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论 “狂者”·“有学问的革命家”·“国学大师”——历史与时代大潮中的章太炎
自康有为以降的近代中国,思想之潮汹涌澎湃。有着数千年辉煌灿烂历史的中国文化,在它的传统时代曾经成功地消化了佛学这一异体文化,并且在世界上长期地保持着文化的领先地位。历史发展到近代以后,中国传统文化遭受到了西学这一异体文化的有力冲击,再一次面临着消化西学这一更加具有挑战性的异体文化的艰巨任务。在这样一个中西思想与文化剧烈冲突的历史年代里,中国也迎来了思想与文化史上的又一个高峰时期。处在这样一个“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的特殊历史时期,中国的学术与思想界又出现了诸子竞起,论议攻难,纷呈迭出的局面。中国近代新诸子百家的崛起,为有着数千年历史的辉煌灿烂的中国文明,增添了一道新的壮丽景观。近代中国的思想与文化界,真可谓是群星璀璨,足可与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先秦时期相媲美。
通过仔细寻绎长达数千年的中国文化演化的历史进程,笔者发现,每当中国思想界非常活跃、面临着思想与文化转折的关键历史时期,中国的思想界也往往充满了十足的“狂气”。“狂”,似乎与中国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狂”,似乎也为中国文化的演化提供了强劲动力。“狂气”,乃是由“狂者”之气凝结而成,思想界“狂气”的形成,当然离不开“狂者”的出现,于是乎“狂者”辈出,也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春秋时期,孔子周游列国,楚狂接舆歌“凤歌”而嘲之,唐代大诗人李白据之写下“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这一传诵千古的诗句。李白在《上李邕》一诗中写道: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
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
时人见我恒殊调,见余大言皆冷笑。
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在像李白那样的传统的儒生文士们身上所显现的“狂气”,乃是志在于自由意志的发抒,张扬人类的自尊与自立精神,有着反传统、反权威的浓厚色彩。其在言行上,往往表现的是“大言”“殊调”;其在思想上,则往往表现的是非尧舜、薄周孔。孔子困于匡,曾经说道:“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他将己之一身视之为中国文化的“命运担当”,在孔老夫子身上,我们似乎也可以嗅出一股浓厚的“狂”的气息。在人生的道德修养上,孔子也说:“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对于“狂”,孔子也将其视之为美德,给予了高度的肯定。打孔老夫子时候起,中国文化里似乎便具有了“狂”这样一种精神性的遗传基因。历代的儒生文士,似乎都或多或少地秉承着这一“狂”的精神性遗传。二千多年来,在文人学士阶层中形成的这一“狂”的传统,也一直没有中断过。“万物皆备于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舍我其谁?”——这是孟夫子的“狂”;“仰首依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这是宋儒象山夫子的“狂”;“我一生无少年运,无青年运,无中年运,只有一点老年运。……教一辈子书,不能买一安身地。只写了一些书,却是有成,古今无两。”——这是当代大儒牟宗三先生之“狂”;1942年,梁漱溟从沦陷的香港只身突围,一路惊险,别人都在为他的生命安危担心,但梁本人却非常自信,他说道:“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今天的我将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没有第二人代得。从天命上说,有一个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会有的事。”——这是当代另一位大儒梁漱溟先生之“狂”。无论是先儒还是后儒,几千年来在中国历史上一脉衍续的儒者之“狂”,似乎都是在书写着一部共同的人类精神的历史,他们在张扬人类的自尊与自立精神的同时,均有着强烈的“承天命”自觉与道义担当。王阳明曾经这样说道:
吾自南京以前,尚有乡愿意思。在今只信良知真是真非处,更无掩藏回护,才做得狂者,使天下尽说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
王阳明是以非常得意的口吻,谈论他所达到的“狂者”的人生境界的。从孔夫子到梁漱溟,千千万万儒者们所崇尚的“狂”的精神,当然不是像普通人所说那样的鲁莽灭裂的狂妄自大、猖狂妄行,也不是“掩藏回护”的狂易失心,而是在有着强烈的“承天命”自觉与道义担当的同时,像王阳明那样“行不掩言”,“依良知行”,充分地张扬人类的自尊与自立精神。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样的“狂”,孟夫子谓之为“大丈夫”,余英时先生称之为“良知的傲慢”。
近代中国亦可谓是一个“狂者”辈出的时代,除了上面提到的梁漱溟、牟宗三二位先生之外,像康有为、辜鸿铭、刘师培、宋恕、黄侃、陈独秀、熊十力等,这些足可以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光耀千秋的哲人,无不带有浓厚的“狂气”。然而,在近代中国的这些“狂者”之中,最耀眼夺目且最富有个性特征的,恐怕要数章太炎了。如果说孔老夫子所欣赏的“狂”,是一个褒美之词的话,那么,在世俗之人眼中将“狂者”视之为“疯子”“神经病”,则是一个不那么好听的词汇了。章太炎在少小的时候,罹有痫疾,说起话来疯头疯脑,又受其舅舅朱子春先生的影响,不修边幅,行为古怪,即初显“狂者”之姿。当章太炎以一个纯儒的形象现身于近代中国的社会改造运动时,“章疯子”这一诨名也曾经长时间地伴随着他。章太炎手中所执的一支凌厉无比的笔,往往令其论敌不得不三缄其口,所以其论敌也往往报之以“章疯子”一语而作自我解嘲的。章太炎的弟子鲁迅先生曾经有过这样一段记载:
民国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发议论,而且毫无顾忌地褒贬。常常被贬的一群人,于是给他起了一个绰号,曰“章疯子”。其人既是疯子,议论当然是疯话,没有价值的了。但每有言论,也仍在他们的报章上登出来,不过题目特别,道:《章疯子大发其疯》。有一回,他可是骂到他们的反对党头上去了,那怎么办呢?第二天报上登出来的时候,那题目是《章疯子居然不疯》。
被人骂称为“疯子”,在普通人来说,当然是件极不情愿的事,可是,对于章太炎,却并不以为忤。1906年,因“苏报案”事件被囚禁于上海西牢三年的章太炎,出狱之后来到日本东京,担任革命派的机关报《民报》的主编,在他向留学生发表的演说中,即大谈“疯子”与“神经病”的妙处。章太炎说道:
大概为人在世,被他人说个疯颠,断然不肯承认。除那笑傲山水诗豪画伯的一流人,又作别论,其余总是一样。独有兄弟却承认我是疯颠,我是有神经病,而且听见说我疯颠,说我有神经病的话,倒反格外高兴。为甚么缘故呢?大凡非常可怪的议论,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想,就能想也不敢说。说了以后,遇着艰难困苦的时候,不是神经病人,断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为这缘故,兄弟承认自己有神经病;也愿诸位同志,人人个个,都有一二分的神经病。近来有人传说某某是有神经病,某某也是有神经病,兄弟看来,不怕有神经病,只怕富贵利禄当面现前的时候,那神经病立刻好了,这才是要不得呢!……若有人说,假如人人有神经病,办事必定瞀乱,怎得有个条理?但兄弟所说的神经病,并不是粗豪卤莽,乱打乱跳,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譬如思想是个货物,神经病是个汽船,没有思想,空空洞洞的神经病,必无实济;没有神经病,这思想可能自动的么?
章太炎在此“演说辞”中所说的“疯颠”“神经病”,乃是“狂”的另一种话语表述。章太炎不仅不以别人称其为“疯子”“神经病”为忤,“倒反格外高兴”,原因即在于他也像王阳明那样,是以“狂者”为其人生追求的。章太炎不但自己如此,他还激励他的革命同志多少要带点“神经病”气质(“狂气”),认为这样才可以干得起革命来。章太炎所具有的这样一种“神经病”气质(“狂气”),使他在从事革命工作时发为刚毅凌厉之气,就像王阳明所说的那样“行不掩言”,“依良知行”,从而成就其一代大革命家的人格形象。其弟子鲁迅先生曾经指出:
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者,并世无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鲁迅先生所说的这种“先哲的精神”,正是中国历史上在儒生文士群体之中代代相传的“狂气”,也即孟子所谓的“大丈夫”精神。章太炎不仅在行为上“狂气”十足,同传统的“狂者”一样,生死关头的对于中国文化的“命运担当”,在章太炎的身上表现得也是非常具有典型意义的。1903年,章太炎因为“苏报案”事件,被租界当局囚禁在工部局监狱,在狱中章太炎曾经写有一篇“自记”,其中即说道:
上天以国粹付余,自炳麟之初生,迄于今兹,三十有六岁。凤鸟不至,河不出图,惟余亦不任宅其位,繄素王素臣之迹是践。岂直抱残守阙而已,又将官其财物,恢明而光大之。怀未得遂,累于仇国。惟金火相革欤?则犹有继述者;至于支那闳硕壮美之学,而遂斩其统绪,国故民纪,绝于余手,是则余之罪也。
他自觉地承担起对于中国文化的“命运担当”,在“革命”(“金火相革”)与“文化”(“国粹”)二者之间,他也是将对于“文化”的阐扬视之为高出于“革命”之上的。1914年,当章太炎因反对袁世凯之破坏共和,再一次遭到囚禁时,他在写给汤夫人的家书中说道:“不死于清廷购捕之日,而死于民国告成之后,又何言哉!吾死之后,中夏文化亦亡矣。”他将己之一身视之为中国文化命脉之所系,终其一生,迄无变化。章太炎秉承自孔子以来传统儒者所具有的强烈的对于中国文化“命运担当”的“良知的傲慢”,在近代中国传统文化处于绝续之秋的当口,在彰显其“狂气”一面的同时,也显得悲情凝重。所以,对于中国文化,章太炎便不仅要“恢明”(阐扬)之,而且还要“光大”之。由此,在其具有传统儒者的“良知的傲慢”的同时,章太炎也有着西方学术传统中的“知性的傲慢”。章太炎主张“要把那细针密缕的思想,装载在神经病里”。这造就了章太炎“有学问的革命家”的人格形象。关于章太炎的学问,梁启超称之为“条理缜密”。在晚清之际亦被目之为“狂者”的宋恕则云:“枚叔,儒者也,恕,佛者也,稍不同志。虽然,枚叔之于儒,至矣!训诂、义理,非枚叔谁克集成?横绝古今,尤令恕有婢见夫人之畏也。”对于章太炎的学问,“狂者”宋恕“心诚折之”,“有婢见夫人之畏”。大凡接触过章太炎学问的人,又有哪一个不为之“心折”呢?论学问之精博、识断之精审,章太炎真可谓“古今无两”了。章太炎在学术上不仅成为中国传统学术的集大成者,而且还开启了现代中国学术的闸门,成为中国学术从传统向现代转换的关键性人物,这自然地造就了章太炎一代学术大宗师的人格形象。
章太炎自认自己是“疯子”“神经病”,同时代人也是这么看他,章太炎身上具有的这一“狂者”的品质,也铸就了他特立独行的行为与学术品格。宋恕在品评章太炎时,一则说他“其志行之高,文章之雅,风尘物色,难得其伦”;一则又说他“悱恻芬芳,正则流亚,才高丛忌,谤满区中”;一则又说他“孤怀高论,与世不谐”。当章太炎以一个“革命家”的形象现身,从不考究与人交接的处世艺术,而一以“狂者”的奉行“直道”以行事,尽管他志向远大,“悱恻芬芳,正则流亚”,却可能会由于与其他革命同志之间关系的不谐,而给革命大业带来负面的影响。章太炎在其充满传奇色彩的革命生涯中,志行高洁,无人能匹,但却由于太富有个性而与其革命同志时有龃龉,章(太炎)孙(中山)交恶即其明显例证。章孙交恶曾经给同盟会的分裂带来灾难性的后果,使同盟会处于名存实亡的境地。在民国初年的政海波澜中,章太炎由于往往被事情的表象所遮蔽,又喜欢直言无忌,不免被人所利用。在民初进行共和政治建设的复杂的政治形势中,章太炎与以孙中山为主导的民主共和力量相疏离,直言无忌地批评民党,这在民党方面来说显然是极为不利的。孙中山曾经称章太炎是“吾党之狂生”,于心实亦至为沉痛。凡此种种,我们过去过多地从章太炎的“阶级属性”视角对之进行阐释,将章太炎之反孙视之为其思想倒退的象征。其实,从章太炎的角度来说,他之反对孙中山以及民初反对民党的很多言论,大多是就事论事,或者与其一贯的思想宗旨相关,并非是其出之于个人恩怨的意气用事,而实是其狂直之性的自然流露,且其所批评者也多中肯綮,只是由于章太炎不分场合,不讲策略,所以往往陷民党于难堪境地,客观上则帮了民党的反对派的大忙。由此看来,章太炎不谐于世的“狂者”个性,对于他走向革命道路,成为一代革命伟人来说,很可能会是一个角色的错位。但是,对于学问家与思想家的章太炎来说,他的这一“狂者”个性,则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了。章太炎在学术与思想上的“孤行独见”,虽也是“与世不谐”,被学者称之为中国现代思想史上的“异数”,但却不得不承认“章太炎的思想在许多方面达到了至今还无人能超过的深度”。而这一“异数”特性,也才是章太炎学术与思想的真正价值之所在。章太炎自己是以对于中国文化的“命运担当”为终生职志的,他一生不仅致力于“恢明光大”中国文化,而且还利用一切机会授徒讲学,培育文化的传人。在这方面,章太炎也可谓是声名卓著,直可力追宣圣。章太炎虽然是一代学术的大宗师,但章门却是大师辈出,这与“大国手门下只能出二国手”的情形,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章太炎晚年手定《章氏丛书》,刊落一些“所向披靡,令人神旺”的“斗争的文章”,“一九二三年刻《章氏丛书续编》于北平,所收不多,而更纯谨,且不取旧作,当然也无斗争之作”,其弟子鲁迅先生曾经为之扼腕叹息。鲁迅认为“战斗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业绩”。作为“战士”的鲁迅,也是以“战士”(“革命家”)的形象让其师活在其心中的。鲁迅称其师章太炎是一位“有学问的革命家”,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在“学问”与“革命”二者之间,鲁迅是更看重其师“革命”一面的功绩的。然而,章太炎从其早年到晚年,却是以对于中国文化的“命运担当”为职志,晚年则“身衣学术的华衮,粹然成为儒宗”。章太炎的这一自我角色定位,与其在历史上发生的影响,似乎是迥不相侔的。长久以来,学术界在界定章太炎时,也主要是一脉衍续了鲁迅的经典式定论。然而,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随着“国学热”在中国大陆的兴起,章太炎“国学大师”的形象愈益地得到了彰显,章太炎学术与思想的价值也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关注。特别是当代中国在对于“现代性”问题的探讨愈益深入的时代背景之下,章太炎学术与思想的“异数”性质,也得到了学术界更多学者的关注与敬服。如今,我们也可以说,中国乃至国际的学术与思想界在进行章太炎研究时,对于章太炎的面相观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在当今中国的时代大潮中,学术与思想界对于章太炎的角色界定,在彰显章太炎“国学大师”形象的同时,其“革命家”的形象则渐渐地淡出了。
笔者身膺当今中国时代大潮冲击之余澜,耳染目睹着当今中国学术与思想界正在发生的深刻变化,不可避免地也往往会随着时代的步伐而律动,所以,在笔者的心目之中,章太炎作为一代“国学大师”的形象也是深刻而明晰的,而章太炎作为一代“革命家”的形象,则不得不要暂时地退隐了。由此,笔者在研究章太炎时,更加关注的自然也是章太炎在学术与思想领域的成就,而本著则也志在对章太炎的思想作一番悉心梳理,并且,尤其特别注重于章太炎思想内在理路的寻绎,至于有关章太炎的“行谊”,以及其“行谊”同其“思想”之间关系的论述,则毋宁可以说是疏略的(为了方便读者了解章太炎的行谊,笔者特制成“太炎先生行谊简谱”,作为“附录”,缀于书后)。笔者的这种对于章太炎面相观的产生,一方面与当今中国时代大潮之冲击不无关系,当然,另一方面,也是笔者长期以来沉潜思索,在与章太炎进行的多年对话之中,渐渐形成的肤浅看法。这种对于章太炎研究的处理方式,对于笔者来说,尽管也不免有着拘于一曲之慨,然亦无可如何。至于要对章太炎进行全面研究,对于笔者来说则尚需时日,我当黾勉求之,庶为完璧。遥想十六年前我在收到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于兴奋之余,曾经命笔写下小诗一首,其词云:“世人谈说重商贾,我独披书一快哉!卅年男儿苦不立,何患无期遨九陔?”到而今,卅年之志未达,不惑之期已至,可为浩叹!世事纷呶,情随境迁,虽布被秋风,东漂西泊,然向学之心,固未尝一日或息也。坡翁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哪复计东西。”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南国的雨,霏霏微微,亦正可入画。当此时节,栖身长安,完成此篇,又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以天纵之愚,不敢自鸣,此篇之作,诚所谓“雪泥鸿爪”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