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治病必求于本”
“治病必求于本”(《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一直是指导祖国医学辨证论治的根本法则。现就其涵义及临床运用问题,略陈管见。
一、治病求本,阴阳为纲
“治病求本者”,寻求致病之根本,并针对其施治之意。何者为本?试从下述探讨之。
(一)病因为本
任何疾病,必有发病原因与症状共同存在。症状,仅是疾病反映之外象,必须寻求发病原因及其发病机制,从而清除之,症状自能消失,而病亦即告愈。能审症求因从本论治者,方为高手。以上是通常对“治本”比较一致的看法。但在临床上,此说仍略嫌笼统,此外,尚可从正气、阴阳方面探求之。
(二)正气为本
人之发病,总不离“正”、“邪”两端。“邪之所凑,其气必虚”(《素问·评热病论》)。邪气致病,与正气的关系十分密切。在发病过程中,正虚邪实则病进,正胜邪衰则病退。故正气为抗邪之本,疾病之发生、发展与转归,无不与正气之强弱有关。于此可见,顾护正气,在治病中有不容否认之根本意义。治病当先审求元气之强弱,以定其可攻可补。虚而无邪者,自当扶其正气为主;虚实并见,可扶正祛邪并施;邪盛当攻而正虚不显者,亦以攻邪不伤正为原则,老幼体弱者,更不可滥用峻攻削伐之品,并注意中病则止,万不可妄攻而先败其元气。
因此,审症之要,首要辨其体质之强弱。一个临床医生,应对当地人群的体质特点有一个总体的认识。自古以来,认为南方为卑湿之地,发病以热、湿为多,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情况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以来,在东南沿海经济发达地区,生活富裕程度大大提高,空调的使用相当普及,夏天中暑者少,而感寒者反多。特别是小儿阴阳稚弱,卫外不固,室外的酷热与室内的干冷造成生活环境的强烈反差,更易使其出现暑天受寒之证。煎炸的快餐与冰冻食品的流行,又使脾胃稚弱、饮食不能自节的小儿既易“上火”、又易损伤胃气,以致寒热并见的病例大量出现。抗生素以及某些抗感冒药的滥用,使患儿病后常见面色苍白、汗出肢冷等阳气亏虚之证。在广东地区素有饮服“凉茶”的习惯,小儿稍有不适,动辄予服苦寒的凉茶,颇有滥伐无辜之嫌。由此观之,在岭南地区,当代儿童发病的特点,既有因地势低下、湿热多雨,而致病多“湿”、“热”,亦因时代变化,生活环境、生活习惯的改变,令小儿发病时虚实夹杂、寒热并见、表里同病,而病后阳气亏虚,气阴受损之证,已甚为普遍。因此,今之医者,在诊治小儿时,必须时时注意其个体特点,审察证候之兼夹、邪正之进退,重在顾护其正气,这是“治病必求于本”的重要体现。
(三)阴阳为本
《素问·阴阳应象大论》曰:“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说明阴阳与万类生杀变化,犹然在于人身,同相参合,因而治病之道,必先求之。显然,“本”者,本于阴阳也。此处之阴阳,非仅指人身之阴阳,亦泛指天地万物生杀变化规律的阴阳之理。人体之阴阳与自然界之阴阳息息相关、密切联系。阴阳学说,贯穿于祖国医学各个方面。比如养生,当顺乎阴阳四时。人之发病,均由阴阳失调所致,即各种致病因素作用于人体,致体内阴阳失调,方能形成疾病;诊察病情,以八纲辨证为各种辨证之纲领,而阴阳又是八纲之总纲;治疗之总则,为“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素问·至真要大论》),其中亦包括参合阴阳四时之变化而调之;并以“阴平阳秘,精神乃治”(《素问·生气通天论》)作为机体恢复正常之基本标准。
二、标本缓急,宜当细析
“治病求本”,必须处理好与“急则治标,缓则治本”的关系,否则,每有顾此失彼,甚至本末倒置之误。《素问·标本病传论》曰:“知标本者,万举万当,不知标本,是谓妄行。”孰为“本”?孰为“标”?医者见仁见智,常从多方面去理解、运用。但若理解不当,往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为医者不可不慎思之。譬如,素患疳证重症小儿,新感外邪而发热,有些医者治以扶正解表法,曰“治病必求于本”;有些医者则单从攻邪退热着眼,曰“急则治标”。实际上,其处治应以前者为宜。因患疳证者,羸瘦虚弱,若专于祛邪,药虽外行,而气从中馁,安能一鼓逐邪外出?故治宜扶正祛邪并施,方得“治病必求于本”之真旨。那么,“急则求标”是否错误?否!此话无谬。所错者,在于医者误会“急”字本义,而将其等同于现代之“急性病”。“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为中医重要治则之一。《素问·标本病传论》对于标本之治、孰先孰后问题,曾列举十多条以作说明,其中真正属“标”而须先治者,仅“中满”、“小大不利”而已,其余皆以治本为先。“小大不利”近于“五实”之一的“前后不通”,其预后是“五实死”(《素问·玉机真脏论》)。“中满”者,胃满也,“胃者五脏之本”《素问·玉机真脏论》,中满则药食不行,脏腑失养,亦属急矣。故例虽不多,而其义已明,“急则治标”之“急”,应为“紧急”、“危急”之义,不可作为“急性病”的同义语而滥用之。目前,临床上遇“急性病”则不论其正气盛衰与否,而概以“急则治标”处治之情况,尚非鲜见,医者宜三思之。
对于真正之“急”症而先予治标,是否与“治病求本”相左?余谓不然。危急之候,常可危人性命,此时治标以治病留人,即寓治本之意,此其一。急而治标,往往为治本之必要准备。比如蛔厥,腹痛为标,蛔虫为本,当其时虫体盘结肠中,逆窜胆道,令人脏腑气机逆乱,绞痛而汗出肢冷。若先驱虫以治本,则虫扰尤甚,令人不支,必先安蛔止痛,痛止则人亦安,而后可缓图驱虫。故非治其标则无以治其本,治标亦为了治本。此其二。三者,治标往往需结合治本,方能获效。如脾肾阳虚而尿闭水肿者,急宜利水消肿,亦必加用温补脾肾以治本,若反用清利者,其肿愈甚矣。可见,“急则治标”是特定情况下的权宜之计,其运用必服从“治病求本”之指导,其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求本”。
“缓则治本”,一般解释为病势和缓时治其本。此亦有可商榷之处。既然“急”为“紧急”、“危急”之义,那么,“缓”与“急”乃相对之词,即“非紧急、非危急”则为“缓”,而不仅“病势和缓”方曰“缓”。由此观之,病情若无紧急之处,皆应从本论治。有些标本关系较为复杂者,临证当明晰其本末,处方遣药方能胸有成竹。尝见一素体虚弱而下痢经旬者,虽屡用大剂清利而湿热留滞不去,正气愈虚,乃转来求治。当时度其腹痛下痢为标,湿热之邪为本,祛邪原属必要,然此时正虚颇甚,不扶正则无以逐邪外出,故正气为本而邪气即是标矣,乃拟攻补兼施法,既重用当归、肉桂以温阳养血,亦重用黄连、白头翁以清热燥湿,服药数剂,其疾霍然。故标本关系并非固定不移,某一因素既可为标,亦可为本,当视证情变化而推求之。
前言急则治标、缓则治本,乃为明其所治之重点,临证尚需灵活掌握。治标者,或可兼以治本;治本者,亦可兼以治标。惟其重点必须明确,方可切中肯綮,此为其要。
三、辨证求本,去伪求真
以上所述,重在“治本”,而“治本”之先,是辨证求本。亦即四诊合参,求其病之本源。故辨证一错,则全盘皆错。虽说掌握辨证方法是基本功,实是易于入门而难于精通,其中尤以小儿最为难辨。在此仅谈谈小儿辨证的某些问题。因其口不能言,或言而不确,古称哑科,加上检查时往往啼哭叫扰,难于合作,致使气息失其常,脉搏失其真,尤当证情复杂时,往往真伪难辨,故“古人……曰:宁治十男子,莫治一妇人;宁治十妇人,莫治一小儿,此甚言小儿之难也。”(《景岳全书·四十卷·小儿则》)临证必须掌握其辨证要点,方可无误。
一般来说,与主观感觉有关之症状,如恶寒、头痛、胸闷、腹胀等,小儿每难准确表达。医者望诊之所得,往往成为重要之依据。如见精神活泼、目有神采、呼吸调匀,虽症重而多无大碍;若见神气索然、目暗无光、呼吸不匀,则看似症轻亦不可掉以轻心。观气色者,气充于皮内,色呈于皮外。从气色的变化可以体现出病情的轻重,病势的进退。小儿由于肌肤嫩薄,有诸内而形诸外,对疾病的反映更为明显,所以察气色是小儿望诊中的重要一环。五色各有所主,但不可单凭面部颜色的变化而轻下诊断,而当重于其色泽,以润泽光华为有生气,晦暗不泽为败象。得气者病轻,向愈较易;而失气者则病重,预后不良。痘疹之形态色泽,为邪气透发之外象,可较直接了解邪正之进退、证候之顺逆,为临证所必审。此外,观察人体之排出物,于辨证甚为重要。尝治一久咳患儿,观其面白神疲、形瘦肢冷,虚寒之象毕现,但察其痰稠色黄,非邪热煎熬而不可至此,故断其为虚实并见,寒热错杂之证,治以攻补兼施、寒热并用之法而取效。在此,痰黄是内有邪热之确证。人体之排出物,因从体内而出,往往能较准确反映机体内部变化。比如,大便腐臭者,必有积热;若胃寒无火,粪臭则不甚明显。又如鼻涕、脓液稠黄,尿黄(须排除服药影响及泄泻伤阴等因素),皆为热象。察舌,为审证之要据,然小儿喜食糖果杂物,舌质苔色易为所染,可兼用腭诊、咽诊,即察上腭、咽喉肌膜以别之。若其色淡白无华,多属虚寒之证。此法较之单用舌诊,往往更为准确。对壮热之婴幼儿,除询其有无高热惊厥史外,须特别注意观察有无手足、肌肉惕动等症状。某次诊治一壮热伴呕吐之1岁婴儿,望其神色呆滞,偶见嘴角抽动,疑为动风先兆,嘱其住院观察治疗,家人未允。次日患儿昏迷惊搐不已,入院后病情暂得控制,但由急惊风转为慢惊风,昏迷数月不能复苏,终告不治。小儿之发病,急如掣电,有时抢救的机会稍纵即逝,故及时、准确的诊断与治疗,是抢救成败之关键。
至于问诊,除详询发病时之症状外,尚需注意发病前之有关病史,甚至孕期、出生、喂养饮食等情况。比如肾虚,小儿证候表现多不如成人明显,若询知其早产体轻、生后又失于调养,则可作为诊断肾虚之佐证。癫痫患儿,如有难产钳产、或头颅外伤者,常可从瘀血成痫论治。饮食不当,常为致病之源。有一个十余岁小孩,腹痛反复不止,经某医院检查,排除溃疡、寄生虫病等,仍无法确诊,拟予剖腹探查。家人坚拒,乃转来求治。询其平素嗜吃冰冻之物,合参脉证,知为脏虚中寒所致,投温补脾肾之剂获痊愈。故了解疾病之各种诱发因素,对辨证每有启迪,不可疏忽。
小儿闻诊主要是用听觉诊察小儿的啼哭、语言、呼吸、咳嗽等声音;用嗅觉辨别口气、二便的气味,以辅助诊断。
小儿语言、啼哭均以声音响亮为佳;沉弱无力者多为虚证。如语言噪扰洪亮,或狂言谵语,多属实热证;声音嘶哑,呼吸不利,则多为咽喉疾病,或兼痰涎梗阻所致。若哭声尖锐,甚则缩腹弯腰,多因腹痛;哭而摇头,伴有发热,常见于头项疼痛。夜闻磨牙之声,多因风热或胃热所致之乳蛾、喉痹、龈肿、齿所引起,而不能概认为虫证。
呼吸以舒畅平匀为正常。若呼吸急促气粗,多是肺气闭郁;呼吸微弱无力,概属虚证;痰鸣如锯,为风痰上壅;干咳无痰或声音嘶哑,多属肺燥;咳时气粗,痰涎黄稠,定为肺热;咳声阵发不断,最后伴有吼声回音,是百日咳的证候。
小儿口气臭秽,多是肺胃积热;嗳腐酸秽,是因食滞;大便臭秽不堪,是大肠积热;便溏腥臊,是脾虚不运。小便短赤而臭,是下焦有热;清长无臭,常为脾肾虚寒;浑浊而略带腥臭,属膀胱蕴湿。
婴幼儿脉诊,一般多弃而代之以察指纹。但若得安静配合,尚有一定参考价值,察指纹未可完全替代之。但当注意,脉数者,多认为主热,其实亦不尽然。张介宾在《景岳全书·五卷·脉神章(中)》指出:“暴数者多外邪,久数者必虚损。”“外邪有数脉……但其数而滑实方可言热,若数而无力者,到底仍是阴证,只宜温中。”“虚损有数脉……凡患虚损者,脉无不数,数脉之病,惟损最多。愈虚则愈数,愈数则愈危,岂数皆热病乎!若以虚数作热数,则万无不败者矣。”所言确为真知灼见。证诸临床,虚寒哮喘者,其脉必数;重症肺炎出现心阳虚衰者,脉亦疾数,但必数而无力,甚至数而沉微欲绝。若囿于数必热而用苦寒,则其危立见。常有高热小儿用退热药后,面白且汗出身冷,颇有虚脱之象。此时切其脉,疾数沉微者为阳脱;而脉象平和者,则病无大碍。切脉有助于判生死、辨轻重、分虚实。当然要四诊合参,方为可靠。
中医辨证内容极其丰富,未可一一赘述。以上略举一隅,以冀临证举一反三,去伪存真,辨证得其本而治亦得其本矣。
(黎炳南 黎世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