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秦九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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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奉约兄赏梅花否

文德二十一年嘉平月二十日,余自南徐归来,路遇小光与人夜游,应邀同行赏梅。途遭贼子所杀,情急避至蜂窠地。小光饮酒谈笑无逾矩,其间旧友离去,视之,面有落寞之色。故余以琴慰之。人云与周公瑾交,如饮醇醪,不觉自醉,余尝心向往之。后与小光相与,方知世上仍有斯人。还家,家君怒之,历数其荒唐,三令五申,不可相交。然世人传言不可尽信矣。《翁奉约遗稿》

借着与王敬的一场比试,相较于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翁青山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裴自流,章贞在新军中的名声那可是要好太多,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新来的章校尉带伤使钩镰枪打败了王敬之。是以,当她第二天清晨负着伤又出现在练兵台上,一副笑脸盈盈指导新军们列阵演习,大家站得规规矩矩,有些个上进的开始盼望着章校尉胳膊上的伤赶快好起来,开春后能教授他们战技。

等到练兵结束,正是夕阳无限好。章贞与裴自流一处出来,秦九已驾车久候多时。他照旧着一身广袖玄衣,清冷无双。金陵美人多,手也巧,做的胭脂水粉比别的地方都更细腻。章贞给赵夫人和潇潇洒洒姊妹挑了一大堆。挑完,又觉得一家子只她阿父没有礼物收多少有点对不住他,于是去隔壁铺子买了几方帕子给永安侯绣花玩。至于昨晚说好来买的蜜饯,秦九为了使她能多喝几口药,仍是一大早就买回去了。

章贞将东西与家书一同寄去,薄暮已冥冥。三人往酒楼吃饭,两白一黑,腰挂长剑,俱是玉树临风美少年,很是打眼。淮河两畔华灯初上,画船箫鼓,好不繁华闹热。裴自流原先宿在府衙,自章贞与秦九来了金陵城,便在城南与他们一同住着,好似从前在师门。饭间听人说梅花将开了,三人都起了兴致,准备前去沧浪坡秉烛观赏一番。

出门,见桥上一谦谦君子着青衫牵红马而来。却不是旁人,正是翁青山家的奉约。章贞远远笑道:“奉约兄这是打何处归来?”

宽阔白袍里裹着的少年在往来过路的厚重棉衣中显得极其单薄,脸上的笑意却明净招人。翁信走近些,停下,温文尔雅:“自南徐找些书籍。”行礼又见过秦九和裴自流后,问,“殿下与章校尉、裴副尉这是要往何处去?”

“打算秉烛夜游,奉约兄赏梅花否?”章贞双手负后,笑看他马背上果然驮着好些书简,无怪乎这两日都没在练兵台见过他。

“章校尉说的可是沧浪坡之梅,真是甚巧,下官也正欲前往。”翁信昨日去南徐查阅书籍,遇事耽搁了一晚,今天下晌方才往金陵赶,走在路上天朗气清,忽然生了意趣,欲要顺道去趟沧浪坡看眼花开再回家,不想逢着章贞三人竟也有如此雅兴秉烛赏花,心下自是欢快。

裴自流来金陵城几个月,一颗心都在上京悬着,只恐章贞脱不了身,每每见了翁信不过点头之交,并不亲密往来,而今事了,放下心来,在一旁笑道:“赏花道中不期而会,奉约今日遇见我们,可算是遇见同道中人了。”

几人不由微笑相视,遂同行夜游赏梅。秦九依旧充作车夫驾车,章贞在里头坐着,车窗大开。裴自流与翁信身骑骏马跟在一旁。四人一路上搭着话。

星垂平野,月挂空山,愈往沧浪坡,行人愈少。待至梅林,各人手持烛火,仔细照在三三两两的花骨朵上观摩,只道梅破便知春近,你一句我一句的赞赏不绝,渐渐相互对起诗来。而后裴自流吹埙,翁信长歌,秦九舞剑,章贞观梅,在这寂静空山,少年人别有一番快活雅趣。直到夜阑凤细,梅梢只剩半笼残月,才惊觉已是深宵人正寐,于是兴尽归去。

马车就停在山脚,车窗半掩,帘幕低垂。章贞忽敛了笑容,袖中软剑微动,被秦九一把拉到身后。裴自流长剑刺过垂帘,刀剑击在一处,发出碰撞声,随后有两人从里面飞身而出,皆着夜行装,面上蒙巾,与之刀光剑影缠斗起来。

翁信向来专读圣贤书,是个大儒生,说起做学问他是出于其类拔乎其萃,但若是论起打架,真是不能寄予指望,不使他受到惊吓便是阿弥陀佛了。章贞胳膊旧伤未愈,秦九怕她莽撞有个闪失,直接挟着她两腋将其放上马车,又呼唤翁信过来驾车嘱咐几句,催促他俩先走,留他与裴自流断后。

章贞知他用意,自己不走搁在这只会令人分心多浪费功夫,遂也不推辞,握着他手道:“我在水云居等你和二师兄。”

秦九捻起她鬓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瓣梅花,说:“好。”随后拔出长剑,朝向挥过来的剑光,一身狠厉。

马车疾驰约莫半个时辰,后面未再有人追来。章贞移坐到车门处,同翁信道:“此一行本是好意相邀赏花,不成想让奉约兄跟着受惊。快到地方了,奉约兄把缰绳给我,先进车中去歇会吧。”

闻此,翁信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不知章贞臂膀有伤,直接将缰绳交给她,与她一同分别靠在车门两边。街上灯熄大半,百姓安眠,偶有狗吠。他道:“章校尉哪里话,下官虽不善刀剑,这些年游历大江南北,也经过许多风浪,并未被吓到,只是唯恐有负九殿下所托,使章校尉有不妥之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起先他执缰绳的手都在发抖,担心有人追来,护不住章贞。

你说翁青山这人平庸也好,迂腐也罢,但他家郎君奉约,却不得不承认是打小便教养得极好的翩翩君子。章贞笑道:“好歹与奉约兄共赏花共患难过,奉约兄勿要再章校尉长章校尉短,我字小光,奉约兄与我以字相称就是。”

翁信回以浅笑:“好。”

马车停在暗巷,章贞下来,翁信紧跟在其后,进了家店。甫一踏进门槛,一股子怪诞味直冲鼻间,待他四下环视之,满堂子调朱弄粉的小倌和豪客,人欲与酒气与脂粉交织,方才醒悟过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从凉州到广陵,再从姑苏到金陵,翁信一路随着求学与他父亲的升迁贬谪长至及冠,他与同龄人家相与,始终文质彬彬,除些个酒楼把盏谈论圣贤之说,从不一齐踏足烟花之地。他年岁方及冠,貌相雅俊,学识渊博,既未论婚娶妻,亦无个妾室通房。然而如此一个洁身自爱之人,平生头一回见着荤腥,竟是为了避难躲在此间。翁信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色有些难堪。

堂倌见有人来,乐陶陶过来打躬,无知无觉的章贞自怀中掏出银两与信物,道:“老伯,找间清净上房,请你们东家过来一叙,就说是西川赵姓故人来扰。”

既是东家故人,自是贵客,堂倌不敢怠慢,收下信物,忙道:“诺,二位郎君请随老奴来。”

章贞随着堂倌上了几个阶级,回头见翁信仍站在原地没动弹。堂中人三两或拥或抱,或亲或闹;楼上声或喊或叫,或哭或笑。污秽糟乱,此起彼伏。与街上的安静仿若是两个世界。章贞估摸着翁信是没来过这种地方。但眼下明显不是计较他儒家子弟礼义廉耻的时候,无奈,拾级而下,唤声奉约兄,拉住他衣袖,一同上了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