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实学思潮与传奇风行
实学是明代后期出现的一股进步的思想潮流,由东林学派开其端绪,至明清之际的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趋于高潮,到清代道光、咸丰年间的龚自珍、魏源等宣告结束。这一思潮针对宋明理学的日益空疏,尤其是王守仁心学的“禅化”,表现出尚实学、重实证、讲求经世致用、反对空谈心性的基本特点,由学术思想领域而影响及于政治、经济、科学和文学艺术。
实学思潮的兴起,是晚明社会矛盾激化的必然产物。明代万历年间以后,明王朝政治腐败,危机深重,专制统治濒临崩溃的边缘。万历间李应升曾精确地概括道:
盖天下有三患:一曰夷狄,吭背之患;二曰盗贼,肘腋之患;三曰小人,心腹之患。
“万历民变”、白莲教起义和李自成、张献忠起义等下层百姓(所谓“盗贼”)与统治阶级之间的阶级矛盾,东北努尔哈赤建州女真部(所谓“夷狄”)入侵的民族矛盾,以及“东林党”与“邪党”(包括昆、浙、宣、齐、楚诸党)、“阉党”等统治阶级内部所谓“君子”和“小人”之间的党争,所有这些矛盾的合力,把明王朝推向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绝境。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代里,一批进步的文人士大夫面对动乱的现实和危机的国势,有感于王学末流谈空说玄,空疏误国,主张发扬儒家经世致用的优良传统,从事实事、实政,“贵实行”,力图改革弊政,提倡“有用之学”,于是实学思潮就应运而生了。
东林学派的出现有力地助长了实学思潮的蓬勃展开。早在万历八年(1580),江苏无锡人顾宪成会试中式,组织“三元会”,“日评骘时事”,就开始了讲学活动。到万历十四年(1586),在他周围已经隐然形成了一个“外人”(即在野势力)集团,凭借社会舆论,同“庙堂”(即在朝势力)互相抗衡。
万历三十二年(1604)秋,由顾宪成、顾允成兄弟首倡,偕同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等,修复江苏无锡东林书院,聚众讲学,并明确地把读书、讲学和关心国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东林书院有一幅著名的对联,写道: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他们的讲学活动,吸引了许多有志之士争相趋赴,人数之多,使东林书院“学舍至不能容”。于是,以顾宪成、高攀龙为首,以东林书院为主体的东林学派,便在读书、讲学、救国的呼声中正式诞生了。其后,像赵南星、李三才、邹元标、冯从吾、周起元、魏大中、李应升、杨琏等在朝的正直官员,也往往与东林书院遥相应和,形成朝野相呼、南北相连的声势。这时,东林书院实际上成为一个社会舆论中心,“与政府每相持”,“凡一议之正,一言不随俗者,无不谓之东林”,作为学术团体的东林学派又逐渐扩大成为一个政治派别,时称“东林党”。
在政治思想上,东林学派反对封建独裁专制,极力抨击大宦官、大官僚的专权乱政,积极地“讽议朝政,裁量人物”,以期革新朝政。他们一方面积极肯定“清议”的必要性,以“清议”反对当政者,认为:
将长安有公论,地方无公论邪?抑缙绅之风闻是实录,细民之口碑是虚饰邪?
这种以天下人的舆论来制约朝廷政治的主张,体现了文人士大夫积极干预政治的自觉意识,为清初思想家们提供了思想启迪,也为清初实学高潮的形成创造了思想条件。另一方面,东林学派成员反对权臣、宦官及其爪牙,反对矿税与贪官污吏,主张改良政治,甚至把矛头指向皇帝:“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崇聚财贿,而使小民无朝夕之安?”这种激烈的批判精神,形成一代政治风貌。
在学术思想上,东林学派把王学末流的空谈心性而不务实学,看成是“以学术杀天下”,把能否治国平天下作为学问是否有用的尺度。顾宪成“论学以世为体”,反对“相与讲求性命,切磨德义”,主张念头要“在世道上”。高攀龙提出了“学问通不得百姓日用,便不是学问”的观点,提倡“治国平天下”的“有用之学”。东林学派还严厉批评“良知”之说,反对王学末流的“空言之弊”,而“贵实行”,重视“躬行”,提倡做学问要“参求”、“理会”、“判明”、“印证”、“体验”和坚持,要“讲”、“习”结合。这种“躬行实践”的主张,到明清之际顾炎武、黄宗羲、方以智等发展为“言必证实,言必切理”的重实践、重实证的一代新学风。
此后以张溥、张采、陈子龙为代表的复社名士,接武东林,认为造成明末吏治腐败、士人无行的原因,就在于“士子不通经术”,在于王学末流“其说汪洋,其旨虚渺”。他们从学术“务为有用”出发,立志事功,务为实学,提倡以通经治史为内容的“兴复古学”。陈子龙主张研究“时王所尚,世务所急”的“实学”,编辑《皇明经世文编》。他们开创的“通今”、“实用”的治经新风,直接启发了清初顾炎武倡导“经学即理学”的经学研究,和黄宗羲及其弟子的浙东史学“经史致用”的学风。
这时的一些学者从务实出发,积极从事自然科学活动,为实学思潮的兴起推波助澜。如徐光启的富国强兵之旨和《农政全书》,以及引进西方历法、数学等“主于实用之学”,徐宏祖《游记》中实地考察之学,宋应星《天工开物》的“成务”在人的科技观等等,都成为实学思潮的组成部分。
在实学思潮的影响下,明末的文学家们逐渐从主情思潮的狂想中清醒过来,正视活生生的现实政治,提倡求实致用的文学,表现出鲜明的现实批判精神和忠诚的伦理救世思想。人们要求文学责无旁贷地肩负起批判腐败政治、挽救民族命运、寻求社会出路的重任。如陈子龙在肯定“情以独至为真,文以范古为美”的基础上,特别强调文学的内容要为现实政治斗争服务:
夫作诗而不足以导扬盛美,刺讥当时,托物连类,而见其志,则是《风》不必列十五国,而《雅》不必分大小也,虽工,而余不好也。
他认为,“诗之本”是“忧时托志”,痛斥“后之儒者”秉持“忠厚”诗教,“曰‘居下位不言上之非’,以自文其缩然。自儒者之言出,而小人以文章杀人也日益甚”。卓人月相信文学具有平乱治国的政治功能,说:“夫儒者以文章为干橹,可以起八代之衰,而不足以平一方之乱者,未之尝闻。”这种求实致用的文学主张,在清初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那里,更得到发扬光大。
于是,明末的小说创作出现了空前未有的征实尚史的倾向,产生了一大批“动关政务,事系章疏”的时事小说。无独有偶,以“寓言”著称的戏曲创作也产生了大批时事剧作品。这些征实尚史的时事小说与时事戏剧,与当时大量的诗文作品一起,汇成了一股波澜壮阔的求实致用思潮,蔚为明末文坛的奇观。
毋庸置疑,心学思潮是晚明时期传奇戏曲风行的主要动力,但它却不是全部的动力。因为传奇戏曲决不仅只是作家抒情写意的工具,由中国古代的文学传统和戏剧艺术的自身特性所决定,传奇戏曲还有着显而易见的伦理教化功能和社会实用功能。
如前所述,秉承“文以载道”的传统,传奇戏曲自其崛起之日起就一直强化着它的伦理教化功能。到明后期,以传奇戏曲作为教化的工具仍然是戏曲家们的共识。如沈璟传奇,“命意皆主风世”;王骥德要求作家“取古事,丽今声,华衮其贤者,粉墨其慝者,奏之场上,令观者藉为劝惩兴起,甚或扼腕裂眦,涕泗交下而不能已,此方为有关世教文字”。当然,伦理教化本身有着劝善与惩恶的双重功能,如果说生长期教化传奇明显地倾向于劝善的话,那么勃兴期传奇则更多地偏重于惩恶,这显然受到实学思潮所倡导的批判精神的濡染。实学思潮的一位重要的思想家刘宗周在《人谱类记》卷下中就曾认为,为了挽救末世颓风,“主持世道者”,正宜从戏剧“设法立教”。
另一方面,戏曲创作在明后期已经得到广泛的普及,成为文人士大夫得心应手的文艺样式,于是在戏曲创作中出现了一种引人注目的社会实用倾向。有应他人请托而创作戏曲的,如张凤翼的《平播记》传奇,是“大将楚人李应祥者,求作传奇以侈其勋,润笔稍益厚”;有为奉承他人而创作戏曲的,如黄维楫“在王新建座上”作《龙绡记》传奇,“为新建寿,三日而成,又五日而伶人遂歌以侑觞”;有为娱亲庆寿而创作戏曲的,如张凤翼作《祝发记》“上太夫人寿”,祁麟佳作《庆长生》杂剧“以寿母”,王衡作《真傀儡》杂剧为其父寿;还有为交相攻讦而创作戏曲的,如郑之文与吴兆合作《白练裙》传奇,讽刺屠隆与王稚登的好色;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明后期传奇实用倾向的加强,在某种程度上不也与实学思潮因缘相关吗?
总之,在实学思潮的影响下,传奇戏曲更为自觉地关注现实,更为密切地贴近生活,既汲取了丰富的思想文化乳汁,又得以充分发挥其舞台演出的直观性和感动人情的普遍性的特征,从而如御八骏,风行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