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事后”概念（精神分析的诞生）

“事后”概念（l'après-coup）第一次出现，是在弗洛伊德1897年写给他朋友弗里兹（Fliess）的一封40页长信里。

他与弗里兹有过很长时间的书信往来，十年里，几乎每天一封信。这些信1950年出版，成为最早的弗洛伊德文献之一。我希望有或者将会有中文的译本，因为想要理解精神分析的诞生，这些书信是非常重要的。There is a splendide édition in English（有个英文版本，非常出色）。

在这封信的中间位置，弗洛伊德讲到艾玛（Emma）这个案例。

艾玛这位年轻女子表现出一种典型的恐惧症：她不能一个人独自去买衣服。很简单的“去买衣服”这个念头，就足以令她焦虑。她对弗洛伊德说：“噢！我知道为什么。12岁的时候，我跟妈妈去买衣服，店里有两个年轻伙计，其中一个笑了。”

弗洛伊德回答：“我听不懂。”——你们看，这不是个创伤理论的信奉者，没有用不愉快的记忆来解释疾病。

创伤理论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到处流行，既在精神科也在其他领域。它的错误，是太过直接地因果对应了。人们以为它的诞生归功于精神分析，拿童年性创伤去解释一切，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甚至完全相反。

弗洛伊德对艾玛说，应该有别的事。“告诉我您现在想到了什么？”

她开始的时候回答：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没看到。弗洛伊德那时候离催眠师还不太远，他没做催眠，但把手放在艾玛额头上，做了个暗示，说：“应该还有另一个记忆。”

一件事情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的美好：这个操作成功了！——你们今天千万不要去做同样的事，不会成功的。失灵已经有一个世纪了（全场笑）。

但在那个时候，随之而来的记忆是这样的：8岁时，艾玛去一家杂货铺买糖果，年迈的杂货铺老板想对她动手动脚，去摸她的下面时，笑了。

事情发生后，艾玛回到家，什么都不明白。她并没有很特别地受到什么创伤，什么都没对家里说，谁都没带她去过警察局。

但弗洛伊德说：“这就对了，这是第一事件。并不在于这事情本身带有多少性的意味，而是因为杂货铺老板‘笑了’。”你们记得，艾玛讲述的第一记忆，关键就在那两个小伙计里的一个，笑了。这恰恰是弗洛伊德那个阶段所称的：一个Übertragung（德），移情。——“移情”概念产生时，并不是病人对分析师的感情，而是情感从一个意象到另一个意象的过渡。

手上有了这些回忆，有了两个记忆场面和后续的恐惧表现，弗洛伊德这时就可以找到他创立自己理论的位置：在一个人的历史中，“性”有两个时间。

对记忆场面的理解是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之上的：当第一场景发生，孩子保留了记忆。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孩子没有任何资本或手段、才能或方式（moyen）可以弄明白。艾玛既不明白年迈的杂货铺老板对她私处的兴趣，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笑。但很清楚，她留住了这个问题：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年后，没有任何特殊事件将第一场景带到意识层面，身上青春期的来临让她明白了当年不曾明白的。所以，她是“事后”明白的，几年之后，才明白她8岁时发生了什么。但这“事后”，也同时是“压抑”这个机制发生的时间。因为在艾玛的叙述中，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在小伙计的笑与老头儿的笑之间，有任何关联。

两个场景围绕着“性”这个特征而互相扣在一起，却是很清楚的。涉及的小伙计，艾玛说过“他让我喜欢”。

弗洛伊德于是跟自己说：“很好，这就是了！我明白这恐惧里究竟发生什么了。因为这恰恰跟我在《梦的解析》中所描述的一样，跟梦的运作一样。”

弗洛伊德1921年在《梦的解析》所添加的注解里，有一条这样写道：人总是对梦很有兴趣，但他们所感兴趣的，从来就只是“表现出来的梦”，换言之，梦的表面文字。

他继续说，幸运的是，现在某些精神分析师知道了在表现出来的梦之下，有“梦所潜伏的思想”。但不幸的是，我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到这些潜伏思想的存在之上，他们却制造着跟旁人一模一样的错误，无非颠倒而已。他们以为，唯一重要的，是梦所潜伏的思想。

弗洛伊德说：根本不是！重要的，是这些潜伏的思想以何种方式被转化为表现出来的梦。一个原本很危险的想法，是怎样被转化为平淡无奇、好像什么意思都没有的？在这里，有整个监察者所做的功，在梦的酝酿过程中，是决定性的。

你们看，回到艾玛的故事，他感觉正在做同样的事。年迈的杂货店老板那个场景，是在“潜伏的思想”这个层面的，而什么意思都没有的笑，却使得艾玛可以在两个场景之间做出“移情”。于是，为了能成功躲过再次落入这笑，避免带出她最终明白了的第一场景，她就再也不能一个人去商店。

为的是躲过那些与性相关的感觉反复出现。是那些感觉，在“事后”给那个起初只是神秘的场景抹上了“色”。

这是“事后”理论的第一个例子，你们会在“狼人”一案中，找到更多的展开。在那个案例里，弗洛伊德真的给出了“事后”概念的全部外延。

我希望所有这些能帮助你们更好地理解弗洛伊德意义上的“事后”概念，将它与创伤理论做出区分。我们可以将精神分析的诞生，记在这个“事后”理论诞生的日子上。

因为你们知道，直到这个日子之前，是弗洛伊德自己最早建立起有关歇斯底里的创伤理论。

他那时候认为，歇斯底里症病人是真的曾经受到家长或教导员的诱骗。他就在维也纳一家精神科的治疗机构做了个调查，派了他的第一个学生，叫加特利（Gatell）的，带着问卷，调查了100个被确诊为歇斯底里症的病人。100个病人里，95%宣称曾被性滥用。弗洛伊德就对自己说：这不可能。他会重新审察自己的创伤理论，部分原因是这个。

而他的“事后”理论，让我们这样推想：童年幼稚的性之后，随着生殖性的来临，幻想的形成重新演绎了曾经发生过（或不曾发生）的事情。所以，不管是哪种模式的创伤理论，都忘了病人对发生的事做出演绎的这一主观时间。

然而造成创伤的，恰恰是这演绎，而不是当初那一事件本身。

这能让你们理解，为什么有些悲剧性因素并不造成创伤，而病人自己一些很简单的反思，有时候，甚至完全是局外人的随口一说，都会变成他终生的创伤。就这样了（现场长时间的沉默）。

姚洁（笑）：该你们了（沉默继续）。大家都睡过去了，还是陷入了沉思？

GLG：你们都睡过去了？被我的声音催眠了？这真要命！

学员： 刚才听了老师说的话，我特别想鼓掌，因为我觉得听着特别过瘾：太清楚、太透彻了！（掌声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