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九书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9章 悲莫悲兮新相知(三)

回去时,他掌灯大步流星,远远将她落在身后。秋露打湿了衣裳,石头绊住了脚,一切都使他觉得沮丧。侧畔青溪潺湲,他临流照影,不过天上孤月一轮,地上单人一个。榴花开了会谢,人来了又走。那又何苦开哉?何苦来哉?

“可是我令世子不高兴了?”他回目,她不知何时站在一株柳边,宽袖白袍,双手背后,带笑问。若非一双凤眸尚且流盼,倒教人错认成是哪位超然物外的神人了。

他望着她。从长夏到清秋,三个月以来,对她相识又不识。他想起从前先生常独自吟诵过的一句诗:“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猫儿狗儿不管贫富都还记家千里万里,又何况她这般的女郎呢。于是,他沉吟须臾,问她,“卿之故乡比西川若何?”

她拱手,张口言道:“古语云世间万物各有所长,我以为吾之故乡与西川亦如春兰秋菊,各有其美。”回答得点水不漏。一如其人。

他不肯罢休,非要她比较一番,追问道:“哦?既各有其美,那各又美在何处?”

她略有思索,继而又笑道:“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然以天时地利人和观之,塞北江南,西川中原,皆各美其美。天时自不必说,风云变幻,月落星沉,天南地北之时令各有殊异。以地利为举,若西川之美在左太冲‘一夫守隘,万夫莫向’之险要,则中原之美在贾长沙‘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总揽。至于人和,西川乃钟灵毓秀英雄地,民风淳朴;吾乡亦十步芳草多俊士,文质彬彬。而今吾乡远矣西川近,西川之美在目前,吾乡之美在吾心。一国明月,两处相照,因天时地利人和不同,美便也有了不同。”

她是打定主意要走,所以其言也诚真,话里话外都在告诫他和阿翁将来不可有谋逆之心。他听后是又惊又恨,只怕传到阿翁耳朵里,上前几步将提灯往她手里一塞,气道:“好个伶牙俐齿,一马当先的将军可有你操心多?他日不做将军真是屈了你。”

忧心而去,心忧而归。这一夜秋虫格外聒噪,他歇下没多大会,偏阿翁又着人唤他过去。阿翁尚未寝,在书案前作了一幅画,教他看罢问他是否相像。阿翁已有许久不提画笔了。

画像上的人正是作男子打扮的她。他自知愚钝,不明阿翁用意,问她可就是阿翁错认的那位故人阿为。灯下阿翁两鬓斑白,一双锋利如鹰般的眼睛注视着他,缓缓道:“阿昭,那是位只有高门望族才能教养出来的女郎,汝可知否?”

他的心咯噔了一下,低眼下跪,默然无言。连阿翁只见她一面都看出来了,他与她朝夕相对这几月,又怎会瞧不见呢。只是……关于她,教他与阿翁又从何说起呢。

阿翁卷起画,捋须哈哈大笑了几声,伸手教他坐下道:“不知不觉,昭儿你已长大,也有自己的心事了。你且起来与孤仔细说一说这赵小光罢。”

他未敢再隐瞒,只省去一些不便之处,将她遭遇告知阿翁。阿翁听罢,感喟道:“世事茫茫难料,人心更是难测,一个好好的女孩儿家遭此大难,孤听完便甚是感伤,倘她父母亲哪天知晓,不知又该有多伤心悲痛。”叹罢,又道,“阿昭,孤瞧她有点怕孤,所以才急着要走,你去同她说勿要害怕,多请几个医师再给她诊诊脉,看看可有法子,要是缺什么药只要孤这里有都可拿去用,然后带她去咱们西川四周散散心,十六湖和青灵山这时节都风景正好,等过些时候再走也不迟。”

他恭敬答道:“唯。”

第二日,东方将白,阿姊着人邀她去十六湖看朝霞。他翻了个身当作没听见。阿姊的那点心思,连十六湖的湖水都瞒不住。她拾掇好过来敲门,他坐起半个身子,隔着门问道:“何事?”

她道:“郡主想看朝霞,我与她一起恐有不妥之处,世子可一同前去?”

她倒还知道这一点。他起床开门,她在门外站着,晨风漉漉,单薄衣裳衬得她脸色发白,身形羸弱似秋后枯藤。一句“你莫误了我阿姊”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他一把拉她到屋里床榻坐下,将他新洗外袍随手扔与她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堂堂西川王府连你件厚衫子都供不起呢。”

她裹上他的外袍,扯出个惨淡笑脸:“世子说笑。贵府之恩,某没齿不忘,他日定将厚报。”

阿庆打水进来,他有些没趣,不满地说道:“哪个又需要你报答了。”洗罢脸,想起阿翁的话,又在一旁耐着性子好言劝她,“青州离西川甚远,你身体新愈,体力不济,恐难长途跋涉,万一再出变故,枉我阿姊救你一场。我阿翁虽为西川王,但绝非滥杀无辜之人,他已承诺不会伤害你,所以你不必心焦要走,不妨再留下将养一段时日,赏赏西川的山水,届时等你完全好了,不管是回青州还是哪里,我西川王府都欣然相送。不知你意下如何?”

他端详着她的神情,她脸上却一片阒然。阿庆倒水出去,她说了声好,起身朝他行礼,“一切悉听世子安排。”如此,他自昨日蜷着的心渐渐舒展开来。

十六湖边霞光漫天,秋水白鹭相戏,阿姊与侍女在堤上念:“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矣。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芍药。”

她也颇有情致吟了一首诗,是那位山中宰相回给帝王的诏问:“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婉转的拒绝让阿姊在散开的晨雾中红了眼睛。

她徘徊在湖岸,直到众鸟飞去,才道:“听闻青灵山上有位道人,洞悉红尘,可解迷惑,不知世子可愿为我引见一下?”这是明显要避阿姊不见了。

去青灵山前他又寻了几个医师为她诊脉。医师皆有无可奈何之意。青灵山峰峦雄伟,苍翠依旧。他与她一起在那停留了大半个月。一日听她问道师:“我在战场曾斩杀敌兵无数,今又将在江湖手刃仇人,不合仁爱,合道乎?”

“我与人有肌肤之亲却无有夫妻之名,不合礼制,合道乎?”

“我父母年近不惑,我却一事无成,既未能承欢膝下,又将要令其经丧子之痛,不合人伦,合道乎?”

屈子在《少司命》篇里言:“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可是于他而言,与她离别使他感到难过,相遇却令他更为心伤。若能换她长命百岁无有此祸,他宁愿一生不要见过她。

下山那天,秋雨绵绵,他们不幸碰上了盗贼。对方人多势众,奔逃之际,他为她挡下一箭,从马上坠落。要不是她师父正巧路过,他俩只怕就此命殒黄泉。

她师父收到阿翁寄去的画像,便日夜兼程赶来西川接她。他这才确切得知她就是上京城永安侯家的章贞。

他卧在榻上扶着腿破口大骂她就是个江湖骗客。她满脸歉意向他许诺:“下次再见,必不会再瞒世子一句。”

他别扭的将头朝里,不教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泪光:“下次再见,不要叫我世子了。”她拱手作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