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骑士住店不给钱 侍从倒霉坐飞毯
堂吉诃德昏迷了好久,刚醒过来,就召唤桑丘,那声调跟前一天他躺在木棍堆里时完全一样:
“桑丘,桑丘老弟,你睡着了吗?”
桑丘一肚子火,说:
“睡个屁!我能睡得着吗?今晚我好像撞上了鬼,还不止一个。”
堂吉诃德说:“可不是吗,我看大概是这么回事儿,这个城堡真没准儿中了什么魔法呢。我不会看错。不过,我现在……想告诉你一件事。你想听,就得依我发个誓,我不死你就不能说出去。”
桑丘说:“我发誓。”
堂吉诃德说:“我这样做也没别的,还不是怕坏了人家的名声。”
桑丘说:“我不是说了我发誓吗?等您百年之后我再说。其实,我真恨不能明天就说。”
堂吉诃德说:“好哇,你这个桑丘,我几时亏待你了?干吗要盼着我早死?”
桑丘说:“我能盼着您老人家死吗?我这个人哪最不喜欢掖着藏着,不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
堂吉诃德说:“咱别的也不说了,就凭老弟对我的情分和尊重,我能信不过你吗?我告诉你吧,今儿晚上我撞上了件美事,那真叫绝了,咋跟你说呢?直说吧,刚才城堡长官的千金小姐来看过我。她长得那个美呀,真是举世无双,那脸蛋,那风度,真不知道用什么词儿来形容才好。还有那遮着盖着的地方,我就不说了,总不能干对不起咱温柔内雅小姐的事,说伤她心的话吧?大概因为我走运碰上了这样的美事,老天爷也吃了醋,也没准儿像刚才我说的,这个城堡中了魔法,我跟她谈得正热和正来劲儿的时候,也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个巨人,抡圆了胳膊,朝我的下巴就是一巴掌,打得我顿时满嘴是血,紧接着对我好一顿揍。昨儿个为稀世驽驹胡闹咱们挨的那顿毒打,哪比得上今晚这一回,我这罪算遭大了。我想,准是有个着了魔的摩尔人在看着那个大美人,不让我得到她。”
桑丘说:“我也没捞着呀。您不知道,围着我打的摩尔人足有四百多号,把我打得那个惨呀,昨天挨那几下棍子,比起来不过是小菜一碟。我说,老爷,我倒想问问您,咱们都给搞到这份上了,您怎么还说是碰上了美事?您当然了,不管怎么说,还抱着您说的那个绝世佳人搂了一会儿,我呢,除了一顿臭揍,啥也没捞着。我真倒霉!我妈生我干啥!咱也不是游侠骑士,压根儿不想当游侠骑士,可偏偏最倒霉的事都叫咱摊上了!”
堂吉诃德说:“这么说,你也挨了打?”
桑丘说:“挨了打,挨了打。我不刚说了吗?真他妈倒了八辈子霉了!”
堂吉诃德说:“算了,老弟,忍着点吧。我现在就来做那种奇妙的药水,有了它,咱俩一会儿就哪儿都不疼了。”
这个时候,巡逻队队长已点好油灯,正进来看他刚才碰到的那个所谓死人。桑丘看见进来个人,穿着衬衣,头上裹块布,手里拿个油灯,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对堂吉诃德说:
“老爷,这小子保不准就是那个中了魔法的摩尔人。是不是还没打够咱们,又来找碴儿?”
堂吉诃德说:“不会是那个摩尔人,因为中了魔法的人,你根本看不见。”
桑丘说:“是呀,不叫人看见,可叫人疼呀,不信,你问问我的肩膀。”
堂吉诃德说:“我的肩膀也挨了打。但这也不能说他就是那个中了魔法的摩尔人呀。”
巡逻队队长见他俩居然没事似的还在说话,吓了一跳。堂吉诃德因为有伤,身上贴满膏药,依旧脸朝上躺在那儿,不能动。巡逻队队长走到跟前,说:
“嘿,怎么了,伙计?”
堂吉诃德说:“说话客气点,干吗这么没礼貌。你们这个地方就这么跟游侠骑士说话?蠢货!”
巡逻队队长瞧这家伙都落到这步田地还敢跟他这么横,气得咬牙切齿,抡起油灯,就往堂吉诃德头上砸,把骑士的脑袋砸伤了好大一块。这下子,屋里又变得黑咕隆咚了。巡逻队队长瞧啥也看不见了,就走了。桑丘说:
“老爷,这回您还有什么话说?他就是那个摩尔人,没错。他肯定是给人家看着宝贝的,咱们只好挨揍了。”
堂吉诃德说:“我看是这么回事儿。他中了魔法,你看不见摸不着,上哪儿找他算账,所以,也别生气,也别上火。桑丘,你要是还起得来,就去找一下这个城堡的长官,替我要些油、酒、盐和迷迭香,我要配点神水。现在我太需要它了,你不知道,那个鬼把我的头砸出了血。”
桑丘虽然浑身疼得也很厉害,但还是挣扎起来,摸着黑去找店主,谁知,却偏偏碰见了巡逻队队长在外面偷听他们的说话。桑丘对他说:
“不管你是谁,都请帮个忙,给我些迷迭香、油、盐和酒。您不知道,有位游侠骑士中的大人物受了重伤,躺在里边的床上,正等着这些东西给他治疗,他叫店里一个中了魔法的摩尔人打伤了。”
巡逻队队长听了,料想这肯定是个傻帽儿,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他便打开店门,叫起店主,把桑丘的话告诉了他。店主把要的东西给了桑丘,桑丘又给了堂吉诃德。堂吉诃德正抱着脑袋叫疼。其实油灯只砸出了两个包,根本没流血。他以为是血的那玩意儿,实际是吓出的一头大汗。
堂吉诃德把桑丘要来的那些东西,混在一起,进行煎熬,等他认为差不多了,就要了个瓶子,装这神水。店主说瓶子没有,给了他一个铁皮油壶之类的玩意儿。堂吉诃德把做好的药倒进去后,就对着这个所谓药壶,先念了八十遍“吾父天主”,接着,又把《万福马利亚》、《圣母颂》和《信经》各念了八十遍,而且,每念一个字就画一个十字,表示祝福。桑丘、店主和巡逻队队长一直在场,看了堂吉诃德制药的全过程,而那位脚夫早已平心静气,正在照看他的牲口。
药做好了,堂吉诃德就想先试试,他心里相信这药一定很灵。正好煎药的锅里还剩一些,他就一口气喝下差不多一升。谁知刚一下肚,就觉着恶心,接着就是一阵哇哇乱吐,把那个胃吐得一干二净,浑身直往外冒汗。他赶紧叫人家给他盖严身子,让他好好躺一会儿。大家照他说的做了。他躺下后,竟一觉睡了三个多钟头。醒来之后,觉得哪儿也不疼了,感到浑身非常舒坦,认为自己伤全好了,心想:有了这灵丹妙药,还怕什么?再危险的仗我也敢打!
桑丘一看主人完好如初,觉得这药神了。他见锅里还有不少,就求堂吉诃德全赏给他。堂吉诃德一口答应。桑丘心中高兴,脸上笑出了花儿,双手捧过药锅,就往肚子里倒,喝下去的神水和主人喝的差不了多少。可怜的桑丘肠胃大概没主人的娇气,并没有马上吐出来,只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恶心,肚子疼得直冒虚汗,头也犯晕,好像离死不远了。他难受得要命,嘴里不停地大骂那个药水和给他喝药水的混蛋。堂吉诃德看他如此模样,就对他说:
“桑丘,谁叫你没有授封骑士。这不明摆着吗?这种神水只能骑士服用,不是骑士的人喝了也不管用。”
桑丘说:“您知道干吗还叫我喝?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桑丘说完话,肚子里的药水才开始作怪。只见他上吐下泻,双管齐下,搞得身上盖的粗布毯子和身下垫的草席又脏又湿,根本不能再用。浑身虚汗不住地往外冒,不知昏过去多少次。他自以为日子快到头了,大伙儿也认为他小命难保。桑丘就这样要死要活地折腾了快两个钟头,才安静下来。他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劲儿,连站都站不起来。堂吉诃德可完全两样,前文说了,他感到百病全消,身轻体健,竟想立刻上路,继续冒险。他认为待在店里无所事事,实在有负于天下,对不起那些受苦受难的弱小者,如今有了自制神水,还有什么可怕?所以,他急不可待,自己动手给稀世驽驹鞴好鞍辔,还帮桑丘穿衣,给他的毛驴系好驮鞍。他把桑丘扶上驴,然后自己翻鞍上马,见客店一个旮旯里有根木棍,便顺手抓来,日后当长矛使。当天店中有二十多人,其中包括店主的女儿,大家都站在一边看着他。堂吉诃德自始至终都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姑娘,不时地还叹个气,仿佛声声发自肺腑。可别人还以为他是因为肋骨疼得厉害,起码那几位夜里看见他上药的人是这么想的。
他俩骑着各自的牲口,走到店门口。堂吉诃德叫来店主,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城堡长官先生,承蒙阁下盛情招待,不胜感激,永世难忘。如果有什么歹徒坏人欺负过你,我愿替你报仇雪恨,以示报答。惩恶助弱,扶穷济贫,伸张正义,救民于水火,乃本人的职责。你想一下,如有受委屈的事情,尽管说,我以授封骑士的崇高称号起誓,一定让你称心如意。”
店主说道,那腔调也一本正经:
“骑士先生,阁下不必替我费心。谁惹了我,我自有办法对付。我只请您二位把昨晚住店的开销给我就行:两位的吃住,再加上两头牲口的草料。”
堂吉诃德说:“您这儿是客店?”
店主说:“没错,还是甲级的呢。”
堂吉诃德说:“我还以为是城堡呢,而且还觉得它挺像样的。现在看来是我搞错了。这儿既然不是城堡是客店,那我们就用不着交钱了。我是游侠骑士,众所周知,我当然更清楚,游侠骑士住店从来都是免费的。咱不能坏了这个规矩,是不是?我看书上都是这样写的。他们不管春夏秋冬,也不分白日黑夜,有时步行,有时骑马,风吹雨淋,受尽辛苦,理应受到热情的接待,怎么能向他们伸手要钱呢?”
店主说:“我管不了这许多。我只知道住我的店得给我交钱。什么骑士不骑士,和我有啥关系?”
堂吉诃德说:“你这个店家怎么这么蠢,这么下贱。”
说着,两腿一夹稀世驽驹的肚子,斜提着木棍,竟大模大样出了店门。谁也没拦他,他也没看看桑丘跟没跟上来,一口气走出老远。
店主瞧堂吉诃德跑了,就向桑丘要钱。桑丘说,他主人不付,他自然也不能付。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既然游侠骑士住店不掏钱,他也不应该破费。店主一听,气得要命,威胁他说,要是不交钱,就要他好看,叫他好好掂量掂量。桑丘听了满不在乎,说他得照主人的骑士规矩办事,宁死不屈,不能让游侠骑士自古以来的好规矩坏在他手里,也不能叫后世的侍从骂他丢掉了这样的好处。
合该桑丘倒霉。那天客店中有四个塞哥维亚拉毛匠,三个科尔多瓦马驹泉卖针的和两个塞维利亚市场附近的居民。这几个小伙子,没什么坏心眼,但喜欢穷折腾,拿别人开心。这会儿,好像事先商量好似的,竟一齐跑到桑丘的毛驴前,把他拽了下来。有一个家伙跑进客房,从床上拿了一条毛毯,放在地上。然后,他们几个人把桑丘抬起,扔在毛毯上。恶作剧开始前,他们看屋顶有些低,施展不开,就把地毯连同上面躺着的桑丘,搬到院里,那儿没屋顶,上面就是天,他们把桑丘兜在毛毯里,一起用力向上抛,就像狂欢节耍狗似的拿他取乐。倒霉的桑丘给扔得忽上忽下的,急得大呼小叫。堂吉诃德听到动静,忙勒住马仔细听,开始以为附近又发生了什么打仗的事,准备去厮杀一番,后来才知道是自个儿的跟班桑丘在后面鬼哭狼嚎,便勒马转身,飞快地跑回客店。到店门口一看大门紧闭,就绕墙而行,想找个地方冲进去。院墙不高,他没到跟前,就看见桑丘一上一下,一起一落的,又轻巧又活泼。要不是因为桑丘受人捉弄戏耍,他火冒三丈,看了这个有趣的场面他准会开口大笑。他想站在马背上爬上墙头,可浑身无力,连下马的劲儿都没有,只得骑在马上对着那伙拿桑丘开心的人破口大骂,骂得那个难听,简直无法形容。那伙人根本不理他,仍旧继续拿桑丘开心,一个劲儿地笑。桑丘飞上翻下,叫苦不迭。他一会儿大骂,一会儿央告,但都不管用。最后,他们实在累得没劲儿了,才把他放了。他们闹腾完了,把桑丘的驴牵过来,一齐扶他上了驮鞍,还把大衣给他披好。玛丽托尔内斯心眼还挺好,瞧他累成那样,还特地跑到井台给他提了一罐子凉水,让他喝了解解乏。桑丘接过来,刚要往嘴里倒,就叫他主人给喊住了。堂吉诃德大声喊道:
“桑丘,我的好老弟,千万别喝水!会要你的命!我这儿带着包治百病的神水呢!你瞧呀!”说着,指了指那个装着他自制神药的小壶,“用不着多喝,两滴包好。”
桑丘听了,斜瞪了他一眼,嚷的声音比他还高:
“您老人家记性也太坏了。我不是骑士!您是不是想叫我把肚子里的玩意儿全吐出来呀?那见鬼的药水还是您自己留着用吧,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说完举起罐子,仰头就喝。可一尝是水,就不愿喝了。他求玛丽托尔内斯给他弄些酒来。她欣然同意,还自己掏腰包。怪不得大伙儿都说,这女人虽说干的是那种营生,心眼儿倒不赖,有基督教的味儿。桑丘喝完了酒,见店门大开,就催动毛驴,径自出了客店。这回,虽然肩膀受了些委屈,但一个子儿没掏就大模大样地走出大门,他心里确实乐滋滋的。
其实店主才没那么傻,早把他的褡裢扣下抵了账,只是桑丘走得急,没有发觉而已。店主看桑丘走了,就要动手把大门顶牢。那些刚才用毛毯戏弄桑丘的人说大可不必,他们根本不怕那个堂吉诃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