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侠谭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6章 仗义施援手 偷拳成冠缨

梁振圃见“醉鬼张三”不肯出来,于是跳下房,又来到厢房前。这时听得赵六一声坏笑,问沙弥远:“沙大爷,听说您有个姑娘要卖到纱帽胡同的天香楼,怎么样,让我先开开眼?”

沙弥远阴笑道:“这丫头的爹是我的一个仇家,我在河西走廊劫了她爹的镖,她爹一路追我到京城。哼,得罪我‘插翅金蝎’,我就让你吃不了兜着走。我把这丫头劫来卖到窑子里去,让她爹心疼死!”

梁振圃听得心中一颤,心想,这姓沙的也太不是玩意儿了。于是紧紧尾随在赵六的身后。穿过二道院的月亮门,来到西厢的一个耳房前,赵六开门进去,只听水哗哗响,腥臭扑鼻。水中木笼里关着一个姑娘,那姑娘上身穿一件藕荷色紧身斜扣纽布衫,下身穿一条水绿裤。因为受尽折磨,脸色惨白,衣衫不整。赵六上前看了姑娘一眼,邪笑道:“小模样还不错。”他靠近那姑娘道:“这回把你送去八大胡同那个鬼地方,让你夜夜过春宵!”

那姑娘死死拽住木栅,喃喃道:“我……不去!”

赵六举起拳头,道:“到这儿还由得了你?你不去也得去,别他妈敬酒不吃吃拳头!”赵六的拳头刚扬到半空,只觉一阵疼痛,血淌了下来。抬头一看,一枚亮晶晶的梅花针正钉在拳头上。

后面的梁振圃知是张三所为,暗暗叫好。他一个箭步冲去,一把揪住赵六道:“别动,动就要你的命!”赵六左右挣扎,无奈空使气力。在梁振圃的逼问下,他只得一一招供。

原来这姑娘叫俞颖乔,是宁夏汤瓶拳高手俞天龙的女儿。汤瓶拳又叫汤瓶七式,是回族人的看家之术。这个拳派的规矩是传子不传女,更不传其他民族,故会此拳术的人不多见。俞天龙是宁夏天龙镖局的总镖头,与京城源顺镖局的“大刀”王五是至交好友。他从银川押送一批镖银去伊犁,途中被南返中原的沙弥远撞见。沙弥远见财起意,假冒八卦门程廷华的名字,劫了俞天龙的镖银。俞天龙不是沙弥远的对手,被沙弥远打得重伤呕血。

俞天龙不知沙弥远假冒程廷华,回到银川后,俞天龙变卖了镖局,赔偿了镖银,只身前往京城想寻找“大刀”王五,帮他找程廷华报仇。

可是俞天龙一去一个月杳无音信,俞颖乔因惦念父亲,便孤身一人进京寻父。几天前她走到西四牌楼,向路人询问去前门外源顺镖局的路径,恰巧被沙弥远听见。沙弥远见她生得高鼻大眼,又有一番姿色,便想将她骗进荣禄府献给荣禄,再深一打听,知是仇家之女,便改变了主意。沙弥远将俞颖乔掳到马家堡的家中,日夜殴打,并将纱帽胡同天香楼妓院的相好小桃红接来,准备估价后,将俞颖乔卖给纱帽胡同的天香楼。

梁振圃听罢义愤填膺,出手一掌将赵六打晕,带俞颖乔潜出了院子。来到宅院门口,正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前,车夫正在上面不知所以然。梁振圃一问,这车夫就住在马家堡附近,本来正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人从被窝里拉出来,让在这里等。梁振圃心想:这肯定又是张三所为。梁振圃把俞颖乔扶进马车,叫一声:“走吧!”车夫一扬鞭子,两匹马嘚嘚地小跑起来,梁振圃在马车后面大步流星地疾行。

马车来到前门大街,梁振圃叫车夫停下,让他等一等。他带俞颖乔来到东珠市口的黄酒馆,这家酒馆门脸儿不大,几间瓦房,正房门首高挑着一面杏黄酒旗。梁振圃的弟子王成斋看到师父突然回来,还带回一个姑娘,不知怎么回事。梁振圃来到后院,把原委叙了一遍,让人在后院收拾了一间闲房,安置俞颖乔姑娘暂且住下。

梁振圃听王成斋说尹福和马贵刚来找过自己,心中一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梁振圃又略一寻思,道:“今晚上赵六要强占马家堡火车站的脚行,这事儿我既然听见了,就得管!时候不早了,我去去就回。”说完换衣欲走。王成斋手握七星竿跟了出来,道:“师父,带上您的竹竿!”梁振圃一摆手,道:“不用了,照顾好俞姑娘!”说着坐上马车朝南直奔马家堡车站。

梁振圃赶到马家堡火车站,早已经二更天了,只见“花拳太保”赵六带着二十多名手下正和脚行工人混战一团,伤亡很多。

梁振圃飞身下车,大喝一声:“赵六你这恶贼还不住手,刚才那顿打这么快就忘了?”

赵六一看又是梁振圃,恨得牙根直痒痒,道:“姓梁的,你管得太宽了。赵爷我买卖没谈成动了手,你管不着。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独木桥,今儿的事跟你没关系。”

梁振圃厉声道:“你们想霸占脚行本是不义之举,肆意毒打脚行工人,难道就不怕王法吗?”

赵六“呸”了一声,道:“你家六爷我就是王法!”说着话,跨前一步,抡开九节鞭朝梁振圃头上打来。梁振圃闪身捋住鞭头用力一带,赵六站立不稳,甩手扔鞭扑通一声摔倒在地。赵六的狗腿子一声呼哨,一拥而上,把梁振圃围在核心。梁振圃一个扫堂腿,众人往后急闪。梁振圃顺手挥动九节鞭,疾快如闪电,恰似流星赶月一般,观看的人群都惊呆了。

赵六在后面高喊道:“沙大爷,您倒是出手呀!快把姓梁的给废了。”

就听旁边的树上倏地一响,“插翅金蝎”沙弥远双掌一剪,呈鱼跃之势,飞身向梁振圃打来,口中高叫:“原来你也是八卦门弟子,我与练八卦掌的不共戴天。”

梁振圃见他气势汹汹,撤身往左面一闪,立掌如刀,还了一招八卦掌的“青龙戏水”。

沙弥远一双眼睛布满杀机,发一声吼,伸开毒砂掌。只见那手掌心随着他运气,由白变红,渐渐如火炭一般。梁振圃只觉得有一股热浪袭来,如同火燎,忙往后退。正在此时,就见一道人影疾如流星,快似闪电,插入两人之间。来人身材瘦削,手中的白铜烟锅正敲在沙弥远的毒掌上,口中喝道:“好你个老小子,竟然还会毒砂掌的功夫!”

梁振圃惊喜道:“张三爷。”

原来张三一直在暗中为梁振圃掠阵,想让梁振圃独享义救马家堡火车站脚行的侠名。此时见沙弥远施出了毒掌功夫,怕梁振圃手中没有器械,受毒掌伤害,急忙出手接下了沙弥远。

梁振圃正退后间,忽听身背后有刀刃破空的声音,回头看时,“花拳太保”赵六正手挥钢刀恶狠狠地向自己砍来。梁振圃猛地一声大喝,一招“白鹤穿林”,一鞭击中赵六太阳穴,赵六一声大叫,气绝而亡。梁振圃杀得性起,索性甩开九节鞭,把余下的二十来个人打得抱头鼠窜,死的死,伤的伤,东倒西歪了一大片。

沙弥远久战张三不下,见赵六也死了,吼道:“沙大爷跟你们八卦门没完没了。”随即虚晃一招,几个起落消失在黑夜中。

梁振圃这时才得空向张三问好,拱手道:“多谢张三爷援手之德。”

张三瘦骨嶙峋,弓腰驼背,有三十七八岁,身穿一件雪白色对襟长褂儿,下身穿一条肥大的青布裤子,脚穿一双千层底布鞋,右手握一杆尺余长的铜锅白玉嘴烟袋,一双醉眼却像两盏灯笼,开合之间,湛然有神。

张三笑道:“赵六要强占马家堡火车站脚行的事,我是白天知道的,所以一直在盯着他。看你‘小辫梁’出手了,我想这回可省事多了,我可以多喝点酒,少操点心。”

二人正说话间,就见远处火把闪闪,人声嘈杂,逐渐向这边走来。

张三惊呼:“不好,宛平县的衙役过来了,让他们看见,咱俩可要吃官司。快走吧!”

众脚行拜谢了张三和梁振圃,轰然一声,四散而走。

第二天,朝内大街的义和木厂内,陆续来到的八卦掌兄弟沉浸在悲哀中。高搭的灵堂中,摆放着马维祺的灵柩,墙壁上面挂着马维祺的遗像。

史继栋夫妇哀伤地招呼大家伙儿入座,并唤伙计给大家上茶。

八卦门的来客中,第二代门人除了尹福、程廷华、梁振圃外,还有宋长荣、孙天章、刘登科、焦毓隆、谷毓山、马志存、张均、秦玉宽、刘殿甲、吕成德、安分、夏明德、耿永山、魏吉祥、锡章、王辛盛、王怀清、沈长寿、王德义、宋紫云、宋永祥、李万友、樊志涌、宋龙海、王永泰、彭连贵、傅振海、王鸿宾、谷步云、陈春林、王廷桔、双福、李长盛、徐兆祥、刘宝贞、张英山、郭玉亭、赵云祥、张全奎、焦春芳、司元功、张铎、清山、何五、何六、郭通海、徐鹤年、冯濂、李寿年、陈泮等人。第三代门人除马贵外,宫保田、张逸民、杨峻峰、刘金印、文志、奎玉、王志、世亭、居庆元、刘印章、耿玉林等人也都到了。

尹福看了看人,发现李存义、刘凤春二人没来。尹福知道,李存义住在天津,赶不过来,就向史继栋问道:“‘翠花刘’怎么没到?”

史继栋放下茶壶,说道:“我这儿也在奇怪,今儿早上我派人去‘吉祥翠花坊’找他,铺子里的人说他昨晚上就没回来,也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

尹福眉头一皱,担心道:“这两天局势不稳,‘翠花刘’不会出什么事吧?”

史继栋安慰道:“‘翠花刘’的功夫好,人又机灵,应该没事儿!”

话音未了,就听门口有人喊道:“叶潜先生到。”

尹福回头看时,就见一位年三十余岁的书生,前额突出,面容清秀,双目隐泛神光,身穿团花绸衫,腰间围着一条白布腰带,正缓步走进灵堂。他正是叶潜。马维祺是叶潜的武术老师,维记德煤铺就是叶潜先生出资为他开的。

史继栋迎上前道:“叶先生,您也来了?”

叶潜擦了擦眼泪,道:“前几日我看见马爷还是好端端的,谁想到这转眼人就殁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史继栋劝道:“您也要节哀呀!”

尹福带着叶潜来到马维祺的灵柩前行过礼,看看人已经大体到齐,便沉声道:“今日邀请众位弟兄们来,一来是为维祺治丧;二来是商议怎么捉拿沙弥远,为维祺报仇;三来是为如何才能追回‘松花琴砚’的事。”

程廷华起身道:“事情的经过,刚才我也对大家说了,咱们八卦门弟子在京城的有五六十位,我不信在北京城找不出个沙弥远来。”

樊志涌在旁沉稳地说:“我觉得沙弥远就是盗去松花琴砚的人,这个想法应该没错,咱们应当在荣禄府盯紧点儿。”

樊志涌也是道光二十年生人,与尹福同岁,家住朝阳门外吉市口北五条,乃满族正白旗人,因家中十兄弟,樊志涌最小,故人称“樊十”。樊志涌自幼习学外家拳,精于少林、弹腿,后来带艺投师,得董海川亲传。武术大成后,八卦掌自成一家,被称为“樊派八卦掌”。但他不露锋芒,从不以武欺人,邻里从未看见他练功,全然不晓他会武术。樊志涌为人厚道温和,光明磊落,言不轻发,但每发必中,大家此时听樊志涌如此说,不少人已连声附和。

宋长荣点头赞同道:“樊十的话有理,现今皇上任用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变法维新,振兴国家,尹师哥同情‘维新党’,必然招‘后党’之恨。”

焦毓隆道:“没错,太后那一伙人岂会甘心情愿地交出大权,不知有多少人对‘维新党’虎视眈眈呢!”

魏吉祥也道:“对,咱们八卦掌的弟兄怎么也不能在旁坐视不理吧!”

史继栋插言道:“不过各位兄弟都要小心谨慎,廷华那里已经有人窥探了,咱们都应加个小心,一有风声,大家及时通个气儿。”

史继栋又向尹福道:“尹师哥怎么说?”

尹福沉吟道:“史六的话说得对,咱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沙弥远的行踪,就像樊十的意思,找到了沙弥远,就不愁松花琴砚。维祺中了毒砂掌,沙弥远必定匿藏在京城中的某一处,却不知他究竟窝在哪儿?”

恰在此时,忽听得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我知道沙弥远在哪儿。”

大家都是一惊,齐齐往门口望去,就见一个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此人年约四十,面目有些丑陋,脸有麻点,身材虽有些瘦削,但是气宇轩昂。

史继栋惊道:“‘翠花刘’,你怎么才到?”

来者也是八卦门的弟子,绰号“翠花刘”的刘凤春。

刘凤春是直隶涿县罗家营人,生于咸丰三年,他在北京城前门外打磨厂的“吉祥翠花坊”做翠花,以卖妇女首饰为业,由于他的翠花做得好,所以人称“翠花刘”。

刘凤春自幼家境贫寒,十多岁时为谋生路,经人介绍,只身来到翠花坊当学徒。他聪明好学,又能吃苦,很快就学得一手制作翠花的好手艺。

吉祥翠花坊的附近就是程记眼镜铺,刘凤春经程廷华介绍,于同治十一年拜董海川为师。拜师后刘凤春除了终日在翠花作坊工作外,便坚持练八卦掌,每次回到家中,都在磨坊里围着磨台飞身旋转。

董海川于光绪八年逝世时,刘凤春尚未出师,但他仍像师尊在世时一样刻苦,跟从程廷华习练不辍。以后他又拜著名的形意拳大师刘奇兰为师,研练形意拳,深得刘奇兰的真传,深谙形意拳的奥妙,此时的刘凤春已是京城著名的武林高手了。

刘凤春平素静如山岳,动时快似狸猫,故此武林中又有“赛猫行”的美称。

三天前,刘凤春同乡王恩甫为独子娶媳妇,在“广和居”办了个喜庆堂会,给刘凤春下了帖子。北京人请客,三天为邀,两天为请,当天为提拉。到了正日子这天,刘凤春先往一家老主顾那里送过翠花,备了份子,装在“幛光”里,来到了广和居。

广和居乃是京城饭庄中的老字号,门口挂有张之洞、翁同龢等人的题字和对联,饭馆内还建有戏台以供演戏之用,院内搭有席棚,不仅可以容纳大量的客人,而且冬暖夏凉。广和居是山东馆,不供应临时小卖和各类散座,专应婚丧嫁娶、喜庆堂会,乃是有名的“冷庄子”。

王恩甫在北京的绸缎生意做得很是兴隆,这一次独子结婚,他存心要大办一番,除了特地将“四喜”班请来唱一场堂会外,筵席设的乃是“满汉燕翅烧烤全席”。

满汉燕翅烧烤全席可算晚清年间最丰盛的筵席之一,计有六大件、六小件、四押桌、两道点心、二十四个碟子,包括四干、四鲜、四蜜饯、八冷荤、四热炒,此外还有一道进门点心、两道茶。

刘凤春进门落座,先上两道进门点心,一甜一咸,分别是二干二稀,甜的干点心是酥合、山药饼,稀的是糖莲子、杏仁茶,咸的干点心是烧卖、蒸饺,稀的是汤面、馄饨。每份干点心只一件,稀点心也只有一小碗,盛点心是专用的碟、碗、匙,比席间用具要小,唯有糖莲子的碗及所用的匙和席面上所用相同。

进门点心撤下,随后上两道茶,一道是甜的,桂圆、红枣、莲子,另一道是普通的茶叶,时值夏末秋初,正是绿茶和香片。

桌面上此时摆好匙、箸、食碟、叉子和怀抱碟。怀抱碟有单双之分。水果碟在桌外四个角上,因为台面有四盆鲜花,所以要摆在靠鲜花的里边,里面再交叉摆蜜饯和干果,中心摆上冷荤碟。

冷荤摆齐后,主人王恩甫过来斟酒。头一次敬的酒是绍兴黄酒,酒斟完后,放在桌迎面的主宾席上,让主宾入座;王恩甫再次斟酒,放在桌右侧陪客席上,请陪客入座。

北京的筵席排场,很是仿古,每桌只坐三人,三人回敬主人后,就可以入座,分敬干果和蜜饯,要放在怀抱碟里,绝不能放在食碟中。

王恩甫再敬酒时,开始上热炒,随后上头菜燕菜,把干鲜蜜饯撤去,放在旁边的桌上。鲜花不撤,跟着就上二菜银耳,燕菜退在后边。第三菜上鱼翅,鱼翅吃完,准备双叉烧烤。事先把双叉烧烤另放在一桌面上,一切匙箸及怀抱碟等重新另换一套,还在上面覆上红绸幕。紧跟着就是筵席上的换席面,馆子里的小伙计把旧席面撤去,换上覆上红绸幕的新席面。小伙计将红绸面揭开,烤鸭、烤乳猪和烤全羊当众由厨师片片,盛盘上桌。王恩甫换白酒敬客,随上两种点心蒸饼和薄饼,另将生葱切花辘轳形放在大盘一侧,另一侧放小水萝卜切成蝴蝶形,有个名儿唤作“蝴蝶萝卜花辘轳葱”。小碟上还有糖蒜、甜面酱、酱油等小佐料,用来蘸烤肉片吃。吃烧烤菜,容易口干舌燥,所以旁边还上了一碗汤。

烧烤撤下后,又上两小件,一炒一烩。这时喝的酒仍用绍兴黄酒。接着再上第四菜大件汤菜,随跟两小件,一炸一熘。再次上第五菜大件鱼菜,并随一道甜点心酥合枣泥饼,再上两小件,一烧一烩。第六菜又是汤菜,随上四押桌饭,备上米饭、稀饭,并为吃稀饭备小菜四碟。最后再上一大甜菜核桃酪。

这一桌筵席非常摆谱,吃完需要两三个时辰,等刘凤春告辞走出广和居时,天已接近黄昏了。

刘凤春溜溜达达地往回走,忽觉酒意上涌,不想直接返回吉祥翠花坊,想四处走走,等酒劲儿过了再回去,所以转身就向西城走去。

刘凤春快走到西城阜成门大街以北的育幼胡同时,时间已近初更,这时他的酒劲儿才稍稍下去,心忖:是不是该回去了?恰在此时,一辆马车从他眼前疾驰而过。车帘被风带得稍稍一扬,刘凤春拿眼角一扫,认出来车中之人正是太极拳大师杨班侯。他再往四周一打量,才恍然大悟:端王府不就在这儿嘛!这杨班侯分明是到端王府传拳来了。

端王府是多罗郡王载漪的府邸,载漪的祖上是康熙皇帝十七子果亲王允礼,允礼在雍正、乾隆两朝很受恩宠,雍正元年封果郡王,得到的优厚待遇比当时称为“铁帽子王”的顺承郡王还要高。

载漪本是惇亲王奕誴的次子,自幼好武,在统领神机营时颇有才干,受到慈禧太后的赏识,慈禧太后便想把他栽培成掌握兵权的心腹。由于载漪之父奕誴仍健在,一个王府又不能同时封两个王爵,适值瑞亲王绵忻之子瑞敏郡王奕志死后无后代,慈禧太后便降旨让载漪过继给瑞敏郡王为子,晋封为瑞郡王。没想到军机大臣在承旨时把“瑞”字误写成“端”字,上谕既发,不好更正,只得将错就错,瑞郡王成了端郡王。

这端王性喜练武,同治五年就将太极拳的宗师杨露禅请到府中授拳,杨露禅死后,端王继续延请杨露禅次子杨班侯为师,专攻杨氏太极拳。

杨露禅是直隶广平府永年县人,本名杨福魁,字禄蝉,后传写为露禅。他年轻时以推车卖水为生,生有膂力,酷爱武术,初习红拳,练就一身硬功,往往能把卸水后的水车,双手用力举起来。

那一年,一个恶霸到永年县临街太和堂药铺寻衅滋事,仗势欺负掌柜是外地人,强行予以低价买珍贵药材,以致发生争执动武。恶霸来势凶狠,掌柜出来调解不成,动起手来,一抬手,恶霸就跌至街心。杨露禅一看惊奇不已,又年轻气盛,就向掌柜的请教,结果被掌柜击倒在地。杨露禅便探问掌柜所练是何种拳法,并表示愿意拜师求学。掌柜开始推托,对自己所习拳法讳莫如深,不愿讲,后来感于杨露禅求学的诚意,告诉他自己所习为绵拳,乃是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内家拳,又称太极拳。

杨露禅从来没听说“太极拳”名字,忙问:“请问掌柜,这太极拳是什么拳?”

掌柜捻须道:“太极拳据说是明代道士张三丰所创,但已不可考。我所练的太极拳,乃是陈家沟第九世传人陈王廷所传。”

杨露禅低低重复道:“陈王廷。”

掌柜点了点头,说道:“《陈氏家谱》说王廷又名奏廷,‘明末武庠生,清初文庠生。在山东称名手……陈氏拳手刀枪创始人也’。陈王廷天资聪慧,自幼勤奋好学,白天练武,晚上习文。他不仅深得家传武艺,而且熟读诸子百家,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陈王廷因生得面红庄重,蓄有美髯,又骑一匹枣红马,惯使春秋大刀,江湖上人送绰号‘二关公’。年轻时曾到山东一带走镖,当地匪寇无不闻风丧胆。明朝末年,陈王廷以武秀才的身份参加乡试考武举。校场上,他张弓满月,一马三箭,三马九箭,射了个‘凤夺巢’。所谓‘凤夺巢’,就是第一箭射中靶心后,第二箭从靶心挤出第一箭,第三箭又挤出第二箭,像鸟儿夺巢一样。陈王廷的高超武艺博得了满堂喝彩,但负责擂鼓报靶的鼓吏因受人贿赂,只擂了三通鼓,表示九箭只中了三箭,主考官凭鼓声记分,即以三箭论之。陈王廷气愤不过,驰马擎剑,劈死鼓吏,逃出了校场。”

杨露禅叹道:“生逢乱世,盖世英雄也无能为力啊!掌柜的,这后来呢?”

掌柜道:“你别着急呀,听我慢慢说。明亡后,陈王廷隐居家乡,国朝顺治年间,陈王廷曾入乡学考中了文秀才,但他时运不济,始终也没有弄上个一官半职,于是他就绝了走仕途的想法,匿伏在陈家沟,晚年造拳自娱,教授弟子儿孙。其《遗词》上半阕说:‘叹当年,披坚执锐,扫荡群寇,几次颠险。蒙恩赐,枉徒然。到如今,年老残喘,只落得《黄庭》一卷随身伴。闷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趁余闲,教下些弟子儿孙,成龙成虎任方便……’”

杨露禅问道:“这几句词我大致听得懂,可这《黄庭》是什么?”

掌柜解释道:“《黄庭》是道家‘嘘吸庐外,出入丹田’的导引、吐纳方法。陈王廷在创立太极拳时,从明朝戚继光将军的‘拳经卅二势’中吸取了二十九势,大胆创新,根据《河图》《洛书》的太极阴阳术说,与引导、吐纳以及医学的经络说相结合,融众家之长,创编出阴阳开合、虚实转换、刚柔相济、快慢相间的陈家拳。”

掌柜又继续说道:“陈王廷创编的拳术,不但把武术和气功、经络学说相结合,还创造了‘双人推手’的习练方法,解决了拳术因实践不足难以提高技击水平的问题。从《陈氏拳械谱》上可以知道,陈王廷传下的太极拳套路有太极拳五路、长拳一百零八式一路、炮捶一路。太极拳成了内家拳的一种流派。”

杨露禅听得目眩神迷,非常向往,当场就向掌柜跪下,要学这太极拳。

掌柜赶紧将杨露禅扶起,并对杨露禅说道:“我的功夫不足为你老师,河南陈家沟习太极拳的人很多,陈长兴先生的太极拳是海内泰斗,你如能成为他的徒弟,将来必有成就。”

杨露禅忙问道:“这陈长兴先生又是哪位高人?”

掌柜道:“陈长兴先生是陈氏太极拳十四世传人,是当今陈氏太极拳的佼佼者。他老人家生于乾隆三十五年,自幼随他父亲习武,太极拳、器械耍得出神入化。陈长兴先生成年后以押镖为业,常走镖山东,在武林中享有盛名。他在戏台前看戏,站立在数百上千的人中间,无论众人如何推、扛、拥、挤,他都纹丝不动,凡靠近他身体的人‘如水触礁,不抗自颓’。陈先生终日不忘练拳,头端腰直,身正不倚,行走时,必以意作圈,默思拳技,即使在握笔放杯时,手中也暗含‘问劲’,久而久之,不管是走路还是站立,一举一动,都立身中正。以他盘起拳来,动止有威仪,武林中称他为‘牌位先生’。陈先生还在陈王廷创编的一至五路太极拳的基础上,精练归纳,发展成陈氏太极拳一路、二路,人们称为太极拳老架。陈氏太极拳一路以柔为主,柔中有刚,动作舒展大方,绵柔连贯,沉着稳健,一动无有不动,一静百骸相随;二路以刚为主,刚中有柔,整个套路动作复杂,疾速、紧凑,还有蹿奔蹦跳、腾挪闪转的动作,具有快、刚、跃之特色。”

杨露禅听罢,更是兴奋,起身就要前往河南拜师求艺。

掌柜一把拉住他:“你别拜错了师,温县还有一支太极拳派。陈氏太极拳十五世传人陈清萍,师承族叔陈有本,在温县赵堡镇教拳,演练陈氏小架。后来他在陈氏小架的基础上再行修改,形成了小巧紧凑、逐步加圈、由简到繁、循序渐进提高拳艺的练习套路。他的弟子和兆元授徒后,拳法流传开来,被称为‘赵堡架’或‘和氏架’。”

杨露禅点头说知道了,谢了掌柜,回家收拾行装,千里迢迢地赶到河南,准备拜陈长兴为师。

杨露禅到了陈家沟一打听才知道,陈长兴本人的太极拳只传本族人,不传外姓。杨露禅无奈之下便装哑投身于陈长兴家中充当仆役,在陈长兴教拳时留心观看,然后到无人处偷偷练习。功夫不负有心人,时间长了,杨露禅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正值陈长兴六十大寿之际,陈长兴兴高采烈地表演一招“顺风扯旗”,杨露禅看得心花怒放,得意忘形下喊了声:“好!”结果被人发现他是装哑偷拳。陈长兴了解到事情经过之后,听他练拳发出的声响和走架的身形,知道他已经入了门。陈长兴又命他与众师兄弟比试,杨露禅战胜了所有的人。陈长兴惊叹杨露禅的天才,并见他如此志坚意诚,破例收其为徒,杨露禅经过七载勤学苦练,成了陈长兴最得意的门生。陈长兴于是集合陈氏的族人,道:“露禅师从我超过十年,他专心一志,勤学苦练的精神毅力,非你们所能及。我的功夫,本想传给你们而你们不能得,不给露禅而露禅已经得到了。从此后我要对他倾心传授太极拳的秘技。”但陈长兴犹恐杨露禅立志不坚,常以倨傲无理的态度对待他,考验他。但是杨露禅越久越恭敬。正是这种尊师重道的品格,才能尽得陈长兴的秘传。

如此又过了两年多,陈长兴对杨露禅说:“你可以回去了,你现在的太极拳,已经可以无敌于当世。”

杨露禅艺成回到直隶广平府,重操旧业,并以太和堂为基地,设立了太和拳场,药店伙计纷纷拜杨露禅为师学习太极拳。

这些弟子当中,就有药店房东武禹襄和他的外甥李亦畲,后来武禹襄创立了武氏太极拳,而李亦畲的弟子郝为真创立了郝氏太极拳。

道光年间,京城德胜镖局丢失了恭亲王托运的镖银,招聘武林高手索镖,慕名来永年县邀请杨露禅入局,杨露禅不负众望,一举击败众多对手,讨回镖银,名震京城。

当时有北京城著名武林高手邢昭悟见杨露禅骨瘦如柴,身不及五尺,面目忠厚,身穿布衣,观其拳式舒展缓慢,感觉并不是自己理想中杨露禅的威风形象,于是语含轻蔑地说:“久闻杨师父盛名,但不知这太极拳能打人吗?”

杨露禅淡淡道:“有三种人不能打,铜铸的、铁打的、木做的,此外无不可打。”

邢昭悟忍不住道:“我想请杨师父赐教一二!”

杨露禅微笑道:“可以。”

邢昭悟臂力惊人,双手可以举起五百斤上下的东西,乃是查拳高手,见杨露禅不丁不八地立于面前,于是双臂微弧,“斜插一杆旗”,脚下一个弹踢,双拳挂着呼呼的风声,直向杨露禅扑去。

查拳以十路查拳为本,包括三路滑拳、三路炮拳、四路洪拳、两路腿拳,其拳开合相间,长中有短,手脚齐发,下踢上打,手到步到,同起同落。每一拳路中都有多次弹踢、踹踢、侧踹、腾空箭弹的腿法,乃是典型“手似两扇门,全凭腿踢人”的拳术。

杨露禅见邢昭悟来势凶猛,却不慌不忙,双腿微松,右手在他眼前一引,让其拳势落空,左手在其肩头轻轻一拍,邢昭悟便如电击一般,直跌出三丈之外,在场人无不拍手称赞道:“真是神技呀!”

这一来,杨露禅在京城声威大震,有不少练家子来找他较量,杨露禅则能避则避,不愿与人结怨。可有些时候,有人直接找上家门的,杨露禅却也不惧,沉着应对。

杨露禅当时住在宣武门外琉璃厂西南园报房胡同里的铁老鹳庙。这庙中的正殿脊上有铁铸的老鹳,口衔铁雀,风一吹过,随风旋转,故此得名。

北京的夏天,三伏天的时节,像着了火一样,天气酷热,房间又狭小,好似蒸笼一般憋闷得让人难受。杨露禅便找了根小木棍,把窗四边的横亮窗支起来,通通凉风。身体便靠在铺盖上,手中拿着芭蕉叶的扇子轻轻扇动,斜躺着休息。

正在此时,忽听院子里有人高声喊道:“杨师父在家吗?”

当时的杨露禅在京城少与人交往,此时听声音又觉得很生疏,口音粗暴,且不是本地人,心下便起了警惕,随口答道:“哪位啊?请进来吧,我在家呢!”杨露禅一边答话,一边想站起身迎人,不料那人毫不客气,径直走进屋内,并且已到眼前了。

此人形体矮胖,黑脸膛,没等杨露禅起身让座,随口说了声:“领教!”用尽平生之力,一拳猛地朝杨露禅打来,正打在杨露禅胸窝处。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刹那间,杨露禅未动身,一吸气,腹部就缩了回去,拳与胸部就已离开了几寸的空隙,那人的一拳就打空了。这个劲力一过,那人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前栽去。杨露禅瞬时又把肚子一绷,腹部突地一鼓,就见那人身子直接从亮窗飞出,摔倒在院中的大槐树前。

还多亏他是练家子,这一下并未摔出大碍,但他也不好意思再同杨露禅说话,站起身就向门外走去。

身后只听杨露禅在屋中微笑道:“不送。”

当时,京北延庆县有位武术名家“草上飞”刘二爷,身怀绝技,轻功尤具特色,听闻杨露禅大名,意欲当面试探杨露禅的功夫到底如何。

这一天,刘二亲到杨府拜访,特意捉了一只麻雀,暗藏在袖筒之内。甫进杨府门,急切要求会见主人。

杨露禅谦逊好客,耳闻刘二是武林好汉,只恨无缘识荆,当下笑容满面地迎了出来,双方抱拳互道寒暄,礼仪一通之后,刘二笑道:“来时匆忙,准备不周,敬呈杨爷小小礼物,尚祈笑纳!”说着,上前亲热地拉过杨露禅,一手将麻雀悄悄地塞向杨露禅的手掌。杨露禅触及小麻雀,不禁一怔,立即明白对方来意,于是不慌不忙地举掌,托着麻雀,以欣赏的目光称赞雀儿玲珑可爱,并向刘二表示谢意。

小麻雀本来活蹦乱跳,可是在杨露禅掌上就像腿有毛病似的,尽管一个劲儿地扑棱着翅膀,却如被磁铁吸住,叽喳乱叫,欲飞不得。

杨露禅这一手精妙入微的掌心动作,极其迅速神奇,一般人根本觉察不到。刘二乃是内行人,自能明白个中玄奥,不禁由衷赞叹,当即抱拳作揖,深表佩服!杨露禅一笑,将手掌一挺,向麻雀轻唤一声:“去吧!”这小雀儿立刻便如冲破牢笼,展翅翱翔,重获自由。

刘二看在眼里,明在心中,顿觉自己初次登门试艺被杨露禅看穿了,实在不好意思。如何收场,一时有些窘促。正踌躇间,猛然发现院子里有一只斗大的竹箩筐,圆口尖底,是大户人家淘米用的。刘二一见此物,如获至宝,立刻拿定了自下台阶的主意,便对杨露禅拱手道:“杨爷武功精湛,百闻不如一见,刘某甚为钦佩!自古有言,投桃报李,永以为好。刘某也一献末技,以博杨爷一粲。”说着话,刘二径自走近箩筐,双脚一蹬,宛若蜻蜓点水,轻身飘上箩筐边翩翩而立,宛若“凌波微步”般沿着筐边兜了两圈,脚下的尖底箩筐,竟是四平八稳。

杨露禅乍见刘二意态潇洒,顾盼生姿,确知对方身手不凡,钦敬之余,不禁竖起大拇指高声喝彩。刘二获此称赞,顿消芥蒂,欣然朝下一跳,抱拳向杨露禅连称“献丑”不迭。识英雄者重英雄,二人同时哈哈大笑,相与进屋畅叙,共同切磋武艺,从此成为莫逆之交的拳友。

杨露禅由此声名大噪,人称“神拳杨无敌”,倾动京城,享誉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