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里寻欢惹事端 棒伤未好吃老拳
店主见堂吉诃德横着趴在驴背上,就问桑丘这位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桑丘说,他没什么事,只不过从一块大石头上摔下来,肋条受了点伤。老板娘和一般店主的老婆不同,心眼厚道,见不得人受苦害病,喜欢帮助别人。她见堂吉诃德在驴背上待的那个姿势,又听桑丘这般说明,就知道这人伤势不轻,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赶快过来给堂吉诃德医治,还把她又年轻又漂亮的女儿叫过来,帮她一起照顾病人。店里有个女用人,是阿斯图里亚斯人,宽脸盘儿,扁脑勺,塌鼻子,一只眼瞎,另一只眼也有毛病,不过人家身段长得动人,完全可以弥补上述种种不足。她从头到脚,长不足四尺,还有点儿驼背,搞得她身不由己,总眼望着地。这位美人也过来和店主的千金一起,在阁楼里给堂吉诃德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一望便知,这阁楼以前是放草料的去处。里面还住了一个赶脚的,床铺是牲口的鞍具和披毯凑成的,但比起堂吉诃德的那个床可就强多了。堂吉诃德的床就是四块木板,这个鼓,那个翘,一点儿不平。下面当架子的两条木凳,八条腿,这个高,那个低,全不在一个水平面上。褥子薄得像床单,里面还尽是疙瘩,摸上去硬得像石头,要不是几处破得露出了羊毛,真不知道是用啥玩意儿做的。床单有两条,全是做盾牌用的皮子。还有一条毛毯,线缕经纬分明,上面有多少根都能数得出来。他的床和那位赶脚的床相隔不远。
堂吉诃德就卧在这个简陋破烂的床上。没多久,店主的老婆和女儿就上来,从头到脚给他贴上膏药,那个叫玛丽托尔内斯的阿斯图里亚斯姑娘在一旁给他们照亮。老板娘看见堂吉诃德浑身上下青一块紫一块的,就说这不像是摔的,很像是打的。
桑丘说:“哪是打的呀,不是,是摔的。那大石头上尽是带尖的带棱的玩意儿,碰上就是一个大紫块。”
接着,他又说:“太太,软布您省着点使,没准儿还有人想用呢。这不,我的腰和背就有点儿疼。”
老板娘说:“你也是摔的吧?”
桑丘说:“我没有。我是看见我家老爷摔了,给吓的。这一吓不要紧,浑身都疼,好像挨了一千下棍子打。”
店主的女儿说:“这我信,我经常做梦从高高的塔上摔下来,可就是摔不到地上。等睡醒了,就觉得全身都疼,真像摔了似的。”
桑丘说:“可我当时并没有做梦呀,脑袋瓜儿清清楚楚,比现在还清楚呢。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浑身都是一道道青紫,跟我家老爷堂吉诃德的一样多。”
玛丽托尔内斯问:“你说的这位先生叫什么来着?”
桑丘说:“他叫堂吉诃德·德·拉曼查,是位闯荡天下的游侠骑士,古往今来的骑士中,数他最行。”
那丫头又问:“什么叫闯荡天下的游侠骑士呀?”
桑丘说:“你这个小妹子,好像刚生下来的娃娃,连这个都不懂。听我给你讲。闯荡天下呀,就是到处冒险,就是刚叫人打了一顿,转眼间又做了皇帝,今天还是个可怜虫呢,明儿就能到手几个王冠赏给他的跟班。”
老板娘说:“你跟了个这么好的主人,怎么好像连个伯爵也没混上呢?”
桑丘说:“这不还没到时候嘛。我们出来闯荡,才一个月,正经的冒险都没碰上过。事情也怪,您想要这个,偏来那个,老不遂人意。咱们说句心里话,我家老爷不管是打伤的,还是摔伤的,只要他老人家能把伤养好,我也没搞成残废,就是把西班牙最高的爵位赏给我,我也不要了。”
堂吉诃德躺在床上,一直听他们交谈,这时,才硬撑着坐起来,拉住老板娘的手,说:
“美丽的夫人,请听我说,我在您这座城堡里留宿,您应该感到荣幸。我自己不好夸自己,俗话说:好话别人说,自夸要掉价。我是什么人,在下的侍从会对您说。我只想对您说一句,谢谢您的照顾,我会铭记在心,永世不忘。我现在没有自由,一切都听命于爱情,我此刻嘴里念叨的那个美人,冷若冰霜,两只眼睛一直看着我,否则,我宁愿做您这位漂亮女儿的奴隶,看她的眼色行事。”
老板娘和她女儿,还有老实巴交的玛丽托尔内斯听着这位游侠骑士的话,都感到莫名其妙,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讲的是希腊语。不过她们知道这无非是讨好女人的那些奉承话。堂吉诃德的这一番话她们听所未听,闻所未闻,一个个都听傻了,觉得这人不同寻常。最后,她们也说了一套客店常用的话,表示感谢,就抽身走了。玛丽托尔内斯又去给桑丘治伤,原来他的伤也不比堂吉诃德的轻。
再说玛丽托尔内斯早已答应那赶脚的当晚和他痛快一番。她告诉他,等主人家都睡了就来找他,随他摆弄。据说这姑娘在这种事上从来都是说话算话的,就是在荒山野岭,没人做证,她也会按时赴约,绝不食言,以此证明自己是个一诺千金的名门闺秀。她并不觉得在客店帮工有什么不体面,谁叫自己背运倒霉,找不到别的生路呢。
堂吉诃德他们住的那个阁楼,破烂不堪,屋顶到处是洞,抬头就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堂吉诃德那张床,晃晃悠悠,又硬又窄,就放在这间马圈不如的屋子中间,稍微靠前。往里紧挨着的是桑丘的床铺。那哪是床啊!其实就是一领草席和一条毛毯。毛毯连毛都没有,纯粹是光板一块,顶多算块粗麻布。他们二位的床铺后面,就是那赶脚的铺位了。前文已经说过,他的床是用两头上等骡子的鞍具和披毯拼凑成的。他共有十二头骡子,都膘肥毛亮,个个精壮。本书作者深知这个脚夫的根底,据说他们还有点儿亲戚关系,加上作者是位历史学家,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一丝不苟,连微不足道的琐碎事也不放过,描述得特别精细准确。读了上文,就知道他的确是这样一个人。那些所谓严肃的历史学家,都应该学学人家的样。他们写实论事,没有内容,干瘪无味。有时因为粗心大意,有时因为浅陋无知,有时因为成心隐瞒,把作品最重要的部分竟丢在了墨水瓶里。写《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和托米利亚斯伯爵生平事迹的两位作者,就是好样的。他们把一切都描绘得那么细致入微,那么详尽如实。好,咱们再接着刚才的说。那个据作者说是阿雷瓦洛镇首富的脚夫,照看了他的那些牲口,喂了两遍草料,便上了阁楼,在鞍具搭成的床上躺下,静候那小女子来共度良宵。桑丘也贴好膏药躺下了,只是肋上作痛,想睡也睡不着。堂吉诃德也疼得钻心,眼睛睁得老大,像个兔子似的。店内已一片漆黑,毫无声息,只有大门口上挂着的一盏灯发着亮光。
我们这位骑士自从中了骑士书的毒后,就一直生活在那些书的情节当中,现在这种神秘的宁静气氛,更使他觉得身临其境,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上文说了,他一看见这个客店,就把它认作城堡,所以,他现在就想象自己住在一座左近闻名的城堡里,店主的女儿自然就是城堡长官的千金,接下来就是长官的千金小姐爱上了自己的高雅风度,答应瞒着父母,和他风流一夜。他如此这般,想入非非,最后竟把这想象中的事完全当真了。把这当成真事了,他倒慌了手脚。要快活还是要忠贞,搞得他举棋不定,惶恐不安。他经过激烈斗争,暗自下定决心,哪怕送上门的是西内布拉王后和她的侍女金塔尼奥娜,他也不会有负于自己的情人温柔内雅。
可老天爷偏不成全他。他刚刚下定决心,要为爱情做出重大牺牲,那个答应脚夫的姑娘就如约来到了阁楼。姑娘光着脚,穿一件衬衣,头发用一条粗布带束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门。她一进来,堂吉诃德就发现了。他不顾浑身伤痛,急忙从床上坐起,伸出胳膊,迎接他心中的美人。那姑娘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一边摸索,找她的那个相好。也该着她倒霉,手不知怎么一下碰到了堂吉诃德的胳膊,堂吉诃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顺势一拉,就把她拉到床上,姑娘不敢声张。堂吉诃德把她按在床上,就伸手去摸人家的衬衣。衬衣明明是粗麻布的,他却觉得是绫罗绸缎。她手腕子上戴了串玻璃珠子,他却以为是东方珍珠,光彩夺目。她的头发跟马鬃没什么两样,他却看成是阿拉伯金丝,闪闪发光,比太阳还耀眼。她呼出的气有一股子隔夜凉拌菜的味道,他却觉得闻到了诱人的芳香。他曾经在骑士书里读到一位公主忍不住相思的煎熬,去看一位受了重伤的骑士。这会儿他便把来会脚夫却叫他撞上的这个女人当成了那位公主。她的模样、她的身段、她的打扮,总之,她的一切都和公主的一般无二。其实,这位难得的好姑娘,除了她那个相好的脚夫,谁摸了她都得起鸡皮疙瘩,谁闻了她都得恶心欲吐。可我们这个可怜的乡绅,鬼迷心窍,竟一点儿没觉出来,还一个心眼地以为怀里抱着的是个天仙大美人呢。紧紧搂着还不算,还一个劲儿地对人家说甜言蜜语:
“高贵美丽的小姐,您屈尊下就,使我能瞻仰您的天姿国色。我真想报答您的这般恩情,可老天爷偏跟我作对,竟在这个时候叫我身负重伤,躺在床上,使我想让你快活,也是有心无力。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件事更叫我为难。因为我已有了意中人,她就是绝代佳丽温柔内雅。我已发誓对她忠贞不贰,否则,我怎么也不会浪费你给我的这个大好机会,当天下第一大傻瓜。”
玛丽托尔内斯叫堂吉诃德搂得浑身冒汗,心急火燎,根本没心思去听他那一套胡话,也听不懂。她一声不吭,只在想方设法脱身。那个赶脚的一心想着好事,哪能睡得着。他的相好进来,他知道,堂吉诃德那些甜言蜜语,他听得一字不漏。他以为这女人已另有新欢,投入了堂吉诃德的怀抱,顿时醋意大发。他走过去,立在堂吉诃德的床边,看这家伙如何收场。但是,他看见那女人挣扎着想逃,堂吉诃德却死抱着不放,觉得这实在太过分了,就抡起胳膊,使足了劲儿,给了这个多情骑士干瘦的脸上一巴掌,打得他满嘴是血。他觉得还不解气,又跳到堂吉诃德身上,一阵小跑,从第一根肋条踩到最后一根。那张床本来就七高八低,晃晃悠悠,哪经得住两三个人在上面折腾,加上脚夫在堂吉诃德身上连踢带踹,没一会儿就轰隆一声坍倒在地。店主给这大的声响吵醒,忙唤玛丽托尔内斯,没听见回音,心想准是这小丫头片子惹了什么祸,便起身点了一盏油灯,往闹出声响的地方走去。那小女子看见主人来了,知道他脾气暴躁,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乱之中,竟上了桑丘的床,也不管桑丘睡得正熟,靠着人家缩成一团,尽量不让主人看见。店主进来,一边找那丫头,一边喊:
“臭婊子,快给我滚出来,肯定又是你惹的事!”
店主大呼小嚷的,把桑丘也给弄醒了。桑丘一醒过来,就觉得不对劲,这身上怎么有一大堆东西压着呢?他以为自己魇住了,就抡开双拳乱打,差不多全打在了玛丽托尔内斯的身上。她疼得实在忍不下去,也顾不得什么脸面,动手和桑丘对打。这一打,把桑丘倒给打清醒了。他睁眼一看,原来有人在使劲打他,也没弄清是谁,便跳起来,抱住玛丽托尔内斯,两人便你一拳我一脚,对打起来,那场面真是精彩绝伦,妙不可言。脚夫借着店主拿的油灯亮,看见相好的正在挨打,忙丢下堂吉诃德,奔了过去。这时,店主也来凑热闹。他跟脚夫不一样,人家是帮相好的,他是去收拾那丫头的,因为他认定这场武斗都是她惹出来的。于是,阁楼里就上演了一出类似“猫追耗子,耗子追绳子,绳子追棍子”的连环套:脚夫打桑丘,桑丘打丫头,丫头打桑丘,店主打丫头。大伙儿打得正欢,突然店主手里拿的油灯灭了,这场连环套就变成了胡打乱闹了。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谁也看不清谁,大家扭作一团,乱打一气,反正是打着谁算谁,谁挨打谁倒霉。
说来也巧,那天晚上所谓旧民团有位巡逻队队长正好在店中过夜。他听见有打闹声,就拿上短权杖和官印盒,摸着黑跑进阁楼,对众人喝道:
“我是民团的,都给我住手!”
他踏进屋门撞上的第一个人就是堂吉诃德。他早已被脚夫一顿老拳打得人事不知,正仰面朝天,挺尸似的躺在那张坍倒的床上。巡逻队队长一把过去,抓住了他的胡子,一边说:“跟我见官去!”可那人并不动弹。他想肯定已经没命了,杀人的一定是屋里这几个家伙。他这样想,就急忙大声叫道:
“马上关上店门!谁也不许出去!这儿出人命了!”
大家一听杀了人,都吓了一跳,一个个马上住手,赶快溜走。店主跑回自己的屋里,脚夫赶紧躺在自己的鞍具上,玛丽托尔内斯那丫头也钻进了自己的破屋。只有倒霉的堂吉诃德和桑丘主仆二人没挪窝,还待在原处。巡逻队队长这时才松开堂吉诃德的胡子,因为他要去找火点灯,好搜捕人犯。他上哪儿去找火呀,店主趁溜走的机会,早就故意吹灭了门口的灯。他只好跑到火炉前,费了半天劲儿,才点亮一盏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