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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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如临大敌吓破胆 一场虚惊笑死人

桑丘看见满地油绿绿的小草,对堂吉诃德说:

“老爷,您看见这些青草没有,这说明附近肯定有水。咱们再往前走走,要碰不见个河沟泉水什么的,您找我。到了那儿咱们真得好好喝一顿,这会儿真渴死我了。这渴呀还真比饿难受。”

堂吉诃德听了,觉得言之有理,就牵着稀世驽驹,向前走了。桑丘把吃剩下的东西放回驴背,也拉着驴子,跟了上去。当时天很黑,啥也看不见,他们只得摸索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还没走出二百步远,突然听见哗哗的水声,好像是从什么悬崖峭壁上奔腾而下。两人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就停下来竖起耳朵,听听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声响。谁知,却听到一阵乱七八糟的声音。他们刚刚才有的那股子高兴劲儿,一下子凉了半截。桑丘天生胆小,哪儿经得住这种事,早吓得浑身打抖。那声响像是拍拍打打什么,还挺有节奏,里边还夹着铁片和铁链子碰在一起的嘎吱声。这些响动加上那震天动地的水流声,听了能不害怕吗?刚才也说了,当时漆黑一团,他们正巧又走进了一片树林,小风一吹,树叶沙沙作响,确实够阴森恐怖的。周围黑咕隆咚的,耳边水声、拍打声、风声、树叶声,乱糟糟的,一刻不停,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天明。两个人孤零零的,还不知道眼下待的是什么地方,这放着谁都会心里发颤。还别这么说,咱们堂吉诃德大侠就是个例外。这位游侠骑士自始至终就没想到“怕”字,这会儿更是英雄虎胆,翻鞍跳上稀世驽驹,一手持矛,一手拿盾,对桑丘说:

“桑丘老弟,你可知道,老天把我生在黑铁时代,就是要我恢复金子时代,一般都叫黄金时代。我生来就是要玩命冒险,建功立业的。告诉你吧,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要让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骑士和世界九大英雄的事业再现辉煌。我要超过普拉蒂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蒂兰特、太阳骑士、贝利亚尼斯以及所有的古代著名游侠骑士。我要在今生今世,轰轰烈烈,创出一番事业,让他们个个望尘莫及、黯然无光。忠实的侍从,你看,夜这么黑,这么静,树林呜呜哀叫,我们来寻的流水轰响,好像从月亮的高山上狂奔而下,加上拍拍打打的嘈杂声音,不管它们是分别来,还是联合在一起,战神听了也会胆战心惊,何况从未见过这类吓人景象的凡人呢。可我毫不畏惧,反而意气风发,勇气倍增,恨不得立刻披挂上阵,去厮杀一番。现在,你替我把稀世驽驹的肚带紧一紧,咱们暂且分手。你在这儿等我三天。三天之后,我还回不来,你就别等了,只管回家去吧。回家后,麻烦你去看一下我那绝代佳人温柔内雅,告诉她,爱得她发疯的那位骑士,为了她的荣誉和体面,已一命归西。”

“老爷,我实在想不通您干吗要跟自己过不去,非拿性命去冒险不可?现在黑咕隆咚,周围又没别人,咱们绕路走开不就得了,水能不能喝有啥关系?三天不喝我也熬得下来。反正没别人,用不着怕人家说咱们胆儿小。咱们村的神父跟您算是熟人吧?他讲经的时候,就说过这句话:谁冒险,谁完蛋。所以,咱们可不敢去干那些玩命的事,让上帝生气。万一有个好歹,要脱身恐怕得等太阳从西边出来。老天爷对您已经够赏脸了,没像我叫人家用毯子兜着玩,还叫您把那帮送死人的家伙打得到处乱跑。您说,老天对您够不够意思。要是我说的这些话还打动不了您的铁石心肠,您好歹也替我想想。只要您一走,我就没命了。我胆小,谁来要我的魂儿,我都得给。再说,我离开家乡,丢下老婆孩子来给您当差,还不是因为有个奔头,要是找亏吃我能干吗?俗话说:贪心撑破口袋。我还不就是叫贪心给害了?您老说要给我个什么倒霉的小岛管管,叫我白天黑夜地盼。现在好了,小岛没到手,我这个人倒要叫您撇在这荒山野岭里了。我说老爷,您千万别干这种坏良心的事。如果您非干不可,那也等到天明再说,行不行?我放羊的时候学会了看时辰。刚才半夜的时候,北斗七星的那个口在我的左胳膊那边,现在已经到我头顶上,这就是说,再过三个钟头天就亮了。”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胡说。四下黑得要命,天上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你说的什么口呀边呀的,在哪儿?”

桑丘说:“您说得没错。可是人一害怕,就好像生出许多眼睛,别说是天上的,就是地底下的东西,也看得一清二楚。其实,算都算得出,快天亮了。”

堂吉诃德说:“天亮也好,天不亮也罢,我总是个骑士呀,总不能瞧人家滴了几滴眼泪,听了几句哀求的话,就耳软心活,忘了自己的职责。桑丘,你也别再啰唆了。既然老天叫我铁了心去冒这份前所未有的凶险,肯定会助我一臂之力,保我平安无事,你就大放宽心好了。对了,你赶紧把稀世驽驹的肚带勒紧。你就好好在这儿待着。我死也罢,活也罢,一会儿就会回来。”

桑丘看主人是铁了心要去玩命,再苦苦哀求也无济于事,就想了个鬼点子,叫堂吉诃德非等到天明不可。他趁替稀世驽驹紧肚带的机会,偷偷把他毛驴的缰绳拴在了稀世驽驹的前腿上。堂吉诃德催马要走,马却动不了了,只会原地往上蹦。桑丘看见自己得手了,就说:

“老爷,您瞧见了吧?我哭天抹泪地求您,老天都看不过去了,这不,叫稀世驽驹也不跟您走了。您要是非去不可,玩命踢它,硬要它走,老天也不会饶您,要叫您吃不了兜着走。”

堂吉诃德哪管这个,只顾使劲踢马。踢了半天,一点儿用都没有,那马还是不走。他哪里想到马腿已叫桑丘拴住,只得认命倒霉,捺着性子等到天明再说。他还以为有别的原因,就对桑丘说:

“桑丘,现在稀世驽驹怎么也不走了,我只好哭着等黎明露出笑脸了。”

桑丘说:“您用不着哭。我给您讲故事解闷。要不,您就按你们游侠骑士的规矩,下马在青草上睡一觉,等天亮了,您准备去大杀大砍玩命的时候,那精神头可就足了。”

堂吉诃德说:“你说什么?下马?还睡觉?你以为我是谁?我是那种临危偷安的人吗?你要睡自己去睡,随你的便,反正你一天到晚爱睡觉。我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桑丘忙说:“老爷,我的好老爷,您发这么大火干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一阵阵拍拍打打的有节奏的声响,吓得桑丘跑到堂吉诃德身边,抱住他的左腿不放。堂吉诃德说,不是要给他讲故事吗,那就讲呀。桑丘说,他叫那响声吓得心里发慌,一时讲不出来。后来,镇静下来,才说:

“我就凑合给您讲一个好了。要是我讲得头头是道,不丢三落四,保准是个好听的故事。注意听呀,老爷,我开始讲了。好事但愿人人有,坏事留给找它的人。话说有一次……老爷,您可知道,古人讲故事,开场白是不许乱说的,要用罗马监察加图的一句名言:坏事留给找它的人。这会儿用这句话那可是太合适了,就是让您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乱跑乱走,没事找事了。也没谁逼咱们,干吗非走这条路,让人心惊肉跳的。”

堂吉诃德说:“你就讲你的故事,走什么路我说了算。”

桑丘无可奈何,说:

“讲就讲呗。说的是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村儿里,住了一个羊倌,就是看羊的、放羊的。这个看羊的、放羊的,叫洛佩·路易斯。这个洛佩·路易斯爱上了一个叫托拉巴的姑娘,也是个放羊的。这个放羊的姑娘托拉巴的爹可阔了,是个牧场主。这个阔气的牧场主……”

堂吉诃德打断他,说:

“桑丘,你怎么这么啰唆,一句话老说两遍。你是不是想讲上几天几夜呀?说简单点,别老是那么没脑子。要不,就别说了。”

桑丘说:“我们那儿全这么讲,您现在非叫我改个讲法,我改不了。”

堂吉诃德说:“行了,行了,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谁叫我非要听呢。”

桑丘说:“老爷您真好。那我就往下讲了。刚才说道,那羊倌看上了放羊的姑娘托拉巴,那个托拉巴长得又粗又壮,人挺野,还长了点胡子,真像个男的。那模样真真的,好像现在就在我跟前。”

堂吉诃德说:“你还见过她?”

桑丘说:“我没见过她。但讲这故事的人说,他讲的全是真事,没掺一点儿假。所以,我再讲给别人听的时候,完全可以拍着胸膛说,都是我亲眼得见。咱们接着说。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了,可那小鬼闲着,什么他都要插一腿,胡搅和,结果把事搅坏了。那羊倌本来是喜欢人家姑娘的,后来呀,不知怎么反倒恨人家讨厌人家了。听那些喜欢说长道短的人讲,那姑娘不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羊倌吃醋了,对她恨得要命,说要走得远远的,免得见了心烦。那姑娘本来并不爱他,等羊倌不理她了,她反倒热和起来了,还真的爱上他了。”

堂吉诃德说:“女人天生如此:你爱她,她嫌你;你嫌她,她爱你。接着讲,桑丘。”

桑丘接着讲:“后来,那羊倌还真的走了。他赶着一群羊,走过埃斯特雷马杜拉原野,准备到葡萄牙王国去。姑娘听了,就立刻去追他。她鞋也没穿,深一脚浅一脚的,老远跟在羊倌后面,手里拿根拐杖,脖子上吊个褡裢,据说里面装了一面小镜子,一把梳子,还有一瓶擦脸用的什么膏。管它里面装的是啥,我现在可没那工夫瞎琢磨这些玩意儿。那羊倌赶着羊到了瓜迪亚纳河边,想过河,正赶上涨水,水大得都快上岸了,找船也找不着,连个筏子也没有。他心里急得要命,因为托拉巴就快追上来了,到时候又哭又闹,寻死觅活的,他可咋办呢。他四下张望,望了半天,突然看见有个打鱼的,身边有一条小船,船小得很,一次只能上一个人一头羊。有什么法子,这总比没有强。他跑去和那人商量,最后讲好把他和他的三百只羊都送过河。于是,那个打鱼的上了船,把一只羊送过河,返回来再送一只,再回来送一只。老爷,您给数着,打鱼的送过河几只羊,要是漏掉一只,这故事可就到此为止,我再无话可说。我接着说。慢着。对面上岸的地方全是烂泥,滑极了,所以打鱼的来回一趟挺费工夫。可他不嫌麻烦不嫌累,就这么送过去一只,回来,又送另一只,又回来,又送过去一只。”

堂吉诃德说:“你就当它们全过了河行不行?这回来、送去,送去、回来,每送一只羊都说一遍,还有完没完?”

桑丘根本没听堂吉诃德说什么,反而问:

“我说,到这会儿过去多少羊了?”

堂吉诃德说:“你问我,我问谁呀?”

桑丘说:“您瞧,跟您讲得有多明白多清楚:把过去几只羊数对了,千万别漏掉一只。现在好了,故事完了,没法讲了。”

堂吉诃德莫名其妙,说:“这是什么道理呀?听你讲故事还得给渡河的羊记数?记错一只,你就没词了?讲不下去了?”

桑丘说:“讲不下去了,老爷,真的讲不下去了。我问送过去多少羊,您说:‘你问我,我问谁呀?’这下就完了,我下面要讲的全忘了。其实下面那段才有味儿呢。”

堂吉诃德说:“那这故事就完了?”

桑丘说:“那还用说,跟我那老妈一样,完了。”

堂吉诃德说:“你刚才讲的那个,不管叫故事也好,传说也好,寓言也好,说实话,还真够新鲜的,恐怕还真没人想得出来。你那个讲法真说得上是空前绝后。可话又说回来,我能指望你那个聪明脑瓜子想出别的什么玩意儿来吗?我知道,这全是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把你给吓的。”

桑丘说:“您怎么说都行。反正我知道,过河的羊什么时候数错,故事就什么时候完。”

堂吉诃德说:“完了就完了,管他什么时候呢。我现在倒操心稀世驽驹,不知道这畜生可不可以走了。”

他说着又用腿去夹马的肚子,那马还是只在原地跳,就是前行不得。马腿捆得那么结实,它能走吗?

这时,天就要亮了,不知是吹了清晨的凉风,还是昨晚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桑丘感到十万火急,非要做一件谁也帮不上忙也替代不了的事情,其实倒像是人常会有的那种事。可他胆小得要命,连一寸一分都不敢离开主人,但这种事不马上解决又不行。他真是左右为难。最后想了个万全之计。他松开紧紧抓着驮鞍的右手,悄悄解开裤带。裤带一松,整个裤子就哗啦一下落在了双脚上,活像一副脚镣。然后,他把上衣掀起,两个不算小的屁股蛋就全露在了外面。做完这些事,他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哪想到,要命的事还在后头呢。人要方便,难免要弄出声音。这可咋办?他只好咬紧牙关,缩脖耸肩,使劲屏住呼吸。他费了吃奶的力气,但还是弄出了点动静。这声音当然和那个吓得他心惊胆战的啪啪声完全不同。堂吉诃德听见,就问:

“桑丘,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桑丘说:“谁知道,没准儿又撞上什么鬼了。这倒霉事只要沾上你,就没完没了。”

桑丘接着屏气,运气,使劲。还不错,这回没弄出什么声响。他终于把肚里那堆玩意儿解决了,感到说不出的轻松。他是轻松了,可堂吉诃德的鼻子倒霉了。他耳朵好使,鼻子更灵,桑丘又紧紧贴着他的腿,离得太近,所以,那堆玩意儿冒出的气味,一下就升到他鼻子跟前。他赶忙捏紧鼻子,闷声闷气地说:

“桑丘,你是不是吓坏了?”

“早就吓坏了。您怎么这会儿才知道?”

“因为你身上有味儿,还挺大,不像是香水味儿。”

桑丘说:“有可能。这不赖我,谁叫大人您半夜三更把人家往这鬼地方领呢。”

堂吉诃德说:“老弟,快离我远点。”一边仍旧捏着鼻子,又说:“别忘了,你是谁,我是谁。跟你聊聊天,怎么着,就不知自个儿是干什么的了?”

桑丘说:“我知道,你怪我刚才在这儿方便了一下,对不对?”

堂吉诃德说:“行了!就别再提了好不好!”

主仆二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过了一夜。桑丘见天马上就要大亮,就偷偷给稀世驽驹解开了缰绳,自己也提上裤子穿好。稀世驽驹本来性情平和,这回被捆了半天腿,好不容易松开了,竟来了性子,前蹄儿在地上乱扑腾,就是跳不起来。倒不是小瞧它,它确实没那两下子。堂吉诃德一看稀世驽驹能动能走了,不胜欢喜,心想,这准是天意,要他去冒险去玩命。天大亮了,他才看清楚,原来四周全是高大的栗子树,枝叶茂密,遮天蔽日。他还发觉,那啪啪的声音仍旧不绝于耳,但还是听不出是从哪儿发出来的。他不再多想,说走就走。走之前,回过头和桑丘道别,又把昨晚那番话说了一遍,无非是叫桑丘在那儿等候,如果三天过了还不见他人影儿,那就是上帝的意思,他已经不在人世,叫桑丘一定把信亲自捎给他的意中人温柔内雅。还说,他不会短桑丘的工钱,让他只管放心,因为他离家之前就立下遗嘱,要按桑丘跟他的时间长短,如数付清。又说,如果老天开眼,保佑他安然无恙,平安回来,他答应给桑丘的小岛准会百分之百地兑现。桑丘听主人又说起这种掏心窝的话,忍不住眼泪汪汪地又哭了起来。感动之余,立下决心,一定跟随主人到底,完成他老人家的大业。

就凭桑丘这番泪水和立下的决心,本传作者就敢说,他一定出自良善之家,起码也是个老资格的基督徒。堂吉诃德见自己的侍从如此动情,也不免受到感染,但脸上还看不出来。他装作若无其事,催马朝有水声和啪啪声的方向奔去。桑丘牵着毛驴,远远跟在后面。那毛驴和他可以说是同甘共苦,形影不离。他们在绿荫成片的栗子树林中走了好长一段路,忽见面前出现一块草地,后面是高大的山岩,一股瀑布从上面奔腾而下。山岩下有几间破屋,破得像废墟。仔细一听,那啪啪声就是从那里面传出来的。稀世驽驹被水声和啪啪声吓得有些骚动。堂吉诃德想办法叫它安静下来后,就向那几间破屋走去。他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过去,不住地向心上人求助,也捎带向上帝祷告,求他们都多多照应,千万别丢下他不管。那桑丘一步不落地紧紧跟在主人马屁股后面,伸长脖子,鼓足眼泡,借着稀世驽驹的腿缝,向前探望,想看看是什么东西把他吓成这个鬼样子。他们又走了一百来步,过了一个拐弯,才真相大白。原来吓得他们心惊肉跳,一夜都魂不守舍的,竟是槌布机的六个大槌子。这六个大槌子交替拍打,那声响的确吓人。

堂吉诃德一看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当时就傻了眼,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也红了,脑袋也耷拉下来了。桑丘看了主人一眼。堂吉诃德也看了桑丘一眼,见他鼓着腮帮子,使劲闭着嘴,想笑不敢笑,强忍着的那个模样,自己倒忍不住先笑了。桑丘一看主人都笑了,索性放开胆子,大笑起来,直笑得双手抱着肚子,生怕笑破肚皮。他笑一会儿,忍一会儿,这样折腾了四回,每次都笑得前仰后合。桑丘这样狂笑已经使堂吉诃德满肚子火了,可他不见好就收,还更来劲了,竟然模仿主人的腔调,说:

“桑丘老弟,你可知道,老天把我生在黑铁时代,就是要我恢复金子时代,一般都叫黄金时代。我生来就是要玩命冒险,建功立业……”

堂吉诃德见他把昨晚说的那番话一字不差地学说了一遍,存心挖苦自己,勃然大怒,举起长矛,向桑丘打去。幸好打到背上,要是打到头上,桑丘的工钱也就免了,除非他的继承人想要。桑丘见自己的玩笑惹恼了主人,怕主人跟他闹个没完,忙赔不是,说:

“老爷您别生气,我这不是跟您开个玩笑嘛,我敢向上帝保证。”

“我就是因为你开玩笑!我这个人可不喜欢跟人家开什么玩笑。过来呀,你这个哈哈哈。你是不是以为,假如咱们碰上的不是槌布机的槌子,而是一场真刀真枪的恶战,我就不敢上,不敢去拼命了?噢,我是骑士,就该知道那声响是不是木槌拍打出来的?再说,我也没见过那玩意儿呀,确实没见过。不像你是个下人,从小就见过那些东西。你别不信。你有本事,就把那六个槌子变成六个巨人,叫他们跟我一对一,要不然就一齐上,我要不把它们一个个打得半死,你想怎么挖苦我都行,我绝无二话。”

桑丘说:“老爷,您饶了我这一次,行不行?没错,我开玩笑是开过了头。好,咱们就算没事了,但愿以后您再碰上什么危险,都能像这回一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对了,您说咱们吓得这个样子,人家知道会不会笑话?反正当时我是吓得够呛。老爷您……我知道,您怕啥?您啥也不怕,‘怕’是啥您根本就不知道。”

堂吉诃德说:“确实可笑,不过拿这个笑话人就不合适了。谁能料事如神,一看一个准?”

桑丘说:“您还别这么说。您玩长矛可是一打一个准。要打我脑袋,倒叫我的背受罪,多亏了上帝保佑,我自己躲得快。还是那句话:碱水一泡,多脏的都能洗掉。还有一句话:打是疼来骂是爱。那些体面人家的主子把下人臭骂一顿,临了还赏条裤子什么的。要是打一顿板子该给点啥呢?游侠骑士没准儿打完了会赏个海岛或王国什么的。”

堂吉诃德说:“运气好,什么事都能办成。你讲的这个也没有问题。刚才你说我用长矛打你的事,还要你多多包涵。你也是明白人,知道人在火头上难免做出傻事。以后你少跟我说话,克制点。我读的骑士小说数不过来,还没见有你这样爱和主人说话的侍从。当然,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错。你错在对我尊重不够,我错在对你没有严格要求。阿马迪斯的侍从甘达林,后来当了菲尔梅岛的伯爵,书上说,他见了主人总是手里拿着帽子,低着头,弯着腰,完全按土耳其的习惯。再说说堂加拉奥尔的侍从加萨巴尔,他干脆不说话。写他们的那本可称得上鸿篇巨制的书。出奇的长,可只提到他一次。可见他真不爱讲话。难得呀,桑丘!我讲这些就是要你知道,主仆有别,上下不同。骑士就是骑士,侍从就是侍从,不能混为一谈,各有各的身份。咱们以后都要有分寸,不能随便嘻嘻哈哈,没了规矩。要明白,不管为什么,你惹火了我,都是‘拿瓦罐儿往石头上碰’。我答应你的赏赐,迟早是你的,万一没有,你起码还有份工钱,这我已经对你讲过了。”

桑丘说:“您说得没错。要是您答应赏我的那个东西还很难说能不能成为真事,我当然只能靠工钱了。所以,我想问问,以前给游侠骑士当差的侍从,能赚多少钱?工钱是按月算呢,还是像盖房子的小工有一天算一天?”

堂吉诃德说:“没听说当侍从的还有拿工钱的,他们只领赏赐。我要给你工钱,已经写进我的遗嘱里了。遗嘱是密封放在家里的。这样做是以防万一,因为现在这个世道实在是坏透了,谁知道干骑士这一行还行不行得通,我怕哪天去了另一个世界,因自己说话没有兑现,灵魂不得安生。桑丘,你听着,在这个世界上,就数冒险家担的风险大呀!”

桑丘说:“可不是嘛,槌布机上的几个木槌就把老爷您这么胆大的骑士吓得晕头转向。您尽管放心,我从今以后把嘴巴闭紧,绝不再拿您的事逗乐了。您是我的主子,我的爷,我要孝敬您。”

堂吉诃德说:“这就对了,你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站住脚了,因为除了孝敬父母,还要像孝敬父母那样孝敬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