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翁青山斥责奉约
堂倌领着秦九与裴自流上得楼阁,章贞与翁信已是琴罢酒歇,二人正在窗下煮酒谈论江南各郡县地志。霜气冰寒,俩人席地端坐,说到兴起处,也不嫌冷冻。几上静置的樽酒往外冒着缕缕热气。不知谁家公鸡难寝又喔喔啼叫几声,彻底打破新一日的拂晓。
章贞循着开门声郎朗一笑道:“古有曹阿瞒与刘玄德煮酒论英雄,今有我与奉约兄夜半煮酒以待君来。适才观之金陵天象,残月隐去浓雾渐起,晨来必雪,现浊酒尚温,二位能饮一杯无?”
房中灯细,秦九一身玄衣挂剑,剑眉星目,瞧着与昨晚没什么分别。独裴自流白袍底上多了些污泥,想是梅花林游赏时不慎沾染。裴自流搓手跨步屋内,跪坐在几旁端起酒杯笑章贞道:“小光你何时学会夜观天象,不如替我观观哪日娶亲大吉?”章贞当真含笑望向窗外,秦九上前一步关了窗子,伸手贴下她手温,随口问道,“怎么也不关窗,冷不冷?”
“不冷。”章贞顺手将几上酒樽与他,仰头笑说。而后,同裴自流又道,“鄙人不才,掐指一算,师兄娶乔家女郎过门,应是无日不大吉。”几人皆知她是信口胡诹,不由大笑。无有再提及沧浪坡的刺客。罢了,裴自流拍案道,“若真是如此,等来年春日,我就写信请父亲去会稽传帖。”
“好。”章贞兴起,替他舀酒,“这杯酒就提前祝师兄与嫂嫂美佳偶鸾凤和鸣,贤伉俪鹣鲽情深。”
裴自流一饮而尽:“但愿承小光你吉言。”当着秦九,章贞未再贪杯。稍事歇息后,四人下楼回去。堂倌门口相送,章贞拱手道,“东家事忙,我几人不便多等,请老伯帮忙转告东家,在下改日再来登门拜会。”
堂倌打躬笑答:“是,老奴自当转告,天将欲雪,路面潮湿,还请几位贵客多加小心才是。”
“多谢老伯提醒。”章贞几人颔首告别。
巷中开始稀稀落落飘下几颗盐粒子,被风吹到人的衣袖上。马儿草料吃饱,正相互间耳鬓厮磨。马背上装书简的布袋眼看摇摇欲坠。章贞向翁信说道:“这些书奉约兄费尽苦辛找来,待会淋了雪岂不可惜,还是先移到马车中罢。”
翁信应下,去解布袋。章贞躬身欲上马车,身后有人口气不善叫住她道:“赵小光。”
章贞回目望去,水云居门前少年人广袖云袍,双手背后,看着她满面不快。反倒是他身旁站着的那一位年轻郎君,衣袂飘飘,朗目疏眉,瞧向人时雅人清致。
章贞笑问他道:“阿昭,你忙好了?”
“我不是说让你等我回来再走?”谢昭几步走到她跟前,不满地说道,“总是这样不请自来又不告而别,你自己说,当年恼你是江湖骗客,我可曾有半分冤你?”
章贞与他作揖赔笑说道:“这回可真是冤枉,因不知你何时才能忙完,我几人在此久等多有不便,加之一会还得去练兵台教练新军,故才先走一步,欲待你闲时再来叙旧。哪想正好教你撞上。”
谢昭冷哼:“什么叫正好教我撞上?”
风雪吹起车厢帘幕,马鸣萧萧,秦九抚了下红鬃马头上的毛发,不耐烦催促地章贞道:“你还走不走?”
“哪里来的野夫,与人说话如此粗鲁!”闻言,谢昭这才打眼扫过章贞身后的秦九。两人隔着章贞相视对方,眼中皆是对彼此的不悦之色,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秦九抬手就去握剑柄,眼看即刻就要剑拔弩张。
裴自流在一旁上了马。这九州四海,两个性烈难搞的人遇到一起,章贞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是以不露声色踩下秦九的脚之后,看见翁信提着书简过来,真是如救命稻草一般,忙就要伸手去接,却被秦九率先一把接了过去,扔进车里,顿时竹简碰撞声哗啦直响一片。章贞痛心疾首道:“秦九,你好歹也轻点,这些可都是珍藏了数十年的孤简,奉约兄好不容易才借到。”
秦九冷冷撇她一眼,背过身拉着缰绳不作声。
翁信在一旁替她几人解围道:“无妨。只是天已平明,小光你还要往练兵台去,不如趁着雪小早些回去罢。”
章贞向谢昭拱手道:“让阿昭见笑了,这位是我师弟秦九,脾气一向不大好,还请勿怪。我看阿昭你的贵客还在门口等候,莫要使人久等。我如今就住在城南长干里,你今晚若得空,我便摆好酒饭等你移玉寒舍一叙,不知可否?”
谢昭这才作罢,一脸不高兴道:“那我晚上去找你。”他非是不懂人情世故之人,人家明显偏向师弟,他又能作何,他自己不过也是仗着当年在西川对她的那点微不足道的恩情罢了。
待到马车拐出巷口不见,谢昭才转身往回走。门口,雅人清致的郎君,拱手朝他含笑道:“世子,在下也告辞了。”
回去的路上,盐粒子逐渐变成鹅毛,大雪越下越紧。翁家宅邸就置在金陵城中,距水云居不算太远。与翁信作别后,章贞伸腿靠着车壁继续假寐,脚下踩到不知什么东西,睁眼仔细去看,才发觉是根遗漏的书简。应是秦九扔进来时散落下的。煮酒谈天时得知翁信近来专门整理各郡县地志,马车未驶出多远,章贞索性让裴自流先行,与秦九掉转马车给他送去。
马车行至翁家门前,秦九拿了书简去敲门,因着雪大未让章贞下来。章贞坐在车中,便听见翁青山扯着喉咙在门内斥责翁信道:“荒唐,真是荒唐,你说你跟在那小浪荡子后面瞎凑什么热闹,她章贞在上京城那样的名声,你竟还敢同她一起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要是传出去,你,你不想着走正道,这日后的前程是要还是不要……从小我便当你是个让人省心的,我请先生教你识天下学问,教你知礼义廉耻,好指望着你替咱们翁家光耀门楣,现在倒好,现在倒好,仕途还没着落,竟先光耀到风月作坊里去了,你见过哪个清白人家会去那种腌臜地方……”
地上已经见白,秦九哐当哐当的敲门声打断了翁青山的训斥。翁青山大概是真气昏了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朝门外没好气地吼道:“谁啊?”
秦九放下门环,回道:“我。”少年声音不怒自威。
翁青山听出来人是谁,怒火暂歇,忙着家中僮仆开了门,九殿下果正立于门前。翁青山顾不上整理仪容拍落身上飘洒的大雪,急急行礼道:“不知是九殿下光临蓬门,有失远迎,请九殿下恕罪。九殿下快请进屋里。”
秦九道:“来给令郎君送书简。”他看向翁信,翁信正在院中直直跪着,只露个背影。
翁青山忙颤颤兢兢双手接过去。秦九转身离开,修长身影在雪中停顿了下,道:“这世上不单只令郎一人金贵,还望翁府君日后言语自重。”
翁青山望着少年挺拔后背,顿时羞红了老脸,拱手嗫嚅着答道:“唯。”
章贞掀开车帘,唤道:“秦九,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