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西川小友谢阿昭
中原上京城有个叫赵小光的,每回见着都待我极热忱,百般宽宥,可我心底知道,这人最没良心,总是一抹身就把我抛掷脑后。——谢昭
楼上厢房,从装饰到摆设,样样陪衬着风流狎客的兴味。案上很快摆满酒菜。两人并无甚么胃口。章贞给翁信添些温酒,脚步声隔着道春宫画帘传来,堂倌带着一位小唱抱琴入了屋内,说道:“东家正在沐浴更衣,还请二位贵客赏琴稍等片刻。”
章贞将酒壶放回案上,起身拱手道:“多谢老伯。我姓章,稍后若有两位年轻郎君前来找寻,劳烦老伯直接带他们上来。”
“老奴记下了,贵客切勿客气。”堂倌还礼告退。那小唱并不进帘内,只跪坐在外间弹琴。绮窗半敞,巷上寂寥无人,章贞起初与翁信有一搭没一搭饮酒,心中怀事没有在意听,到一曲终了,才觉有些耳熟,于是朝帘外道,“将将琴音,宛转悠扬,足下可否再抚一遍?”
小唱未答,不多时琴音再次袅袅绕梁,风风韵韵充盈于耳。西川十六湖波面粼粼,凫鹜远游霞光漫天似在眼前。十九年大吕,那小郡主哭得满面梨花带雨为她和师父送行,她心中怅惘救命之恩无以为报,遂鼓琴相赠,名为《西川十六云》。章贞不由起身走出画帘去,果见一少年抱琴,云鬓堆鸦,神仪明秀,一身广袖云袍作江东人士打扮。
“世……阿昭!”章贞惊喜唤道,脸上洋溢出笑容,上前几步问,“怎是你在此?”
被唤作阿昭的少年抱琴望向章贞,目光如炬,嘴角露出些许讥笑,道:“赵郎君贵人多忘,难为您终于忆起我这号穷乡僻壤的人物。只是未免太过霸道,这地方郎君来得,某就来不得么?”
时下士人动辄讲究风度,任诞率直,但少年郎君未经世事磋磨,性情刚烈,说话不免呛人。章贞笑着替他抱了琴,并不往心里去。当年她伤痕累累流落西川,为他姊弟二人所救,被问起名姓,她怕累及阿父阿母,只说自己姓赵名小光。后来她师父寻来,得知她就是章贞,谢昭直接翻了脸,破口大骂她是个江湖骗客。现今再见,还不忘旧事重提嘲讽几句。章贞拉了他手,向画帘内道:“阿昭莫恼,里间还有我一位朋友,你先与我进来,边饮酒边说罢。”
入内后,章贞给翁信作介绍道:“奉约兄,这是我一位故识小友,名叫阿昭。”翁信起身见礼。章贞又向谢昭道,“阿昭,这是翁太守家的郎君,翁奉约兄,目下在新军中担任书令史。”谢昭点头示意。
章贞将古琴放在一旁,广袖拂动琴弦,琴音随即在屋内飘荡。章贞笑道:“倒是把好琴。”说罢,一同跪坐下来,给三人都添满了酒,问道:“阿昭,你阿翁身子骨可还康健?”
谢昭接过酒,也不喝,只在手里把玩,看了眼翁信,与她阴阳怪气道:“劳烦赵郎君挂心,我阿翁身子骨硬朗得很。”
红灯清酒映着已略显杂乱的冠发,章贞自顾饮了口酒又笑问道:“那你阿姊呢,你阿姊她可还好?”
谢昭抬眼望她,说道:“你走后没多久我阿姊就许了人家,如今怀了双生胎将要分娩。怎么,你怕家姊还在等你,误了她终生?”
浮云一别后,流水岁月间。那个曾在湖堤旁轻吟《溱洧》的绯衣女郎,不知道她的夫郎是何等英武模样,待她又够不够良善。章贞心里头不禁有些感慨,说道:“时间真若白驹过隙,一转眼你阿姊竟然都要做阿母了。”终究是人生忽如寄,不如饮美酒,也好捱,也难捱。
谢昭见她此状,想到从上京城传出来的诸多流言飞文,知她自西川回京都之后,处境多有艰险,于是再张嘴说话,言语间自觉少了许置气的味道:“赵小光,我说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阿翁阿姊都教你问了个遍,你怎么就不知道问问近在你眼前的人?”
章贞失笑,举起酒杯向翁信道:“奉约兄,见笑了,请。”一杯尽了,又扭头笑着配合少年道,“阿昭,不知这两年你过得好否?”
打西川远道而来的少年,潜居金陵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数月,原本牢骚满腹,此刻望着她的笑脸,却忽然再也生不起气来,只脸上一热,低声嘀咕道:“比你,我自是好很多。”
章贞离京前一晚,与阿父阿母酒足饭饱后,赵夫人甩给她一块玉佩,说金陵朝露巷有个水云居,为西川赵氏故人所开,如是遇险可先避此地。章贞先前亦与秦九特地看过金陵地图。更深夜静,她恐城南住处有人埋伏,带着翁信多有不便,遂与秦九相约等在水云居。她原是想趁机拜候一下她阿母口中的这位赵氏故人,哪料撞见谢昭。堂倌领来小唱时她瞥过一眼,非是谢昭容貌。这样看,赵氏故人并不在此间。章贞问谢昭:“阿昭,水云居东家眼下可是不在金陵?”
谢昭道:“融舅母亲病重,前几日回西川去了,交托我替他照看水云居一些时日。他临行前叮嘱若有赵氏故人前来,务必以礼相待。我上楼听到说话声,才认出故人原来是你。”
西川赵融。章贞讶然,没想到她阿母口中的赵氏故人竟是让她阿父酸了大半辈子的表舅父。难怪当日她握着玉佩问赵氏故人是谁,她阿母望着半醉的阿父含糊其辞不肯直说。小时候在雍州军营里,每每听到赵融这个名字,她阿父都要脸色不豫独自在城墙上吹风沙好几天才能缓过来。章贞又给三人添了一轮酒,心道,章贞啊章贞,为了你阿父阿母的幸福,这故人将来不来往也罢。
鸡鸣声穿过窗牖,突兀惊灭炉中最后一星火光。巷内仍未有马蹄人语传来。章贞怕翁信被冷落不自在,未再与谢昭继续说下去,只一边饮酒一边三人聊些江南风土人情无关紧要之话。待到饭菜冷却,赵伯又送了坛酒来,有童仆在门外唤谢昭道:“东家,乔郎君来了。”
谢昭不舍起身离去,随口回道:“请他明日再来罢。”
童仆欲言又止,面有难色,章贞笑道:“深夜来访,想必是有要事寻你。我就住在城南,随时都可相见,阿昭,你且先忙去罢。”
谢昭搁下酒盏,看向她说道:“我先去看眼何事,你在这等我回来再走。若是困了,就先歪在榻上睡会。”
“知道,快去罢。”章贞摆手道。
房门吱呀两声打开又合上。屋内顿时清净不少。
章贞杯中再次斟满了酒,望向窗外,漆黑一团,不由得叹道:“长夜漫漫何时旦!”
翁信见她脸上浮出落寞之色,宽解道:“长夜终有破晓时。”春宫画帘旁的古琴尚在,翁信问,“小光,听琴否?”
“得奉约兄鼓琴,贞自是倾耳细听之。”章贞亲自为他搬琴于几上。移时,翁信正坐抚琴,章贞托腮饮酒,琴声和煦,如明月映幽夜,清风过松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阿兄若是还在,也是明月清风这般君子。
琴声止时,章贞一双凤眼已不如初来明亮,她手背覆在眼上,仰面笑:“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奉约兄,君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