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晚清时期，中西文化碰撞之激烈、涉及范围之广阔、威胁传统文化之严峻，以及影响之深远，实为亘古所未有。因此，忧国忧时之士莫不哀黄裔之不竟，惧禹甸之沦胥，甚而惶惶不可终日者大有人在。然而，备受压抑的文化精英，终在沉默中爆发，在暗淡的时空中振臂高呼：“重构中国社会文化秩序”，以唤醒国魂，复兴中华。于是乎大半个世纪以来，“文化秩序重构”之言不绝于耳。或倡言全盘西化，或坚守传统文化而闭拒西学，或力主中西文化调和，或宣扬国粹等种种论说，形成五彩纷呈，各行其道之势，令人扑朔迷离，而几近无所适从。
国学大师章太炎在中国社会文化秩序重构的纷争中另辟蹊径，旗帜鲜明地以文化秩序重构为己任，连续发表鸿篇巨制，阐释文化重构的内容和学理，且每出一文一书，皆深入理奥而无闲，论述深刻而精到，其体势之高峻与其内容之博大相表里，形成系统的思想体系和“孤行独见”的学术品格及其鲜明的思想特质，故有“章学”之称。然而，由于章太炎的思想学理深奥幽微，语言文字艰涩难懂，令读者难得其学说之精义，因此，有心研究章学而望而却步者不乏其人，青年研究者更是凤毛麟角。可喜的是，青年学者王玉华博士恒知“章学”之艰深，却以研究章学为职志，从攻读硕士、博士学位到大学任教的漫长岁月里，一直究心于“章学”。他倾注整整十六年之精力和才智，系统研究和阐释章太炎的思想及其文化秩序的重构理论，写出了这部神趣深博、新意迭出的学术著作——《多元视野与传统的合理化——章太炎思想的阐释》。他以新的视角和极其丰富而翔实的资料为依据，深入地剖析了章太炎思想的特质及其理论底蕴。他务实创新，以十年磨一剑的精神，将章太炎思想的千端万绪逐一疏理，明辨其宏微，而极其究竟。故能发前人之所未发，且无浮光掠影之玄谈，更不会填塞似是而非的新名词令人不知所云。
这部著作不拘于就事论事地评骘章太炎的思想，而是以阐释章太炎思想为核心，系统地寻绎中国传统文化演化的历史轨迹及其对于近代中国社会文化的深远影响。当然，它也包含着对于章太炎的思想文化观及其人格的塑造与个性特质的阐释。在研究方法上，作者从考查中国传统文化的特质着手，深入地解析章太炎的思想与学术的渊源；并从近代中西文化的激烈碰撞现象中，阐释章太炎思想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他精心搜集和审慎研究有关传统文化的古今文献和章太炎文献及其相关的研究著作而不遗余力，其搜罗之广、审视之精，阅读与征引之谨慎与精到，似有乾嘉考据学之遗风！因此，作者能以新视角和充分的论据与理念为依据，把章太炎思想研究这一老课题论出新水平，把章太炎精心创制的中国社会文化秩序重构的理论剖析得淋漓尽致，而且论点鲜明，文彩熠熠，读后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从阐释中国传统文化演化的历程及其发展趋向的史实中寻求借鉴，进而判断中西文化碰撞的结局和章太炎的思想文化观的历史定位。作者论说中国传统文化曾经成功地消化了佛学这一域外的异体文化，并在世界上长期地保持着文化的领先地位；近代中国遇到西学的剧烈冲击，是一次挑战性很强的域外文化的冲击，虽然中国消化吸收西学的任务更为艰巨，但却出现了“中国近代新诸子百家的崛起，形成了中国的思想和文化界群星璀璨的局面”，而且“足可与中国文化的轴心时代先秦时期相媲美”。这是作者有根据的评论和坚强信念与豪气的合理渲染，也是作者对于中西文化碰撞的理性定位。作者对章太炎的思想和文化秩序重构的阐释和结论是：章太炎在弘扬中国传统文化和重构文化秩序的同时，并不否认西方文化所具有的积极意义，且明显地崇尚“多元主义”和“相对主义”的价值，并将“无征不信”“实事求是”的学术品格与文化秩序重构结合起来，使其思想具有浓厚的“历史主义”意识；并且，作者认为章太炎的思维充满了浓厚的“批判的理性”色彩，在其思想的深层透显着浓厚的“人文主义”气息。因此，作者给章太炎的思想及其文化秩序重构理论的定位是：“多元主义、历史主义与人文主义这三者，基本上奠定了章氏对于社会文化秩序进行重构的理论坚核，其思想在社会文化层面的展开，也无不被这三大思想内核所裹挟”；并以这三大理论为基础，形成“章学”体系，“不仅具有前瞻性的眼光，暗合于现代世界的思想潮流”，而且，对于当今我们正在进行的文化重建工作也有着重要的参考价值和借鉴意义。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在精心寻绎长达数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进程中，发现了长期被人们忽略的另一文化现象——“狂人”“狂气”及其历史作用。这种“狂”，蕴藏着推动传统文化发展变化的动力资源。他发现，每当中国传统文化转型的关键时期，中国思想文化界必然活跃非常，而且必有“狂人”辈出而形成扭转乾坤的“狂气”，淋漓尽致地展示出“狂人”的人生境界和超越凡俗的文化重构的活力。作者认为，“狂人、狂气与中国文化结下了不解之缘”，成为推动传统文化演化的一种动力。所谓“狂”者，是思想、文化界的贤哲们自觉地承担起对于中国文化的“命运担当”的“大丈夫”精神，是“良知的傲慢”，而不是粗鲁无知且惯于蔑视一切的无赖。因此，作者在寻绎传统文化的过程中，非常审慎地阐释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人类所共有的自尊和自立精神，并得出明确的结论：“无论是先儒还是后儒，几千年来在中国历史上一脉衍续的儒者之‘狂’，似乎都在书写着一部共同的人类精神的历史，他们在张扬人类的自尊和自立精神的同时，均有着强烈的‘承天命’自觉与‘道义担当’之怀。”这一新的发现和精到的论述，把章太炎思想研究推向了新境界。事实上，章太炎本人就是中国近代历史上的第一大“狂人”！这是世人所公认、也是他自己欣然接受的事实。甚至，时人送给他的“章疯子”诨号，他居然爱如至宝，这是何等的倜傥啊！当然，章太炎的“狂气”，是他秉承自孔子以来的传统儒者所坚守的信条，以弘扬光大传统文化为己任，或用先儒的话说“为往圣继绝学”是也。作者的这一发现和论证，为研究章太炎思想辟一新境，这也是前人未曾论列、却极有价值的命题。
令人赞叹的是，作者不惜篇幅，在这部大著里，把国学大师章太炎和淹贯中西被誉为“西学第一人”的严复作了分析和比较，审慎地评骘这两位哲人、大师的学理和主张，得出严复持“一元论”、章太炎则张扬“多元主义”的结论。当然，其结论未必无争议，但是，这位年轻的学者能把这两位大哲的深奥学理和艰涩冷僻的字句疏解自如，阐释精到，实属难得！他的古学根基是从他少年时期逐步奠定的，作者在“后记”里作了感人的倾诉，值得一睹为快！事实上，倘若没有数年乃至数十年坐冷板凳的硬功夫是不可能臻至此境的。这种治学精神，和几个月出一本书、一年出数本书、数年之间则“著作”等身的“天才”们相比，臧否自有公论，无需赘言。然而，我愿为玉华的治学精神张扬，愿为扶正学风和维护学术尊严鼓与呼！是为序。
陈振江
2004年7月23日于南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