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大兵耿恭

八个人换一个人，到底值不值？

这是好莱坞大片《拯救大兵瑞恩》(Saving Private Ryan)里的一句台词，这部拍于1998年反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诺曼底登陆的大片获得了很大成功，斯皮尔伯格还因此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影片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当得悉101空降师的二等兵詹姆斯·瑞恩的三个哥哥都战死沙场(事实上，其中一位并没死，而是被日寇俘虏了)，为了保住瑞恩家的这支独苗，陆军参谋长马歇尔上将命令组织一支八人的特战队，把已经投放到敌后的瑞恩找回来。这支小分队历经千辛万苦，付出惨重的代价，终于把瑞恩平安带了回来。这是一部带着浓厚人情味的战争大片，引发了很多讨论。

2018年大年初一，一部国产战争大片火爆银幕——《红海行动》。这部不输好莱坞制作的大片以也门撤侨的真实故事为原型，八位中国海军蛟龙特战队队员奉命深入战乱地区，成功营救出被恐怖分子劫持的我方人员，并粉碎了恐怖分子的惊天大阴谋。该片好评如潮，并且热议还在继续。

时光倒流到近两千年前。东汉初年，在大漠孤烟的西域，也上演了一场真实感人的拯救行动。这场拯救行动的对象是耿恭。为了拯救他，东汉军队跋涉几千公里，喋血漫漫黄沙，才把他从孤城中救了回来，这样的题材不拍部大片实在可惜。

神秘的车师古国

东汉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三月，大漠深处，尘土飞扬，匈奴大军两万余骑向西域的车师国扑来，杀气腾腾。汉朝大将耿恭派三百人紧急支援车师，在路上遭遇匈奴骑兵，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匈奴攻破后车师王庭，杀了后王安得，兵临耿恭守卫的金蒲城。《后汉书》记载如下：

明年三月，北单于遣左鹿蠡王二万骑击车师。恭遣司马将兵三百人救之，道逢匈奴骑多，皆为所殁。匈奴遂破杀后王安得，而攻金蒲城。

车师国在哪里？金蒲城又在哪里？

车师乃汉时西域三十六国之一。《汉书》记载如下：

车师前国，王治交河城。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长安八千一百五十里。……西南至都护治所千八百七里，至焉耆八百三十五里。

车师后国，王治务涂谷，去长安八千九百五十里。……西南至都护治所千二百三十七里。

车师国分前后两个王庭，前王国都城在今吐鲁番交河故城，后王国都城在今昌吉州吉木萨尔县南泉子街一带。在冬季时，车师王居住在气候温和的吐鲁番，到了夏季便移驾牙帐，住在凉爽的北疆吉木萨尔。这样想来，此地和清朝时承德避暑山庄的作用异曲同工。但金蒲城到底在今吉木萨尔县什么方位，还有很多争论。《西域传》里还出现了一个金满城，不知道是不是笔误。毕竟年代久远，战乱频仍，再加上自然风化，一个汉朝时的故垒怎能完好保存到今天呢？

车师国东南临敦煌，向南则通楼兰、鄯善，向西通往焉耆，西北则通往乌孙国，东北就是匈奴。毫无疑问，它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是匈奴与汉朝势力重叠和交汇之处，自然为汉匈必争之地。

东汉汉明帝统治时期，四海升平，国力渐强。汉明帝放弃了韬光养晦的策略，开始对匈奴持强硬态度。《后汉书》记载如下：

永平十七年冬，骑都尉刘张出击车师，请恭为司马，与奉车都尉窦固及从弟驸马都尉秉破降之。始置西域都护、戊己校尉，乃以恭为戊己校尉，屯后王部金蒲城，谒者关宠为戊己校尉，屯前王柳中城，屯各置数百人。

公元74年，汉朝派遣骑都尉刘张出击车师，随行的还有担任司马的耿恭、奉车都尉窦固、耿恭的堂弟驸马都尉耿秉。汉军重新夺回了这个西域枢纽之地，然后置西域都护和戊己校尉，陈睦担任西域都护。据最新考古确认，西域都护府就在今新疆轮台县的奎玉克协海尔。而耿恭和关宠担任戊己校尉，各带几百人驻扎在前后车师的王庭所在地——金蒲城和柳中城。从地图上来看，这三地组成了一个三角形，互为犄角和支撑。在此之前，被派往西域的还有一位著名人物——班超。西汉有张骞，东汉有班超，标志性的历史时刻总是有标志性的人物出现。

汉朝的势力重新进入西域，当然不是匈奴所期望的，汉匈大战，一触即发。

一片孤城万仞山

恭乘城搏战，以毒药傅矢。传语匈奴曰：“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因发强弩射之。虏中矢者，视创皆沸，遂大惊。会天暴风雨，随雨击之，杀伤甚众。匈奴震怖，相谓曰：“汉兵神，真可畏也！”遂解去。恭以疏勒城傍有涧水可固，五月，乃引兵据之。

别小看耿恭这几百号人，因为有“神器”弩机相助。弩机射程远，杀伤力大，再在箭头浸上毒药，对敌方的威慑力极大，“中矢者，视创皆沸”。所以，区区几百号人犹如特战大队，不仅击退了两万匈奴人，还在金蒲城坚持了两个月，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要说这个奇迹，首先归功于汉代时中原地区的冶炼水平。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战争归根结底比的是生产力水平，热兵器时代如此，冷兵器时代也是如此。

耿恭考虑到固守待援，必须要占据水源地，他果断将军队移驻到疏勒城，离关宠驻守的柳中城更近一点，这样可以互为犄角和策应。疏勒城在哪里？据人考证就在今昌吉州奇台县半截沟镇麻沟梁村的石城子。

七月，匈奴复来攻恭，恭募先登数千人直驰之，胡骑散走，匈奴遂于城下拥绝涧水。恭于城中穿井十五丈不得水，吏士渴乏，笮马粪汁而饮之。恭仰叹曰：“闻昔贰师将军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今汉德神明，岂有穷哉！”乃整衣服向井再拜，为吏士祷。有顷，水泉奔出，众皆称万岁。乃令吏士扬水以示虏。虏出不意，以为神明，遂引去。

过了两个月，匈奴又开始攻打疏勒。这次匈奴使出了阴招，将水源截断，逼耿恭投降。耿恭不得不在疏勒城中挖井，试图找到水源，但是挖了十五丈深也没挖到水，众将士不得不喝马尿。耿恭遥想当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国时拔剑刺山求得泉水，便也整整衣冠，向枯井叩拜。没想到，井中竟涌出泉水，大家齐呼“万岁”。匈奴见他们得了水，只得退去。史书多爱渲染一些神秘之事，以示天命，其实，猴王猜测在耿恭叩拜枯井时，众将士肯定也没闲着，继续挖着井。水往低处流，简单的物理原理帮助了耿恭。

时焉耆、龟兹攻殁都护陈睦，北虏亦围关宠于柳中。会显宗崩，救兵不至，车师复畔，与匈奴共攻恭。恭厉士众击走之。后王夫人先世汉人，常私以虏情告恭，又给以粮饷。数月，食尽穷困，乃煮铠弩，食其筋革。恭与士推诚同死生，故皆无二心，而稍稍死亡，余数十人。单于知恭已困，欲必降之。复遣使招恭曰：“若降者，当封为白屋王，妻以女子。”恭乃诱其使上城，手击杀之，炙诸城上。虏官属望见，号哭而去。单于大怒，更益兵围恭，不能下。

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西域都护陈睦在焉耆和龟兹叛乱中被杀，关宠也被匈奴困在柳中城。一代明君汉明帝驾崩，援军久久不至，匈奴会同车师又开始围攻疏勒城。疏勒城成了西域汪洋大海里一叶仅存的汉朝扁舟。

好莱坞大片里，如果英雄身边没有一位美女，这片子就绝不是好莱坞style。而戍守孤城的耿恭身边还真有一位美女，这简直是上苍要做编剧的节奏。

车师后王的寡妻祖上是汉人。美女慕英雄，自古皆然，何况是家乡人中的英雄呢！她冒着生命危险为耿恭提供匈奴的军事情报，同时，还不时送来急需的给养粮饷。史书没有交代这位后王夫人的更多信息，也没交代她的个人命运，她是否被车师和匈奴发现？是否随耿恭回到汉朝？史书中没有一丝痕迹。真是遗憾！史官们竟不知道我们后世都关心什么，看来这块空白要留给编剧们去填补了。

耿恭在疏勒城又坚守了几个月，最后连铠甲和弩机上的生牛皮都煮了食用。单于知道耿恭已经弹尽粮绝，遂给出优厚的条件诱降，又是封他为白屋王，又是答应给他娶老婆。耿恭装作心动，诱使匈奴使者上来，亲手击杀，又在城上烹其肉。单于大怒，更加兵围攻，可是还是久攻不下。

救还是不救？

车师虽然远离洛阳，但是战争已经进行了将近一年，战报再慢也应该传到洛阳了。

初，关宠上书求救，时肃宗新即位，乃诏公卿会议。司空第五伦以为不宜救。司徒鲍昱议曰：“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诚令权时后无边事可也，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又二部兵人裁各数十，匈奴围之，历旬不下，是其寡弱尽力之效也。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将精骑二千，多其幡帜，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极之兵，必不敢当，四十日间，足还入塞。”帝然之。

关宠守前车师，戍守在柳中城(今新疆吐鲁番市鄯善县鲁克沁镇，离洛阳还近点)。他曾派人赴洛阳请求援兵，此时汉章帝刚刚继位，召集大臣商议此事，司空第五伦建议不救，司徒鲍昱坚持要救，他在殿堂上慷慨陈词了一番。这段话实在是太帅了，关键其实就一句：如果见死不救，以后就没人为大汉江山卖命了。汉章帝也是一位贤明的皇帝，大手一挥，救。

乃遣征西将军耿秉屯酒泉，行太守事；遣秦彭与谒者王蒙、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合七千余人，建初元年正月，会柳中击车师，攻交河城，斩首三千八百级，获生口三千余人，驼驴马牛羊三万七千头。北虏惊走，车师复降。

汉章帝命令征西将军屯兵酒泉，行太守事。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征西将军正是前文提到的耿恭的堂弟耿秉，自家人自然要救自家人啊！耿秉遂号令大将秦彭、王蒙和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共七千人，于公元76年正月，再次攻陷了车师后王城。匈奴仓皇而去，车师后王城又回到了汉朝的怀抱。

拿下了车师后王城，援军发现，关宠等早已经殉国，那么比关宠还要远的耿恭呢？恐怕更是凶多吉少了。救还是不救？又是一个艰难的抉择。王蒙等建议班师回朝，唯独耿恭的部下范羌坚持要救。他被耿恭派到敦煌为兵士们募集寒衣，正好遇到王蒙的大军并随他们一起出塞。范羌知道耿恭和疏勒城的情况，他坚信兄弟们都还活着，还等着大军援救。正如《拯救大兵瑞恩》里的那个疑问：八个换一个，到底值不值？而现在是几千人救几十个人，到底值不值？

会关宠已殁，蒙等闻之，便欲引兵还。先是恭遣军吏范羌至敦煌迎兵士寒服，羌因随王蒙军俱出塞。羌固请迎恭，诸将不敢前，乃分兵二千人与羌，从山北迎恭，遇大雪丈余，军仅能至。城中夜闻兵马声，以为虏来，大惊。羌乃遥呼曰：“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城中皆称万岁。开门，共相持涕泣。明日，遂相随俱归。虏兵追之，且战且行。吏士素饥困，发疏勒时尚有二十六人，随路死没，三月至玉门，唯余十三人。衣屦穿决，形容枯槁。中郎将郑众为恭已下洗沐易衣冠。上疏曰：“耿恭以单兵固守孤城，当匈奴之冲，对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出于万死无一生之望。前后杀伤丑虏数千百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恭之节义，古今未有。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所谓士穷乃节义现，关键时刻才能看清谁是铁哥们。在范羌的一再坚持下，王蒙分给他两千人马。适逢天降暴雪，深丈余，范羌一行风雪兼程，终于赶到了疏勒城。城中将士以为匈奴又来袭了，心想这下可完了。范羌大声喊道：我是范羌，来救你们来了。城门大开，亲人相见，自是两眼泪汪汪。

第二天，耿恭一行二十六人随着范羌班师回朝，匈奴来追，且战且退，回到玉门关时只剩下十三个人，衣衫褴褛，形如枯槁。守玉门关的中郎将郑众大为震撼，特意为耿恭等人沐浴更衣，还上书汉章帝表彰耿恭的忠烈节义。

及恭至洛阳，鲍昱奏恭节过苏武，宜蒙爵赏。于是拜为骑都尉，以恭司马石修为洛阳市丞，张封为雍营司马，军吏范羌为共丞，余九人皆补羽林。

曾支持救援的司徒鲍昱也上奏说耿恭之节义更超苏武，应该赏其官爵。耿恭的气节盖过苏武，这样的评价可谓无以复加了。耿恭被拜为骑都尉，跟着耿恭回来的十二位勇士也都获得了提拔。

《后汉书》的作者范晔获悉耿恭的事迹后，在《耿恭传》里大加赞叹：“余初读《苏武传》，感其茹毛穷海，不为大汉羞。后览耿恭疏勒之事，喟然不觉涕之无从。嗟哉，义重于生，以至是乎！”

拯救大兵耿恭，这是“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时代才会有的事，而那些没有骨头的时代，不仅没人去救耿恭们，还会连下十几道金牌把耿恭们召回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