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侠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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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暗算煤马死 车站起纷争

八卦掌门里功夫练得出色的,号称为“董门八大弟子”,除尹福外,还有程廷华、马维祺、史继栋、刘凤春、梁振圃、李存义、宋长荣七人,其中年龄最小的就是梁振圃。

梁振圃是直隶冀县城北郝家冢村人,字照庭,同治二年生,七岁那年拜秦凤仪为师学练弹腿,十五岁时来到前门外东大市其父所开的估衣庄当学徒,学做估衣生意。后来梁振圃的父亲到肃王府做生意,结识了肃王府的护卫总管董海川,梁振圃就拜在董海川的门下学习八卦掌。梁振圃学了不到两年,董海川就逝世了,因此梁振圃基本上是由尹福和程廷华代师授艺的。

梁振圃功夫练成后,子承父业,依旧以估衣为业,所以江湖人称他“估衣梁”,又称“小辫梁”。

梁振圃的夫人罗文芝也是直隶冀县人,有一次想回老家看看,因为路上有些不太平,就叫梁振圃陪她一块儿走,路上好有个照应。但梁振圃怕耽误生意,不愿与夫人同行,就给她雇了辆大车,让她自己回。

动身时罗文芝不无顾虑,道:“如果真要是遇上劫匪怎么办呢?”

梁振圃哈哈一笑,道:“你就对他们说,你是‘估衣梁’的家眷。”

罗文芝心情忐忑地上了路,没承想怕什么就来什么,大车刚出广安门不到三十里,就从道边蹿出三个手拿钢刀吃横粮的。三人将手中钢刀一晃,喝道:“车上的人都下来,把东西都拿出来!”

罗文芝赶紧道:“众位‘挂子行’的好汉别动怒,我是‘估衣梁’的家眷。”

旧时江湖把在江湖上讨生活的分为八门,即金、披、彩、挂、平、团、调、柳,其中练武术的行当,就被称作“挂子行”。下面再细分,就称为“支、拉、戳、点”四杆,支杆指的是护院的,拉杆指的是镖行押镖的,戳杆指的是教武术的教头,至于点杆,则指的是撂地卖艺。

这三个劫匪大概没在“挂子行”混过,互相对视了一下,骂道:“什么凉的热的,滚他妈的一边去,爷们儿不吃这一套!”说着话就把梁夫人手中的包裹给抢了过去。

罗文芝心里满是怒火,坐上大车就回了北京城,来到东大市的家中,一进门就骂道:“梁振圃,你他妈的白练了,遇上劫道儿的,一提‘估衣梁’,屁用不顶,人家还问什么凉的热的,还当烤白薯呢!”

梁振圃一看夫人回来得这么快,就知道遇上吃横粮的了,听罗文芝撒了一会儿气,才微笑道:“别急,明儿我一定要他们物归原主。”

罗文芝骂道:“你就接茬儿吹吧,颐和园的铜牛都得让你给吹跑了!”

第二天,梁振圃背了一个包裹,手里只拎着一根三尺多长的小竹竿,就向广安门走去。说来还真巧,那三个不要命的劫匪大概第一回当贼,吃到了甜头,今天又出来了,居然没换地儿,又是一声大喝,跳出来将梁振圃围住,就要抢包裹。

梁振圃打量了一下这三个人,看来同罗文芝所说的那三个人甚是相似,就有心耍耍他们,道:“几位好汉高抬贵手,包袱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几件破衣烂衫的就别动了!”

这时两个劫匪持刀一边一个从两边堵上,另一个晃着钢刀道:“那你就把钱交出来。”梁振圃嘻嘻一笑,道:“我哪儿来的钱,就是有一些,还要赶七百多里路,当盘缠还不大够,正想向三位好汉借一些呢!”

这个劫匪一听,把两眼一瞪,骂道:“你他妈的活腻歪了!”

梁振圃依旧笑道:“没腻歪,没腻歪,我活得挺滋润的,再自在不过了。”

劫匪大怒道:“好小子,真不识抬举,今儿让你知道爷们儿的厉害!”说罢,抡刀就劈。梁振圃见对方刀来,不慌不忙,一伸手就接住了他的手腕子,反手一拧就将刀夺了过来,回手用刀尖轻轻一挑,就在他的额头上开了个小口。这个劫匪一见鲜血下来,一捂头,“妈呀”一声,转身就跑。

另两个一看同伴受了伤,发一声喊,一起上前,对着梁振圃挥刀就劈。梁振圃一闪身,避开二人来刀,用手里的小竹竿向左面劫匪的手腕上一敲,左面的劫匪“哎呀”一声,刀就松了手,另一只手赶紧托着受伤的右手腕,眼见这只手腕不能动了。

其实这根小竹竿也是八卦门中的一种器械,采用中心空细如豆的实竹,将竹节打通,灌入水银七钱,再用木塞、粘胶将孔封住。运用时,水银在竹内来回流动,哪端击出,水银就流向哪端,打击力量骤然增加,注重点、戳、挑、掼等手法,因其长为七节,故名“七星竿”。

梁振圃哈哈一笑,迅速将手中的七星竿一挥,向右面劫匪右肩的肩井穴直戳去。这个劫匪又如何避得开?一下被戳了个正着,当啷一声,刀也掉在了地上。两人手臂都转动不灵了,才意识到遇到了高手,心里一发毛,不约而同跪在了地上,连连叩头,口喊饶命。

梁振圃“哼”了一声,道:“我就是‘估衣梁’,今儿是特地来叫你们看看,我到底是凉的还是热的!”说着话,从包裹里拽出一根绳子,把两人给绑了起来。

梁振圃问道:“今儿这事怎么办呢?你们想死我就成全你们,想活的话,就把昨天抢我家眷的东西拿出来。”

两个劫匪一迭声地答应道:“我们想活,我们这就去拿,梁爷饶命!”

梁振圃跟着他们走了几里路,到了劫匪的家,他们将抢来的包裹如数交还。梁振圃打开包裹一看,一件不少,于是对他们道:“今天饶你们一次,今后必当改邪归正,再不许做这伤天害理之事。如果恶习不改,小心我‘估衣梁’找你们算账!”

两名劫匪忙不迭地点头道:“请梁爷放心,我们再也不敢了。”

梁振圃提着包裹回了家,一进门就把罗文芝喊了出来:“还你东西,仔细瞅瞅,是不是一件没少?”

罗文芝打开包裹一看,果然一件不少,不禁哈哈笑道:“振圃,你还真有两下子。”

梁振圃由于后来在前门外东珠市口路南的“德盛居”黄酒馆授拳,掌柜王成斋是他的门徒,所以梁振圃便经常宿在那里。

肃王府在东交民巷附近,因此德盛居离肃王府最近,尹福和马贵出了府门,径直来到黄酒馆。掌柜王成斋一见两人来了,急忙打招呼,尹福和马贵这才知道梁振圃受前门外打磨厂“恒义茂”绸缎庄的委托,押镖送货到郑州去了。

尹福和马贵无法,看了下地点,离蒜市口西街不远,只好去找马维祺。马维祺是北京人,生于咸丰七年。他拜董海川为师时,董海川道:“维祺啊,你如能三年练功保住元阳不动,我保你功夫上身,可以成功。”马维祺果然三年不进家门,也不和妻子见面,一切日用之物及更换衣物,都由师兄弟代为取送,因此他练就浑身的肉疙瘩,仿佛天齐庙的小鬼塑像一样。

北京城中有一名医叫佛尼音布,是满人,人称佛六。他姓叶赫那拉,汉名叫叶潜,字鹤伏,号诗梦,他是慈禧太后侄子瑞麟的第三子。叶潜家道殷实,既爱好书法,也喜练武术,苏州拙政园玲珑馆堂上的“玉壶冰”三字匾额,即出其手笔。叶潜原本请尹福为其护院,后来尹福到紫禁城教拳,就介绍马维祺为叶潜护院。马维祺的翻背捶十分厉害,叶潜便请马维祺教他这手绝招,并且为马维祺在蒜市口西街路北四十六号开了一家“维记德”煤铺。马维祺经营煤铺,每日与几千斤煤相周旋,经常把煤铲往中央一插,围着煤堆练转掌,练完功再做煤球。他双手功夫很深,能将一小车煤平端起来。他还在房门外置一横铁闩,出入必从上面飞越而过,往来自如。因此世人称他为“煤马”。

马维祺功夫了得,实战技击鲜有对手,在八卦门中又有“煤马高于尹程”之说,因此马维祺性情傲慢、狂妄霸道,虽经董海川多次训斥,但依旧不改。他曾言:“我站在北京南门楼子上向南望,没有练武术的!”意思是只有他会武术,北京以南的武林高手都是小玩闹,不屑一顾。后来“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郭云深到北京,与马维祺拼了三十几个回合,一手崩拳让马维祺吐了一口鲜血,这样马维祺的性情才稍有收敛,但狂傲之性始终未改。

尹福、马贵走进蒜市口西街,此时已然入夜,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皎洁的月光静静洒在地面上。

马贵一吸溜鼻子,不解道:“师父,怎么有股血腥气?”

尹福心中不由得一沉,二人快步走到维记德煤铺前,却见煤铺前那根铁闩已被拦腰劈断,大门洞开。

尹福师徒大感不妙,连忙进到院内一看,原来这座院内一个时辰前发生过惨烈的恶战。地上躺着七八具死尸,都是夜行衣靠、黑衣黑裤,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却外观无异,尹福略一检视才发现他们都是内脏受创而亡,尸身尚未冷透。

尹福低声道:“是你马师叔下的手,这几个人是中了翻背捶死的。”

二人急忙走进屋中,只见马维祺仰面倒在屋角,口中淌着鲜血,双目兀自不闭。屋内一片狼藉,墙上血迹殷然,烛火摇曳着……

尹福大叫:“维祺!维祺!”扑过去摇撼着马维祺渐趋冰冷的身子,马维祺却一动不动。

马维祺竟被人杀死了!

尹福撕开马维祺的衣襟,检视他的伤处,却见他的胸口上端端正正印着一块巴掌大的紫印,用手轻触,宛若火炭一般炙手。

尹福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骇然道:“这是毒砂掌啊!”

马贵惊道:“毒砂掌?马师叔怎会同练毒砂掌的结了仇?”

尹福摇首道:“不是维祺的仇人,是咱八卦门的仇家。他先下手暗杀了维祺,是因为维祺的功夫好,怕同咱们明斗时打不过。”

马贵问道:“那仇家是谁?”

尹福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痕,缓缓道:“我心中好生懊悔,这毒砂掌并非轻易可以练成功,没想到‘插翅金蝎’竟真的将它练成了!”

马贵急道:“这‘插翅金蝎’是谁?”

尹福叹息道:“二十年前,当时的肃王爷隆勤,也就是当今肃王爷善耆的父亲,奉旨到新疆伊犁剿灭叛军,得胜回师的途中,突遇猛虎扑至,隆勤猝不及防,险些为猛虎所伤,竟鬼使神差地被路过的西北巨盗沙弥远所救。当时沙弥远练的尚是铁砂掌,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将猛虎毙于隆勤马前,隆勤一见大为赞赏,当场给他一个绰号‘插翅金蝎’,并且将他聘为肃王府的护卫总管。”

马贵道:“那为何沙弥远又与咱们八卦掌结了仇呢?”

尹福道:“沙弥远在北京城依仗其铁掌绝技数次击败北京的武林高手,因此狂妄非常,以为自己的武功简直是天下第一了。那时候董先师在肃王府尚服杂役,但因与太极拳宗师杨露禅比武三日,不分胜败,后来更是力挫群英,一时名噪京师。肃王爷以前虽也知董先师功夫了得,但尚不知已至如此境界,便也欲与董先师较技。肃王爷气力惊人,两腿有千钧之力,每日上朝还要用腿击紫禁城的玉石雕栏,但他怎么也摸不清八卦掌的套路,结果败北。沙弥远自然不服,跳出来要与先师比试,在第八个回合就被先师以反身掌击倒在地。沙弥远又提出要比器械,先师使子午鸳鸯钺,沙弥远使齐眉棍,两个人分别在自己的器械上涂上木炭,谁要是被炭沾身,谁就算输。沙弥远又怎会是先师的对手,还不到五个回合就被一招‘青龙探爪’点到了脸上,留下了一点儿炭迹。至此时,沙弥远只能自惭退下。”

马贵听得眉飞色舞,道:“师爷的功夫真是了不起呀!”

尹福继续道:“肃王爷当时看了哈哈大笑,便将董先师也封为王府的护卫总管。沙弥远乃一心胸狭窄的阴毒小人,不甘心受此挫折,他本是盗贼出身,所以当晚就来到先师住处施放熏香,想将先师熏倒后结果性命。幸亏董先师早有防备,将其擒获。沙弥远连连磕头求先师放过他,并且答应永不踏进京城半步。先师乃是慈悲之人,也就不为已甚,饶过了他,没想到……”

尹福说到此处悲愤地看了眼马维祺的尸身,又恨声道:“先师一过世,他终于来找八卦掌寻仇了。今日白天我在琉璃厂碰到了他,却没有敢肯定,现在想来好生后悔。晚上他第一个找的就是我,可惜被一位侠士暗中所阻,没想到他掉转头就来暗算维祺……”

马贵不免惊奇道:“师爷去世都有十来年了,他怎么才来呀?”

尹福苦笑道:“你不知这毒砂掌是何等难练,必须得先从铁砂掌开始练起,待铁砂掌练成,掌到处可开碑裂石,再回头来练绵掌的功夫,二十年前沙弥远至此境界,绵掌的功夫刚开始练。待绵掌的功夫有成,再习练三阴掌,到气可发于掌上,掌若炭火时,方可习练毒砂掌。到目前为止,还算正宗的上乘功夫。”

马贵道:“难道以后就不是正宗了吗?”

尹福点头道:“正是,再习练下去,就走上了邪路。每日里都需将双掌置于毒砂中煎熬,到最后纵然毒掌有成,但身体也被毒气所侵,早晚必定发作,所以很少有人会练。”

尹福停顿了一下,又道:“可是这种毒砂掌大成时,威力确实惊人,发掌时一连三手,按人身穴道和脏腑部位击打,如果打在太阳、天突、玉枕、天溪、神庭诸穴上都是一击致命。先师过世时,他的毒砂掌想来还未练成,一直拖到今日。这次敢来,分明是倚仗功夫已成,前来复仇了。”

马贵又问道:“那您刚才为何一瞧是毒砂掌,就断定是沙弥远呢?”

尹福叹了口气,道:“世上会练这门功夫的人已经不多,况且还要用铁砂掌做基础,而懂这门功夫、会练铁砂掌且与八卦门有仇的,除了沙弥远再无他人。”

尹福伸手将马维祺的双眼缓缓合上,恨声道:“沙弥远如果不用暗算的手段,不论他的毒掌练到什么境界也不能将维祺杀死。”

马贵道:“师父,现在我们怎么办?”

尹福站起身道:“事不宜迟,去找你程师叔。”

尹福所说的程师叔,就是程廷华。

程廷华,又叫程应芳,生于道光二十九年,是直隶深县程家村人,他和形意拳大师郭云深的家相去不远。程廷华在北京崇文门外花市四条做眼镜生意,所以人称“眼镜程”。

程廷华长得英俊不凡,功夫也漂亮。他精于掼跤,性喜武术,后来拜董海川为师,精研八卦掌,独创了程氏八卦掌。他的掌是龙爪掌,拇指外展,食指上竖,四指微拢,掌心内含,掌背呈瓦垄状,掌心朝前掌根前顶。在掌法上讲推、托、带、领、搬、扣、劈、进、掖、撞、削、塌;在劲力上要求刚柔相济、沾粘连随、拧旋挣裹、沉实圆活,注重腰力,寸劲爆发。也有人称之为“揉掌法”,与尹氏八卦掌相互辉映,声名大震。

程廷华平日练功甚是刻苦,每日里在作坊打磨眼镜片时,总是一腿半蹲支撑,另一腿屈膝将脚置于支撑腿膝盖上,如此左右交替,独立劳作,干了一天活儿,就等于练了一天腿。因此深得董海川喜爱,也是董海川八大弟子之一。

程廷华致力于商贾事,不做干戈谈,偶露身手,在京城传为趣谈。一天,有位主顾买了程廷华一副眼镜,却把自己的旧眼镜忘在柜台上了。客人刚要出门,程廷华急切之下,将眼镜顺手一抛,眼镜滴溜溜地飞到那人身后。说时迟,那时快,程廷华将身一矬,噌地一下从柜台蹿到门口,伸手将抛出的眼镜接住,一个“白猿献果”,将眼镜交还了顾主。还有一次,程廷华有位朋友要买一副上好的水晶眼镜,程廷华特地从上海选来。这天,朋友一脚刚迈进店门,程廷华笑呵呵地招呼:“伙计,你看合适不?”随着话音,眼镜早已飞出柜台两丈开外,稳当当地架在那人耳朵上了。行家里手都知道,这看似寻常的两件小事,没有几十年轻、软、提气的功夫是办不到的。一来二去,“眼镜程”的名声可就从京城传开了。

八卦门众弟子中,尹福同程廷华的交情最好,直到现在尹福对当年初见程廷华的一幕尚记忆犹新。

那是个细雨霏霏的早晨,尹福到肃王府去找董海川,他刚走进董海川的屋内,就见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正坐在窗边玩鸟,董海川却没在。

当时正值盛春,太阳一出来,细雨就没了,院子里的鲜花被雨水一洗,更显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几只麻雀也应景地飞来飞去。那个年轻人手一伸,就揽住了一只麻雀,手再一伸,又揽住一只。不一会儿,五只麻雀在他的双手间上下翻飞,始终飞不出双手的范围。尹福定睛看了半晌,不禁脱口赞道:“好!”

年轻人一笑道:“还真有捧场的。”说着放了五只麻雀,走到尹福面前拱手道:“兄弟程廷华,兄台贵姓?”

这就是尹福初识程廷华。

董海川与杨露禅当众比武,一个是八卦掌的始祖,一个是太极拳的宗师,两人接连打了三天,还是不分胜负。

尹福和程廷华挤在人群中,急得直跺脚。

尹福要替下师父与杨露禅比武,被程廷华死死拉住。

程廷华要代师出战杨露禅,也被尹福劝住。

尹福恐怕程廷华有个闪失,他少年英雄,风华正茂。

程廷华则怕尹福有个三长两短,家中妻丧夫、子丧父。

还好董海川与杨露禅两位大师惺惺相惜握手言和,反而成了好友。

后来,董海川过世,程廷华力荐尹福为八卦门的掌门人,尹福因为已经接替董海川为肃王府的护卫总管,杂事颇多,反过来力荐程廷华为掌门人。二人你推我让,没有结果,最后还是宋长荣出了个主意,从史继栋的“义和木厂”找来一堆木片,各写上“尹福”和“程廷华”的名字,由八卦掌的六十多位师兄弟拔牌裁决。拔牌那天,众师兄弟手中的木片上都写着尹福的名字,原来程廷华已暗中做了手脚。

提起八卦门,尹、程一向并提,没有尹就没有程,没有程就没有尹。想起了程廷华,尹福空落落的心里多少舒服了些,再大的难题,有尹、程在,也不会解决不了。

八月的北京,正是初秋时节,晚上的天气已有些寒意,“天阶夜色凉如水”,点点繁星悬于夜空的幕布上,正闪闪地眨着眼,不时飘过一两片朦胧的浮云,仿佛轻纱般将那一弯寒月擦得更亮。

尹福师徒快步如飞踏着月色来到花市四条的程记眼镜铺前,却见铺门大敞大开,空寂无人,安静得仿佛连睡梦人的呢喃声都可以听清。

尹福心里一紧,忖道:“不会连廷华都出事了吧?”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门首,穿过夹道,一直来到后面的院落,就见院中的葡萄架下,正斜躺着一个英俊的中年汉子。屋中烛火未熄,灯光正映在他的身上,只见他身材魁梧,一对剑眉浓黑整齐,下身穿着条蓝布便裤,腰间扎着一条牛皮带,上身没穿衣服,露出健美的身躯,两只手正抱着酒坛狂饮,两臂的肌肉高高隆起。

这中年汉子正是程廷华。

程廷华听到脚步声,忽然爆出狂笑,慢声吟道:“今古北邙山下路,黄尘老尽英雄。人生长恨水长东。幽怀谁共语,远目送归鸿。盖世功名将底用,从前错怨天公。浩歌一曲酒千盅。男儿行处是,未要论穷通。”

程廷华吟声未了,猛地一个“乌龙绞柱”从地面上弹起,手中的酒坛直向尹、马师徒二人砸去。

尹福脚下一个摆扣步,左手一引,右手拧身变掌,已将酒坛稳稳当当地抄在手中,口中叫道:“廷华,你搞什么名堂?是我!”

程廷华已站起身,见是尹福和马贵,便大笑道:“原来是你们,我还以为是哪个不怕死的来了呢!”

马贵笑道:“我以为您撒癔症呢!”

程廷华笑骂道:“去你个大螃蟹的!”

尹福却悲声道:“廷华,出大事了。”

程廷华一愣,问道:“怎么了?”

尹福鼻中一酸,双目顿时红了,道:“维祺遭人暗算,已经过世了!”

程廷华身子猛地一震,大叫道:“什么?”紧跟着眼前一花,身子一软,栽倒在地。尹福、马贵一见程廷华跌倒,赶紧将他扶起,程廷华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秽物,眼泪扑簌簌而落。马维祺为人虽狂妄任性,但与程廷华却甚是相得,二人交情甚好。

尹福师徒忙将程廷华扶进屋里的炕上,程廷华急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福便将维记德煤铺所见叙述了一番。

程廷华恨恨地道:“沙弥远这个老贼,我恨不得一刀宰了他,却不知他究竟藏在何处?”尹福一声冷笑:“他肯定还匿藏在北京城中,咱们兄弟得千万小心,他在暗,咱们在明,别让他给算计了。”

马贵摇头道:“师父,我看不止如此,琴砚八成也是这个老小子盗的。”

程廷华不知何事,连忙追问,尹福就将今日白天光绪帝召见的事儿说了。程廷华沉思了一下,道:“我看沙弥远此次来头不简单,他当年在肃王府当武术总管,同各府的王爷、总管,还有紫禁城里的太监都很熟,咱们还真摸不清他的脉络,不知他与谁勾搭着。”

程廷华说着下地倒了三大碗酸梅汤,一碗递给尹福,一碗递给马贵,自己喝了一碗。程廷华喝完酸梅汤,抹抹嘴,道:“听说‘后党’中的直隶总督荣禄最近招揽了不少奇能异士,我看沙弥远极有可能是荣禄的人,他知道尹大哥同‘维新党’的人走得近,想借此机会扳倒尹大哥甚至八卦门。”

这一番话令尹福面容显得有些冷峻,缓缓点了点头。

尹福沉吟片刻,淡淡道:“明天八卦门弟子在史继栋家聚一下,咱们先把维祺的丧事给办了,再商议其他。”

程廷华随手抄起一件衣服,道:“行,咱们现在先去找史六。”

三个人刚迈出了房门,程廷华一个翻身就上了房,马贵抬头一看,一个人影转瞬即逝。一会儿,程廷华从房上跳下,惊道:“身法真滑,看来我这儿也来了探子。”

尹福双眉一紧,道:“别理他了,咱们走。”

史六也是八卦掌弟子,大号史继栋,是直隶冀县小寨村人,生于道光十七年,他在北京朝阳门内开了间义和木厂,因此尹福师徒和程廷华出了程记眼镜铺便直奔朝阳门。

史继栋本先练弹腿,后练连腿,他同尹福既是同乡又是好友,经尹福介绍拜董海川为师学八卦掌。史继栋为人谨厚,秉心颖悟,董海川非常喜欢他。后来董海川又将自己的义女陈锦婷许配他为妻,所以史继栋也算董海川的干女婿,董海川晚年退职之后,就一直住在史家。有一次,董海川教授史继栋武艺,换掌时蹬了史继栋一腿,却被史继栋轻轻躲过,于是董海川骂道:“贼腿!”因此后来人称史继栋为“贼腿”史六。

这个绰号传出去不久,有个山东的武林高手来访史继栋,出言极其不逊。史继栋看了看他走路的姿势和举动,就对那人道:“咱俩不必动手了,你走吧!”那人自然不答应,道:“我大老远跑来,总得比试比试吧!”

史继栋道:“那好,我背着手,用腿扇你耳刮子,三腿扇不着,算我输。”说完一变步,左一腿,右一腿,果真接连扇了那人三个耳刮子。那人明明看见史继栋的腿击来,可无论如何躲闪,就是躲不开,急忙深鞠一躬,道谢而去,一边走,一边说:“‘贼腿’史六,名不虚传!”

尹福三人进了崇文门,沿着东单大街来到东四牌楼,往东一拐,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义和木厂。

这义和木厂是个三层套院,厂门开着,三个人鱼贯而入。只见门房老头儿正坐在木凳上打盹儿,三人也没惊动他,就直接走进了第一进套院,第一进套院的东西厢房住的都是工人。第二进套院堆满了木材、器械,还有打好的家具。走到第三进套院,迎面是个亭子,亭西又是个小套院,月亮门开着。

程廷华当先走了进去,在北房窗户下一站,用手拍着窗户棂子,口中喊道:“史六,史六,快起来,出大事了!”

屋里响起史继栋的声音:“是廷华师兄吗?等会儿,我来开门。”

就见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又听见一阵窸窣的穿衣声,紧跟着,史继栋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三人一进屋,就见陈锦婷披着衣服,过来给三个人搬凳子,嘴里还说道:“大晚上的,哥儿几个还赶过来,事儿小不了,你们和继栋说着,我给你们烧水去。”说着走了出去。

史继栋问道:“师哥,到底出什么事了?”

尹福把发生的这些事对史继栋讲了,史继栋一皱眉,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依我看这可是场硬仗。”

尹福冷然道:“是呀,现在朝政的局势很是紧张,‘后党’和‘维新党’双方是一触即发。不过照我看,‘维新党’远比‘后党’得人心,康有为先生的话很有道理。”

史继栋连连点头,道:“没错,源顺镖局的‘大刀’王五支持变法,他同谭嗣同先生私交很深。天津的迷踪拳高手‘黄面虎’霍元甲在好友农劲荪的影响下,也响应变法。咱们练武术的也得知道民心向背。尹师哥同情‘维新党’,又是皇上的武术教师,我看这次发生的事儿,很有可能是‘后党’对咱们的报复。”

程廷华哈哈一笑,豪气飞扬地道:“兵来将挡,就让这帮龟孙子来吧!”随即语气一转,变得有些哀伤,道:“只可惜维祺……”

尹福在旁断然道:“不管怎样,先把维祺的丧事给办了。明天就在你这义和木厂给维祺搭个灵堂,通知诸位师兄弟到场,顺便咱们商议一下。”

史继栋点了点头,道:“成,没问题!”

这时门一推,陈锦婷拎着水壶走了进来,给尹福等人沏茶。陈锦婷正在给马贵倒水的时候,忽听得屋外一声冷笑:“我就料到你们在这儿。”陈锦婷手一哆嗦,险些把开水溅到马贵身上,马贵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史继栋喝道:“什么人?”

屋门一开,从外面笑嘻嘻地走进一个人,年三十余岁,眉目精灵,走起路来,脚不带尘。

程廷华“嘿”了一声,道:“振圃,你装什么鬼呀!”

来人正是梁振圃。

马贵笑道:“梁师叔,你这一吓不要紧,差点儿让陈师姑把开水浇我一身。”

陈锦婷脸一红,啐了一口,道:“振圃,不是我说你,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梁振圃道:“马贵,对不住啊,我本来是找程师兄的,结果在程记眼镜铺听说你们到史师兄这儿了,我赶紧赶过来。听你们在屋里说话,喊一声,开个玩笑。”

尹福在旁道:“振圃,你不是押镖到郑州去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梁振圃拿过一个杯子,倒了杯水,一气喝干,喘了口气,道:“别提了,我送货到郑州,因为惦记家里,没有打落儿,直接往回返。昨晚上到的北京,结果在我马家堡出了一档子事。”

梁振圃停了一下,问道:“你们这么晚聚在一块儿干什么呢,不是凑局麻将打吧?”尹福叹了口气,道:“振圃,维祺死了。”

“什么?”梁振圃大吃一惊,“这怎么回事儿?我离京时马维祺师兄还好好的,怎么这就死了……”程廷华忍着悲痛,将宫中失盗和“插翅金蝎”沙弥远前来寻仇的事情向梁振圃说了一遍。

梁振圃听完一拍大腿,恨道:“这个人我见过,早知道他杀了马维祺,我拼了命也要宰了他。”众人一惊,尹福忙问:“振圃,你在哪儿碰到的沙弥远?”梁振圃道:“就在马家堡。”

程廷华急问:“你在马家堡究竟出了什么事?”

梁振圃神情一变,道:“我杀了人!”

梁振圃从郑州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因为路上没有什么耽搁,昨天天刚擦黑时,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永定门的城楼了。梁振圃擦了把汗,稍歇了一下,知道今天晚上肯定能回家了,心里很是高兴。恰在这时,梁振圃看见一个身法非常快的人影向马家堡火车站方向行去,明显是个武林高手。

梁振圃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一看认识,正是直隶总督荣禄的心腹“花拳太保”赵六。这赵六依仗荣禄的权势,走私赚了点儿银子,在自己家私设公堂水牢,折磨贫苦百姓。赵六习练的是米祖拳,属少林拳,打法凶狠,原本就是京城一霸,投靠荣禄后更是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不把天下好汉放在眼里。

梁振圃好打抱不平,平时就对“花拳太保”赵六的恶行非常愤恨。有一次,赵六在前门“六必居”酱园拿了酱菜不交钱,就曾被梁振圃狠狠地教训了一顿。自那以后,赵六对梁振圃敬而远之。如今梁振圃见赵六无缘无故往马家堡火车站方向行去,感觉事有蹊跷,便尾随在赵六身后,跟了下去。

“花拳太保”赵六来到马家堡火车站西的一所宅院门前,左右看看没人,推门便走进了院落。梁振圃紧随着来到院墙前,看看天已起更,心中苦笑,估计今儿晚上是回不去家了。他先投出一个问路石,朝院内一掷,这叫“升点”。听听没有动静,便一招“燕子钻云”,攀上墙去。

院子里曲廊秀房,叠石奇亭,掩映在繁花茂树和修竹美石之间。梁振圃飘然落地,沿着碎石甬道来到一个亮烛的厢房窗前,探头一瞧,见屋中除了“花拳太保”赵六,还有一个酥胸半露、云鬓散乱的女人。就听赵六问那个女人:“小桃红,沙大爷什么时候回来?”小桃红道:“呦,这我哪儿知道,沙大爷把我接到这儿来,是让我来看看后院的姑娘能卖多少银子。沙大爷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我更不知道。”

赵六贼恁嘻嘻地一笑,伸手在小桃红的脸上摸了一把,淫笑道:“沙大爷没回来,你先伺候伺候赵爷我吧。”小桃红呸了一口,道:“得了,你来这儿又找沙大爷商量什么害人的主意呢?小心生孩子没屁眼。”赵六道:“嘿,怎么说话呢,爷们儿不去想办法赚钱,哪能将真金白银搬到窑子里供养你们。”小桃红冷笑道:“赵爷,那可是我拿身子换的,不知道是谁每次都在我床上要死要活的。”正在这时,一声冷笑,房门一开,一道黑影闪进了屋里。屋外的梁振圃吃了一惊,心道:“好快的身法。”

梁振圃借着灯火,在屋外看见里面走进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一抹胡须修饰得很整齐。中年书生进了屋,直接盘腿坐在炕上,小桃红忙接了他脱下的衣服,给他捶背。赵六赶紧施了一礼,道:“沙大爷回来了,这么晚。”

“插翅金蝎”沙弥远淡淡道:“刚去收拾了一个仇人,点子有点儿扎手,折了我好几个兄弟。”

沙弥远白日里故意与尹福照过面后,晚上便想先找尹福报仇,一对一比武杀了尹福,借此在世人面前抖一抖自己毒砂掌的威风,没料想受到神秘高手的弹丸阻拦,无奈之下,率人先暗算了马维祺。

赵六谄笑道:“自从京汉线的火车通车后,这永定门外马家堡的搬运工成立了脚行,白花花的银子可赚了不少,沙大爷如果能帮我把这脚行霸占过来,我亏待不了沙大爷。”

沙弥远点点头,将面前茶水咕嘟嘟一口喝尽,吐了一口茶叶末,道:“你小子手下人多,又都会两下子,那些脚行想要怎么死就怎么死,我防着有武林高手出头就行。”

赵六往前倾了倾身子,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沙弥远冷笑道:“二更天,趁他们睡着的时候,把他们一锅烩了。”

这时,躲在外面偷听的梁振圃猛然看见窗纸上出现一个人影,他猛地朝后一跃,掩到房角暗处,只见对面房上一个人影倏地一闪。

梁振圃不禁暗暗叫道:“好俊的功夫!蜈蚣跳,三皇功!”

梁振圃一招“鹞子翻身”轻轻跃到房顶,猛闻得一股酒香。他朝四周打了一个揖首,轻轻唤道:“想必是张三爷到了,振圃在此恭迎!”连叫了几声,毫无动静,可是酒香依然未散。

那张三爷原来就是京城妇孺皆知的武术名家张长桢。张长桢,字寿亭,直隶束鹿人,生于清同治元年,十几岁时全家由原籍迁到北京南郊马家堡定居。他上过私塾,颇有些文采,又身怀绝技,平时深居简出,喜在暗中行侠仗义,早年靠保镖护院为生,名噪大江南北。他还当过练勇局武师,后来因为穷苦百姓打抱不平,与练勇局头领闹翻,就辞退了差使,现今在马家堡参将赵春霖手下当把总。

张长桢性喜饮酒,平时身着白色对襟短褂儿、半新的青布裤子,脚上蹬着一双千层底布鞋,左手提一个竹鸟笼,右手握一杆白铜锅白玉嘴的长烟袋,佝偻着腰,眯缝着眼,骨瘦如柴,走路肩垂背曲,两腿磕绊摇晃,整天迷蒙着一双醉眼,出入酒肆,徜徉市井,给人以醉意蒙眬之感。

张长桢有两兄一弟,大兄张长福,二兄张长禄,小弟张长祥,由于他好喝酒又排行第三,世人便给他起了绰号叫“醉鬼张三”。

“醉鬼张三”的功夫十分奇异,踏雪无痕,挂壁似画,身体升降自如,体肤既可柔软如棉,又可坚硬如铁,这种功夫称为三皇功,世间罕见。但是张三习的是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师父是谁,无人知晓,被北京武林列入“黑门”。依他所言,宗派问题,不必说出来,天下武术是一家,任何门户,只要肯下功夫,都可练得到。门派之争,甚是无谓。他与世人从不谈论武术,如果有人提起武术类的事情,他会马上飘然告辞。世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颇为隐秘的人物,人称“隐侠”。他保镖护院,只是为了养家糊口,干些杀富济贫、抑强助弱的事情,决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仗势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