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深宫失密诏 京师现疑影
肃亲王府的致远堂里,尹福已经急坏了。
清晨早饭刚过,紫禁城里的二总管崔玉桂就来传旨:光绪皇帝有重要的事情急于召见他。尹福听到旨意时,当时就心里一动,预感到事情绝对轻不了。
尹福一进午门,急急忙忙便直奔乾清门,从左右都是汉白玉栏杆的甬道上奔过去,一抬头就看见了乾清宫。
乾清宫内,面南背北摆着一张二十多尺见方,高出地面二尺的檀木御台,上面放着蒙有明黄缎的御案。御案后面是一个宽大、铺着黄垫子的九龙宝座。宝座后面插着两把御扇,宝座两旁的香筒烧着檀香。围着御案,站立着一排铜鹤,伸着长长的脖子,嘴里衔着粗大的红烛,殿顶悬着色彩缤纷的宫灯,天色虽已大亮,但大殿里仍是灯火辉煌,一幅写着“正大光明”的匾额高悬在殿顶上。
匾额下的光绪皇帝,身上穿着一件胸前绣着团龙的箭衣,正在殿内来回地踱步,脸上满是愁容。
外面一叫起,光绪马上问:“是尹教头到了吗?快进!”
尹福进来跪在一边,按照召见的礼节,摘帽,磕头,向光绪请安。
光绪皇帝的容貌颇为秀丽,迥异于清朝的历代帝王,虽然一身皇帝装束,但典型的瓜子脸,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未出闺门的女孩子,一副眉清目秀、善良随和的样子。由于长处深宫,光绪的肤色白皙,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多年的抑郁生活,让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憔悴的愁色,双眉紧皱间,竟仿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
光绪挥手让尹福站起,然后对尹福轻轻道:“尹教头,昨晚上朕写的那封密诏,被盗了!”话甫入耳,尹福也不由得一惊,这还得了!
原来自维新变法以来,颐和园的慈禧太后看在眼中,也同时动着手。四月二十三日,光绪下诏明定国是的第四天,帝师翁同龢就被荣禄排挤,“革职永不叙用,驱逐回籍,交地方官严加管束”。慈禧擢升心腹大臣荣禄为文渊阁大学士,实授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摆明了阵势要看光绪有多大本领。义无反顾的光绪还是没有退缩,继续不遗余力地推行变法维新。可是不论怎样夜以继日,危机还是一步步逼近了。光绪终于觉出不对劲儿,秘密消息传来,大概就在九月初,皇上陪太后到天津阅兵的时候,废立皇帝,解决“维新党”的行动就要开始。光绪终于被逼到了墙角,他开始注意培植自己的势力。昨日光绪下了上谕,嘉许新建陆军的首领袁世凯“办事勤奋,校练认真”,开缺以兵部侍郎候补,骤然使袁世凯一跃而在一二品大员之列,并得到了专折奏事的特权。
感激涕零的袁世凯给康有为写了封信,表示愿意为维新事业效忠,于是,康有为、梁启超和谭嗣同等人决定联络军队勤王护驾。康有为在给光绪上的条陈中就说明了此事,光绪当晚就写了一封密诏,词意隐晦,暗示康有为寻找能够诛杀荣禄,带兵进京勤王的将领。光绪写完这封密诏,怕被人发现,便将密诏封在珍妃的一方松花江石的琴式砚中。
这方砚状如古琴,石质细腻,造型小巧精致,砚面内凹,砚池和砚堂相通,池上雕有螭纹,雕工精细,纹饰古朴。砚背面有四小足,上方刻有题诗“汝端祖明,我研既平。天一资生,汝司其贞。源泉盈盈,雨施云行。人文郁极,猗欤化成。”正中刻有楷书“寿古而质润,色绿而声清,起墨益毫,故其宝也”,其下篆书“康熙御铭”印款。
松花江石质地坚滑,其地又为清廷发祥之地,故松花石砚向为清皇室所珍视,松花石砚乃成为皇室的御用砚。这方琴砚砚池的螭纹乃是一个机关,轻轻一点,这方砚便可拆为两片,中间有一条空隙恰可放进这封密诏。
光绪封好密诏后,本待今日找个理由将这件文玩之物赏赐给康有为,让他取出后,携密诏去见愿意进京勤王之人,却没有料到这方琴砚当晚就在景仁宫的珍妃处失窃了……
尹福同情“维新党”,他是光绪皇帝的心腹,所以这些事情尹福是知道的,也自然晓得这封密诏的重要性。
光绪抚着额头,哀声连连:“朕就怕这封密诏落到太后手中,若是让太后知道的话,朕与太后只能翻脸,朕……朕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尹福双眉一挑,道:“皇上,请许微臣到景仁宫一查!”
光绪挥了挥手,传下圣旨,尹福于是径奔景仁宫。
此时正当旭日初升,尹福持有光绪的手谕,进苍震门,穿过宫门前的汉白玉石屏,迈步走进了“西六宫”之一的景仁宫。景仁宫内寂静无声,芭蕉婆娑,碧梧森森,金风送爽,暖日生烟,好一派清幽静美的景象。两边的穿山游廊,挂着各色珍禽鸟笼。
珍妃姓他他拉氏,是光绪最珍爱的妃子。她不但容貌秀丽,心地聪慧,而且由于父亲早年做过广州将军,她在南方最大的现代城市广州度过童年,对世界形势和各省民情都有所了解,思想比较开明,与光绪言语投机,是光绪的红颜知己。守宫太监进去通报,尹福方才获准谒见,进入了昨晚光绪留宿的西暖阁。
珍妃的心腹太监王商引着尹福进了西暖阁里的套间,抬手往珍妃的妆奁上一指,道:“尹老师,东西原来就在那儿,珍主儿特地把砚台放到了妆奁里,还上了把锁呢!”
尹福心里一跳,转眼往妆奁上望去,妆奁上摆了漆木雕的小箱,上面果然挂了一把小小的铜锁,一时间难以看出什么。
只听王商道:“看不出什么,是不?”王商伸手拿起铜锁,然后掀开了箱子,箱子里分成两个方格子,方格里用红绫垫底,但其中一个格子里是空的。
王商道:“这只箱子里放着松花琴砚和一对翡翠盘丝镯,论价值翡翠盘丝镯要比松花琴砚贵重得多,可偏偏就松花琴砚丢了。您瞅瞅,这箱子外头的铜锁却锁得好好的。”
尹福目光一凝,问道:“王总管,箱子外头这把铜锁没有被动过?”
王商点头道:“没被动过。”
尹福早在进来时就看过了,景仁宫守卫森严,因为是后妃的寝宫,闲杂人等根本就不能随意靠近。
尹福目光在屋中从上到下、从左而右,然后又由右而左、从下往上扫了一遍。突然,尹福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大梁上!尹福双足一用力,腾身跃起上了大梁。
藻井下面的大梁上积了一层灰尘,只有一个地方没有灰尘,如一根指头般宽窄,也就是说满布灰尘的大梁上,有一处绳子的痕印。尹福往下看了看,绳子痕印的正下方,就是那松花琴砚被窃的妆奁所在处。
尹福仰脸再往上看了看,取下了藻井。藻井上面是一层铁皮,铁皮上头才是瓦,也就是说整个屋顶的内部是铁皮的。就在他的正头顶,有一个很轻微的圆形的痕印,若非现在他是在大梁上,根本看不出来。那个圆形痕印不大,只有常人的头一般大小,他伸手碰了碰,整个的一块圆铁皮全动,可就是掉不下来。
尹福前后左右看了看,算准了那块能活动的圆形铁皮的位置,然后他跳下大梁出了西暖阁。
尹福又腾身上了景仁宫的屋顶,看了看之后,转身走到那块圆形铁皮所在的地方,蹲下去用手一摸,三四块瓦是活动的。他轻轻掀去了那三四块瓦,那块圆形的铁皮呈现在眼前,两条布条儿呈“十”字形交叉粘在圆形铁皮上,四头粘在旁边的铁皮上,所以它能活动却掉不下去。
现在尹福明白飞贼是打哪儿进入景仁宫的了。
这名飞贼一定是个轻功了得又会缩骨功的人,要不然只常人脑袋大一个洞,他绝对进不了库房。江湖上会缩骨功的人不多,京城练家子里会缩骨功的几乎没有,天桥卖艺练的缩骨功根本到不了这个境界。
突然之间,尹福发现瓦片上散落着两粒长得像茴香粒的东西。尹福很诧异地捡起来,却立即可以肯定自己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将它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种很浓烈的味道顿时扑鼻而来。
尹福轻轻地盖上了那几块瓦,站起来走向前头。到了前头往下看,景仁宫前有侍卫的明岗,这要求飞贼的行动要非常快,不能超过一转眼的工夫。
尹福从大殿上跳了下去,找来了一名侍卫问:“昨儿晚上在这儿站岗的都是哪些人?”侍卫恭恭敬敬、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尹福当即把那些人叫来。片刻工夫,一二十人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他跟前。
他一一问过,大伙儿只有一句话,昨儿晚上什么动静都没有,只约莫三更刚过的时候,闻见了不知道哪儿飘来的一阵阵奇怪的味道,像是烤肉。
尹福“哦”了一声,脑中灵光一闪,将那两粒怪东西拿在手中,问道:“是不是这种味儿?”
侍卫们嗅了嗅,忙不迭地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个味儿!尹老师,这是什么东西?”
尹福冷笑一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心想:如果我知道就好了。
尹福找来找去,却再也没有什么发现,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从景仁宫出来,尹福不禁双眉紧皱,西暖阁中留下的蛛丝马迹都明显表示,这件事乃武林高手所为,否则手脚不会如此干净。
光绪收到回报,不由得勃然大怒,痛斥飞贼,下令尹福限期内一定要将琴砚追回。
从宫里出来,尹福决定到城里转转,看看近些天有没有陌生的武林中人来到京城。尹福先回肃王府,带了随身的器械判官笔,向门房略做交代,独自出门而去。
尹福在北京城内转了一圈,拜访了几位京城的武林同道,却一无所获。溜溜达达,走了不远,就看到宣武门城楼了。时近中午,一缕烤肉的香气萦绕鼻端,颇为引人。尹福游目四顾,在宣武门大街靠近绒线胡同路东,一家店面搭着两间灰棚,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店门口挂着个牌子“烤肉宛记”。
此时正值夏末秋初,京城老话儿有“九月九,吃烤肉”的讲究。北京城的烤肉,只有“南宛北季”两大字号。“南宛”指的是这宣武门街上的“烤肉宛”,“北季”是指什刹海银锭桥的“烤肉季”。两家虽都以烤为业,但各有擅长:烤肉宛烤牛肉一绝,而烤肉季烤羊肉独占鳌头。尹福心中一动,心想:侍卫们不是说那股奇怪的味道像烤肉吗?我不如到这里找宛师傅打听打听。
尹福想到这里,迈步走进了“烤肉宛记”店里。店里正支着两个铁炙子,因为吃的人多,所以是大尺码,直径约有三尺。炙子架在一个带铁圈的火盆上。下面是大圆桌,吃烤肉的人无座位,全都脚踩长凳,所有的作料、肉、碗、饼、酒,全部放在圆桌边上。二十来个食客手里拿着长约二尺、粗如藤条的六棱木筷烤着肉,正吃得热火朝天。尹福是常客,进门先打招呼。掌柜宛老五自己正一边切肉,一边算账,一见尹福进来,连忙把手中尖头钢刀一扔,赶紧过来:“呦,尹爷,您来了。今儿怎么这么得空?里边请。”
尹福笑道:“真是服了你宛巴了,边切肉,边算账,愣是算不错,你这可算一绝了。”
宛老五是回族人,京城人都仿效回族的习惯称呼,尊称他“宛巴”,其实就是宛师傅的意思。宛老五每日里手切牛肉百斤上下,一斤肉准出一百五十片,每片肉都是剔净筋膜,呈柳叶状,售卖全用现钱。无论多少客人,全是自己一边切肉,一边算账,五官并用,却连一条黄瓜钱也不曾算错。
宛老五憨憨一笑,道:“我祖上从康熙二十五年由京东大厂来宣武门安儿胡同西口推车卖牛头肉、发面饼,到后来添了炭火和炙子开卖烤牛肉。二百年来形成这么点产业,都是靠大家伙儿多照顾。”
尹福赞道:“客人照顾是一方面,主要还不是你这里的烤肉味道独一份儿吗?这里的烤肉,味儿醇香,不腥不膻,口感鲜嫩那是赛过豆腐。”
宛老五笑得粗眉直颤,道:“尹爷夸奖了。今儿新宰的西口产四岁半阉过的公牛,上脑、元宝肉、里脊都有,您来多少?”
尹福道:“先给我来一碗吧。”
宛老五应声:“好咧!”手法飞快,不一会儿便把牛肉片好给尹福端了出来。“烤肉宛记”的牛肉以碗论价,每碗十两,作料以酱油为大宗,少加醋、姜末、料酒、卤虾油,外加葱丝、香菜叶,混为一碗。另外还有一碗白水,一个小碟盛着糖蒜、黄瓜。
尹福挤在圆桌旁,见铁炙子下架着松柴,烧得正旺。那炙子已用了上百年,油光锃亮,铁条中规中矩,缝儿不大不小,因为大则漏油,小则明火不透。尹福先将肉在白水中涮一下,再浸上作料,然后放在炙子上烤熟,就着糖蒜和黄瓜吃起来。
尹福一碗牛肉吃完,又添了半碗,吃了两个烧饼,感觉舒适。心想,在这里不分身份,围炉同烤,别有一番风味,难怪有人写道:“围炉聚饮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中。不似此间风满屋,热炭不嫌樱火毒。”果真道出了在这里吃烤肉的情景和情趣。
尹福会过了账。宛老五道:“尹爷好食量,普通人吃一碗,您每次都要多添半碗,还是你们这些练武术的好胃口。”
尹福忍俊不禁道:“宛巴,听你这话,我这不成了酒囊饭袋了?”
尹福话锋一转,将那两粒状若茴香的东西取了出来,道:“宛巴,你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这东西也是烤肉用的吗?”
宛老五接过来看了看,又闻了闻,想了想道:“这是烤肉用的,也不是烤肉用的。”
尹福一愣,奇道:“这叫什么话?”
宛老五歉然笑道:“这怪我没说清楚,这东西不是咱们京城烤肉用的调料,咱们这儿的肉都是用调料浸过,再用炙子烤,用不上这种东西。”
尹福急问:“那么哪儿的烤肉用这种东西?”
宛老五解释道:“这种东西叫‘孜然’,产自西域新疆和甘肃河西走廊这一带,这个名字是维吾尔族语,咱们古书上叫‘安息茴香’和‘枯茗’,在《唐本草》和《普济方》上都有记载,主要用作治疗胃寒、腹痛的药物。这种‘孜然’味道浓烈,能祛除腥膻和油腻,西北地方的人们在烧烤牛、羊肉时经常用到它。我本族的亲戚有从那里带回来过,不过这种东西只有像西北那样明火烤肉才用得着,京城还是少见。”
尹福不禁锁紧了眉头,心想:甘肃?新疆?西北地方的武林高手会是谁呢?尹福心中突然冒出一个人:不会是他吧……
尹福告辞离开了“烤肉宛记”,心里揣着疑惑,信步出了宣武门,走大路从菜市口经骡马市到虎坊桥,从梁家园斜穿过去,就到了琉璃厂。琉璃厂以厂桥海王村为中心,往东是东琉璃厂,接一尺大街、杨梅竹斜街;往西是西琉璃厂,接南北柳巷。过去东西两头都有铁门,俗名厂东门、厂西门。这里原本是元、明、清三个朝代为修建北京宫殿而烧制琉璃瓦件的地方,后逐渐成为小街市,并有了旧货摊,继而发展成古玩街。
尹福正行过一处旧书地摊,双目无意注视到一本线装旧书《渊海子评》,忽听背后有人喝道:“六壬量口诀,占过去未来,推吉凶休咎,有人看相算命吗?”
说话之人声音极低,但阴冷至极,虽在尹福背后,听去宛在耳边,字字全是低沉有力。伴随着声音,还有那么一股淡淡的孜然味儿。尹福现在对这个味儿敏感透了,心中一惊,暗忖道:来了,难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尹福因怕打草惊蛇,仍诈作未闻,并未立即转身。稍停之下,尹福又听到一声阴笑,声音更低,而在尹福,则不啻是凭空来了个霹雳。
尹福装作毫不在意,慢慢地拧转身躯,果见七八步之外,盘膝坐着一位中年书生,身着一件黑色长衫,面前卦摊上正当中摆着九个卦子儿。子儿上是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九个字,那九个字是以戊为头,按坎一、坤二、震三、巽四、中五、乾六、兑七、艮八、离九的八卦九宫摆成,所遵守的正是张良所定的阴阳十八局。身旁有一布招,上边写着两行小字“未卜先知,相天下士”,中间四个大字是“西北野人”。
“西北野人”四字甫经入目,尹福心中猛然一震,此时已无暇多想,再一细看,拿布招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唇上留着一抹文雅的小胡子,目光阴冷地看着尹福。
见尹福转身,二人四目相对,中年书生徐徐道:“算命吗?”
尹福朗笑一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古人已经为人间之命算尽,其余还有何可算?”中年书生向尹福脸上看了一眼,毫无表情地道:“不算命,就看看相吧?”
尹福又哂然道:“相随心转,只要自身正大心在光明,上不愧天地下不愧父母,又有什么可相?”边说边含笑而去。
行出老远,尹福心中大震,隐约猜到此人的身份,正在暗忖此人二十年未见,面容似乎并未苍老多少,当初自己年方弱冠,随侍在师尊身边,却不知此人是否还记得自己?尹福突然又听到一声阴笑道:“阎王要你三更死,绝对不会到五更……”声音低沉,阴冷如前,仍然如在耳边。
尹福猛然回头,见那中年书生端坐原处未动,双目如电,却始终未离开尹福背影。
尹福又转头前行,在琉璃厂兜了半个时辰,再绕回原处,却发现那里已不见中年书生的踪影了。
眼见太阳西沉,尹福回到肃王府,一切收拾停当,在致远堂中盘腿休息,独自想着心事。尹福此刻真的有些头痛,闯荡江湖几十年,他头一回觉得这么头痛。
自从八卦掌始祖董海川逝世后,董海川的大弟子尹福便成为八卦掌的掌门人,同时也接任了肃王府的护卫总管。
尹福是直隶冀县漳淮村人,表字德安,号寿鹏。他因为身材瘦削,面目清秀,所以人们都称他作“瘦尹”,又因为他双手掌上功夫特强,又称他的绰号为“铁镯子”。
尹福幼年时就来到北京,住在朝阳门外吉市头条,以卖油条、烧饼为生。炸油条的师傅安长华是回族人,也是位有名的拳师,尤其擅长弹腿。他见尹福诚实聪慧,于是就将弹腿传授于他。尹福勤学苦练,不久扬名,也成了一位有名的拳师,以教拳为业。不久,清军善扑营聘请他为武术教头,他徒弟也有了五百余人。尹福听说肃王府有一个太监叫董海川,精于一种八卦掌,年少气盛的他,就到肃王府拜见董海川。
尹福来到屋外,施展自己所能,蹿蹦跳跃,闪展腾挪,练完后气不涌出,面不改色。
董海川看尹福练罢了一趟弹腿,点头道:“练得不错,可惜护不住头脸。”
尹福一听,心中自然很是不服,暗中思忖:我这弹腿屈伸弹出,腿似弹丸一般,动作迅猛异常,在京城少有敌手,怎么会连头脸都护不住呢?
尹福不信,怀疑地说:“不大可能吧?”
董海川却微微一笑,道:“尹师傅若是不服气,咱们可以试试。”
尹福心想,这个老公不是拿我逗闷子吧?也不答话,使尽全力,出腿若闪电惊雷一般,直奔董海川的面门袭去。
弹腿招式简捷,发腿取弹射之势,故此得名。旧传的歌诀中讲:“昆仑大仙世界传,名曰弹腿奥无边。头路冲扫似扁担,二路十字奔脚尖。三路劈砸夜行犁,四路撑扎左右盘。五路招架等来意,六路盘式是单展。七路双展十字腿,八路碰锁跺转环。九路分中掏心腿,十路叉花如箭弹。”可见其厉害。练好了弹腿,步式稳固,落步似九鼎大吕一般,乃是北方拳术中的重要基础。
尹福脚下是高弹、侧踹、腾空箭弹步步进逼,手法上是十字手、双分掌、顶肘连绵不断,可是董海川只是用两只手向外一托,尹福始终就不能近身,却听董海川笑道:“尹师傅,小心你的门牙。”
尹福心中不免有些恼火,回道:“武林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打牙的呢!”
话音未落,董海川已经欺至眼前,使了一招八卦掌的“麒麟吐书”,尹福只觉双眼一花,还未应招,已被董海川以二指一点,将门牙给杵下。
尹福此时又羞又愧,跪于地上,叩头拜师。从此,尹福便跟随董海川学八卦掌。
董海川对尹福道:“你以前所学,曾下过很大的苦功,扔掉不免可惜,我给你改改,你将蹿的蹦的都改为走的就可以了。”
由此亦可见董海川“一代宗师”之称绝非过誉之词。所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董海川并非将弟子简单地复制出一个自己的版本来,而是针对弟子的特色来发挥其特长,所以尹福的八卦掌是以罗汉拳、弹腿为基础改编而成,自成一家。尹福的掌法近于急行,也叫“急行步”,特点是步距小,转圈弧度小,动作小,步法快。行转如旋风,站如板上钉,行步走转以上盘架为主,中盘架为辅。其掌心微凹,四指并拢,称为“牛舌掌”,与其他人所练的八卦掌的“龙形掌”不同,人称“尹氏八卦掌”。
八卦掌乃是以掌代拳,行步走转的拳术,动作和缓,不尚蹿跳,所有动作都是走步运身,以腰身运掌,“集成拳术,复按易理,定八卦,合五行”。
八卦掌步法所走圆圈恰为八卦的八个方位,又以八个基本掌法比附八卦:乾卦为狮子掌,取象为狮;坤卦为反身掌,取象为麟;坎卦为顺势掌,取象为蛇;离卦为卧掌,取象为鹞;震卦为单换掌,取象为龙;艮卦为背身掌,取象为熊;巽卦为风轮掌,取象为凤;兑卦为抱掌,取象为猴。同时又以变化出来的六十四掌比附六十四卦,脚下走的“九宫”路线正与洛书的次序相符。
八卦掌步若蹚泥,一意五劲,以动为本,以变为法,极尽变幻之能,实当得上曹子建《洛神赋》中“凌波微步”四字,是以又有“龙形八卦掌”之称。
董海川过世后,尹福接替董海川任肃王府的护卫总管,以后紫禁城里的太监也跟尹福学拳,后经二总管崔玉桂的介绍,尹福又供职于宫廷,任紫禁城的武术教头,宫女、太监都称他为尹老师。光绪皇帝为扫除身上的文弱之气,也拜尹福为师学练八卦掌。尹福是未阉之人,不能住在宫里,平时便住在肃王府的致远堂,只在每隔一天的下午到宫中授拳。
从远处传来几下梆声,惊醒了沉思中的尹福。
尹福知道值夜更夫已在报更了,他微闭着双目,静静打坐,心底异常空明。忽然微闻房脊之上一声轻响,轻微得像狸猫落地,若是武功稍弱之人,即便专心留意,亦无法听出。
尹福一跃而起,悄悄立于窗户旁边,就预先留好的窗孔向外张望。只见白天那中年书生卓立于对面房脊之上,双目阴沉,注视着尹福的卧室,突见他左手手指一弹,一粒黄豆大小的小石子,咚的一声,射在尹福住室的窗户上。他阴笑一声:“乐天知命的尹教头,出来谈谈如何?”
尹福单手一扶窗格,正准备纵出。突闻嗡然一响,由斜方射来一枚弹丸,直奔中年书生面前,中年书生急忙俯首,左手一抄,将弹丸接住,另一枚弹丸紧擦左眉梢疾掠而过。
中年书生双目怒睁,向黑影中沉喝道:“什么人?”
下句之言尚未及出口,又闻嗡嗡两响,两粒弹丸已射向中年书生左右肩窝。
中年书生急撤左步,射向左边的弹丸划空而过。射向右边的一粒,中年书生将手一扬,一声爆响,将弹丸抓在手中,却仿佛并没有对他造成伤害,只将他带出三步,身子晃了两晃。这时中年书生似已怒极,沉喝一声,单掌护胸,身躯一俯,向弹丸来处黑影之中疾然扑去。
尹福一推窗格,纵上房脊,只见四周沉寂如恒,空荡荡静悄悄,哪有半点儿动静!尹福忙高声道:“哪位朋友适才援手,尹寿鹏在此多谢了!”却听空中一阵朗笑:“这老匹夫已经在京城干了几件坏事,我给他找点儿麻烦,尹爷不必客套。老匹夫的手掌上另有功夫,尹爷以后碰见了一定要小心。”一音袅袅,眼见去得远了。
尹福纵身跃下房檐,从地上捡起射落的弹丸,发现这并不是江湖上寻常以砖面儿、细铁砂所制的弹丸,而是少见的“铁弹丸”。这种弹丸,既是暗器,也是药丸。其方出自北宋徽宗大观年间的《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采乳香、没药、川乌头等药材,磨末相和,团成弹子大。干燥后其硬如铁,随身携带,既可做暗器伤人,御敌制胜,又可入臼捣碎,内服疗伤止痛。这种铁弹丸乃是某些门派的秘传,可说是护身至宝。
尹福满怀讶异,收起弹丸,反身回到屋中,坐在炕上心中暗想:“这中年书生恐怕就是当初师尊教训过的那个‘插翅金蝎’了,师尊去世后,今日前来寻我报仇。可那发射铁弹丸的人又是谁呢?京城武林中谁人武功如此高强,四粒弹丸致使那中年书生两次吃瘪,却连对方人影儿都未见到。”
正在尹福苦思无计之时,忽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响,紧跟着门帘一挑,走进一个人来。来人身材颀长,面庞宽阔,一脸的精气神,身穿茧绸的上衣、青色灯笼裤,光头没戴帽子,露着黢青的头皮。
尹福不由得惊喜道:“马贵,原来是你,我正要找你。”
马贵哑然失笑道:“一瞅您满脸不高兴,这事儿绝对轻不了。”说着话,将一幅轴画打开来:“您瞅瞅,我最近螃蟹画得怎么样?”
尹福定睛往画上一看,只见上面画有七八只欢蹦乱跳的螃蟹,配上几朵菊花,整个画面气势充盈,栩栩如生。
马贵是尹福的弟子,表字世卿,直隶涞水人,祖居北京。马贵生于咸丰七年,家里是开木料厂的,京城人称“木马”。马贵十八岁时拜尹福为师,还曾得到过董海川的亲手指点,在八卦门的第三代弟子中乃是数一数二的人物。
马贵走转掌式子低矮而发劲火爆,精通点穴,好技击,尤以直臂腕打见长,曾以一招切腕将澜公府一护卫臂骨打折,名震京师。如今他跟随尹福也在肃王府当护卫。马贵除了八卦掌练得出色,还嗜好画螃蟹,他的螃蟹画也名噪京城。北京城里练武术的人喊得口顺,又称他为“螃蟹马”。
尹福坐在炕上,将白天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了马贵。马贵听了也是一惊,低眉沉思了一会儿,道:“师父,据我看来,暗算你的人很可能就是盗窃这松花琴砚之人,咱们不可不防,还有,咱们要小心飞贼身后的背景。”
尹福一皱眉,道:“背景?”
马贵点了点头,道:“松花琴砚不能无缘无故地失踪,背后定有人主使。依我看来,盗砚之人的身后背景大致有三类。”
尹福一震,愕然道:“哦?哪三类背景?”
马贵沉声道:“第一类背景就是‘后党’中人,这些人时刻监视皇上,皇上若有异动,绝瞒不了他们。至于暗算您,可能因为您效命皇上,支持‘维新党’,犯了‘后党’人的忌讳。”
尹福不置可否,问道:“第二类呢?”
马贵继续道:“第二类背景是最好的情况,就是说没任何背景。飞贼根本就不知琴砚之中嵌有密诏,只是冲着那块松花琴砚而去。这种人极有可能是绿林中的飞盗,夜入紫禁城,无意中发现皇上与珍妃甚是珍视这方琴砚,于是以为是一块无价之宝,因此下手窃盗。如果如此,那么失去的无非是一方琴砚而已,绝对出不了什么大娄子。刚才暗算您,也是因为知道您奉旨缉盗,想给您个苦头吃,让您放弃追捕。”
尹福摇头道:“这种可能性不大,今天我才领的圣旨,飞贼怎会立刻知道,他不会消息如此灵通!再者说,我已给京城的武林朋友打过招呼,如果是普通飞贼,知道是我奉旨缉盗的话,不会不给我面子。你再说说第三类背景。”
马贵深以为然,缓缓道:“第三种人最是不妙,那就是仇家!”
尹福这次微微点了点头,道:“你说是仇家?又何以见得呢?”
马贵“嘿”了一声道:“董海川师爷在世时,扶危济困,广传技艺,让八卦掌名震大江南北。太极拳宗师杨露禅号称‘杨无敌’,与师爷打了三天,也不过平分秋色,天下尽皆叹服。三皇炮捶大师宋迈伦与师爷也是以好友相称。人称‘半步崩拳打遍天下’的形意拳大师郭云深,从直隶深县一路打到北京城,未逢敌手,欲与师爷一决高下,师爷不愿折了郭大师的美誉,只在暗中施技将其折服,让郭大师叹服而去,保全了郭大师的一世英名,成了一段武林佳话……”
尹福剑眉微挑,目光炯然,道:“你接着说。”
马贵接着道:“师爷为人慷慨、豪迈,爱恨分明,行侠仗义,不知多少江湖宵小毁于他的双掌之下……”话犹未了,却见尹福的手一扬,窗外一个黑影一晃即倒。
马贵几步赶到门外,只见窗前躺着一个身着夜行衣靠的人,背上斜背着一口钢刀,胸前正中尹福刚才发的那支钢镖。
尹福也跟了出来,俯身将此人的蒙面巾扯下一看,道:“不是肃王府的人。”
马贵低声道:“这个人鬼鬼祟祟,偷听我们的谈话,看来是敌非友,说不定正和琴砚失盗有关。”
“这是今晚来的第二个人了,事出紧急,我生怕留不下他,下手就没留活口。”尹福一手抓起尸首,转头对马贵道,“你在屋里头等我。”说罢向后面走去。
不一会儿,尹福回来,一脸冷色。
马贵接着分析道:“师爷仗义执言,难免会得罪一些奸邪小人。师爷在世时,功夫已至神化之境,宛若泰山压顶,无人敢动,而今师爷已然不在,剩下的弟子中,师父既是掌门人的身份,又是职位最高的‘官人’,所以特地来架您的‘梁子’。您是紫禁城护卫的武术教头,可是就偏有人入宫盗珍妃的松花琴砚,这分明就是让您难堪,给八卦门抹黑。皇上限期让您追回琴砚,如若追不回,就算皇上不怪罪,您在紫禁城也混不下去,自有人看您的笑话!”
尹福听着马贵的话,心中不住地盘算。马贵的这些想法,他不是没想过,并且他还比马贵更料深了一层:刚才那人极有可能是多时不见的八卦掌的仇人,他难道就不会为“后党”所用吗?荣禄最近广招武林豪杰不会是全无原因。
尹福站起身来,对马贵道:“走。”
马贵问:“去哪儿?”
尹福道:“找你几位师叔商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