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楔子
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这一年春夏之交的北京,正值海棠花盛的时节,也常有多风的日子。
北京西郊的海棠花一向颇有盛名,然而从居庸关外吹来的北风挟裹着漫天黄沙呼啸不止,把这好端端的春色葬送了。一夜大风,第二天一望,“失色神皆痴”!当年以奇才名满天下的龚定庵,曾有诗单道这京郊海棠落花:“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一支生花妙笔,绘声绘色,惊心动魄,却也凄凉而又无奈。所谓“落花如雨水如天”,此情此景,委实蔚为京城大观。
就在这么个日子里,西郊“海淀别业”里的气氛却显得略微有些急促,但急促的并非宅子里的奴仆婢女,也不是宅子里的主人袁世凯,而是今晨刚被请来的康有为。
康有为此时已被袁世凯一口一个“长素兄”指点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康有为号长素,与他熟悉的人都以这个号称呼他。
袁世凯郑重道:“长素兄,明早皇上召见长素兄,因为是头一次,所以长素兄天不亮就得在颐和园外候着。皇上召见的地点是在仁寿殿,到时候就有太监引着进宫门。一到殿前,太监就走了,这时候长素兄一定得注意那个门槛,足有两尺高,可千万别给绊着了。门上挂的大门帘非常厚重,有太监给掀起来就可以进了。可千万注意,门帘的起落非常快,进去的动作一定得跟上,否则官帽给打掉、打歪就算失仪。好在我已经为长素兄打点过了,他们会照顾……”
康有为没想到,或者根本就没想过觐见皇帝这么麻烦,因此倒是颇为感激袁世凯。皇上一下诏要召见他,袁世凯就料到他是初次见驾,需要补一点儿朝仪和规矩,马上就派人把他接到“海淀别业”的袁宅来提醒他。
袁世凯又道:“长素兄,我还有事要赶回法华寺,不能久陪,晚上也不一定能回来。我已经吩咐了这儿的总管照应一切,长素兄可随意使唤,今天送长素兄到颐和园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觐见皇上后,他们会送长素兄回北京城。”
康有为急忙拱手道:“多劳慰庭费心,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袁世凯笑道:“皇上既肯召见长素兄,那么重用之期自然不远,入主军机也是早晚的事,以后恐怕袁某还要长素兄多多照顾呢!”
康有为赶紧说:“慰庭言重了!”
袁世凯走后,康有为心想,这袁慰庭真是老吏,如此细心、周到,委实不易。三年前自己创办强学会,他还专门捐了钱,虽自己同他交情不深,但他却总能在关键时出现,为人仗义如此,看来可以托付大事。
颐和园的凌晨比起北京城里仿佛寒了些,大概因为此地湖多,或者还有那位无处不在的慈禧太后。
康有为赶到仁寿殿时,门外已站着不少太监,他被安排在第三名。等到康有为觐见时,天刚刚放亮,透出点儿鱼肚白,因此他刚进大殿,首先感到的就是一片漆黑。他稍稍闭眼,再定神看时,发现在御案两边的铜鹤嘴中尚衔着两支大红蜡烛未熄,御案前左右各站立一人,左面的人他识得,正是对他有知遇之恩、引介之功、推荐之力的帝师翁同龢,而右面的人约有四十余岁,面庞清癯,身材瘦削,风度儒雅,双目之中神光湛然,如匣剑帷灯一般令人不敢直视。康有为不及多想,急忙几步走到御案下的拜垫前跪了下去,脱掉帽子,将顶上花翎向上,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太监都要将一根长约六寸、宽寸许的象牙签子装在银盘中放在皇帝面前。签身白色,签头漆成绿色,因此被唤作“绿头签”,上面写明被召见者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在官职等履历,以便让皇帝省览。可现在这支“绿头签”却放在旁边,显示出光绪帝对康有为已经有相当的了解,虽是初次见面,却并不陌生。
只听光绪轻轻地道:“朕知道你,你关心国事,忠诚可嘉,又屡次上书,翁同龢已举荐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张荫桓这些大臣在总署同你谈过一次话,你说的话朕都知道了。荣禄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祖宗之法?即便如此地的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这段话颇能让人动容啊!你呈上的《日本变政考》《俄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了。依你看来,若中国搞维新,要多久可成个局面?”
康有为叩首道:“皇上明鉴,依微臣看来,泰西诸国历三百年而始臻富强,日本施行维新三十年即称强盛,我们中华大国,地大物博、人才众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
光绪一阵沉吟,道:“三年?全国施行三年理该出现一个新的局面。那么应该自何处着手呢?”
康有为沉声道:“臣以为变法自强,无外乎‘除旧布新’四字,除旧方面应废八股、废书院,裁绿营、裁冗官冗衙冗兵,禁妇女缠足;而布新则应荐人才、试策论,设农工商机构,设矿物铁路总局,提倡实业、奖励新著与新发明,翻译外国新知、准办学堂、准开报馆、广开言路,军队改练洋操洋枪、准备施行征兵……以皇上的高瞻远瞩,期以三年,定有所成。若三年前早为之,今日中国之局面,早已不同。”
这一番话明显令光绪甚是兴奋,但兴奋过后的眼神显得尤其悲哀,他望了一下帘外,叹道:“朕知道,只是掣肘的力量太多了,在这么多掣肘力量下,你说说看,又该如何做?”
康有为朗声道:“皇上明鉴,依微臣看,真正的问题是大臣太守旧,靠守旧之臣是变不了法的。而他们之所以守旧,归根结底却是因为制度。中国的人才政策是用八股取士,学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汉以后的书,不知道国家大事,只要能进考场会试,就可以做大官。像他们这些人读书而不明理,跟不上时代又不自知,所以只能误国,不能救国。因此首先要从废除八股取士制度开始,皇上应该打消顾虑,当机立断,自下明诏,勿交部议,否则不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商议,就全给毁了。大臣守旧,不能推行变法维新,皇上可破格使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国家自然会有朝气,而局面自然也就焕然一新。小臣只愿为国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大臣而擢用小臣,逐渐完成新旧交替,这样变法维新,掣肘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
光绪边听边点头,显得深以为然的样子,转脸问左面侍立的翁同龢:“翁师傅,你以为康有为变法之意如何?”
翁同龢躬身道:“臣以为康有为之言甚是,三十年来我国多向洋人学习船坚炮利,但没有向他们学得政治上的进步。必须通过变法维新,中国方能够真正强大,像目下的北京城竟然连一份世界地图也寻不到,可见我们中国的读书人何等之闭塞。京城如此,何况其他!”光绪沉思着,手指轻敲御案,又问道:“外国人如何看待中国维新变法?”
翁同龢捋了一下花白的胡子,道:“三年前康有为创办强学会,参加者就有英国人李提摩太,而英国公使和美国公使也都派人送去不少图书,如此看来,一个进步的中国应是世界各国有识之士所乐见的。”
光绪微微点头,他知道这种召见很难得,便继续就心中的疑问向康有为询问起来。须臾间,召见已有两个时辰了,这在宫中是很少有的,而光绪依然很用心地聆听着。殿外的天光已开始放白,已经有小太监将红烛熄了。
光绪温言道:“康有为,你现在不是礼部侍郎嘛,朕再委你一个新职,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
康有为自然知道这其实是个小官,因为大官的任免必须通过慈禧太后,像这样的小官,算是皇上赏的,自然可以免得招摇,于是他赶紧谢恩。却听光绪又道:“另外嘛,朕准你可以专折奏事,你的折子条陈就不必经过其他大臣之手了!”
康有为又再次谢恩,这一刻,他心情激动至极,心中充满了希望。从十年前他第一次上书给光绪皇帝起,费尽了千辛万苦,找尽大臣门路,都难以下情上达。而今,他要说什么,终于不必求人代奏、遭人拦截,终于可以在皇帝身边为国献策了。
光绪沉吟道:“还有你所谓的小臣,心中可有人选?”
康有为于是接连说了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四个人的名字。
当康有为说到第四个人时,翁同龢心中一动,他想起了自己与老友湖北巡抚谭继洵相逢,谭继洵的三子谭嗣同来拜会他,当晚自己在日记中写的话:“……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弟桀骜者也!”事隔数年,这个号“壮飞”的年轻人也终于要桀骜地步入内廷了。
光绪兴奋地扶案站起,欣然道:“好,朕会尽快为他们安排职务。康有为,你跪安吧!”转向御案右面侍立的中年人道:“尹教头,代朕送送康有为。”
康有为退出大殿,走出颐和园的东宫门,发现已然是丽日晴空。放眼望去,蓝天邈邈,白云悠悠,满目的山河尽数披了一层金光。康有为的胸中从未如此刻般畅快淋漓,回头时,便看到一直侍立于光绪御案前的清瘦中年人跟在自己身后。
清瘦中年人见康有为回头,急忙拱手道:“康大人。”
康有为忙道:“大人之称实不敢当,叫我康有为就行了。”
清瘦中年人微微一笑,换了个称呼道:“适才听康先生一番话,方知什么是‘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康先生之言句句掷地有声,实有振聋发聩之力,令我辈武人愧煞!”
康有为听之不免颇有自得之感,正要答话之时,突见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这个年轻人看到康有为和那清瘦中年人正在说话,几步就赶到二人面前。
康有为侧过身来,定睛一看,见此人三十多岁,步履稳健,刚毅外露,目光炯炯,不由得惊喜道:“复生,你怎么在这儿?”
年轻人笑道:“我昨日晚间进的京,听说长素兄今日要陛见皇上,所以特地赶来。我还生怕赶不上,却没料到皇上留你谈了这么久,诏对两个多时辰,看来皇上对维新一事很重视呀!”
康有为感叹道:“皇上对变法的毅力与决心实令我辈感动,中国变法自强有希望了!”
二人正在谈论间,有一乘官轿也抬到了东宫门前,一个声音从轿帘中传出:“康有为,你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轿子停住,轿帘一挑,从里面走出一个人。这个人衣着华美,丰神俊逸,他的嘴角上翘,一副和善的模样,只是一双眼睛总是阴森森的,盯住人看时,总显出怀疑的神色,将整张面容破坏无遗。
康有为只得拱手相迎,道:“荣大人好。”来人正是慈禧太后的宠臣荣禄,现任兵部尚书、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恰是康有为的上司。
荣禄对康有为一向看不起,这时在宫门外相遇,便忍不住微笑着挖苦道:“康大人要变法,但一众大臣俱是守旧派,众百姓也全是愚民,你却如何变呢?”
一谈到变法,康有为的腰立刻直了起来,正色道:“废八股,兴学堂,以开民智,百姓自能理解变法的好处。”
荣禄不禁怪笑道:“孔圣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你是圣人之徒,竟要开民智,这不是和圣人作对吗?”
康有为还未说话,旁边那年轻人插言道:“圣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开民智正是圣人遗训,有什么不对?”
荣禄目光一凝,落在了这个年轻人身上,他想不到这个年轻人的文采竟敏捷至此,随口便将孔子的话窜改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便嘻嘻一笑,道:“佩服佩服,二位不愧是才子。”
北京春季的风大,恰在此时,一阵风刮过,将康有为袖口的手帕吹落于地。荣禄眼珠一转,对他身畔的武士说道:“还不为康大人捡起来。”暗中却使了个眼色。
那武士俯身拾起手帕,转身要递给康有为。康有为忙说不敢,却见那武士递手帕时,双手呈“狮子搏兔”式,脚下横摆,正对康有为的胫骨。那武士将式子摆好,就等康有为俯身接手帕,两下一凑,脚下一发力,康有为非摔个马趴不可。外人看来却是康有为步履不稳所以摔倒,这正是北方“翻子拳”中的一个妙招。
康有为如何识得这拳术的奥妙,伸手就要从那武士手中接过手帕。那年轻人看出了几分玄机,刚要发声提醒,却已然来不及,眼看康有为这个亏就要吃定了。此时,旁边一直没说话的清瘦中年人却身形一晃,趋至康有为和那武士的近前,双掌一错,呈换掌之式,脚下是摆扣步,行云流水般把那武士的招式化为无形,左手轻伸,轻轻巧巧地将手帕接了过来,口中说道:“我替康先生接这手帕吧!”
那武士面色一变,道:“尹爷好俊的功夫。”
清瘦中年人冷冷道:“你‘御翻子’秦登魁也越来越长进了,这招狮子搏兔对着不懂挂子的人使得果然够威风。”
那武士阴沉着脸,走到荣禄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荣禄双睛一转,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皇上身边的尹教头,荣仲华倒是失敬了。不知尹教头为何不在皇上身边,却同康大人在一起呢?”
清瘦中年人躬身道:“好让荣大人知道,皇上召见完康先生,特命在下送康先生出宫。”
荣禄满面是笑,连声道:“好,好,再会!”然后反身入轿进宫去了。
那年轻人望着荣禄轿子的背影,冷哼道:“好一个腐朽奸诈的贵族。”转身对康有为道:“刚才如果不是这位仁兄出手,长素兄非出丑不可。”年轻人的目光又落在清瘦中年人身上,道:“在下姓谭,‘言’‘西’‘早’的谭,名叫嗣同。‘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的嗣,大同小异的同……”
清瘦中年人眼睛一亮,道:“你就是当今湖北巡抚的公子,湖湘名士谭复生吗?”
谭嗣同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足下又如何称呼?”
清瘦中年人神光湛然的双目中精芒一闪而过,谦声道:“我常听皇上提起你和康先生、梁启超先生的名字。在下的贱名不足挂齿,尹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