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负重伤落难平川 遇乡党得以生还

堂吉诃德瞧自个儿真的爬不起来了，就故技重演，回忆骑士书中的各种故事，一下就想到卡洛托在山里打伤巴尔多维诺，巴尔多维诺遇见曼图阿侯爵的那一段。这段故事，人人都知，人人皆晓，特别是老人，更是信以为真，大加赞赏，其实，和传说的穆罕默德奇迹没什么两样。他觉得那段情节和自己眼下的处境十分相似，如出一辙，便就地打滚，做出百般痛苦的模样，一面上气不接下气，背诵那位绿林好汉受伤倒地时的话：

你在何方啊？我心上的人，

我遭了大难啊，你为啥不痛心？

你也许毫无所知，

你也许早已移情别恋。

他如此这般，一句句地背下去，一直背到下面这两句：

尊贵的曼图阿侯爵啊，

我的舅，我的爷，我的至亲！

说来也巧，他刚背到这儿，就走来一个农夫。原来是他村上的街坊，上磨坊磨麦子，正往回走。他看见地上躺了个人，哼哼唧唧的，就问是谁，是不是生了什么病。堂吉诃德认定是舅舅曼图阿侯爵亲自驾到，也不答话，只管背那首歌谣，说自己如何遭难，讲老婆怎么与皇帝的儿子偷情，反正都是歌谣里的那一套。

农夫听了这番胡言乱语，莫名其妙。他掀起堂吉诃德那个被打碎的护眼甲，抹去脸上的净土，一看，吃了一惊：

“这不是吉哈那先生吗？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他精神正常，还是个清闲的乡绅时，大概就叫吉哈那。农夫再三问他，他也不理，还是背他那套歌谣。丢在那儿不管也不行，农夫便想方设法卸下他那身盔甲，看看身上，没伤没血，又费尽气力，扶他起来，抱上自家的毛驴，因为还是这毛驴来得可靠。又把地上的那套盔甲连同撅断的长矛，捆在一起叫稀世驽驹驮着，就牵着一驴一马，回村去了。一路上老乡琢磨着他那些昏话，百思不解，心中直犯嘀咕。那堂吉诃德也不好受，刚才挨了一顿毒打，现在趴在驴背上，颠来簸去，不禁唉声叹气，响彻云霄，弄得农夫不住地问他哪儿疼。他大概走火入魔太深，对照此时此刻的情景，又想起了安特格拉总督捉住摩尔人阿宾达拉埃斯，将他押送回总督府的故事。这是豪尔黑·德蒙特马约的传奇《狄亚娜》中的一个情节，堂吉诃德自然记得滚瓜烂熟。他便把总督罗德里戈·德纳巴埃斯审问阿宾达拉埃斯时，阿宾达拉埃斯说的那番话，统统搬过来，回答那位农夫。农夫一听，驴唇不对马嘴，知道这位乡党疯了，不想听他那套天书，脚下放快，赶紧回村。堂吉诃德背完书中那些话，对农夫说：

“堂罗德里戈·德纳巴埃斯先生，您要知道，我刚才提到的美女哈里发，就是而今的佳人温柔内雅。我早已发誓为她建功立业，扬名天下。我履行了诺言。今天和以后，还要一如既往，为她奋斗。这些丰功伟绩，已远近皆知，将来一定会闻名世界。”

那农夫听了，说：

“我的好先生，你看清楚，我不是罗德里戈·德纳巴埃斯，也不是曼图阿侯爵，我是你的邻居、老乡佩德罗·阿隆索。您也不是巴尔多维诺和什么阿宾达拉埃斯，您是体面的绅士吉哈那先生。”

堂吉诃德说：“我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的本事。你说的那两个人我能做。法兰西十二武士我也能做，就是天下九大豪杰也不在话下。他们的功绩，单个比不用说，就是加到一起，也比不过我。”

说话间，二人已来到自家村口。此时，天刚傍黑。农夫怕人看见绅士这等狼狈模样，一直等到夜色已浓，才放驴牵马，进得村庄，直奔堂吉诃德的家。到了门口，只听里面吵吵嚷嚷，好不热闹。原来本村的神父和理发师正在那儿和堂吉诃德的女管家说话。他们赶到的时候，女管家正大着嗓门说：

“佩罗·佩雷斯硕士先生，您说我家老爷会不会遭了什么难了？三天不见人，马也没了，长矛、盾牌，还有盔甲也都找不到了。完了！准是叫那些骑士书给弄的。您不知道，他买了一大堆那些该死的玩意儿，拼着命读，也不管白天黑夜的。没错！一百个没错！准是叫那些书折腾神经了。对了，有好几回，听他自言自语，说要做个游侠骑士，走遍天下，去猎什么奇，冒什么险。这些挨千刀的书把我们全拉曼查精英中的精英给毁了！”

堂吉诃德的外甥女说：

“尼古拉斯师傅，您听我说。我舅舅经常一看就是两天两夜。看完那些胡说八道的小说，就拿剑对着墙乱砍。累了，说自己杀了四个巨人，跟塔那么高；浑身出汗，说那是受伤流的血；喝一大壶凉水，说是他的朋友魔法大师埃斯基菲送来的圣水。要怪就怪我。我要是早把这事告诉给您二位就好了。真该把那些害人的邪书，一把火烧掉。”

“你说得不错。明天咱们就来个公审，然后把那些书一一判处火刑，以免谬种流传，再害别人。”

堂吉诃德和送他回家的那位邻居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邻居这才明白他这位老乡为什么有刚才那种举动，便大声叫门：

“快开门！巴尔多维诺先生受了重伤，曼图阿侯爵把他送回来了！安特格拉总督罗德里戈·德纳巴埃斯抓住了摩尔人阿宾达拉埃斯，也把他押到了！”

里面的人听了，一齐出来，朋友认朋友，管家接东家，外甥接舅父，情景动人，催人泪下。堂吉诃德没有一点儿劲儿，下不来驴。大家都过来要抱他，他连忙止住：

“都别这样。全怪这匹马，害得我受了重伤。先把我抬上床，然后去找女魔法师乌尔干达，请她给我治治。”

女管家说：“唉！也真倒霉！老爷，我知道您的毛病在哪儿。现在好了，到家了。上楼吧！别请什么乌尔疙瘩了，我们这儿也能给您治。唉！骑士小说真该死！瞧把您弄成什么样子！我要骂死它们！骂死也不解恨！”

大家抬堂吉诃德上了床，看看伤在哪儿，却一处未有。他说，全是叫稀世驽驹给摔的，当时他正和十个巨人交战，那些家伙勇猛盖世，蛮横无比，突然马失前蹄，把他摔在地上，结果，弄了这一身伤。

神父听了，说：“好啊，还有什么巨人呢！我以十字架发誓，明天我非一把火把那些小说烧光不可！还用不着等到天黑！”

他们又问这问那，堂吉诃德根本不予回答，只要吃饭、睡觉，因为这是他的头等需要。他们一一照办后，神父就去问那位老乡在什么地方碰见堂吉诃德的。老乡由头至尾，详细讲了一遍，连堂吉诃德说的那一套套胡言乱语，也讲得一字不漏。

神父听罢，感到问题的确严重，事不宜迟，自己的计划要赶快实行。因此，他第二天就请了朋友尼古拉斯师傅，一起去了堂吉诃德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