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圣之机:王阳明致良知工夫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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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明清之际

明清之际,阳明学在“尊朱辟王”的朱子学、顾炎武经世之学、尚习行重实用的颜李学派三股力量的不断围剿下,渐渐被世人视为“空疏”“清谈”“恣肆”“误国”之学。

张履祥(1611~1674)、吕留良(1629~1683)与陆陇其(1630~1692)声气相通,同斥王学祸乱天下之罪,张履祥说:“近世学者(指阳明学——引者),祖尚其说(指象山学——引者),以为捷径,稍及格物穷理,则谓之支离烦碎。夫恶支离则好直捷,厌烦碎则乐径省,是以礼教陵夷,邪淫日炽,而天下之祸不可胜言。”张履祥:《与何商隐一》,陈祖武点校:《杨园先生全集》卷五,中华书局,2002年,第111页。吕留良同样指出,陆王学不事“格物穷理”,而只盲从于内在良知,必造成“功利”“权诈”等谬害,而最终导致“陆沉”之家国之痛:“如陆、王之自以为立大体、致良知矣,而所为、所诲,皆猖狂傲悍,日骛于功利、权诈是也。凡诸谬害,皆从不穷理而空致知来。”吕留良:《吕晚村先生四书讲义》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6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374—375页。“道之不明也,几五百年矣。正、嘉以来,邪说横流,生心害政,至于陆沉。此生民祸乱之原,非仅争儒林之门户也。……而紫阳之学,自吴(澄)、许(衡)以下已失其传,不足为法。今日辟邪,当先正姚江之非。”吕留良:《复高汇旃书》,《吕晚村先生文集》卷一,《续修四库全书》第1411册,第71页。陆陇其则有明代亡于学术之判语:“王氏之学遍天下,几以为圣人复起,而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明之天下,不亡于寇盗,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有人曰:明亡乃气运使然,非关阳明思想事,倘明之衰可以怪阳明,那么宋之衰则可以怪程朱、周之衰可以怪孔孟乎?对此质疑,陆陇其反驳说:周宋之衰,孔孟程朱之道不行矣,而阳明之道盛行天下,从民间到朝廷无不浸润于其教,“议论风气”“政事风俗”为之一变,致使“名教驰”“政刑轻”,最后酿成“丧乱”。见陆陇其:《学术辨》,《三鱼堂集》卷二,《续修四库全书》第1325册,第15—18页。明代亡于王学的观点几乎成了朱子学反击王学的一大利器,如张烈(1622~1685)《王学质疑》云:“阳明一出而尽变天下之学术,尽坏天下之人心,卒以酿乱亡之祸。”

顾炎武(1613~1682)《日知录》“朱子晚年定论”条:“以一人而易天下,其流风至于百有余年之久者,古有之矣。王夷甫之清谈,王介甫之新说,其在于今,则王伯安之良知是也。《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拨乱世反之正,岂不在于后贤乎!”在“王介甫之新说”下,顾炎武又注曰:“《宋史》林之奇言:昔人以王(衍)、何(晏)清谈之罪甚于桀、纣,本朝靖康祸乱,考其端倪,王氏实负其责。”顾炎武著、黄汝成集释、秦克诚点校:《日知录集释》卷十八,岳麓书社,1994年,第667页。顾炎武把三王(王衍、王安石、王阳明)并提,意在指责王阳明良知学误国,要王阳明对明王朝的灭亡负责。王、何开魏晋玄风而致“五胡乱华”,王安石《三经新义》“穿凿破碎无用之空言”而致靖康祸乱,至于王阳明的良知学之流祸较之前二者实有过之而无不及,“新学之兴,人皆土苴《六经》,因而不读传注”,束书不观,游谈无根,“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日知录集释》卷十八,第662页;卷七,第240页。

颜元(1635~1704)则程朱陆王并斥,称“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也”。因生活在清初,他对明亡一事自不宜过于渲染,于是只能围绕宋丧于异族之手做文章,一再称理学家要为宋亡负主要责任,对于理学读书、静坐之习,颜元论曰:“当时所急,孰有过于兵机者乎!正宜诱掖及门,成就数士,使得如子路、冉有、樊迟者相与共事,则楚囚对泣之态可免矣。”颜元:《存学编》卷一、卷三,王星贤等点校:《颜元集》,中华书局,1987年,第51、75页。对于朱子佛老之失说,颜元嘲讽说:“尽空一切者,却不曾尽空,以吾中夏圣人之遗泽自在人心,自在遗俗,非佛氏不近人情、全无天理之道所能空也。惟先生辈以佛氏之实,灭圣人之业,而我中夏之学术尽亡,无由成人才,而一切乃真空矣。呜呼!岂惟吾道哉?虽求老氏之机关巧便,兵、数、刑名,何可得哉?故曰,宋儒为金、辽、元、夏之功臣。”颜元:《〈朱子语类〉评》,《颜元集》,第281—282页。言外之意,阳明亦是满清入关之功臣,“冒入孔庙从祀者焉能辞其责哉”?

持王学亡国论者绝不止以上数家,如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中亦有以下激烈之判语:“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中国沦没,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肤发可以不顾。陆子静出而蒙古兴,其流祸一也。”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卷九,《船山全书》第12册,岳麓书社,1996年,第371页。

明朝是否亡于学术、亡于阳明学,此处不论。萧公权认为明代政治有四弊端,一曰吏事之弊,二曰兵制之弊,三曰开矿之弊,四曰田赋之弊。要之:“政乱于上,民困于下。寇流于内,虏迫于外。迅速灭亡,诚势所必至矣。”萧氏又说,明政之弊虽有多端,但病源在君主专制之一事。见萧公权:《中国政治思想史》,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546—548页。但将阳明学斥为空疏、无用、清谈、误国之学,一个很大的麻烦是阳明本人之事功在理学家乃至儒者之中都是佼佼者。于是何栋如(1572~1637)就说阳明会打仗跟他早年学习兵法有关,跟他良知学没有任何关系,跟他学习的徐波石(?~1552)任云南布政司期间中土司诈降之计而被杀,即说明阳明良知学之无用。“何栋如曰:王伯安自十五六时即留心兵法。十九欲上书讨流贼,龙山公斥为狂,乃止。登第后,每宴会,辄聚果核作阵图行酒,营威宁伯葬地,即以束伍法督役,更番从事。龙场三载,动忍增益而良知悟矣。亡何开府南赣,出袖中兵符,举而措之,战不留行,虚实缓急之间有妙用焉,……乃世儒不察,猥云良知作用,韬钤若素闲。彼徐布政樾非伯安高弟乎?何一试于滇而身死贼手,为天下笑也?”谈迁:《国榷》卷五十二,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3244—3245页。颜元则说,阳明只是天资高,会打仗而已,他本人则从不教学生习战,所以阳明在江西之事功,参与者皆外人,弟子辈都是旁观者。面对阳明破贼建功、体用兼全之说,颜元反驳说,阳明“但是天资高,随事就功,非全副力量如周公孔子专以是学,专以是教,专以是治也”。阳明精通韬略,何以断定其不以为学教者?颜元答曰:“孔子尝言:‘二三子有志于礼者,其于赤乎学之。’如某可治赋,某可为宰,某达某艺,弟子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王门无此,且其擒宸濠,破桶冈,所共事者皆当时官吏、偏将、参谋,弟子皆不与焉,其《全书》所载皆其门人旁观赞服之笔,则可知其非素以是立学教也。”颜元:《存学编》卷一,《颜元集》,第4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