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爱情本是双方事 一相情愿实难成
比瓦尔多见大家围拢上来,便开始朗读:
格利索斯托莫之歌
你要世人皆知
你心如铁石;
我苦闷的心胸
要吼出地狱的惨叫。
倾诉你的种种残忍,
发泄我的浑身痛楚。
我不用平日的口吻,
我要用可怕的腔调。
我呕出的是热血,
我喷发的是愁肠;
我悲痛欲绝,
哪里还会有什么动人的歌唱?
我心酸,
我悲怆,
我要全部倾泻出来啊!
能打动你的冷酷心肠?
虎豹怒吼,
毒蛇长啸,
鬼怪乱号,
乌鸦胡叫。
海涛滚滚,
狂风呼啸;
斗败的公牛
不停地咆哮。
失掉伴侣的鹁鸪
阵阵悲啼;
鸱枭遭众鸟忌妒
呜呜惨叫。
我要借野兽的怒吼;
我要借飞鸟的悲鸣;
我要借天底下的一切声音,
来帮我道出刻骨铭心的悲痛。
塔霍江水颗颗沙粒,
贝蒂斯河岸有成林的橄榄。
这喧嚣的悲号
它们恐怕谁也难以听见!
这鬼哭般的声响,
也许只回荡在
穷乡僻野,
幽谷深山。
我这滴血的语言,
也许只能向毒虫倾诉;
我这永远不消亡的语言,
也许只能向野兽哀叹。
我诉说你的无情,
声音沙哑唇焦口干;
我的生命虽然短暂,
但我的声音将万世流传。
猜疑使人失掉耐心,
轻蔑就像是一把尖刀;
忌妒杀人不见血,
别离无期更叫人受不了。
生怕人家嫌弃,
唯恐丧失信心;
天下男士知多少,
谁像我终日在苦海中浮沉。
我又忌妒又猜疑,
还叫人看不起;
折磨受够,
还抱着那么大的热情。
尽管如此,
我还是看不见一点儿希望,
只有垂头丧气,
抱恨终身,别无主张。
又担忧又盼望,
实在令人感伤;
看见叫人忌妒的事说没看见,
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猜疑变成事实,
希望变成恐惧,
忌妒变成霸主,
我只得忍受委屈。
轻蔑和狂妄,
快来庆贺这残酷的胜利。
丢给我一根绳套吧!
痛苦将扼杀我对她的记忆。
生不能成对,
死不会成双。
我早不存侥幸,
只等一命归西。
但我永远想着我的冤家,
她心灵美好,模样极佳,
她永远属于我,
我永远要爱她。
她嫌弃我是我自找,
她折磨我是老天的旨意。
我就这么想,
我就只有死路一条。
你的偏见自然而然,
我的短见理所当然。
你对我冷酷无情,
我为你死而无怨。
你那双美丽动人的眼睛
千万别为我的死落泪,
我把灵魂奉献给你,
从不希望你为此破费。
我的末日
就是你的节日;
我葬身的时候
愿你眉开眼笑。
我说这些话,
真是个傻瓜!
因为我的死,
恰好值得你自耀自夸。
来吧,受干渴煎熬的代达罗斯,
来吧,做苦役的西西弗斯,
来吧,叫神鹰啄食心肺的提堤俄斯,
还有绑在火轮上的埃吉翁
和达那俄斯那些受苦的千金,
是时候了!
快来向我诉说苦恼和烦闷,
低声哀歌给我送行。[1]
我这个不幸的人就要离去,
绝望的悲歌不用再诉说哀曲。
我这个不幸的人就要离去,
你不必在我的坟上泪水滴滴。
众人听了齐声说好,但朗诵诗的比瓦尔多说,诗的内容和传闻大不一样。因为人家都说马塞拉是个很安分很规矩的姑娘,可诗里却讲什么忌妒、猜疑,还有什么遗弃,这不是故意诬人清白吗?安布罗西奥说:
“我那可怜的朋友是离开马塞拉以后写的诗。他本想,离开了,眼不见心不烦。谁知事与愿违,更加心烦意乱,便胡猜乱想,居然把这些当了真。说良心话,她不过对人有点儿傲气,有点儿冷淡,在人品上那可是无可挑剔。”
“这话在理。”比瓦尔多说。
他说完正想再拿出一本来读,就觉得眼前有什么东西一晃,抬头一看,竟是下凡的天仙。原来是牧羊姑娘马塞拉出现在墓穴旁的岩石上。大家举目一看,那模样比传说的还要美。不管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看出神了。唯独安布罗西奥气愤不已,大叫道:
“你这山里的妖精!你来干啥?是不是想看看这个叫你害死的人,会不会冲你喷出血来?是不是想学暴君尼禄的样儿,来欣赏他烧毁的罗马城?是不是和弑父的塔吉诺之女比高低,跑来践踏这可怜人的遗体?你到底要怎样才会称心如意?你说呀!格利索斯托莫活着的时候对你唯命是从。他死了,我们看在和他交情的分上,也会对你言听计从。”
马塞拉说:“安布罗西奥,你说得不对,我来不是为别的,只为替自己洗刷罪名。有些人把自己的痛苦和格利索斯托莫的死全说成是我一手造成的。我说这完全是诬蔑。我知道,跟明白人讲理,一讲就通,现在我就跟大家说说。你们说,我天生美貌,你们就爱我;你们爱我,我就得爱你们。上帝给了我头脑,我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不能说,你爱上谁,谁就非得爱你不可。因为没准儿你自己长得并不美,要知道,谁也不喜欢丑的东西。你自己长得难看,非要强求别人爱你,这也太不合情理。其实,就是双方都长得好看,也不见得就能成双成对。再说,也不是个个美人都那么可爱。另外,也不能因为人家长得美,你就动情,因为世上美人多的是,你能见一个爱一个?要是这样下去,你什么时候能得到真正的爱情?什么时候才能不心烦意乱?爱情应当是出于自愿,应该感情专一。凭什么你说你爱我,我就应该勉强去爱你?我要是个丑八怪,你不爱我,我能怨恨你吗?我长得美,能怨我吗?这是老天给的。毒蛇能毒死人,不是它愿意有毒,而是天生的。行为端正的美女,好比这远处的一堆火,好比勇士身上的剑,你不靠近,就永远安全。女人最要紧的是贞洁,没有贞洁,肉体再美也不算美。有的男人只图自己一时快活,费尽心机去夺人家的贞洁。美女因为男人爱她,就满足他的欲念,丢掉自己的贞洁?我喜欢自由,喜欢山林原野、绿树清泉。我是远处的一把火,请你们别靠近。见我貌美心动的,请你死了这条心。我没有对任何人有过什么表示,对格利索斯托莫也是如此。他的死是自作自受,根本谈不上我什么狠心。他要求正当,我自然有问必答。他就在这个地方向我倾诉了他的心愿,我回答得一清二楚,要一世独身。但他执迷不悟,仍不死心,结果一命归西。我不愿虚伪地欺骗他,我更不愿违心地答应他。根本谈不上嫌弃他,是他要死要活、自作多情。我没有答应他,没有勾引他,没有欺骗他,怎么能说是我折磨了他、害死了他呢?!老天到现在没叫我爱上谁,我才不会自投罗网,自讨苦吃。请追求我的人都牢牢记住我刚才讲的这番话。以后,如果有谁因我而死,就别再说我是罪人。说我是妖怪的,就离我远远的;说我无情的,就别来讨好我;说我古怪的,就别搭理我;说我残忍的,就别来追求我。请放心,我这个残忍的妖怪绝不会去讨好你们,奉承你们,更不会追求你们。格利索斯托莫狂妄而死,我规规矩矩何罪之有?我要在山林野地中保持清白,不愿把贞操丢失在男人中间。我不贪财,我自己有钱,我没骗过人,没拿谁开过心。我和牧羊姑娘们交往、照看羊群,无拘无束,自得其乐。我心向自由,情系山村。”
她说完,丢下众人,转身径自奔山林深处去了。大家听了她这一番振振有词的辩护,觉得她的心灵和她的外貌一样美丽,都倾慕不已。有几位早被她美丽的目光夺去了魂魄,也顾不得她的告诫,恨不能立刻随她而去。堂吉诃德见此,觉得有必要挺身而出,保护那落难女子,便手按宝剑,厉声叫道:
“诸位听着,谁也别去追她了!如若不然,别怪我手下无情!美人马塞拉说得明明白白,她谁也不爱,格利索斯托莫的死与她无关。像她这样贞洁的女人,世上绝无仅有。是好人就不要去追她、纠缠她,而应当敬重她、尊重她。”
也许慑于堂吉诃德的威胁,也许是因为安布罗西奥要他们对葬礼善始善终,竟无一人去追马塞拉。坟坑挖好,遗稿焚烧,尸体下葬,他们就在墓穴上盖上一块大石头,这中间不免又流下不少眼泪。墓碑尚未凿好。安布罗西奥说他要在上面刻上这样几句话:
情痴长眠在此,
可怜遗体已僵。
生前曾做牧羊人,
皆因心愿未果而亡。
美人无情之剑,
刺透他的胸膛,
也使爱情的帝国
变得更加狂妄。
大家把树枝和花朵撒在墓上,又向死者的好友安布罗西奥表示哀悼,便纷纷告辞而去。堂吉诃德又向款待他们的牧羊人和比瓦尔多等几位先生告辞。比瓦尔多他们要去塞维利亚,说那个地方街头巷尾处处都碰得上冒险的事,劝堂吉诃德和他们一同前往。堂吉诃德由衷地感谢他们这一番好意,但眼下还不打算离开此地,因为据传这儿的山林中盗贼出没频繁,他有责任予以扫荡。比瓦尔多他们看他有如此雄心壮志,不再多说。彼此便互道平安,就此分手。比瓦尔多一行人,免不了大谈死去的情痴和活着的美人以及疯傻出奇的堂吉诃德,来化解行路的寂寞。堂吉诃德则决定先去寻找马塞拉,全力以赴为其效劳。
注释:
[1]这节诗中的人均为希腊神话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