,怒声喝道:
“这位骑士,为何如此蛮横?他小小年纪怎经得起你这般毒打?不如上马咱俩用长矛比试比试。本骑士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原来那农民也有一根长矛,就靠在拴马的那棵树上。他闻声抬头,见面前一位骑士顶盔贯甲,正举矛朝他扑来,吓得忙说:
“绅士老爷,这是小人的家仆,专管放羊。他淘气贪玩,做事不用心,天天都要丢羊,也没准儿在骗我。我罚他,他反说我小气,趁机扣他的工钱。老天在上,咱们说话得凭良心!这小子讲的全是瞎话!”
堂吉诃德说:“你这个下流玩意儿,竟敢在本骑士面前胡言乱语,我非扎你个透心凉不可!废话少说,快给他解开!工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敢说半个‘不’字,我马上要你的狗命!”农民吓得赶紧给那孩子松绑。堂吉诃德问孩子主人欠他多少,回答说共欠九个月的工钱,每月是七个银币。堂吉诃德一算,共计六十三个银币,就对农民说,他想要小命,就马上给钱。农民吓得体若筛糠,忙说没欠那么多,说那男童穿了他三双皮鞋,生病叫大夫放过两回血,这些开销也应扣除。最后,他指天发誓,说他讲的句句是实,绝不敢把性命当儿戏。堂吉诃德说:“他穿了你几双鞋,放了几次血,花了你的钱,可你也把人家抽得不轻,还抽出了血嘛。这就算摆平了。”
“坏了,绅士老爷,我身上没带着钱。要不,叫安德烈斯跟我回去取。我说到做到,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他的。”
孩子坚决不干,说:“先生,我不去,我不敢去。等您一走,剩下我自个儿,他非剥了我的皮不可,那我就成了巴尔多洛梅[1]第二了。”
堂吉诃德说:“他不敢。我的话他不敢不听。他只要以授封骑士的称号发誓,保证你能拿到钱,我就放了他。”
男童说:“先生,他不是骑士,更没有什么授封骑士的称号,他是金塔纳尔的财主胡安·阿尔杜多。”
堂吉诃德说:“姓阿尔杜多的也会有当骑士的,姓啥没有关系,所谓是好是歹,全由自己。”
安德烈斯说:“您说得没错。可我给他干活,他不给工钱,您说他对不对、好不好?”
农民说:“好兄弟,我怎么能不给你工钱呢?跟我回家去,我以骑士的称号发誓,一定把工钱给你,绝不少一个子儿,没准儿还加点呢。”
堂吉诃德说:“加不加我不管,该给多少就给多少,一个子儿不能少。你要是自食其言,我发誓非回来打得你半死不可,你就是藏进石头缝里,我也能把你抠出来。你是不是要我道出姓名,才肯服从?那就竖起狗耳朵听着,我乃专打恶霸的勇士堂吉诃德。我走了。别忘了你说的话。”
说罢,他一抖缰绳,骑着稀世驽驹飞奔而去。农民等他跑得看不见了,转过身对男孩说:
“来吧,我的小祖宗,骑士有命,我不敢违抗,现在就给你钱。”
安德烈斯说:“那当然,你得听骑士的话。我祝他万寿无疆。他真是个勇士,做事又多么公平!你不还我钱,他可是说到做到哟。”
农民说:“我也是说到做到。我实在太爱你了,让我再多欠你点,好加倍奉还。”
说完,他一把拉过孩子,重新把他绑在树上,操起皮带,抡圆胳膊猛抽,抽得男童半死不活。农民得意扬扬地说:
“小老爷,快去找那个骑士,他不是英雄吗?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大本事!你说我会剥你的皮,我还真想试试。算了,饶你小子一命。”
农民解开男孩身上的绳子,他才不怕谁会来找他算账。安德烈斯低着头,一路哭着走了,暗自发誓要找回堂吉诃德替他报仇雪恨。农民看着他走去,大笑不已。
堂吉诃德哪里想到他的义举竟变成了恶行,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得意扬扬,以为首次行侠仗义就大功告成,自己的骑士事业定有希望,不由得低声自语道:
“天下最美最美的美人儿温柔内雅,你如今已是世上福气最大最大的闺中之秀!英名盖世的堂吉诃德向你叩拜,听候差遣。昨天他刚封为骑士,今日就把暴行铲除。敌人凶残无情,无故鞭打幼童。是他夺下歹徒手中的皮鞭,拯救了那个弱小的生命。”
他扬扬自得,踌躇满志,骑马往自家村庄方向走去。不久,来到一个十字路口。他照骑士的惯例,勒马沉思,考虑往哪条道上拐为宜。想了半天,没有结果,便信马由缰,让稀世驽驹自行决定。那匹马可不像它主人,费那么多心思,抬起腿就朝自己马房的方向奔去。
约莫走了三里路,忽见一大队人马走来。原来是几位托莱多商人,去穆尔西亚贩丝,路过此地。他们一行六人,个个撑把阳伞,四名仆役跟在后面,也骑着马,还有三个赶脚的。堂吉诃德以为是一路骑士,心中大喜。他要照书中游侠行事,此其时也。他不能错失良机,定要一施拳脚,显一显英雄本色。想到此处,便以盾护胸,紧握长矛,勒马在路中站定。见那伙他所谓游侠走近,堂吉诃德高声傲然叫道:
“尔等听着:举世无双的温柔内雅是拉曼查的女皇,天下美女她坐头把交椅。要想从此路过,你们都得这样说,如若不然,休怪本骑士不客气。”
几位商人一听,都收缰绳,举眼来看,这横在路上大喊大叫的家伙是什么东西。一看他生得怪样,口出狂言,就猜出他是个疯子,但觉得其中定有些名堂,想探个究竟。其中一位喜欢逗乐,就问堂吉诃德:
“绅士先生,您刚才讲的那位大美妞,我们谁也没见过,能不能请出来叫我们开开眼?真像您说的那么美,我们一定照办。”
堂吉诃德说:“让你们先瞧瞧?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就是要你们不用瞧就相信,把我的话当真理,坚信不疑,誓死捍卫!否则,咱们就得比试比试!你们要是眼中还有骑士道的规矩,就一个一个地来,要是耍流氓,那就一齐上。邪不压正,本骑士还怕你们不成!”
那个玩笑大王没听他的话,继续说:
“绅士先生,您说的事我们没亲眼见,承认了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要是叫阿尔卡里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2]的王后和女皇知道了,还会骂我们偏心。我替在场的这几位王子求情,请您把那位美人的玉照赏给我们看看,多小都不碍事,就是像麦粒那样小也行,反正有了线头儿,就能找到线球。这样,我们心里不犯嘀咕,您也称心如意,所谓皆大欢喜。其实,我们完全听您的,她就是一只眼瞎,一只眼流脓,为了讨先生您的欢心,我们什么好听的都讲得出来。”
堂吉诃德闻听大怒,厉声叫道:
“混蛋!无耻!她眼里怎么能流那种玩意儿?!流的只能是麝香!她眼不瞎,背不驼,身板直得赛过瓜达拉马的纺车轴儿。你竟敢对我的大美人胡说八道,我岂能饶你!”
他越说越气,竟挺矛催马,直取那个爱打趣的商人。哪承想,稀世驽驹跑到半路突然马失前蹄,摔倒在地。幸好如此,否则,那个耍嘴皮子的家伙的小命恐怕就此要画上个句号了。
稀世驽驹这一跤把堂吉诃德摔得老远。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可哪动弹得了啊!先不说那一身祖传的铠甲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光是那长矛、盾牌、马刺和头盔就束缚了手脚。他都狼狈成这个德行了,还在那儿大喊:
“胆小鬼,休想逃走!你这无赖!本骑士躺在地上,不能怪我,全是这匹马的过错。”
那伙人中有一个马夫,年轻气盛,脾气不好,见这家伙倒在地上还口吐狂言,一气之下,跑过来夺去堂吉诃德手中的长矛,撅成几节,拿起一节,没头没脑地就往堂吉诃德身上打。堂吉诃德虽然一身铠甲,也好像麦子上了磨,被着实地碾了一遍。那马夫越打越凶,东家们叫他住手,他都不听,似乎要把骑士打个半死才肯罢休。他拾起地上所有长矛断节,一股脑儿全砍在堂吉诃德的身上。可怜的骑士虽然挨人毒打,嘴却一分钟没闲着,不停地大骂,还吓唬人。
马夫打累了,商人一行便扬长而去,路上免不了说笑倒霉的堂吉诃德。堂吉诃德见那伙所谓强人走得看不见了,才想爬起来。没挨打都动弹不了,现在被打得浑身是伤,半死不活,哪还有劲起身呢?游侠骑士吃点苦不足为奇,再说,都是那稀世驽驹闯的祸,和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坦然了。可浑身疼还是浑身疼,怎么自我安慰也是枉然。看起来,他要想自个儿爬起来,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注释:
[1]巴尔多洛梅:耶稣门徒,被剥皮钉在十字架上死去。
[2]阿尔卡里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都是西班牙比较贫穷的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