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坐骑欲行非礼 主人挨打受罚
堂吉诃德和桑丘走进树林,找了两个多钟头,也没瞧见马塞拉的人影。后来。不知不觉来到一块绿油油的草地上,旁边有一条小溪,清澈见底,缓缓而流。他们正赶上中午,头顶烈日,见到这样的清新去处,身不由己,就下了驴马,打算歇一歇。两头牲口吃着草。他们把褡裢翻了个底朝天,把里面所有的吃的全倒出来,不分主仆贵贱,亲亲热热地一块儿吃了一顿。
桑丘知道稀世驽驹一向循规蹈矩,非礼不行,就是把科尔多瓦牧场上所有的母马都赶到跟前,它也不会产生邪念,便没有拴住它,任其自由活动。正巧有一伙从阳圭镇来的赶牲口的,带着一群加利西亚小母马,也在那里歇脚。稀世驽驹好像闻到那些马小姐的芳香,竟一反常态,突然动情,也不管主人同意不同意,拔腿就跑过去,要和它们温存一番。小母马们想必那时觉得吃草比调情更有滋味,便对它连咬带踢,狠狠地教训了一顿,搞得它肚带断裂,鞍子落地,只剩下赤条条一个身子。那伙赶脚的见它竟想对母马施暴,个个拿起木桩子跑来,把它好一顿痛打,打得它浑身是伤,躺在地上。
堂吉诃德和桑丘见状,忙赶过去。堂吉诃德说:
“桑丘,那些人绝不是骑士,肯定是一帮贱民。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帮我一把。咱们不能眼瞧着稀世驽驹叫人欺侮,咱们得替它报仇。”
桑丘说:“还报仇呢!人家二十多号人,咱们就你和我两个,其实,只能算一个半人。”
堂吉诃德说:“我一个人就顶一百个。”
说罢,他拔剑冲向那伙赶脚的。桑丘见主人如此勇敢,也奋不顾身,扑上前去,与对方厮打。堂吉诃德一剑下去,把一个赶脚的皮袄砍破,还削掉他肩膀上的一块肉。
那伙人自恃人多,本来就不把堂吉诃德他俩放在眼里,现在竟吃了亏,便一齐拿起木棍,将他们围在当中,一顿乱打。桑丘哪经得住这般毒打,挨了两下就滚倒在地了。堂吉诃德虽然勇猛过人,本事超群,但到底是势单力薄,终于也被打倒。说来也巧,正好倒在稀世驽驹的脚边。主仆二人躺在地上,痛得叫苦连天。那几个赶脚的见把人打坏了,不免有些害怕,急忙让牲口驮上货物,匆匆而去。还是桑丘先缓过劲儿来,他看见主人趴在旁边,就一边哎哟一边说:
“堂吉诃德老爷!哎哟!堂吉诃德老爷!”
“怎么啦,桑丘老弟?”堂吉诃德也病病恹恹,有气无力地说。
“是这么回事儿。老爷您能不能把臭布拉斯[1]那种水给咱喝两口,那玩意儿能治伤,骨头裂了大概也管用。”
堂吉诃德说:“哎呀!我还真没带在身上,你说倒霉不倒霉!要是现在咱们就有,还有什么好怕的。不过,桑丘老弟,你别着急上火,我以游侠骑士的名义发誓,不出两天我就把那玩意儿搞到手,当然,还得看我的运气好不好,到时候手上有没有力气。”
桑丘说:“那您看咱们这脚什么时候才能走路啊?”
“谁知道啥时候能走路。唉,全怪我一时糊涂。我怎么能和没有授封骑士称号的人打斗呢?!想必是我坏了骑士道的规矩,才受了战神这样的重罚。桑丘,你可得记住我现在说的这番话,这和咱们的关系大了,有关生死祸福,知道不?咱们以后得这样,再碰上刚才那样的下三烂,你别再等我了,我不能上,得你上,得你去跟人家拼,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望风而逃。要是有骑士帮他们,我才能上去助你一臂之力。我会毫无保留,全力以赴,叫他们有来无回。我力大无穷,所向无敌,这你恐怕亲眼见过几千回了,已经见多不怪喽!”
可怜的堂吉诃德因为打败过比斯开人,竟忘了眼前的狼狈处境。桑丘可不管他讲的那一套,说:
“老爷,我可是个老实人,跟谁都和和气气,压根儿和打架就不沾边儿,人家欺负咱,咱也能忍,谁叫咱有老婆孩子呢。咱不能吩咐您,但话得讲明白,不管人家是骑士还是下九流,反正我不能出头跟人家打。从现在起到见上帝的那一天,不管谁得罪了我,或是有得罪我的意思,我都一律宽恕,管他是穷是富,是上等人还是下九流,是绅士还是老百姓。”
堂吉诃德听了,说:
“我讲话实在费劲,肋条也痛得要命。否则,我真要好好教训教训你。桑丘老弟,你呀,说的都是胡话,太没出息了。你听我慢慢对你说,咱们这次出门,一路净倒霉了。要是咱们时来运转,顺顺利利开进我答应你的那个海岛,拿下了它,叫你做那儿的总督,你怎么办?你不是骑士,又不想当骑士,胆小如鼠,不敢玩命,敌人来犯,你能保护你的臣民吗?你能保卫你的国土吗?像你这样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还想当总督?你知道不知道,你新来乍到,人家能马上顺从你吗?肯定有人想把你赶走,改朝换代,他上来当头儿,就像人家说的,冒冒险,碰碰运气。所以,刚到一个地方当头儿,当国王也好,当总督也好,你得有胆有识,才能定国安邦、政通人和,敌人来犯,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
桑丘说:“老爷,我现在就想有您说的那种胆那种识。可咱们穷苦人爱说实话,这会儿我最需要的是几贴膏药,不是您那一大堆训人的话。老爷,您要是能爬起来,咱们就把稀世驽驹拉起来。唉!都是为了这不争气的畜生。说实在的,它真不配咱们这样惦记。您说这事也怪。平常这马挺正经,没乱来过呀,谁知这次……这正合了那句老话‘日久见人心,世间无常事’啊。谁想得到,您刚砍了那个倒霉的骑士几剑,咱们就挨了一顿乱棒毒打呢?”
堂吉诃德说:“桑丘,你挨打挨惯了,我可就惨了。我的肩膀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吃了这一顿毒打,要比你痛十倍。要不是我事先就估计到,还估计到呢,是知道,知道干这耍刀弄枪的差事免不了要吃苦受罪,我早就活活气死在这儿了。”
桑丘说:“老爷,原来这种倒霉事都是骑士道搞的?那您得告诉我,是不是老有这样的倒霉事?出这种事有没有时间限制?跟您实说吧,咱们已经碰上两回了,再来一回咱俩都得完蛋,除非老天爷大慈大悲,拉咱们一把。”
堂吉诃德说:“桑丘老弟,当游侠骑士就要千次万次地遭罪冒险,可也有千次万次称王称帝的机会。所有的骑士都是这样。没错,他们的生平经历我都知之甚详。这会儿我身上痛得钻心,要不,我全讲给你听。他们都是靠武功当上帝王的,为此受了不少磨难。比如说英勇的阿马迪斯,这位骑士就曾经落在他的冤家对头魔法师阿尔卡劳斯的手里。简单经过是这样:阿尔卡劳斯捉住了阿马迪斯,把他绑在木桩上,用马鞭抽了他两百多下。这事人家调查过,全是真的。还有一位作家,人不太出名,但写的东西可信。据他说,太阳骑士也遭过人家暗算。当时,他正在一个城堡里,忽然脚下开裂,他掉进一个极深的陷阱,叫人捉住捆了。人家用雪水和泥沙给他灌肠,险些要了这位英雄的命,幸亏赶来一位与他有深交的法师搭救了他,否则,他早一命归西了。和这些英雄相比,咱们受的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呢?桑丘,我还要告诉你,要是人家顺手抄起个什么东西打伤了你,不算受辱,这一点决斗章程上说得明明白白。比如说吧,一个鞋匠拿起手边的鞋楦子打你,你就不能因为鞋楦是木头做的,就说挨了人家一顿板子。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明白,刚才咱们并不算受了侮辱,因为那些赶脚的用的不是刀呀剑呀,只是随身带的木棍子,这我记得清清楚楚。”
桑丘说:“我那时候哪儿顾得过来看人家使的是什么家伙!我还没把剑拔出来,身上就挨了一顿木棍子,打得我眼冒金星,脚底发软,一头栽倒在地,您看见了,到现在也没爬起来呢。打得人家浑身叫疼,恐怕今生今世也忘不了喽,还管挨了棍子算不算丢人现眼?”
“桑丘老弟,不要往心里去。没有忘不掉的事,一死不就全忘了?”
桑丘说:“我就这么命苦,心中的事非得死了才能算完?咱们受的伤不是贴一两回膏药就能解决问题的。我看,就是把哪家医院的膏药都运来也是白费。”
堂吉诃德说:“行了行了,别老讲这种泄气的话,来点精气神儿,好不好?我也得挺起精神,咱们去看看稀世驽驹,它也遭了大罪。”
桑丘说:“这有什么奇怪的,它不也是游侠骑士吗?可有一点我想不通:咱俩给打得半死,肋条都差点儿断了,可我家毛驴子一点儿没事。”
“这就叫运气。人遇到倒霉的事,运气就给你找条路,叫你有个救。我是说,你这头小牲口倒可以顶替一下稀世驽驹,把我驮到个城堡里去治伤。我认为骑在毛驴上也不会有失身份。我记得书上说,笑神的师傅西勒诺斯老头儿,进百门之城的时候,就是神气活现地骑在一头十分漂亮的毛驴上的。”
桑丘说:“那老头儿也许真像您说的,是骑着驴进的百门之城,但不知他老先生是直着身子骑在驴背上呢,还是像个马粪袋横搭在驴背上?这两种骑法可大不一样哟。”
堂吉诃德说:“打仗受伤是光彩的事,没什么丢人的。老弟,别说了,快挣扎着起来,把我扶上你那头驴背,你爱怎么放我就怎么放我。咱们得赶紧走,别等天黑了还在这荒郊野外,叫人给劫了。”
桑丘说:“老爷,我可记得您说过,游侠骑士一年中大半年都是睡在荒郊野外的,那样才够味儿。”
堂吉诃德说:“你说得不错。但那是没有办法,要不,正赶上苦苦思念情人。还真有这种骑士,不顾白天黑夜,日晒雨淋,在一块大石头上待了整整两年,但他的情人却对此一无所知。阿马迪斯就是其中之一,他自命‘忧郁的美男子’,在‘荒岩’上一待就是八年,也可能是八个月,我记不太清楚了。不知道他的情人给了他什么气生,反正他是在那儿修行苦练。好,桑丘,咱们也别再扯这些玩意儿了,快扶我上驴吧,要是这小家伙也像稀世驽驹那样出了什么事,咱们就完了。”
桑丘说:“那一定是见鬼了!”
他一连“哎哟”了三十声,叹了六十口气,把带他到这个地方来的人骂了一百二十遍,才从地上爬起来,可腰弯得像土耳其弓,始终伸不直。他忍着浑身疼痛,给他的毛驴鞴上鞍辔。那小驴儿逍遥了一整天,不免干了些出格的荒唐事。他又扶起稀世驽驹。这匹可怜的马儿要是会开口喊苦,桑丘和堂吉诃德的苦加起来也比不过它。桑丘把堂吉诃德安顿在驴背上,把稀世驽驹拴在驴后,便牵着毛驴,估摸着方向朝大路走去。他们真是走运,没过多久,就远远望见了大路,还有个客店。堂吉诃德不由桑丘分说,硬说那个客店是城堡。桑丘说是客店,堂吉诃德说是城堡,主仆一路争辩不已,还没争完,已经到了那个地方。桑丘不管是客店还是城堡,领着驴、马和主人,径自进了大门。
注释:
[1]Feo Blas(臭布拉斯)正确的发音应是Fierabras(菲耶拉布拉斯,意为大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