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教士送尸走夜路 骑士遇鬼荒野间
桑丘想讲些逗乐的话叫主人开心,就说道:
“我说,老爷,我寻思,咱们这几天一连气都不顺,都是您惹下的。您不是发过誓?说不把那个叫什么马郎得理诺的头盔夺到手,就是那个摩尔人的,就吃饭不铺桌布,不和王后亲热,还有好多条不这个不那个的,可是您说话不算数,根本没照办,坏了骑士的规矩,结果受了罚。”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说得有理。说实话,我还真把发誓的那档子事给忘了。你也不对呀!干吗不提醒我?所以,人家把你兜在毛毯里扔,也是活该。好在骑士这一行,做错了什么事都可以有补救的余地。我要补过赎罪。”
桑丘说:“可我没发过誓呀?”
堂吉诃德说:“你没发过誓也不行。反正我心里明白,你少说也是个从犯。不管怎么讲,认错补过总没有错吧?”
桑丘说:“要真是那么回事儿,您可就得小心了,别再发了誓就忘,要不,我又要叫那些妖魔耍着玩了,没准儿见您一犯再犯,死不悔改,也要拿您折腾一番呢。”
主仆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不想天已黑了下来。投宿无门,令人着急,肚中无食,更叫他们难以忍耐,因为褡裢丢了,吃的全没了。这还不算倒霉,真正叫人晦气的还在后头呢。不用添油加醋,您听了就知道有多神了。当时天色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他们虽然肚内饥饿,仍旧拼命赶路。桑丘想,走的是大道,再走一二十里路,肯定会遇上个客店。他们走呀走呀,天越走越黑,人越走越饿。突然,一片片火光,迎面飘然而来,像是一团流动的星云。桑丘一见,吓得魂飞魄散,赶忙拉住驴子的缰绳;堂吉诃德也心惊肉跳,急忙勒住稀世驽驹。他们屏住气息,仔细看去。就见那片火光越逼越近,越近越亮。桑丘见此情景,像是中了水银的毒,顿时全身抖个不停。堂吉诃德头发也根根倒立,但还是强打精神,对桑丘说:
“桑丘,什么也别说了。这回咱们可碰上最凶险的事了,不玩命可不行了!”
桑丘说:“这下可完了!是不是又碰上什么妖怪了?我可再经不住打了。”
堂吉诃德说:“妖怪也不怕。有我在,谁也别想碰你一根毫毛。上次让他们把你耍了,那是我没翻过墙去。这回咱们是在野地里,我可以自由自在地使宝剑了。”
桑丘说:“要是人家又把您弄得手脚不能动弹,在野地里不也是白搭吗?”
堂吉诃德说:“你怎么这么多事?桑丘,你只要打起精神,拿出胆儿来就行。过一会儿,你就知道我有多大胆儿了。”
桑丘说:“壮胆儿还不会?不过,那得看老天爷帮不帮忙了。”
两人说着闪到路旁,仔细看去,想弄个明白,那片活动的光到底是啥玩意儿。看着看着,就见一帮人走过来,个个都穿一件白色的衬衣。桑丘吓得差点儿晕过去,上牙直打下牙,像害了打摆子病似的。等完全看清楚了,桑丘的牙就颤得更凶了。那一帮穿白衬衣的人,有二十多个,都骑着牲口,手里举着熊熊的火把,后面是一个抬床,上面盖了块黑布,抬床之后,还有六个人,也骑着牲口,穿的丧服很长,把牲口遮得只能看见它们的脚。从走路慢条斯理的样子看,肯定是骡子,不是马。那帮人一边走一边口里念念有词,声音凄惨。深更半夜,又在荒郊野外,突然眼前跑出来这么一群怪模怪样的家伙,桑丘能不害怕吗?就连堂吉诃德都心跳了好一会儿呢。不过,堂吉诃德到底不同于桑丘,桑丘吓得还没缓过劲来,堂吉诃德已经镇定如初了。刹那间,他从书上读到的那些厮杀冒险全都从脑子里冒了出来。于是,眼前的抬床变成了担架,上面躺着个骑士,可能身受重伤,也没准儿早已死于非命,不管怎么说,都要他堂吉诃德为他报仇雪恨。想到此处,他端起长矛,坐稳身体,神气活现地往路中一站,挡住那伙人的去路。等他们走近,便高声说道:
“都给我站住!快快报出各自姓名。从哪儿来,到何方去,担架上抬的是什么人,都给我从实说来。看情形,不是你们叫人害了,就是你们干了害人的事。快说个明白,本骑士自有决断:替各位报仇雪恨,或者拿尔等开刀。”
那帮人当中有一位答道:
“我们投宿的客店还很远,事情又很紧急,不能在这儿耽误时间回答你的问题。”
说着便催骡前行。堂吉诃德闻听大怒,上前一把揪住他骡子的笼头,说道:
“站住!你好大的胆子!快一一回答我的问话,如若不然,本骑士就要与尔等斗个你死我活。”
谁知那头骡子生性胆小,一见笼头被人抓住,吓得前腿往上一蹦,把主人从后屁股摔到了地上。一个步行的仆人见了,破口大骂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气往上顶,也没回话,端起长矛,朝一个穿丧服的人刺去,将他刺伤倒地。堂吉诃德接着在那帮人当中杀来杀去,冲过冲出,动作灵活,势头凶猛,稀世驽驹好像长了翅膀,左旋右转,充满了灵气。那帮人本来就胆小怕事,加上随身又没带什么家伙,根本不想和堂吉诃德纠缠,没多久便举着火光冲天的火把,四处逃散,那情景真像节日夜晚举行的化装舞会。他们穿的丧服太长,绊得两只脚想快也快不了,结果叫堂吉诃德轻而易举地把每个人都痛打了一顿。那些人以为堂吉诃德是打地狱里来的魔鬼,跟他们过不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抢走抬床上的死人,一个个逃命还怕来不及呢,哪敢还手?
桑丘在一旁观战,对主人那股子玩命的精神,直竖大拇指,心说:“咱东家确实不是在吹牛皮说大话,劲儿真足,胆儿真大呀!”这时,那个一开始从骡子屁股上颠下来的家伙,身边的火把还燃着,把他照得清清楚楚。堂吉诃德见他还躺在地上,就跑过去,用长矛对着他,叫他投降,否则,要他去见阎王。
那个人说:“我早就服了。我摔折了一条腿,动都动不了。先生您要也是信基督的,就请您别杀我,否则,您就亵渎了圣教,因为我是神学硕士,已有了初级神职。”
堂吉诃德说:“你既然是教士,干吗不在教堂做事?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教士说:“还不是倒霉催的,先生。”
堂吉诃德说:“刚才我问的话你不好好回答,你还得倒霉。”
教士说:“这个容易,我马上叫先生您满意。我说呀,刚才我说自己是硕士,其实是学士。我叫阿隆索·洛佩斯,是阿尔科本达斯人,从巴埃沙来。跟我一块儿的还有十一位教士,就是举着火把逃掉的那伙人。抬床上是一位绅士的尸体,我们要把它抬到塞哥维亚去。绅士是死在巴埃沙的,也埋在了那儿。眼下呢,我刚说了,要把他的尸骨送到塞哥维亚正式下葬,因为那儿是他家乡。”
堂吉诃德问:“谁把他杀死的?”
教士说:“是上帝的旨意,他得了瘟疫。”
堂吉诃德说:“既然是老天爷的旨意,那就算了,否则,我还要为他报仇。有啥办法,要是老天要我的命,我也没辙呀。不过,教士先生,我得告诉您,在下乃是拉曼查骑士堂吉诃德,周游四方,不为别的,只想为民除害,替天行道。”
教士说:“我搞不懂您是如何除害的。我本来好好的,却叫您弄断了一条腿,要当一辈子瘸子。您口口声声为民除害,却叫我终身受害。我真是见了鬼,碰上您这样的人。”
堂吉诃德说:“这能怪谁呢?谁叫你们深更半夜走到这个地方,还穿着白色的法衣,点着火把,披着丧服,口中念念有词,简直像阴间的鬼怪。我出来就是要扫荡一切妖魔鬼怪,所以,哪能将你们放过。你们真要是地狱中的魔王,我也会跟你们拼杀。我当时还真的把你们当成魔鬼了呢。”
教士说:“算我倒霉。我的游侠老爷,劳您大驾,刚才您差点儿叫我见了阎王,现在快来帮我一个忙,把我从骡子身底下拽出来,我的一条腿还卡在脚镫和骡鞍中间呢。”
堂吉诃德说:“您这个人可真行。怎么不早说呢?还有闲工夫说了那么大半天的废话。”
他大声招呼桑丘过来。桑丘听见了,但并不急着过来,他正忙着从一匹骡子身上往下卸东西呢!原来那些大人先生用那头牲口驮了好多好多吃的。桑丘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做成个大口袋,往里使劲塞卸下的食物,然后系好搭在自己的毛驴背上。弄完了这个,他才去帮堂吉诃德的忙,一起把教士从骡子身子底下慢慢拉出来,抬到骡子背上,又把掉在地上的火把拾起来给他。等把教士安顿好了,堂吉诃德就叫他去找自己的人,请代他赔礼道歉,说刚才多有得罪,实在是出于误会。
桑丘对教士说:“要是您那些人想知道得罪他们的是谁,您就告诉他们,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堂吉诃德·德·拉曼查,人称‘哭脸骑士’。”
等教士骑骡子走后,堂吉诃德就问桑丘,为啥早不叫晚不叫,非在刚才叫他“哭脸骑士”。
桑丘说:“那我就告诉您。刚才那个倒霉的家伙不是举着火把吗?我借火把的光亮仔细瞧了您好半天。您那张脸实在是难看,整个儿一个哭相,还从没见过您这个模样,大概是打仗累的,也没准儿是因为少了几颗牙。”
堂吉诃德说:“你全说错了。这是那位给我树碑立传的博士起的。古时候,骑士都有外号,什么‘火剑骑士’‘麒麟骑士’‘少女骑士’‘凤凰骑士’‘飞狮骑士’‘死神骑士’,嘿,名堂多了。他们就是因为这些外号闻名天下。所以,那位博士也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你突然说出来。既然如此,我今后就用这个外号了。等有空了,还得请人在我的盾牌上画一个哭脸,这才显得郑重其事。”
桑丘说:“还用得着请人画吗?赔上功夫,还得往外掏钱!全用不着。您就往那儿一站,让人家瞧瞧您自个那张脸,就行了,用不着往盾牌上画,人家就知道大人您是‘哭脸骑士’。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跟您开个玩笑,您饿得龇牙咧嘴,牙又掉得差不多了,龇不出什么牙来,那副德行真像在哭呢。所以,您不用去瞎耽误工夫,画那没用的像了。”
堂吉诃德叫桑丘逗得哈哈大笑。不过,说是说,笑是笑,他想既然决定采用这个外号,就一定要按自己的想法,把相应的脸谱画到盾牌上。他突然又对桑丘说:
“桑丘,我知道,我刚才是对神圣的东西动手来着,照‘据此,凡受魔鬼指使者……’这一条,我就会被逐出教门。不过,我没动手,真的,只动了这支长矛,再说,那会儿也根本不知道对方是教士呀。我对基督坚信不疑,忠贞不贰,对神圣的东西从来都是非常崇敬的,当时我心里真的以为他们是一群从阴界来的妖怪。如果真的要把我轰出教门,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想当年,熙德当着教皇陛下的面,把一位国王使者的椅子给砸了,结果被逐出教门。其实,这位好汉的作为,还真够英雄,还真给咱们骑士争脸。”
堂吉诃德说了这一大堆话后,突然想瞧瞧那抬床上到底放的是骨头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儿。桑丘不同意,说:
“老爷,您打了多少次仗知道不?就这回得了手。那伙人现在是跑了,等回过味来一想,敢情打跑他们的就是一个人一条枪呀,恼羞成怒,说不定跑回来找咱们算账。我这头驴也弄停当了,山离这儿也不远,再说,咱俩也都饿得够呛,还是赶紧走吧,俗话说:‘死了埋入地,活着填肚皮。’”
说罢,拉着驴就走,一面请主人跟在后头。堂吉诃德觉得桑丘讲得在理,也没再说什么,就跟了上去。他们俩骑着牲口,在两座小山之间走了一会儿,便进入一个开阔而幽静的谷地。他们立刻跳下马。桑丘把驴背上驮的吃的全卸了下来。两人因为饿得要命,便趴在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竟吞下不止一筐熟肉,把早、中、晚三餐和午后茶点一顿就给解决了。这还真得谢谢那些教士老爷,他们从不亏待自己,这次出门就用骡子驮了好几筐熟肉。但有一点不如意,桑丘觉得是糟透了:没有酒,连口水都喝不上。两人口干舌燥,心烦意乱。就在这个时候,桑丘看着满地绿油油的小草,说出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