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约世英如之何
烟柳章台地自古有之,蜂窠巷陌处也已存上千年。贤文里头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世上光鲜落魄人,一旦脱下衣裳,省去修饰,终不过是落在那点男女破事上。纳妾蓄姬的,嫖妓养童的,谁也不比谁高贵高雅到哪儿去。但是台面儿上,人们又皆是君子模样,满口仁义道德,劝伊从良,说侬遵礼,笑后来者之流为洪水猛兽,不可相谋。
大雪纷飞,马车辚辚滚动向前,路上早起的行人不慎滑倒栽了一跤。同居岐山春秋数载,秦九又岂不明白章贞,是以哪怕心疼她一夜未合眼,也不曾出言相劝,只径直驱车往练兵台去。
练兵台大半新军一早见外头下了大雪,都在帐中睡着尚未起来。章贞着人吹号角唤他们起床列队操练,各帐中一时哀号声连连,众人不情不愿地慢腾腾起身穿上铠甲,只有些混不吝脾气坏的仍蒙着被褥骂骂咧咧并不动弹。拖拖拉拉大半个时辰,到得场上点罢人数,章贞一言不发立在地上一身白袍快要与雪与天地融作一起。
幢主惶惶不安将军书名册双手捧过来,章贞看完,凤眸波澜不惊,环视新军,片晌,高声说道:“某知众位日日练武备尝辛苦,亦不忍苛责。然北塞戎人对我大梁城池虎视耽耽久矣,数十年屡屡来犯,杀烧抢掠,无恶不为。我等既受君命,食民之禄,则护国守民,地义天经。此为其一。战场厮杀,铁马金戈,刀枪无眼,君不见古来沙场征战白骨万千,几人落泪几人团圆。众位今一日因为下雪懈怠,明一日由于降雨松散,岂知他时两军作战天公就会垂怜,不降雨雪,不下风雷乎?”雪花簌簌,章贞之问掷地有声。军中众人目视脚下,一时鸦雀无声。
章贞上前一步,顺势拿起挂在一旁的环柄长刀插入雪里,以此宣誓:“章某不才,奉命而来,惟愿倾囊相授,身先士卒,枕戈待旦,与众位风雨同舟,尽忠报国,共安黎民,共建功业。不知众位愿意否?”
“好。”章贞话音落罢,便听战鼓声雷动,有人响应。侧眸瞧去,也非旁人,原是徐茂不知何时从鼓兵那里夺了鼓来。他仅着中衣,两只袖子卷到臂膀上,露出精壮的手臂,赤着一双脚一边在雪中大笑,一边有节奏地擂鼓。
漫天大雪,有徐茂这个轻侠少年郎带头响应,军中顿时士气大涨。章贞之言,古往今来帝王将相未必讲得就少,虽颇有鼓动人心之意,但亦是发自肺腑之语,此情此景之下,家国大义的情怀,建功立业的壮志,出人头地的向往,这些数千年经久不衰高门寒士、富贵下僚们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共同的人生抱负,如何又不盘桓激荡在练兵台每个军士的胸中。众人岂有不愿,连王敬都自不必说,出身高门,又有几人甘心庸碌,遂也是第一个持起长矛高呼道:“我等愿意随章校尉尽忠报国,共安黎民,共建功业。”众人亦随后手持长矛呼应起誓道:“我等愿意追随章校尉尽忠报国,共安黎民,共建功业。”不消片刻军中嘹亮声音响彻云霄。
章贞感激地朝众人重重施了一礼,又朝徐茂施了一礼,而后向幢主道:“今日未到练兵台习武者,烦请各位队主再亲自去喊一遍,若仍执意不来,想必他们志不在此处,将来上战场也不过是多添几家可怜人,便令其领了军饷归家去罢。”
幢主应道:“诺。”
如此一番,金陵城练兵台这新征的军队军纪逐渐严明起来,章贞日后再发号施令,无有今日缺到之事发生。
江南的大雪,来得快,走得也快。裴自流一觉醒来,裹了衣裳开门,石阶下的雪在晴好的日头下已经化得所剩无几,放眼望去,只余屋顶的青瓦上还留有薄薄一层雪色,昭显着冬天的踪迹。正逢秦九拿着一枝梅花打庭院走过,惹裴自流注目,奇道:“师弟这是从何处折梅?”
秦九作揖,道:“沧浪坡所折。”
裴自流不解问道:“师弟返而复往,花自傲雪,凌寒暗香,人人可赏,为何折之?”
秦九低头看花,花静悄不语,他答道:“人虽众矣,但花亦繁矣,若我折这枝,未遇知音,难免寂寞。不如与一人赏矣。”
与一人赏矣。饶是裴自流于情之一字再不开窍,见惯了师弟各种故弄玄虚,也恍然绕过弯来人家大费周章是折来送与师妹讨师妹欢心用的。于是点头“哦”了一声,道:“那你放小光屋里去吧。”转身回房,蓦然想起他那未过门的妻,不知她爱花否?
待到一日练兵结束,秦九仍驾车来接章贞,章贞负手走到半途,忽被人叫住:“章校尉。”章贞停下来,回身笑问道,“世英,还有事么?”
徐茂几步并作一步跳上来一把揽住章贞的脖子,露出一副笑脸,熟稔地道:“无事,无事,只是我有个好地方,章校尉可一起去?”
这般私语,自不可能是什么大雅之堂。章贞问道:“不知世英所说是何处?”
徐茂得意一笑道:“集香楼。”而后故意肘了章贞一下,“传闻章校尉你可是个中行家,可别推辞说你没听过此处。”
章贞也不避讳,笑道:“世英说的哪里话,我自是听过,都说集香楼的冯五娘子能歌会舞,琴棋精通,又若仙子入凡,风姿婉约,惹人爱慕。只是今日太过不巧,我已与人有约在先,不好失信,改日我再约世英同去一睹芳容如何?”
徐茂握着章贞的手:“好,好,那可说好了,等章校尉得空,下次咱们一起去。”本来他尚疑章贞新官上任,会假装清高,不屑与之为伍,故以此试探。没想到其为人确实八面玲珑,荤素不忌,伸手不打笑脸人,很好相与。
章贞回去后,沐浴更衣,左右不见人来,她撑不住歪在榻上打盹,叮嘱秦九来了贵客便叫醒她。谁知睡得正沉,忽被门外的打斗声惊醒。章贞起榻,开门见却不是旁人,正是秦九与所来贵客打起来了。裴自流坐在庭前悠然吹埙,也不知道上去拉架。
裴自流不管,章贞也不想管,扶额喝了一声:“练兵台场地宽阔,要打去练兵台打去。”骂罢,踢上门回到榻上,外面终于消停了下来。
章贞头疼地躺在榻上,浑身困乏却又再难以入眠。双手枕在脑袋后面,偏向门口,余光瞥见案上插着一枝待放寒梅,在灯下枝影浅浅横斜,似有清香淡淡扑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