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诃德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8章 骑士胡言惹人笑 学士失恋归九泉

太阳刚刚从东方升起,有五个牧羊人便起了床。他们叫醒堂吉诃德,说他要去参加葬礼的话,不妨搭伴同行。堂吉诃德听了连声说好,起身吩咐桑丘立刻鞴马。不多一会儿,大家便上了路。走了二三里,来到一个十字路口,迎面碰上了六个牧羊人,都身穿黑羊皮袄,头戴松枝冠,手拿一根冬青木棍。还有两个骑马的,身穿出门的衣服,模样不俗,随行有三个仆役,跟在后头走。大家见面,彼此施礼,互相打问,才知都是去参加葬礼的,就合为一处,继续前行。

那两位骑马的说了话,一个说:

“比瓦尔多先生,听这几位牧羊老兄讲,死的那个牧羊人和害死他的那位牧羊女都是怪人,葬礼想必也不同寻常,咱们去开开眼,看看热闹,耽误点时间也划得来。”

一个说:“说得有理,耽误一天怕啥?耽误四天也得去瞧瞧。”

堂吉诃德问他们都听说了哪些事。一个说,他们今天早上碰见这几位牧羊人,看他们身穿丧服,问给谁送葬,才知道有个牧羊女叫马塞拉,人长得十分美貌,但性格古怪,向她求婚的人多得不得了,都叫她搞得神魂颠倒。末了,又讲了格利索斯托莫的死,说他们现在就是给他去送葬,总之,就是堂吉诃德听佩德罗讲的那一套话。

比瓦尔多突然问堂吉诃德,这个地方挺安全的,干吗还要浑身披挂,全副武装。堂吉诃德说:

“在下区区一名游侠骑士,说来惭愧,实在不配。干我们这一行,出门在外,必须得这样打扮。我们游侠骑士就讲究吃苦受累,顶盔贯甲,耍刀弄枪,只有那些在朝当官的才会坐享清福、游手好闲。”

那二位一听,就知道这是个疯人,想再试试,看看是真疯还是假疯,如果是真疯又是哪种类型的,就请教他,什么是游侠骑士。

堂吉诃德说:“二位不知看没看过英国历史,那上头记载了阿瑟王的英雄业绩。阿瑟王咱们西班牙语叫阿图斯王。据大不列颠国流行的古老传说,阿瑟王没死,而是被魔法变成了一只乌鸦,等将来机会一到,再重掌大权,恢复自己的王国。就因为这,从那时起直到现在,在英国再没有人杀乌鸦了。圆桌骑士会就是在这位贤德的国王当政的时候创立的。传说堂朗斯洛特和西内布拉王后相好,也在那个时候,给他们从中撮合的是高贵的金塔尼奥娜太太。那首备受咱们西班牙人喜爱的著名的歌谣就是从这儿来的:

朗斯洛特方到此,

女士纷纷款待他。

在房侍候有小姐,

公主照看他的马。

你们听,这段儿女情长的故事有多么动人。从那时候起,骑士道逐渐普及,最后扩展到全世界,许许多多仁人志士,纷纷投效此道,做出种种英雄业绩,美名传遍四方,其中就有勇冠三军的阿马迪斯、慷慨大侠菲力克斯马特、人人称赞的白骑士蒂兰特和英勇无敌的贝利亚尼斯。你们问什么是游侠骑士,他们这样的勇士就是。我说的就是他们信奉的那个骑士道。我虽然有罪,但也要干这一行。我要学那些骑士的样,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献给骑士事业,所以我才跑到这个荒野山林中来,决心在最危险的时候进行冒险,锄强扶弱,舍身为民。”

那两个人开始见堂吉诃德言语古怪很是惊诧,现在听了他这段胡说八道,认定眼前这位必是疯子无疑,而且也知道属于何种疯病。比瓦尔多喜欢说笑,听说那个坟地还得走一阵子,就故意逗堂吉诃德,叫他再说些疯话,给大伙儿解闷,便说:

“游侠骑士先生,您干的这一行可称得上天下第一苦差,苦修会的修士也比不过您。”

堂吉诃德说:“一样苦吧?不过,是否一样合乎需要,这我就不敢说了。说实话,在前面真枪真刀干的士兵,功劳并不亚于指挥他们的军官。我的意思是,教士向上帝为世人求福不冒什么危险,战士和骑士要实现他们的祷告就得动刀动枪。他们不像教士那样,一切都在屋内进行,而是天天奔走在外,夏天烈日当头,冬季冰霜刺骨。我们游侠骑士替天行道,主持正义,凡事都得靠刀枪和拳头解决问题,不出大汗、吃大苦能行吗?我们的职业就是打仗,打仗就是我们的职业。所以,我们比教士辛苦。当然,我不是说,也根本没想过,游侠骑士应和修士们地位相同。我只是说,根据我亲身所受,游侠骑士的确比教士劳累,他们挨打受饿,穿破衣,受痛苦,满身虱子,不知一辈子要遭多少罪。古时候,有几位骑士最后登上了皇帝的宝座,即使有,那他们也是凭武力凭战功,流血流汗挣来的。说实话,还有魔法师从旁帮忙,否则,也只能做做当皇帝的梦。”

比瓦尔多说:“您说得不错。不过我觉得有一件事游侠骑士做得太不像话。咱们基督教徒碰到什么危险,都是向上帝祷告,求他老人家保佑,游侠骑士偏偏去求他们的情人,把那些女人当做上帝。这恐怕有点儿异端邪教的嫌疑。”

堂吉诃德说:“不这样那怎么行?岂不坏了我们骑士道的规矩?游侠骑士每打一仗,首先要想他的心上人,好像她就在眼前,要用多情柔和的目光望着她,求她赐福免灾。这类例子历史上数不胜数。他们不是不向上帝求情,是还不到时候,等打起仗来,他们会求个不停。”

比瓦尔多说:“您讲得头头是道,我看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我看书上经常写两个游侠骑士说两句就发火,立刻拨转马头,跑得老远,然后又都拍马回冲,一触即打。他们冲杀之前先行祷告情人保佑。一仗下来,往往是一个被长矛刺透,摔下马来,另一个不是抓住马鬃,也得掉在地上。打仗是你死我活的事,那位叫人刺死的骑士还有工夫求上帝保佑?要想活命,他与其向心上人求救,不如向上帝祷告。再说谁能保证个个骑士都有意中人,那些没有的,求谁?”

堂吉诃德说:“没有的事,游侠骑士哪能没有意中人?他们没有意中人,就等于说天上没有星星。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游侠骑士。没有心上人,就不是真正的骑士,而是冒牌的家伙。没有心上人,那他就不是堂堂正正从大门走进骑士的营垒,而是像强盗小偷,翻墙而入。”

比瓦尔多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书上可这样写过,说英勇的阿马迪斯的弟弟堂加拉奥尔从没有固定的意中人。但人家并没因此逊色,还是那么遐迩闻名,八面威风嘛。”

堂吉诃德说:“‘独燕不成夏’,不可以偏概全。其实,他绝非所谓薄情郎。他见美人就爱,那也是天性,他自己也没办法……反正人家早已查明,他真心爱的人只有一个,也常常向她祷告,但非常秘密,因为他说他是个神秘的骑士。”

比瓦尔多说:“游侠骑士如果都得恋爱,那您自然也不会例外。如果您不像堂加拉奥尔那样神神秘秘,玩什么深沉,我恳求您看在在场诸位面上,也给在下一点儿薄面,把您那位心上人的姓名、籍贯、身份和美貌给我介绍介绍。要是您热恋着她,发誓为她效劳,传为佳话,人人皆知,她听说了一定会感到幸福自豪。”

堂吉诃德听了,叹了口气说:

“我那迷人的冤家是否愿意让大家都知道我是她的奴仆,我还不能肯定。不过各位如此有礼地问我,我就把她略加介绍。她的名字是温柔内雅,家乡就是拉曼查的托博索村,论身份,至少也是一位公主,因为她是我的王后和主子。她的美丽,人间难寻。要赞美她,得用诗人那一套异想天开的形容词:她头发是黄金,额头是极乐净土,眉毛是长虹,眼睛是太阳,面颊是玫瑰,嘴唇是珊瑚,牙齿是珍珠,脖子是雪花石膏,胸脯是大理石,手是象牙,皮肤是白雪,至于正人君子不可看的部分,依在下愚见,只能适当赞叹,不可比拟。”

比瓦尔多先生说:“请告诉我们,她属于哪个家庭,是什么血统。”

堂吉诃德说:“她不属于古罗马库尔西奥、加约和埃斯西庇翁家族,也与近代的科洛那斯、乌尔西诺家族无缘;她不是加泰罗尼亚的蒙卡达氏和雷格森氏,也非巴伦西亚的雷贝亚氏和比亚诺瓦比;她和阿拉贡的帕拉佛克斯氏、鲁沙氏、罗卡贝蒂氏、科雷亚氏、阿拉空氏、马雷阿氏、佛土氏和古雷亚氏没有关系,也与卡斯提亚的塞尔达氏、曼利克氏、门多塞斯氏和古斯曼氏搭不上边;在葡萄牙的阿嫩卡斯特罗、帕亚和梅嫩斯等家族中也寻不见她的血缘。她呀,乃是拉曼查托博索家族的成员。这个家庭虽是现代姓氏,但前途不可限量,美名远播,指日可待。苏格兰王子塞比诺在奥兰多的盔甲上写了一个条幅:

不是罗尔丹的对手,

他的盔甲你就少碰。

“谁要不同意我刚才说的话,我也以这句回赠。”

比瓦尔多说:“在下虽说出身拉雷多的卡丘皮内家族,也不敢和拉曼查的托博索氏相提并论。不过,说句老实话,这个姓我还从没听说过。”

堂吉诃德说:“没听说过!”

他俩一问一答,好不热闹。旁边的人都竖起耳朵,听得仔细。大家都相信堂吉诃德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疯子。只有桑丘把他说的全当成真话,因为从小就认识,彼此十分熟悉。不过有关美人温柔内雅一节他有点儿犯嘀咕。托博索村离他家不远,可从没听人说起有叫她这个名字的女人和她这样的公主呀?

他们正边走边谈,忽然看见二十多个牧羊人,一律身穿黑羊皮袄,头戴松枝冠,从两座大山间的山沟里走下来,其中六个人抬着一个担架,上面撒满了各种树枝和花朵。一个牧羊人说:

“上面抬的是格利索斯托莫的遗体。坟地就在那座山下。”

大家闻听,都赶忙跑过去。有四个人正用镐挖坟坑。彼此施礼后,堂吉诃德他们那一伙人就去看那担架。只见尸体上面盖满了花,死者仍是牧羊人的打扮,看上去有三十岁左右的光景,看得出生前相貌英俊,体态匀称。尸体周围放了几本书和一些手稿。所有在场的人都肃寂无声。过了一会儿,才听见有人问:

“安布罗西奥,你说要照遗嘱说的办,那你瞧瞧,这儿到底是不是格利索斯托莫讲的那个地方,可别弄错啊。”

安布罗西奥说:“一点儿没错。我有好几次在这儿听我这不幸的朋友讲他的伤心事。他第一次碰见那个害人精就是在这里,第一次热情但有礼地向她诉说衷肠也是在这里,那女人最后一次断然拒绝他还是在这里。真是一场悲剧啊!他要永远纪念这让他烦恼一生的事,留下遗嘱要求我们把他埋在这里。”

他又转过身对堂吉诃德等人说:

“诸位先生,你们现在看见的这个躯体,曾经有一个极其高尚的灵魂,他就是格利索斯托莫。格利索斯托莫才高八斗,温文尔雅,忠诚友情,慷慨豪爽。他严肃而不做作,活泼而不下流。总之,他品德高尚,无人能比,但遭到的不幸,也是空前绝后。他对她情深似海,她却说他实在讨厌;他对她无限崇拜,她却不理不睬。他向野兽哀求,向顽石诉说;他追逐的是狂风,呼唤的是荒野,伺候的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为了这女人,人生旅途才走到一半就丢了性命,就这样,他还写了不少东西,要让她万世流芳呢。幸好,他叫我埋了他后就把这些手稿烧掉。”

比瓦尔多说:“你要是这样处理这些手稿,那就太残忍了。遗嘱不合理,可以不听嘛。要是恺撒大帝答应照曼图阿圣人的遗嘱,叫人把他的史诗《伊尼德》烧掉,那他就铸成大错了。所以,安布罗西奥先生,你千万别把你朋友的遗稿付之一炬。他是伤心过度,咱们得头脑清醒。留下这些东西,可以把马塞拉的无情昭示天下,使活着的人也有所警惕,免得再落进这害人的火坑。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你这位多情朋友的故事、你们之间的友情、他的死因和遗嘱,也看清了那个马塞拉是多么冷酷无情,也明白,如果一个人糊里糊涂,一头钻进爱情的罗网,下场是多么悲惨。昨天晚上我们惊悉格利索斯托莫不幸而死,又听说他那些令人痛心的遭遇,都感慨万端。听说要将他埋葬在此,我们出于同情和好奇,特地绕道前来参加葬礼。安布罗西奥,请你看在我们对死者的无限同情和惋惜上,一定满足我们的愿望,别把这些遗稿烧掉,让我们带走一些吧。”

比瓦尔多说罢,也不管人家答应不答应,伸手就近拿了几卷。安布罗西奥见了说:

“先生,我尊重你,你拿走的我就算了,但要让我不烧剩下的这些,那可是妄想。”

比瓦尔多急着想看看那几本稿子上讲的是啥,就立刻打开一本,只见上面写的标题是《绝望之歌》。

安布罗西奥一听这题目,就告诉大家:

“这就是我那个不幸朋友的绝笔。他实在是伤心死了。你给大伙儿念念,反正坟坑还得一会儿才能挖好。”

比瓦尔多说:“那我就念了。”

大家都想听听,便围拢上来。比瓦尔多朗声诵读。读的什么,请看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