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武斗死人
1967年,各省、市的所谓“革命派”便起来夺取党政大权,各地省委书记、省长或被揪出,或“靠边站”,各地党政系统瘫痪,于是也分成两派,各派都要来北京争取“中央文化革命小组”的支持,以当钦定的“革命派”,以当毛泽东革命路线的执行者、捍卫者为荣,以便打压另一派,把另一派说成反动的“保守派”。由于“四人帮”的挑动,各地两派发生了武斗,在武斗中两派都有人员死伤,这样两派结怨越来越深,成为以怨报怨、以暴易暴的势不两立的两派。广西柳州地区个别“造反派”把对方派别的人抓来杀了吃掉。在这种形势下,人民大学两派紧张起来,磨刀霍霍,找来铁管或锯下自来水水管、暖气管,改造成红缨枪,准备武斗用。在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形势下,在誓死保卫毛泽东革命路线的氛围中,人民大学两派的武斗终于由零星的、小规模的接触发展成规模较大的武斗。“新人大”与“人大三红”这场武斗发生在图书馆楼与教学楼之间的草地上,在这场武斗中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女同学),伤了多人。在武斗的同时,两楼的屋顶都有大弹弓,武斗时弹弓齐发,打碎了对方楼上窗户的很多玻璃。省、市地方的武斗,由于解放军的所谓“支左”,即帮助所谓“革命左派”攻打所谓“保皇派”,已发展到使用枪和炮,这样死伤的就更多了。
这场武斗引起了我很多的思考,它对我的思想震动很大。从自己当大学生所经历的各种运动,毕业后教学、下乡劳动、每年6月到北京郊区割麦、“四清”运动、半农半读,在这些运动中我的感受是,学生们的思想都很纯朴,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对毛泽东无限忠诚,对毛泽东思想无限崇拜。他们的死,同学们还认为是为捍卫毛泽东革命路线而死。我很迷惘:武斗双方都说自己誓死捍卫毛泽东革命路线,谁也不说自己是刘少奇“反革命路线”的代表,既然双方都说自己誓死捍卫毛泽东革命路线,为什么要置对方于死地呢?同班同学,即使观点有分歧,也不至于你死我活。即使有的学生认识有错误,只要指出其错误,学生马上就会改正,况且当时学生都很听党的话,党指到哪里就打到哪里,为什么无限上纲上线,把学生和教师在认识上的不同、差异说成走社会主义道路与资本主义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说成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个阶级的斗争?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难道这样才解决问题?即使党内、社会上存在两条路线、两个阶级的斗争,学生在校学习,并没有踏入社会,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向武斗场,拼个鱼死网破?我也纳闷:新中国成立后10多年,各种政治运动不断,天天讲两条路线、两个阶级斗争,各省、市、县的领导都是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他们怎么会那么快都变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呢?上海的王洪文在1967年1月6日夺了上海市党政大权,毛泽东说:“这是一个大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大革命。”我不理解:难道共产党建立的政权都是资产阶级政权?如果是共产党自己领导的政权,为什么要自己推翻自己?如果整个上海由无产阶级政权变成了资产阶级政权,共产党的中央领导是不是应该首先负责?如果是上海的个别党政领导变质,那么只要在党中央领导下进行调整就可以了,为什么说是一场大革命?既然是夺取政权的大革命,为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地叫“文化大革命”?当时说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范围)是一群“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无独立主体的依附者,1949年以后知识分子的毛便依附在共产党的皮上,他们只接受共产党的改造,只听共产党的话,做共产党的驯服工具。同时,文化界(广义)也展开了广泛的批判运动,1951年批判电影《武训传》,批培养地主阶级和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批陶行知的改良主义;1952年批电影《清宫秘史》,批判卖国主义;1953年批梁漱溟反动思想及一切资产阶级学术思想;1954年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批“胡适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思想”;1955年批“胡风反革命集团”,批判、逮捕了一批“胡风反革命分子”,后又批“丁玲、陈企霞集团”,又批北京大学校长马寅初的“新人口论”;1957年反右派斗争,把知识分子的脊梁骨都打断了。如此一来,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哪里敢与共产党较量,秀才哪里敢“造反”,他们只有挨整、挨批、挨斗的份,老老实实接受脱胎换骨的改造,哪敢走资本主义道路?对这些疑惑,我当时很迷惘,也不理解。
我当时有这些疑惑,但不敢同任何人说。在“文化大革命”中,儿子革老子的命、妻子革丈夫的命,都被认为是一种革命行为。这对我这个讲中国哲学史、对儒家思想有一些了解的人来说,总有点想不通,不理解。自“新人大”与“人大三红”两派学生武斗打死人后,我就只看自己的书,什么会也不参加,除非非参加不可,做了真正的“逍遥派”。自从“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由于强调阶级斗争,强调阶级出身,我作为“黑五类”的子女,本就夹着尾巴做人,低人一等,哪敢露尾巴,显现自己。在“文化大革命”中,我也没想表现自己,也不想表现自己如何进步。记得有人在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时,讲自己如何狠斗私字一闪念。他说,他在劳动挑土时,走一步斗一个私字,迈左脚斗右倾之私,抬右腿斗极左之私,举左腿斗形左实右之私,出右脚斗形右实左之私,走左脚斗“白专”道路之私,跨右腿斗名利思想之私,迈左腿斗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之私,举右脚斗走资本主义道路之私等。在会上大家都很严肃认真地听他讲,领导当场表扬,要大家向他学习,会后小组讨论,大家表态要像他一样“斗私批修”,彻底斗掉资产阶级思想,然而私底下却有各种各样的议论。确实当时有人承继1958年的浮夸风、虚假风,编造种种动听的不实之词,以换取领导的信任和重用。但我只想做个老老实实的人,因此,我把时间用来读书,主要是读朱熹的著作,书读累了就练字。既不参加“人大三红”斗争“当权派”的活动,也不参加“新人大”的活动。对两派来说,我当时只是一个可团结、可教育的人,不是一个可依靠的人,我自己也把自己边缘化,尽量少参加或不参加两派的活动,不参加活动也就没有人过问了。这样,我仍然可以抽时间研究学问,继续我的学术生命。尽管当时我不知道读书、研究学问以后有没有用,但这是我的兴趣,是我精神的寄托,它不是为了装潢自己的多知,也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博学,而是因为读书可以忘掉一切烦恼、疑惑、迷惘和焦虑,读书可以度越现实社会中、人际关系中对自己的鄙视、不信任,读书可以解脱自己出身不好的悲观和无可奈何,读书可以度越一切,而与古人对话交流。况且一个人在北京,不自己找事做,又做什么呢?
1967年5月以后,说要按系统、按部门、按单位实行“大联合”。人民大学两派也叫喊“大联合”。说这“大联合”是实现“革命的大联合”,“要注意保守势力把革命派吃掉”,人大两派都说自己是“革命派”,攻击对方是“保守势力”,故而两派怎么也联合不起来。毛泽东作出批示:“应派军队支持左派广大群众”,并要求“必须坚决支持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争取和团结大多数,坚决反对右派,对那些证据确凿的反革命组织和反革命分子,坚决采取专政措施”。究竟哪个组织是真正的“革命派”,哪个组织不是真正的“革命派”而是反革命组织,情况十分复杂,谁都说不清楚。哪一派都说自己是“革命派”,在这种辩论、争执中不可避免地发生了武斗,“支左”的解放军自以为是支持真正的“革命派”,对“右派”便采取了专政、镇压的措施。这样“支左”的解放军就变成了支持一派、镇压另一派的力量。四川、广西等地的解放军不仅“捉人太多”,而且“把大量群众组织宣布为反动组织”,真是火上浇油,斗争以至武斗的规模更加扩大,斗争越演越烈。被作为右派、反动组织的头头和群众不服,就到中央来申诉,来告状,搞得周总理天天、时时要接见各地来的代表。各地党政机关、工厂、学校都瘫痪了。刘少奇、邓小平早已被揪出打倒,永远不得翻身;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也已被打倒,被踏上了千万只脚;彭德怀、贺龙、陶铸也已被揪出,社会秩序完全破坏,动乱不堪。政府不办公,工厂不生产,学校不上课,人心浮动,人民生活困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