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危机”与“震荡”时代的思想巨人
一、西潮冲击下的危机
章太炎所处的清末民初之世,乃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混乱的时期之一。小雅尽废,四夷交侵,社会混乱,文化失序,乃是当时中国历史的真实写照。随着滔滔东渐的西方文化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愈演愈烈,随着西方对于中国武力征服的愈演愈烈,造成了近代中国从民族生存到社会文化层面的全面而深刻的危机。
1. 危机表现之一:华夷之辨
在中国传统的典籍《尚书》(《禹贡》《周诰》)、《周礼》(《王制》)以及《国语》(《周语》)等著作中,有所谓的“九服之制”(或者“五服之制”),反映了上古时期中国人民的世界图式。根据《国语》的韦昭注可知,这一世界图式是以“王城”(周天子的都城)为中心,向“中国”→“九州”→“荒裔”渐推,凡离“王城”愈近的,文化的程度便愈高,反之,凡离“王城”愈远的,文化的程度便愈低,周天子的都城“王城”,则是“世界”的中心。《春秋》贱夷狄之旨,“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四裔”,说的也是这个道理。由“九服之制”(或“五服之制”)所构筑的世界图式,乃是国人华夷思想的最古老体现。这一浸透着浓厚“我族中心主义”倾向的文化思维模式,在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历史演进过程中,渐渐地演化成“天朝模型”的世界观。这一“天朝模型”的世界观,被莱特(Arthur F.Wright)称之为“中国文明之自我影像”,它有以下几个特点:
①中国广土众民并且是位居平地中央的国家,上覆穹苍。
②中国不独在地理上处于中央地位,而且在文化上也是如此,中国的文字、道德、礼仪、制度,无一不优于四夷。
③中国是政治的中心,万方来朝,四夷宾服。
④中国物产丰饶,经济自足,无待外求。
⑤中国的道德原则对于一切人民都有效,古圣先贤的言行堪为后世法。
从“九服之制”(或者“五服之制”)到“天朝模型”世界观的形成,使得中国的文化分子,用自己的心灵构筑了一道坚固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华、夷不仅成为种族的语言图腾,而且,还成为民、兽,文明、野蛮的符号表征。传统的儒生文士们之重华夷界限,龂龂于华夷之辨,是只允许“以夏变夷”,不允许“用夷变夏”。战国时期的公子成在反对赵武灵王之“胡服骑射”时,曾经这样说道:
臣闻之,中国者,聪明睿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术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释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畔学者,离中国,臣愿大王图之。
公子成的这一反对向“胡”(“夷”)学习的典型话语范式,以后在中国历史演进的长河中不断地一再得到复述,业已积淀至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对于中国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它导致了国人往往忽视异邦的存在,在同异邦打交道时,往往给予不平等的待遇,对异邦之来中国通商,则视之为向中国朝贡。这一心理助长了国人虚骄自满、傲慢自大的习性,使自己沉浸在“天朝上国”的迷梦之中。然而,鸦片战争的炮声终于惊醒了国人,中国传统而古老的“华夷之辨”,遭到了西方文化的有力挑战,中国传统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由之也从根本上发生了动摇。“华夷之辨”这一古老观念在近代中国的动摇,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是地理中心观念的动摇。郑观应曾经说道:
若我中国,自谓居地球之中,余概目为夷狄,向来划疆自守,不事远图。……夫地球圆体,既无东西,何有中边?同居覆载之中,奚必强分夷夏?
皮嘉祐(近代今文经学大师皮锡瑞之子)则作有《醒世歌》,其中有云:
若把地球来参详,中国并不在中央。地球本是浑圆物,谁居中央谁四旁?
郑观应与皮嘉祐在地理上打破了“中”“边”之分,仅承认中国为天下的“万国之一”,这样,在他们的思想逻辑里,“中国”在地理上的优先地位便被否定了。当时的一部分有识之士还认为,中国正处在一个“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之中,天下大势已由“华夷隔绝之天下”,一变而为“中外联属之天下”。由于“华夷界限”变成了“中外之分”,中、外在地理上自然地也被放到了对等的地位来考虑。这样,在中国传统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之中,数千年来被国人牢牢坚守的“夷夏之大防”便被突破了。
其次,是文化中心观念的动摇。在中国传统的华夷思想体系之中,生活在中国周边的所谓的“四裔”,被看成是没有受到中国文化之光照耀的蛮荒之地,那里的人民榛榛狉狉,过着野兽一样的生活,根本没有文明之可言。他们也只有在受到中国文化之光的照耀之后,才会变得文明起来,否则,只会永远地在黑暗的深渊里沉沦。这一牢固的“华夏文化中心论”,鸦片战争以后,在骎骎东来的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之下,也很快地走向了动摇。一部分率先觉醒的文化分子,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发现他们所看到的西方是一个文明程度很高的世界,与传统中国所碰到的“四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如王韬在谈论英国政治时,即曾这样说道:
英不独长于治兵,亦长于治民,其政治之美,骎骎乎可与中国上古比隆焉。
对于英国政治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冯桂芬在其所作的《制洋器议》一文中则说道:
以今论之,约有数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
他通过对于西方诸国文明的考察,发现西方在许多地方甚至超过了中国。也正是在这样一个西风东渐的大的历史背景下,中国的一部分士大夫终于在反思之中走向了开明,所以,在鸦片战争之后不久,他们当中的杰出代表魏源即提出了“师夷”的口号。而公然地提出向“夷”学习的口号,则也意味着中国传统的“华夏文化中心”观念的动摇,这也使得传统中国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更进一步地加快了其坍塌的速度。冯桂芬不仅盛赞魏源的“师夷”说,而且还勇敢地宣称:“法苟不善,虽古先吾斥之;法苟善,虽蛮貊吾师之。”张德彝则通过其身历西洋的亲身体验,写下了“天下万国,各有所长,取长补短,彼此有益”的名句。在伴随着武力征服而至的强势西方文明的强力刺激之下,蕴藏在中国士大夫心底的传统学术中的“求是”与“求实”精神,也开始渐渐地得到了昭苏,这成了以后趋新士大夫们颠覆传统中国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的最有力利器。由此,也自然地会使他们对于中国传统的傲慢的“华夏文化中心论”进行进一步的反思,反思的结果,则是使更多的由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士大夫,摒弃了传统的傲慢的“华夏文化中心论”,对所谓的“夷”开始采取一种较为理性的态度。由此,第三,时人对于文化评判标准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
在中国传统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华夷思想,主要是按照“血缘”及“位缘”的亲疏远近来作为评判文化高低的标准的,孔子虽有过“素夷狄行乎夷狄”及“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的这种用“文化”本身水平的高下为标准来区分夷、夏的说法,但它并未能在中国的文化传统里占据主导地位。鸦片战争之后,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放弃在传统中国的“文明的托勒密体系”之中占据主导地位的以“血缘”及“位缘”的亲疏远近来评判文化的做法,开始复归于孔子的以文化本身水平的高下为标准区分夷、夏的做法。如王韬曾经说道:
自世有内华外夷之说,人遂谓中国为“华”,而中国以外统谓之“夷”。此大谬不然者也。《禹贡》划九州,而九州之中,诸夷错处。周制设九服,而夷居其半。《春秋》之法,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狄之进于中国者则中国之;夷狄虽大曰“子”,故吴、楚之地皆声明文物之所,而《春秋》统谓之“夷”。然则华夷之辨,其不在地之内外,而系于礼之有无也明矣。苟有礼也,夷可进为华。苟无礼也,华则变为夷。岂可沾沾自大,厚己以薄人哉?
郭嵩焘对此则作了更加清楚的阐释,其云:
所谓戎狄者,但据礼乐政教所及言之……非谓尽地球纵横九万里皆为夷狄,独中土一隅不问其政教风俗何若,可以凌驾而出其上也。
在王韬和郭嵩焘那儿,“礼乐政教”成了评判文化高低的唯一标准。而梁启超则云:
春秋之治天下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禁攻寝兵,勤政爱民,劝商惠工。土地辟,四野治,学校昌,人伦明,道路修,游民少,废疾养,盗贼息,由乎此者,谓之中国,反乎此者,谓之彝狄。
他甚至认为“中国亦新彝狄”。在以上王韬、郭嵩焘、梁启超诸人重新界定的所谓的“华”与“夷”的概念之中,实际上只剩下了“文化”这一因子,而“位缘”与“血缘”的因素,则被剥离了。
在1858年6月26日签订的《中英天津条约》里,第五十一款曾经作了这样的规定:“嗣后各式公文,无论京外,内叙大英国官民,自不得提书夷字。”从此,华、夷对等的地位正式以条约形式被确定了下来。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传统的“华”“夷”思想,从地理中心到文化中心的堤防均渐次地崩塌了。这一传统而古老的华夏中心观念的动摇,对于近代中国产生了两个方面的直接影响:一方面它有利于国人从它自己编织的“天朝上国”的迷梦中清醒过来,但在另一方面,其流风所被,则助长了国人的崇洋心理。关于后者,我们可以从当时国人之争以使用洋货为尚的风气,窥见一斑。据载,时人对于洋货的钟爱,已经达到了这样的程度:“钟表玩具,家皆有之;呢绒洋布之属,遍及穷荒僻壤;江浙风俗,至于舍国家钱币,而专行使用洋钱。”又有记载云:“从前家中陈设,不过榆树器具及磁瓶铜盆,已觉十分体面,今日海上红木房间,觉得寻常之极,一定要铁皮榻、电灯、风扇,才觉得适意。”钟表玩具、呢绒洋布、洋钱、铁皮榻、电灯、风扇,这些西洋物质文明开始像潮水般地涌入中国,国人趋之若鹜。《申报》在讽刺上海富家子弟之趋赶时尚时,曾经这样说道:
一衣服也,绸缎绫罗非不华美,而偏欲以重价购洋绸;一饮馔也,山珍海错非不鲜肥,而必欲以番菜为适口;围棋、象棋亦足消闲,而独以打弹(指西式台球、保龄球——引者注)为娱乐;水烟、旱烟素所呼吸,而独以昔加(即雪茄——引者注)为新奇;甚且衣袜、眼镜、手巾、胰脂,大凡来自外洋者,无不以为珍贵。
在这样一个国人潮水般地争以使用洋货为尚的时代大潮中,传统的“贱夷狄”之旨,不仅在士大夫阶层,就是在广大的下层民众阶层中,也已经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了。崇洋之风的滋长,说明了国人的心理由原来的自大走向了自卑,这也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在西方文化的冲击面前,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在西方文化的剧烈冲击之下,国人的心态变得扭曲了、失衡了。
2. 危机表现之二:义利之辨
“义利之辨”与“华夷之辨”一样,古老而源远流长。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儒家文化占据着主导的地位,传统的儒者恒将仁智、义利、德力并举,表现出浓厚的重仁轻智、崇德贱力、尚义薄利的倾向。并且,在传统的儒者那儿,仁、义、德诸价值,又主要是通过“内省”的途径而获得实现的。荀子曰:“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内省而外物轻矣。”孟子则有所谓的“天爵”“人爵”之分,其云:
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
荀子重“道义”轻“外物”,孟子重“天爵”轻“人爵”,在人生价值的取向上,带有着浓厚的道德理想主义的成分。孟、荀二大儒是如此,其先师孔子则更是如此。孔子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并且赞赏其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人生态度。这种后世儒者奉之为人生圭臬的“孔颜乐处”,对于中国传统文化发生了巨大的影响,使中国传统文化充满了浓厚的“内省”的精神,也使得中国传统文化在人生价值的追求上,渐渐地趋向于道德理想主义的内在超越之途,将对于仁、义、德诸价值的觉解与践履放在首要地位来考虑,而轻视智、利、力的价值。所以,孔子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董仲舒云:“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先秦时期的儒者,虽然恒将仁智、德力、义利并举,并且恒重视前者,轻视后者,但他们并不反智、反利、反力。反智、反利、反力,乃是道家思想的清晰表征,由于道家思想并没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主流的地位,所以,在中国传统文化以儒为主、以道为辅的架构之下,智、利、力在“第二义”的前提下,其价值仍然会得到称赏。譬如,孔子对于尧的“成功”,便曾给予过高度的赞美。他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在孔子看来,“尧”之所以能够成为圣人,不仅在于他内在德行的圆满,还在于他外在事功的完美,“内圣而外王”,巍巍乎!荡荡乎!是尧之所以为大也。先秦时期的儒者并不反对“公利”,他们反对的是“私利”,故《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载叔孙豹之言有“立德”“立功”“立言”为人生“三不朽”的说法。在“公利”的前提之下,先秦时期的儒者将“义”和“利”有机地统一了起来。《周易·系辞下传》有云:“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然而,在先秦时期的儒者们看来,“利”也只是作为“崇德”的一种工具时,才值得赞美,如果不是这样,则非其所欲言了。所以,孔子要人们“见利思义”,“因民之所利而利之”,荀子则要人们“兼利天下”。
在宋儒以前的占主流地位的儒学传统里,虽然有着浓厚的重义轻利倾向,但尚未将“义”和“利”完全地对立起来,在“义”与“利”两者之间,虽然存在着轻重之分,但它们尚是一个有机的统一的整体,并存于时人对于人生意义的追求之中。所以,孔子在施教过程中,也是“德行”与“事功”并重。在孔子的门人“四科十哲”之中,除了有像颜渊、闵子骞一类的以“德行”见称的著名弟子之外,也还有像子路、子贡一类的以“事功”见称的著名弟子。完全将“义”和“利”割裂开来,并且将其进行对立起来的,始之于宋儒。这一传统的义利观,发展到宋儒那里,才出现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在日益严重的民族危机的刺激之下,宋朝新儒学愈来愈走向了对于内在心灵的自守,完全以追求内在的超越为其人生价值的归趋。在这一新哲学倾向的诱导之下,“义利之辨”这一传统的话语范式,被转换成为“理欲之辨”,“义”与“利”被完全地对立了起来。朱子云:
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谬以千里。……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又云:
人之一心,天理存则人欲亡,人欲胜则天理灭,未有天理人欲夹杂者,学者须要于此体认省察之。
由此“拔本塞源”之论,所以朱子主张“君子只理会义”,于是,“义”与“利”在“理”与“欲”的对立之下,走向了绝对的不可调和。待到朱子的哲学被尊为官方哲学之后,这一观念便也渐渐地积淀至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里,以至于后人要打破它显得非常地困难。与朱子同时的以陈亮、叶适为代表的永嘉事功学派,在当时虽然也主张“义利双行”,企图将义利观重新界定在由原始儒所界定的框架里,但由于这一学派在朱子学的庞大体系面前,显得非常地穷拙,并且,又由于它更加偏重于“事功”的一面,与原始儒的价值取向也不完全合辙,所以,它未能砥柱中流,挽勒住中国传统文化的发展方向。
明朝末期,随着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利”的价值再一次地受到了世人的重视。顾炎武在其《郡县论五》一文中说道:
天下之人,各怀其家,各私其子,其常情也。为天子为百姓之心,必不如其自为,此在三代以上已然矣。
他认为自“三代以上”,天子“为百姓之心”,就“必不如其自为”了,是以,“人之有私”乃“人情所不能免”,并致力于打破“有公而无私”的神话。黄宗羲在批评传统的专制君主时亦云: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公。
他激烈地抨击传统政制下的专制君主一人私有天下,“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并将传统政制下的专制君主当作“天下之大害”来看待。顾炎武、黄宗羲等晚明诸老,在商品经济基础有了相当程度发展的前提之下,能够突破“公利”的堤防,而对“私利”持完全肯定的态度,在学术上则打起“通经致用”的旗号,这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在其演化的历史过程中,出现了某种内在转化的趋向。乾嘉之际,随着商品经济的继续发展,时人的社会与生活观念,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影响,以戴震、袁枚等为代表的一派人物,肯定了“人欲”的正当性。戴震发出“后儒以理杀人”的愤怒呐喊,他在对于宋儒进行激烈批判的同时,主张应该建立一个“遂情达欲”的合理的社会文化秩序。戴震曾经指出:
人生而后有欲,有情,有知,三者,血气心知之自然也。……天下之事,使欲之得遂,情之得达,斯已矣。惟人之知,小之能尽美丑之极致,大之能尽是非之极致,然后遂己之欲者,广之能遂人之欲,达己之情者,广之能达人之情。道德之盛,使人之欲无不遂,人之情无不达,斯已矣。
袁枚则提出了“性情说”,认为:
且天下之所以丛丛然望治于圣人,圣人之所以殷殷然治天下者,何哉?无他,情欲而已矣。老者思安,少者思怀,人之情也;而“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者,圣人也。“好货”“好色”人之欲也,而使之有“积仓”,有“裹粮”“无怨”“无旷”者,圣人也。使众人无情欲,则人类久绝而天下不必治;使圣人无情欲,则漠不相关,而亦不肯治天下。后之人虽不能如圣人之感通,然不至忍人之所不能忍,则絜矩之道,取譬之方,固隐隐在也。
在中国的“前近代”时期出现的这一对于“利”“欲”肯定的思想潮流,经过鸦片战争炮火的洗礼,使得中国的文化生命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在新的时代大潮的冲击之下,不仅原始儒“兼利天下”的义利观重新得到了还原,而且,由于西方文化诸价值的冲击,中国文化分子的心灵,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折,由原始儒之注重内在超越层面,走向了注重社会功利层面,由此也带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危机。可以说,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使得近代中国的文化分子,得以从宋朝新儒学所开辟的逼窄的文化道路中解放出来,但它导致的结果却是栋折榱崩、玉石俱焚,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虽上帝也无可如何。智、利、力开始受到时人的高度赞扬,历史舞台上展现的是一幅竞智、逐利、较力的壮丽画卷,传统的义利观像车轮一样地倒转了过来。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一部分率先觉醒的文化分子,看到了一个强大的西方世界正在威胁着中华民族的生存。李鸿章曾经指出:
今则东南沿海,疆寄万里,各国通商传教,往来自如,麇集京师及各省腹地,阳托和好之名,阴怀吞噬之计,一国生事,诸国构煽,实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变局。轮船电报之速,瞬息千里,军器械事之精,工力百倍,炮弹所到,无坚不摧,水陆关隘,不足限制,又为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
面对着这样一个“数千年来未有之强敌”,李鸿章认为中国在同它打交道时,继续奉行传统的价值观念已经无济于事了。他认为:“洋人论势不论理,彼以兵势相压,我第以笔舌胜之,此必不得之数也。”王韬则认为:“方今环球诸国,各治甲兵,惟力是视,其性也非干羽所能格,其来也非牛饩所能退。”在西方咄咄逼人的强大的武力逼迫面前,李鸿章、王韬等一部分率先觉醒的中朝士大夫,看到了世界历史已经进入了一个竞智较力的弱肉强食时代,所以他们认为,在同西方打交道的时候,只有实力相抗,才能够确保中华民族的生存。因此,王韬主张:
处今之世,两言足以蔽之:一曰利,一曰强。诚能富国强兵,则泰西之交自无不固,而无虑其有意外之虞也,无惧其有非分之请也。一旦有事,不战以口舌,则斗以甲兵,不折冲于樽俎,则驰骋于干戈,玉帛烽燧,待于二境,惟命是从。
在王韬那儿,“利”与“强”成了其价值追求的首选目标,并且,“利”成了一切的基础。在这样一个大的历史背景之下,中国传统文化架构之下轻视智、利、力的倾向,自然地便会遭到当时有识之士的激烈批评。李鸿章认为:“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耳,我无利于人,谁肯助我?董子‘正其谊不谋其利’语,立论太高。”在他领导的洋务运动中,“利”的价值也被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非常高的地位。并且,时人对于“利”的赞美,也像晚明诸老顾炎武、黄宗羲等人一样,终于突破了“公天下之利”的堤防,走向了对于“私利”的完全肯定。何启、胡礼垣在其合著的《新政真诠》中说道:
中国之目商务中人,必曰奸,不知求利乃人之本心。今有执途人而告之曰“我不求利”,则人必谓之奸;有执途人而告之曰“我欲求利”,则人必谓之忠。彼则言不由衷,此则言以明志也,故求利者国家不禁。
并且,他们还认为:“人之能利于己,必能利于人,不能利于己,必致累于世。”梁启超不但对“利己”持肯定态度,甚至认为“利己”是人类之所以能够自立、国家之所以能够进步繁荣的有力保障。其云:
为我也、利己也、私也,中国古以为恶德者也,是果恶德乎?曰:恶,是何言!天下之道德法律,未有不自利己而立者也。对于禽兽而倡自贵知类之义,则利己而已,而人类之所能主宰全世界者赖是焉;对于他族而倡爱国保种主义,则利己而已,则国之所以能进步繁荣者赖是焉。故人而无利己之思想者,则必放弃其权利,弛掷其责任,而终至于无以自主。彼芸芸万类,平等竞存于天演界中,其能利己者必优而胜,其不能利己者必劣而败,此实有生之公例矣。
“利己”在梁氏那儿被奉为“美德”,成为“有生之公例”,成为一切道德法律之所以能够建立的基础。在这一强劲的西来之风的吹拂之下,甚至连当时自认为最为保守的人孔昭焱也认为:“至私之世界,即至公之世界也。”并且,他还说:“孟子曰‘上下交征利而国危’,余甚不愿与天下言利也,余又不得不与天下言利也。”盖时会所趋,如高山滚石,其势莫扼,这也反映出一个由中国传统文化熏陶出来的文化分子,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遭受挫折、面临着需要进行价值的重新调整时的矛盾凄苦心理。
伴随着对于“利”的肯定,“智”的价值也受到了时人的赞美,仁、智的顺序也发生了逆转。康有为曾经说道:
爱恶仁义,非惟人心有之,虽禽兽之心亦有焉,然而人与禽兽何异?曰:异于其智而已。其智愈推而愈广,则其爱恶愈大而愈有节,于是政教礼义文章生焉,皆智之推焉。故人生性情,惟有智而已。
在此,康有为将“智”凌驾于“仁”之上,将其当作我们人类区别于他物界、人类之所以成为人类的根本属性来看待。在当时像康有为那样对于“智”的高度赞美,也并非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同样的思想我们在王韬那里也可以看到。王韬曾经说道:
世以仁义礼智信为五德,吾以为德惟一而已,智是也。有智则仁非伪,义非激,礼非诈,信非愚。盖刚毅木讷近仁,仁之偏也,煦妪姑息近仁,亦仁之偏也。慷慨奋发近义,复仇蹈死近义,皆未得义之中也。礼拘于繁文缛节,击旋揖让,则浅矣。信囿于硁硁自守,至死不变,则小矣。洞澈无垠,物来毕照,虚灵不昧,运用如神,其识足以测宇宙之广,其见足以烛古今之变,故四者赖智相辅而行。苟无以济之,犹洪炉之无薪火,巨舟之无舟楫也,安能行之哉!
王韬以“智”统摄“仁”“义”“礼”“信”四德,在他那儿,“智”的价值升为了“第一义”,这与自先秦孔子时代以来的中国传统的义利观相较,在价值序列上完全是颠倒的。这一思想,在正统的儒者们看来无异于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荀子主张“劝学”,尚被后儒讥为“大醇而小疵”,如果像王韬那样唯“智”是尚,则一定会出现鸣鼓而攻的局面。然时会所趋,奈人力何!
“力”作为“德”的对应范畴,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里,也一直遭到贬抑,这造成了中国传统社会重文轻武的格局。然而,晚清之世,随着一批又一批书生的投笔从戎,军国民教育思潮勃然兴起,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传统中国文化体系中的“贱力”观念。晚清之世,有识之士发出了“新民”的呼声,在“新民德”之外,“开民智”与“鼓民力”,也被提高到了同等重要的位置来考虑。
智、利、力,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之中,曾经一直地处在受贬抑的从属地位,然而,鸦片战争之后,在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之下,这些数千年来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一直地遭受贬抑的价值理念,却受到了有识之士的高度肯定,并且一齐昂首阔步地登上了时代舞台的前台,与此同时,它也颠覆了以“仁”“义”“德”为主要价值取向的中国传统的道德理想主义王国。
3. 危机表现之三:本末之辨
“本”指农业,“末”指工商业。与“重义轻利”相对应,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里,也存在着严重的“重本轻末”倾向。“重本轻末”价值观念的产生,其始作俑者是先秦时期的法家。先秦时期的儒家并不反对工商,如荀子曾云:“农以力尽田,贾以察尽财,百工以巧尽器械。”他将本末并举,本末兼重。孔子有“富而后教”的思想,其弟子子贡是春秋时期富可敌国、能与诸侯分庭抗礼的著名大商人。法家的指导思想主要是“富国强兵”,认为“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所以,以“农战”为尚。商鞅云:“能事本而禁末者富”;李克认为:“雕文刻镂,害农事者也……故上不禁技巧,则国贫民侈”;韩非则将“修治苦窳之器,聚弗靡之财,蓄积待时,而侔农夫之利”的“商工之民”视之为“邦之蠹”,主张“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至汉时,中国文化形成了阳儒阴法的格局,汉朝新儒学吸取了法家思想,“重本轻末”观念遂也渐入于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且化为国策,影响中国长达两千多年之久。如汉朝的“抑末”政策规定:“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魏晋时期,则规定得更加苛刻,将“抑末”发展成为“贱末”,政府不但颁布压制工商的政令,而且,还以法律形式严格地规定了“商贾百工”的“服乘”,给予从事工商业者以侮辱性的待遇。唐时仍然规定“工商杂类,不得预于士伍”。汉朝新儒学之所以要吸收法家的“重本轻末”思想,这与上面我们所论的传统儒者之注重“义利之辨”是息息相关的。因为传统儒者追求的人生目标是趋向于获致内在的超越,造就理想化的圣贤人格,偏重于仁、义、德等道德方面的价值。如明儒钱启新曾云:“圣门教人求仁,无甚高远,只是要人不坏却心术。”而“重本抑末”的目的则正在于此。正如《吕氏春秋·务大》所云
古先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民农,非徒为地利也,贵其志也。民农则朴,朴则易用,易用则边境安,主位尊。民农则重,重则少私义,少私义则公法立,力专一。
反之,从事于工商,在传统儒者们看来,则有事于“机心”,不利于国人社会道德的增进与社会秩序的稳定。由此,历代中国的统治者,对于所谓的“奇技淫巧”,也都悬为厉禁。《礼记·王制》云:“凡执技以事上者,不二事,不移官,出乡不与士齿。”主张“作淫声异服奇技奇器以疑众者杀”。在传统的儒者们看来,工商是以趋巧骛利为目的,这不但容易败坏人们的德行,也不利于社会秩序的稳定,所以,它被视之为一切恶德的渊薮。
然而,尽管“重本轻末”观念在二千余年的漫长历史时期,占据了中国历史舞台的中心,但它也不断地遭到思想家们的批评,如汉朝的御使大夫桑弘羊在同贤良文学争论时,即说道:“古之立国家者,开本末之途,通有无之用,市朝以一。其求致士民,聚万货,农商工师,各得所欲,交易而退。……故工不出则农用乖,商不出则宝货绝。农用乏则谷不殖,宝货绝则财用匮。”又云:“富国非一道……善为国者,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认为:“富国何必用本农?”主张“农商交易,以利本末”至宋时,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要求兼重本末的呼声则愈益地高涨。永嘉事功学派的代表人物叶适认为:“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兴,抑末厚本,非正论也。”陈亮则认为:“古者,官民一家也,农商一事也,上下相恤,有无相通,民病则求诸官,国病则资诸民,商藉农而立,农赖商而行,求以相补,而非以相病。”至明时,由于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重末”思想便也日腾于士人之口。黄宗羲云:“世儒不察,以工商为末,妄议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来,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盖皆本也。”王夫之认为:“农末相资,故财用足。”这一要求给予“工商”与“农”同等待遇的主张,虽然代有其人,但它一直也未能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中获得主流地位,“重本轻末”观念二千年来一直牢据国人的心理中枢。直到鸦片战争之后,在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之下,这一观念才发生了根本的动摇。国人的价值观念由原来的“重本轻末”,开始变为“重工商”,与“义利之辨”一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传统的“重本轻末”观念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其价值序列也被完全倒置了。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的一部分率先觉醒的文化分子,看到了一个富庶而强大的西方世界,他们认为西方强大的原因就在于“重工商”,以“工商”立国。因此,中国要想走上富强的道路,有效地制止住西方的侵略,他们认为中国只有向西方学习,也走以“工商立国”的道路。薛福成曾经说道:
夫商为中国四民之殿,而西人则恃商为创国造家、开物成务之命脉,迭著神奇之效者。何也?盖有商,则士可行其所学,而学益精;农可通其所植,而植益盛;工可售其所作,而作益勤。是握四民之纲者,商也!此其理为从前四海之内所未知,六经之内所未讲。而外洋创此规模,实有可操之券,不能执中国“崇本抑末”之旧说以难之。……盖在太古,民物未繁,原可闭关独治,老死不相往来。若居今日地球万国相通之世,虽圣人复生,岂能不讲求商务为汲汲哉?
薛福成认为,“重本轻末”观念乃是“闭关独治”时代的产物,然而,时代变了,在“万国相通”的当今之世,则只有“恃商为创国造家、开物成务之命脉”。郑观应亦云:
中国以农立国,外洋以商立国,农之利,本也;商之利,末也,此尽人而能言之也。古之时,小民各安生业,老死不相往来,故粟、布交易而止矣。今也不然,各国并兼,各图利己,藉商以强国,藉兵以卫商。其订盟立约,聘问往来,皆为通商而设。英之君臣又以商务开拓疆土,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彼不患我之练兵讲武,特患我之夺其利权,凡致力于商务者,在所必争。可知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务。安得谓商务为末务哉?
他不但对传统的以商为末务的观念进行了激烈的批评,而且还看到了西方各国以商为先导进行对外侵略的危害性。由此,郑观应不仅主张效法西方列强“振兴商务”,而且还提出了同西方列强进行“商战”的主张。其云:
自中外通商以来,彼族动肆横逆,我民日受欺凌,凡有血气,孰不欲结发厉戈,求与彼决一战哉?于是购铁舰,建炮台,造枪械,制水雷,设海军,操陆军,讲求战事不遗余力。以为而今而后,庶几水慄而山詟乎,而彼族乃咥咥然窃笑其旁也。何则?彼之谋我,噬膏血匪噬皮毛,攻资财不攻兵阵,方且以聘盟为阴谋,借和约为兵刃,迨至精华销竭,已成枯腊,则举之如发蒙耳。故兵之并吞,祸人易觉;商之掊克,敝国无形。我之商务一日不兴,则彼之贪谋亦一日不辍,纵令猛将如云,舟师林立,而彼族谈笑而来,鼓舞而去,称心厌欲,孰得而谁何之哉?吾故得以一言断之曰:“习兵战不如习商战。”
湖南年轻的改革思想家樊锥,则将世界文明进步的标志,确立为工业权力的扩展,他认为:“地球数十国,争利趋异,竞奇斗新,日异月感,出鬼入神,有加靡已,世界之文明愈进,工业之权力愈放,骎至万国一工国也。”甚至连保守的湖南乡绅王先谦也说道:“非常之变,盖非常礼所能制驭,虽古圣处今日,其法不能不变也。果工政争胜外人,则彼之货自沮,而吾之财不流,行之一省,则保一省,行之天下,则保天下,富藏于民,然后上之取不穷,而事毕举。”所以,王先谦也主张:“今国之急务在海军,民之要图在商务。”屡历西洋的薛福成,则不仅看到了工商是西洋各国富强的基础,而且还看到了万国通商已经成了全球历史发展的不可逆转的趋势。其云:
昔商君之论富强也,以耕战为务,而西人之谋富强,以工商为先。耕战植其基,工商扩其用也。然论西人致富强之术,非工不足以开富强之源,则工又为其基,而商为其用。迩者英人经营国事,上下一心,殚精竭虑,诸国从而效之,迭起争雄,泰西强盛之势,遂为亘古所未有。夫商务未兴之时,各国闭关而治,享其地利而有余,及天下既以此为务,设或此衰彼旺,则此国之利,源源而往,彼国之利,不能源源而来,无久而不贫乏之理。所以地球各国,居今日而竞事通商,亦势有不得已也。
王韬则将阻止中外通商的人斥之为“妄人”。其云:“时至今日,泰西通商中土之局,将与地球相终始矣,至此时而犹作深闭固拒之计,是妄人也而已,误天下苍生者,必若辈也。”凡此种种,皆有力地说明了,鸦片战争之后在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之下,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之中“重本轻末”观念的堤防已经溃决。由此,在中国传统文化价值体系之中鄙视所谓“奇技淫巧”的观念,这一时期也遭到了趋新士大夫们的激烈批评,“奇技淫巧”不但得到了他们的肯定,而且,还被他们当作文明进步的标志而加以称颂。冯桂芬认为:“夫世变代嬗,质趋文,拙趋巧,其势然也”;又云:“其他凡有益于国计民生者皆是,奇技淫巧不与焉。”在冯桂芬看来,“奇技淫巧”不仅成为时代进步的必然,而且也是促进国民经济发展的重要因素。陈炽在其所著的《庸书》里,也对“奇技淫巧”给予了高度赞美,并将反对“奇技淫巧”的行为,看成是一种欲使文明倒退的行为。其云:
今之学者,辄谓巧不若拙,智不如愚,欲塞师旷之聪明,而蔽离娄之目,则是燧人之火食,不如上世之饮血茹毛也,黄帝之垂裳,不如太古之草衣卉服也,中国上栋下宇,不如土番之穴处岩居也。此老庄之余渖,愤激之谰言。信如是也,天亦何必好为多事,笃生圣人,以开万古文明之化哉?
他将鄙视“奇技淫巧”的,称之为“老庄之余渖,愤激之谰言”。“奇技淫巧”在陈炽的话语言说里,已经成为一种文明开化的标志。在这种沉著悲愤的对于传统本末观进行激烈批判的时代狂飙面前,“工商兴邦”思想,遂渐渐地成为鸦片战争之后中朝有识之士的共识。并且,同以前“本末兼重”的价值取向相比,这一思想还有着更加深刻的含意。在以前出现过的要求“本末兼重”的呼声之中,只是要求将“工商”与“农”对等地看待,它在价值取向上并没有脱出“以农立国”的传统的文化价值谱系的窠臼,没有威胁到传统的存在,它只不过是从另一个侧面补足了“崇本抑末”思想的偏失,并使它本身也构成了传统的一个组成部分。由于现在主张将“工商”放在首要的地位来考虑,将其当作立国的根本来看待,因此,它与从前“本末兼重”的思想,在价值取向上有着本质的差异,因为,它已经脱离了传统文化价值体系的藩篱,作为传统文化价值的对立面登上了历史的舞台。清末“重工商”思潮的出现,意味着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本末之辨”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尽头,也意味着在中国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传统的农耕文明,不得不让位于更加富有生命力的近代的工业文明了,这也是时代为中国所作出的一个历史性的选择。
在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谱系之中,“华夷之辨”“义利之辨”“本末之辨”等价值观念,曾经长时间地牢据着国人心理的中枢,但是,鸦片战争之后,这些价值在西方文化的有力冲击之下,均发生了严重的质变,并且走向了自己的对立面。一叶落而知秋之将至,凡此皆在在昭示了中国传统文化所面临的深刻危机。中国文化在其长达数千年的发展演化进程中,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严重的危机。在这一场空前严重的民族文化危机面前,中国文化何去何从,成了困扰近代中国文化分子的沉重心理压力。为了使中国从它面临的深重的危机之中走出来,近代中国的文化分子,做了大量的具有创造性的文化重建工作,并且掀起了一浪接一浪的波澜壮阔的社会文化思潮。然而,在当时民族生存危机空前严重的历史背景之下,文化重建工作起伏跌宕,回环往复,在“激进”与“保守”之间震荡不已,且与政治斗争粘着胶固,呈现出复杂与多变的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