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骑士授封心想事成 马夫挨打无端受辱

话说堂吉诃德一心惦着授封骑士的事，匆匆吃下那顿简单的晚饭，就把店主叫到马房，关上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恳求道：

“骑士英雄在上，小可有一事相求，如蒙垂爱，慨然应允，英雄美名定会传播四方，天下也将因此得福，否则，我就长跪不起。”

店主见他如此动作，又这般讲话，竟一时没了主意，看着他发愣。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请他起来说话。堂吉诃德死活不肯，店主又动手去拉，仍无济于事，只好答应。堂吉诃德起身后对店主说：

“先生果然豪爽。其实，在下只求您明天封我做骑士。有了这个名分，我才能光明正大地去锄奸扶正，抑强救弱，干一番事业。承蒙先生应诺，我今晚就在贵城堡小教堂守护盔甲，明儿一早，您就可封我为骑士。”

前边说了，店主可不是傻瓜，而且十分狡猾，他早疑心这位客官脑子有点儿不正常，听了堂吉诃德的话，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就故意顺杆儿爬，等晚上好拿着疯子取乐，便对堂吉诃德说，他的要求合情合理，他长得仪表非俗，一定是个高贵绅士，有远大志向，实属应当。店主还说什么自己年轻时也干过这类露脸的事，去过许多地方，比如马拉加的晾鱼场、里亚兰岛、塞维利亚的领地、塞哥维亚的市场、巴伦西亚的橄榄林广场、格拉纳达的环行路、圣路卡码头、科尔多瓦的小马区以及托莱多的客店，等等[1]。他在这些地方，勾引寡妇、糟蹋姑娘、拐骗孤儿，干尽了坏事，几乎全西班牙的官府和法院都知道他的大名。后来他躲在这座城堡里，靠自己和别人的财产度日。他接纳八方骑士，四路游侠，不为别的，只因喜欢英雄，爱戴豪杰，当然也指望别人报答他的一片真情，给他点钱财。最后他才说，城堡内原有一座小教堂，可惜拆了，新的还没有建。实在需要，在院子里守盔护甲也不是不行。要是上帝保佑，明儿一大早就可举行授封仪式，成全堂吉诃德的心愿，使他变成响当当、硬邦邦的游侠骑士。

店主问堂吉诃德身上可有现钱。堂吉诃德说分文没有，因为骑士小说里没写过这类事情。店主说他完全弄错了，说游侠骑士随身带现钱和换洗衬衣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书中根本不用提，换句话说就是，书上没写的，并不等于没有。他说，游侠骑士出门都要带钱，还有衬衣和油膏什么的，以备不时之需。在荒郊野外受了伤咋办？如果你有位魔法师朋友，那当然没问题，他知道你负伤，自然会赶去帮你，比如派一名仙女或一个侏儒，带瓶圣水，驾一朵祥云飞到你身边，把圣水滴一滴在你口中，你就会完好如初。可要是没这样的朋友，你就得靠自己了，所以要带上钱和软布、油膏一类应急的东西。古时，这些东西都由侍从带着，没侍从，那就只好由骑士自己受累了。这些东西都放在一个褡裢里，褡裢横放在马鞍后，看不出是钱袋。其实，谁也不想带这些玩意儿，还不是为了应付意外吗？末了，店主说，他马上就要当堂吉诃德的教父，完全可以命令他，但只想再提个醒儿，以后再出游，千万别忘了带上刚才说的那些东西。

堂吉诃德满口答应，然后就按店主说的，去客店的一个大院子里守护盔甲。院内有口井，井边是个石槽，他把盔甲搁在上面，然后一手握盾，一手持矛，在石槽前走来走去，那架势十分了得。

店主把堂吉诃德的事全讲给店中的客人听了。大家觉得这类疯子实属少见，都跑出来站得远远地看热闹。已是夜深，但明月当空，照得院子如同白昼，所以，堂吉诃德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走来走去，一会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死死盯着自己的盔甲。就在这个当口，一个赶大车的走到井边，要打点水饮牲口。他把石槽上的盔甲挪开，准备打水。堂吉诃德一看，大喝一声：

“呔！何路骑士，怎敢如此放肆！你可知这盔甲的主人是谁吗？他乃天下第一游侠。你敢碰他的盔甲，就纳命来！”

这番话要是管用的话，那就太平无事了。那赶车的根本没理他这个茬，抓起盔甲，扔得老远。堂吉诃德气得眼望苍天，向心上人温柔内雅哀告道：

“我的心肝啊！快帮我吧！你的奴仆第一次受了别人的侮辱。美人啊！成全我吧！千万别叫我当狗熊啊！”

说罢，他放下盾牌，双手举起长矛，朝赶车的头上打去，一下就把他打倒在地，假如再来一下，就不必找大夫了。堂吉诃德把盔甲拾回来，重新放在石槽上，又从容不迫地在盔甲前面走动。没过多久，又来了一个赶车的，也是给牲口打井水。他不知道刚刚发生的事，因为地上躺着的那位还发蒙呢。打水就得挪开盔甲。这回，还没容他动手，堂吉诃德就朝他扑去，免了警告，也省去了求谁保佑，举矛便打。长矛安然无恙，赶车的脑袋可就开了花喽。店主和店客们闻声赶来。堂吉诃德一瞧这架势，一手握矛，一手按剑，叫道：

“我心中的美人儿！我这颗豆腐心因为你才有力气和胆量。眼下我大祸临头，恳求小姐保佑我这个时刻思念你的骑士啊！”

他这么一阵大叫，顿时感到浑身是胆，就是全世界赶车的这会儿都来，他也不会倒退半步。车夫们见同行受伤倒地，都站在远处，朝堂吉诃德扔石头子儿，像下雨似的。堂吉诃德毫不退却，用盾牌抵挡，坚守阵地。店主在一旁连喊带叫，劝大家别惹堂吉诃德，说早就告诉过他们那是个疯子，疯子把他们全宰了也不会判罪。堂吉诃德也在大喊，声音盖过了店主。他大骂那伙人两面三刀，不讲信义，痛斥城堡长官对他们恣意纵容，是下流坯、是婊子养的，还叫嚷，他要是已授封骑士，一定会给这个两面派点颜色看看。接着，又对那伙赶车的嚷道：

“小人！贱货！我根本不想搭理你们。扔石子儿呀！过来呀！有什么本事就全使出来吧！嘿嘿！你们不是跟我来横的吗？那咱们就走着瞧，有你们的好果子吃！”

他态度坚决，气势逼人，吓得那伙人不免有些心虚，一听店主的劝说，就顺坡下驴，宣告停战。堂吉诃德让他们抬走那两个躺在地上的车夫，自己则继续守护盔甲，还是那么从从容容、心平气和。

店主叫堂吉诃德折腾怕了，心想不如一切从简，尽快封他做骑士，免得另生枝节，再惹麻烦。他对堂吉诃德说，他实在不知那伙下流玩意儿的胡作非为，那伙贱货居然敢和堂吉诃德作对，实在该死，不过，他们自食其果，受了惩处，请堂吉诃德大人大量，饶了他们。然后才说，他一开始就说了，城堡里没有小教堂，至于授封骑士也不必过于讲究礼仪，据他了解，仪式主要是先拍拍脖子，再拍拍背，就这么回事儿，所以在野外也可以进行。守护盔甲两个钟头就可以了，他实际上已守了四小时，早就超额完成。

堂吉诃德信以为真，说可照计而行，只求早点完事。他一旦授封骑士，再有人惹他，就别想活着出这个城堡，不过，他尊重城堡长官，长官关照的人不在此列。

城堡长官听得心惊胆战，越发小心。他找来一个供应草料的账本，叫来一个小伙儿，让他举个蜡烛头儿跟在后面，自己同前面提到的那两个姑娘一起到堂吉诃德那里。他先命堂吉诃德跪下，然后看着账本念念有词。突然，他举手就照堂吉诃德的脖子狠击一掌，接着，又用堂吉诃德的佩剑在他的背上使劲拍了一下，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好像在念经。随后，他吩咐其中一个姑娘给堂吉诃德挂剑。姑娘遵命照办，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她不那样也不行。谁见了这出把戏能憋住不笑？可她俩还真不敢。她们知道堂吉诃德的厉害。淑女一边给堂吉诃德挂剑，一边说吉利话：

“老天爷赐您洪福，做个常胜骑士。”

堂吉诃德问她叫什么名字，将来得了荣誉，也好给她记一份功劳。她卑微地说，她叫托洛沙，父亲是托莱多人，做鞋匠，住在桑丘·别纳亚菜市场附近的客店里，说她永远把堂吉诃德看成是自己的主顾，好好地服侍他。堂吉诃德说，她若不嫌，请以后在自己芳名前加上“堂娜”的称谓，叫堂娜托洛沙。她欣然同意，一口应承。另一个姑娘给他上马刺，他也表示感谢，也问人家叫啥。姑娘回答说，她叫莫利内拉，父亲是安特格拉体面的磨坊主。堂吉诃德也请她用“堂娜”的尊称，说以后要为她效劳，给她好处。这个从没听说过的仪式就这样飞快地举行完毕。堂吉诃德被封骑士后，恨不能立刻跳上稀世驽驹，去冒险猎奇，完成大业。他想到做到，立即套马鞴鞍，翻身跳上坐骑，拥抱店主，千恩万谢他的封授，只是讲的那些话稀奇古怪，难以言传。店主也客套了一番，讲的也不同寻常，但与堂吉诃德相比，那就简短得多了。他巴不得堂吉诃德赶紧离开，连店钱都没有要，就把骑士送出了门。

注释：

[1]所述各地均系当年小偷流氓常光顾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