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悲莫悲兮新相知(一)
雪后初霁,未误北风入夜,吹得院中枯木作响,明灯悬晃。竹埙音声渺渺,连同主人一齐作壁上观。因着章贞呵斥,秦谢二人皆一时分神,谢昭不察秦九出手过重,肩上生生挨了一掌,被逼退至庭中老树下。他踉跄站稳抹去嘴角血丝,不由朝门内嗤道:“赵小光,你说你们中原人重礼节,原来便是如此待客之道么?”
秦九守在章贞门前,铜墙铁壁一般,厌烦极了他一口一个赵小光,怒道:“你擅闯人寝房,又何曾是知礼之人!”
都说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俩少年人先前并未相识,更不必说有什么仇怨,今一日却缘着章贞,相看碍眼极其。谢昭讥笑道:“你这野夫,是她什么人,我找她,干你何事?”
秦九教他这么一说,倏然又双手握紧,目含戾色。白日里章贞已介绍过他二人身份,这登徒子岂会不知。此时再质问他是何人,不过是借此讥讽他多管闲事罢了。可不论他是她什么人,那都是他与她之间的事,怎会轮得到一个外人在这说三道四。是以,他终是一时少年意气,存心说道:“我俩自幼一处长大,少小无猜,情深意厚,自是要相互扶持,容不得你一个外人来此撒野……”说话间,忽听身后门“吱呀”一声,是章贞穿好了衣裳出来。秦九一下噎住,面上通红,住口再没了声。章贞笑向谢昭作揖道,“是我师弟冒失,我给阿昭赔罪。秦九不知轻重,阿昭可有伤着?”
谢昭抱臂倚在树旁,斜眼看她,轻描淡写,“我腿疼。”
章贞脸上笑意顿了下,回头使唤秦九道:“秦九,去请医师来。”
“我没伤到他腿。”秦九拉住她的手腕,解释道。他确实生气对方一进院门就直奔章贞寝房而来,但也并未真心要伤人。否则章贞第一个要和他翻脸。
章贞点头,拍了下他手背以示安抚道:“我知道,你去罢。”
有枯树枝自风中凋落,教谢昭握在手里不肯放。他隐在树下似笑非笑看章贞,满眼嘲弄。说不清是在自嘲还是在嘲人。故人自别后,一袭白衣单薄照旧,却已非旧时孤身只影,隐姓埋名忍辱负重求君垂怜。朱明两轮,重相逢之怡悦与酸楚,只有心儿知月儿知。她可会知?
文德十九年季夏,他自山中狩猎归家,听人说阿姊在湖边捡了一个将死的少年回来。阿姊素常喜欢钻研草药,于医术上却不精通。又是个男子。阿翁奉上谕进京不在家,他怕医出了什么事对阿姊名声不好,于是抬脚就赶去了阿姊院子。
那人一身污泥混着斑斑血迹正湿漉漉乱糟糟躺在床上,身上裹着的破烂衣裳已经污秽得看不出原先底色,头发不知几月未洗梳生锈打结如衰草,惨白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时时渗出血来,除了一双还算有点光亮的眼眸,模样瞧着比路边最落魄的乞丐还不如。阿姊好心上前欲要替其查看伤势,那少年却不知好歹,犹如一条受惊发疯的恶犬,骨碌一下坐起来狠狠攥住阿姊的手往外甩不让阿姊靠近。
那一年他正好十四岁,常年骑马练箭打猎,力气比一般少年要大许多。见了此状,未多想就抬脚朝少年心窝踢了一脚。那少年立时吃痛,松开了阿姊,捂着心口躲在床榻一角警惕又凄惶地望着他们不语。
阿姊责他鲁莽,温声安抚了少年好大一会。那少年躲在角落都不为所动。时值边境骚乱,他在一旁越打量,越觉其可疑,猜其不是流亡的逃犯就是北地派来的奸细。于是他以男女别途作借口,让阿姊和小侍女把药留下,由他来替此人先清理上药,便把她们哄了出去。
他可没有阿姊那么好心,他倒想要确认确认那少年身上伤处来历。于是关上门后,便直接上前粗鲁地将人拉到榻前脸朝下,一手扭住少年的胳膊,一手去扒其衣裳。那少年比先前反抗阿姊还要激烈许多,固执地掰住他的手指差点将其折断。他疼得来了火,一把揪住那头发给了少年脸上一巴掌,“刺啦”一声就将其衣裳撕烂,后背剥了个精光。他气昏了头,率先的是映入眼帘的是少年如雪一样白的后背,然后就是上面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与蜡油蜿蜒到腰部与手臂,上面伤口已经开始溃烂流脓,整体看下来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手段惨烈可怖至极。令他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何人伤你至此?”他将那少年如木偶一般翻转过来,问话。却见其眼中有泪无声淌下。他慢慢地松开了手,但直至他目光往下,待看清其上半身,那皮破肉烂的胸前……才猛然大惊失色,连连后退几步撞到了柱子上去。他连忙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转过身去。
他没想到阿姊捡回来的竟是一位女子。一位遍体鳞伤的女子。
“对……对不住。”他背对着她向她作揖道歉。嘴巴不听使唤,有些结巴,只会说这一句。
他根本不敢回过头去再看她。等了好一会儿,方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抵是她拿被子裹住了身子。
尔后,听到她说:“我本是良家女,因家中遭逢祸事,被人骗卖至花柳场,百般折辱,九死一生险逃贵地。万望郎君能善心垂怜,容我在此将养几日。待伤势好些,我即刻动身离开,绝不给贵府添任何麻烦。倘使他日有幸与家人重聚,定会寸草衔结报答郎君恩情。”声音嘶哑难听,像是许久未开口说过话。
也罢,也罢。乱世之中,人命甚至不如草芥。终归是一个可怜女子,就算是细作,那也是为人所迫,受尽凌辱至此。留下她一条命,日后小心提防就是。他冷静下来,如是想。
她却以为他不应,伏在地上朝他叩首行大礼。令他后来,知她身份时,月下徘徊处,每每想起,胸腔中便百端交集,痛楚无从言说。她那样高情远致明媚英姿一女子,本该华冠丽服居于云上,竟一朝不慎教人摧残践踏至污泥里,伏首跪拜在他面前,卑微乞求他可怜。他谢昭又是什么东西呢?是他有眼无珠。
他叫她起来,丢了药给她。她请求他:“我一孤身女子漂泊在外犹如雨打浮萍,因无从自保,故扮男子之状掩人耳目,还请郎君勿与他人说。”
他应下,道:“你且放心。”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阿姊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