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万里河山一局棋
秦九到底请来医师,为谢昭看了腿。医师在灯下仔细检查了个遍,说无甚大碍,章贞这才笑着教僮仆赶快摆好碗筷。当年青灵山盗贼那一箭,差点让谢昭跛了腿,她确实于心有愧。
屋中教火炉熏得温暖,几人皆落了座,章贞挨着谢昭,向裴自流与秦九解释道:“这是西川王府世子谢昭,当年我流落西川,多亏武阳郡主和他救我,才幸免于难。阿昭年轻气盛了些,但没有恶意,还请二师兄和师弟不要见怪于他。”秦九自见了谢昭第一面起,便知他对章贞来说非是江湖中结识的一般朋友,故才心中发堵,此时闻听谢昭是西川世子,又是章贞救命恩人,虽仍看他不惯,却不愿驳了章贞面子,阴郁脸色缓和下来,同裴自流一起拱手向他见了礼,又道,“多谢。”
若说秦九之心理,谢昭比他那是只多不少。听秦九向他道谢,回想今日种种,尤觉刺耳,不由好笑道:“家姊和我救的是她,又没救你,我要你谢做甚?”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你……”秦九瞪着谢昭,清冷的脸上霎时又难看起来。他平日里少言寡语,除了对着章贞话还算多些,与旁人有事便说事,无事亦无话闲聊。这会子真耍嘴皮子哪里争得过谢昭。见章贞又不断朝他使眼色,心里只觉她太过偏袒旁人,负气道,“不愧是南蛮之人。”
眼看着两人又要不消停,章贞用胳膊肘了下谢昭,道:“阿昭,白天水云居前多有不便,我话没说全,秦九不只是我在岐山学剑的同门师弟,还是宫里的九殿下,你不可轻狂。”接着又指向裴自流道,“这位是我二师兄自流,广陵裴衔公家的三郎,阿昭你应听说过。”
谢昭听罢,实实在在向裴自流行了一礼,道声:“裴郎君,久仰。”一时心中不由又快活起来,这女郎倒也是守诺之人,再见确实都没瞒着他。至于对秦九,这位宫里响当当的九殿下,要不是担心人家背后又诟病他们西川有不臣之心,他只怕连手都懒得拱下。
饭后,裴自流与秦九自觉借故离去,给章贞谢昭二人腾出地方说话。章贞正坐,怀中焐一手炉,呼唤小童拿来棋盘,向谢昭询问道:“阿昭,弈棋否?”谢昭回执一礼道,“却之不恭。”于是两人便也都不再说话,只一心坐隐。
章贞没有问西川世子因何才会出现在金陵,又因何要居于蜂窠地,谢昭也没有要同她说的意思。到一局棋能隐隐分出胜负时,戌时已过,灯昏夜寒,唯庭中风声不歇。章贞久盯棋盘,面带倦色,谢昭轻轻敲了下棋子,说道:“夜深我自要归去,这局棋待明日再来找你接着下罢。”
章贞闻言抬首,神思自棋中归位,她也不勉强,说道:“明日再下也好。”起身送谢昭至门庭阶下,谢昭回身止住她身影,说道,“天冷,不必再多相送。”章贞向他微微一笑道,“无妨。”谢昭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女郎身弱,更当爱之。”
话说到如此,哪还仅指眼前这一桩,章贞心里苦笑应下,朝他揖了一礼,说道:“我自是谨记,所以不敢弃世。”
得她这句,谢昭亦不再多言相劝,自迎风回水云居去。章贞负手慢慢走回卧房,一抬头,见秦九仍立于她门前,不由怔问道:“秦九,还不睡么?”
“等师姊换好药我便去睡。”秦九上前几步,伸手握住章贞的手,果不其然已经有些冰冷。他拿双手替她捂着,肩膀半依偎着推她入屋中,坐到红炉边,道,“我去请医师过来。”
章贞拽住秦九衣角,张嘴想说“不必这样劳烦医师,”但看他回过眸来满目炙热,又不忍再说来出令他难过,只好改口道:“院中路黑,师弟提盏灯再去罢。”
“好,就听师姊的。”秦九抚了下她脸颊,面上一改近日横眉怒目之色,竟也泛起笑意,顿使少年郎如玉面目鲜活可亲起来。
医师还是替谢昭看腿的那位。他为章贞重新裹好伤处,秦九又请他为章贞诊下脉象。章贞出言相拒道:“今晚实在太乏,改天罢。”
秦九知她从昨夜到现在确实未曾睡好,也只得作罢,劝她喝了药自己便也回房睡去。
冬季江南,天黑得早,白得迟。翌日卯时鸡鸣,天还没有一点亮光,秦九起床练剑,看厅堂有烛火相照,过去一瞧,却是章贞正坐在案前持烛细看昨晚与谢昭未下完的那局棋。
章贞看得入神,秦九接过蜡烛给她照着,跪坐在一旁观棋也不出声打扰。到得章贞在心中将剩下的半局棋下完,天已微白。她忽眉目一笑,放下棋子,侧身对秦九说道:“秦九,除阿兄外,他日能坐拥我大梁万里河山,妥置天下黎民百姓的那个人,我只希望是你。你可明白?”那神情宛若山中高士,有落寞怅惘,更有坚定自信。
秦九秉烛与她相照,四目相对,两人皆是坦坦荡荡一片赤诚,他对她直言无讳:“师姊之愿亦是我愿。”
这是自康乐太子薨后,他们第一次直面这个话题。康乐太子在时,秦九心中从未起过任何杂念。太子和章皇后都待他很好,他也将他们视为重要的亲人。他在岐山只盼着温和宽厚的阿兄将来能够顺利登位。届时阿兄若有难处,他和师姊便做阿兄冲锋陷阵的卒,一为少年凌云志,二为手足深厚情。阿兄若无需要,他和师姊便相携江湖,行侠义之事,览万里河山,不负所学快意逍遥过一生。可阿兄偏偏于扶风城下为保全他人,以死明志。
去年章皇后在地牢尽头问他:“九郎,杀了一个阮游疆,你便能护住小光么?康乐已去,他日任你其他哪个皇兄得登上位,雍州章氏都将首当其冲。到时你又当作何?”他方如梦初醒。阿兄既不在,他唯有争之,才能守护想要守护之人。
但他还是执意问她要一个承诺:“只是这条路注定会荆棘满途,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我无师姊,都寸步难行无以为继,若有朝一日我做错事令师姊生气,师姊或打或骂都好,万不可再弃我而去。师姊允我否?”
章贞执住他的手,十指相扣间,听此亦心有戚戚焉。她的手背轻轻描摹他入鬓的长眉,一瞬不瞬注视着他的星目,眼见少年人固执等待着她的应答,随着时间流逝他脸上一腔希冀慢慢蒙上无尽哀伤,她最终还是不可遏制地沉沦在这短暂的温柔乡里。那空出的另一只手转而搂上他的颈间,心中轻叹着抬起身子吻上他的唇,呢喃允下诺言:“秦九,有生之年,我不负你。”
在感受到那一抹温润甘甜的刹那,秦九手中烛上焰火亦随之一颤,接着被安放于棋间。他终得腾出手握在她的腰间,掌间一寸一寸收紧,使她更紧贴在自己怀里好不分彼此,唇舌相互纠缠吮吸,有情人灯下交颈厮磨。这一刻两颗心离得是那么近,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