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心学思潮与传奇风行
如果戏曲活动仅仅成为文人士大夫歌舞享乐的生活方式,那么也就不值得称道了。透过征歌选舞的表象,我们不难发现,文人士大夫之所以迷恋戏曲,更出自于表达主体精神、抒发主体情感的内在需求。
传奇戏曲之所以在晚明蓬勃兴盛,风行于世,从意识形态方面来看,无疑与晚明此起彼伏、汹涌澎湃的心学思潮与实学思潮关系密切。而心学思潮与实学思潮的涌动泛滥,在根本上又是晚明时期的政治经济、社会心理和社会风习共同作用的产物。
明中后期,王守仁心学诸流派甚嚣尘上,成为社会上主要的哲学——文化思潮。后七子的巨魁王世贞就说:“今天下之好守仁者十之七八”。在王学诸流派中,尤以泰州学派最富叛逆色彩,先后出现了王艮、颜钧、罗汝芳、何心隐、李贽、焦竑等著名的思想家。他们的学术思想延续王学的余荫,但却自成一家,风动宇内。
王守仁主张学问贵在有所心得,不盲目地以孔子的是非为是非,对以圣贤为偶像崇拜有所持疑。李贽在《答耿中丞》、《题孔子像于芝佛院》、《藏书·世纪列传总目前论》等文章中,进一步申发了这一观点,指出:“咸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故未尝有是非耳。”“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若必待取给于孔子,则千古以前无孔子,终不得为人乎?”
王守仁一贯主张,不必拘泥于《六经》载籍的陈说旧论,强调以“心”作为裁判《六经》的标准,“求《六经》之实于吾心”。李贽发挥此说,在《童心说》一文中,认为《六经》、《论语》、《孟子》等书,不过是当时的“迂阔门徒,懵懂弟子”的随笔记录,大半不是圣人之言;就算有圣人之言,也只是“因病发药,随时处方”,怎能作为“万世之至论”?因此,“《六经》、《语》、《孟》,乃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断断乎其不可以语于童心之言明矣”。
王守仁认为,平民百姓通过“致良知”,就可以达到圣人的境界。因此,“圣人”和“愚夫愚妇”之间并不存在着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人人皆可为尧舜”。到了王艮那里,进一步指出:
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百姓日用条理处,即是圣人之条理处。
他把理论的立足点从圣人转移到百姓,表达了一种富于近代意义的平等观念。而李贽所说的“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物矣”,更为直截了当,简单明白,完全摘去了罩在人伦物理之上的神圣光圈,使它成为世俗的东西了。
王守仁要求去人欲而识天理,追求一种摆脱物欲、无所牵挂的“心体”,这种“心体”不能不染上感性情感的色调。泰州学派的学者由此出发,把心学愈来愈向感性方向推挪,明确地提倡自然,肯定人欲。李贽以绝世之资,大讲“童心”,提倡“私欲”,开近代自然人性论的先河。他在《童心说》中解释道:“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在《德业儒臣后论》中说:“夫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这就把“私欲”的价值推向了极端。
可见,泰州学派的思想深受王守仁心学的影响,它们都是对当时红得发紫的程朱理学的反拨。只不过泰州学派走得更远,更加离经叛道罢了。正如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二《泰州学案·序》所说的,他们“多能赤手以搏龙蛇”,“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诸公掀翻天地,前不见有古人,后不见有来者”。这种离经叛道的思想超越了统治阶级的思想樊篱,悖逆于传统观念,不免涂染上叛逆的色彩,这怎能不被当时的统治者和理学家视为“异端之尤”呢?李贽即以“异端”自居、自豪,终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捕,死于诏狱。但是他的学说却反而不胫而走,明末沈瓒《近事丛残》载:
李卓吾好为惊世骇俗之论,务反宋儒道学之说。其学以解脱直截为宗,少年高旷豪举之士多半乐慕之,后学如狂。不但儒教防溃,而释氏绳检亦多所屑弃。
在泰州学派的鼓荡下,肯定人的私欲,追求个性自由,张扬世俗享乐,形成明中后期一股思想解放的文化思潮,如狂飙突起,弥漫于整个社会。颜钧认为:“平时只是率性所行,纯任自然,便谓之道”;何心隐主张:“性而味,性而色,性而声,性而安适,性也”;李贽宣称:“盖声色之来,发乎情性,由乎自然”;袁宏道怀疑“夫世果有不好色之人哉”;陈确提出:“盖天理皆从人欲中见,人欲正当处,即是理,无欲又何理乎”……
哲学思想既是社会风习、社会心理的理论表述,反过来也对社会风习、社会心理产生了巨大影响。明人吕祖师曾感慨当时的文人雅士对声色之事津津乐道,恬不知耻,说:“尝见读书才士,与一切伶俐俊少,谈及淫污私情,必多方揣摩,一唱百和,每因言者津津,遂使听者跃跃。”晚明政治已经腐败到“国势如溃瓜,手一动而流液满地”的境地。商品经济的急剧发展,金钱万能的广泛影响,使富人放纵声色,市民逐利追欢,“世俗奢僭”、“伤风败俗”,形成无法遏止的社会潮流。人们认识到,“天理”的皈依、伦理的笃信、人欲的邪恶等等传统的规范、价值、标准,都是虚假的或可疑的,都是不可信的或无价值的,只有世俗的人生享乐才是真的,只有个体的感性欲望才是真的。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摆脱伦理羁缚,沉溺于世俗生活,满足感性欲望的需求呢?这种社会心理、社会风习,强有力地冲击着盘根错节的传统社会秩序。
与社会心理、社会风习和哲学思想相呼应,晚明时期一股“主情”(即主张以个人的主观心灵、真情实感为文学的本源、对象和功能)的进步文艺思潮席卷文坛。李贽以崇尚“自然之性”为基础,倡言:“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徐渭主张:“古人之诗本乎情,非设以为之者也。”汤显祖宣称:“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屠隆指出:“夫文者华也,有根焉,则性灵是也。”袁宏道《叙小修诗》说:“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袁中道《中郎先生全集序》说:“至于今天下之慧人才士,始知心灵无涯,搜之愈出,相与各呈其奇,而各穷其变,然后人人有一段真面目溢露于楮墨之间。”谭元春也强调:“夫作诗者,一情独往,万象俱开,口忽然吟,手忽然书。即手口原听我胸中之所流,手口不能测;即胸中原听我手口之所止,胸中不可强。”
受到主情思潮的启发,晚明传奇作家明确地指出曲(包括散曲和剧曲)是“心曲”,是表达人的主观情性的最佳艺术样式:
且子亦知乎曲之道乎?心之精微,人不可知,灵窍隐深,忽忽欲动,名曰心曲。曲也者,达其心而为言者也。
闻之曲为心曲,名言为曲,实本为心。
诗不如词,词不如曲,故是渐近人情……快人情者,要毋过于曲也。
夫曲者,谓其曲尽人情也。
曲本于“心”,是“心”的物化产品。而且,由于曲更为通俗而又高雅,更为酣畅而又幽曲,因此比之传统的诗词文赋更便于表达人的主观情性。
在主情思潮的推动下,晚明剧坛上掀起一股“近情动俗”的传奇创作热潮。清顺治间高奕《新传奇品序》说:
传奇至于今,亦盛矣。作者以不羁之才,写当场之景,惟欲新人耳目,不拘文理,不知格局,不按宫商,不循声韵,但能便于搬演,发人歌泣,启人艳慕,近情动俗,描写活现,逞奇争巧,即可演行,不一而足。其于前贤关风化劝惩之旨,悖焉相左;欲求合于今,亦已寥寥矣。
综观古今中外,只有解脱传统观念束缚、表达人的真情实感的文学艺术,才能自由自在地在广阔天地中展翅翱翔。正是由于背离了传统的“前贤关风化劝惩之旨”,“近情动俗”、“逞奇争巧”,才促成了传奇戏曲的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