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卖梦人 The Seller of Dreams

从前有一天，有个妈妈把她的独生子叫进厨房，给他一篮子新鲜好鸡蛋，叫他带给几英里外山谷里的简姨妈。这个十二岁的活泼男孩开心地接受了妈妈的任务，把小小的绿色帽子啪地扣在头上，走上了大路。这是个美丽清朗的春天早晨，大地刚从冬天的冰锁链中解放，正享受着自由和回归的阳光。风从南方吹来，小鸟儿们在暴满花苞的树枝上摇晃。来自四面八方的一千条小溪闪烁着、歌唱着，又流往四面八方。空气都被新翻土地的清香熏得甜蜜。

这位叫彼得的男孩一路走，一路吹口哨。突然，他看到路上闪烁着一个斑点，耀眼得像一小块阳光掉到了地上。“一块玻璃。”彼得想。但它根本不是一块玻璃，而是一枚成色上佳的金币，肯定是打某人钱包里掉出来的。

彼得弯腰捡起金币放进口袋，继续往前走，把口哨吹得更响了。不一会儿，他就走到了下山的地方，山路弯弯绕绕从一座小山上下去。彼得看到一个模样非常古怪的老头儿正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山上走。他的脸皱起了一千条褶子，活像一个缩水的苹果。他有一头雪白的长发，一把几乎垂到腰际的白胡子，还怪模怪样地穿着一件樱桃红色的袍子和一双金鞋。在他腰间大概是腰带的东西上，用银链子挂着两只号角。一只号角是用普通的牛角做的，另一只漂亮的号角是用洁白的象牙做的，上面雕刻着小人、小动物。

“卖梦了！卖梦了！”老人一见彼得就喊，“年轻人，不买一个吗？”

“你都有什么样的梦？”彼得问。

“好梦、噩梦，真梦、假梦——什么梦都有，”卖梦人说，“我甚至还有几个吓人的噩梦哩。卖梦了！卖梦了！”

“一个梦多少钱？”彼得问。

“一个金币。”商人回答。

“那我要一个，谢谢。”彼得说着，把刚才捡到的金币递给了他。

老人从象牙角里拿出一颗奇妙的小糖果，让彼得吃下去。

“下次睡觉时你就会做这个梦了。”他说着，就往前走了。

彼得继续他的旅程。他时常停下来，回头看看那个奇怪的老人。那人还在慢慢地往山上走。最后，彼得走进了一片宁静的小松林。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吃了妈妈准备的午餐。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时间差不多到正午了。就在彼得满意地嚼着面包和奶酪的时候，他听到了马车夫的号角吹出的清脆音调。声音起初还在远处，不一会儿就到了近旁。号角调子第二次响起时，很快就被一大片马蹄的哒哒声和小铃铛的叮叮声淹没了。突然，在一大片飞扬的黄尘中，出现了一辆十二匹白马拉的华丽马车。彼得惊奇地发现，车上的女士竟然是简姨妈。

在十二套马具响亮的叮当声中，马车停了下来，简姨妈探出窗外问彼得：“孩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简姨妈，我正要带一篮上好的鲜鸡蛋去你的小屋呢。”彼得说。

“噢，幸好我碰见你了。”简姨妈说，“我已经有了一座自己的城堡，不住小屋了。跳上车，彼得，别忘了你的篮子。”

彼得上了马车，关上身后的车门，跟着他们走了。马车翻山越岭，经过树枝上满是吵闹绿鹦鹉的怪森林，又穿过峰峦闪闪发光的怪山谷。彼得偷眼看了下简姨妈，发现她头上戴着一顶王冠。

“你是一位女王吗，简姨妈？”他问。

“是的，我就是。”他的姨妈回答，“你看，彼得，两天前我那头白母牛跑丢了，我出去找它，结果来到了一座恢宏壮丽的城堡前——那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它有四座漂亮的塔楼，大门上镶满了钻石。”

“我问门房：‘这是谁的城堡？’”

“他说：‘夫人，它是无主的。’”

“‘什么？’我说，‘你的意思是，这座漂亮的城堡不属于任何人？’”

“那正是我想说的，夫人。他答，‘这座城堡属于任何想拥有它的人。’”

“于是我走进了城堡，你懂的，我逛完了所有我能找到的房间才出来。我穿戴上我在一个橱柜里发现的衣服和钻石首饰，下楼告诉仆人们，我要成为女王。你看，亲爱的彼得，世上就没有一个有决心、有精力的女人做不到的事情。”

马车辚辚前进，很快彼得就看到了简姨妈的城堡。这是一座相当大的城堡，四角各有一个巨大的圆塔[7]——让彼得想起了大象四脚朝天躺在地上的画面。彼得和简姨妈在一队穿着蓝色、浅黄色制服的仆人陪伴下，走进钻石镶嵌的门，进了城堡。

“你觉得还能再吃点吗？”简姨妈脱下白色的小山羊皮手套，问道，“要是还能吃一点，我就为你摆一桌午餐。”

彼得像所有男孩儿一样，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能再吃一点。他欣然同意：“好的。”

于是彼得和简姨妈就在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漂亮小桌边坐下了。

“把你的椅子移近点，亲爱的彼得。”简姨妈说。

“我动不了它，”彼得说，“它固定在地上了。”

这是真的，椅子固定在地上，不管你用多大的力气推拉，都不能让它挪动一点点。

“真古怪。”简姨妈说，“别在意，我把桌子往椅子那推近点。”

但就和椅子一样，桌子也拒绝挪动。片刻之前仆人刚把汤盘放在了桌布上，现在彼得试着把汤盘推得离自己近点，但这盘子明显已经以某种离奇的方式冻在了桌上，连一英寸也无法挪动。不过，里面的汤没有固定在盘子里，餐后美味的草莓蛋糕和可口的冰激凌也没被固定住。

“简姨妈，你有没有想过这座城堡可能中了魔法？”彼得问。

“绝对不可能。”简姨妈回答，“就算它中了魔法，”她不顾一切地说，“我也不在意，因为世上没有一个有决心、有精力的女人做不到的事情。”简姨妈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今晚我要请一些客人来吃饭，你就随便逛、尽情玩吧。城堡里可看的东西太多了，花园池塘里还有天鹅呢。”

简姨妈在仆人服侍下，以高贵庄严的姿态走开了。彼得花了一个下午在城堡里探险。他走进一个又一个房间，像小老鼠一样在阁楼里急跑，还差点迷了路，又在酒窖里待了会儿。他每到一处，都会发现那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不能移动的。床、桌子和椅子既不能在地上移动，也不能搬离地面，甚至连座钟和花瓶也固定在架子上，太神秘了。

夜晚来临了。马车一辆接一辆来到在月下闪闪发光的钻石门前。客人到齐时，一支银号吹响了。简姨妈穿了一身极美的珍珠镶边的撒花织锦长裙礼服，庄重雍容地走下城堡大厅里的巨大阶梯。

两个穿东方服饰、戴头巾的黑皮肤小孩为她提起华丽的裙拖。她看上去真是高贵非常。彼得惊讶地发现，自己正穿着一套极好的紫红色天鹅绒衣服。

“欢迎你们，我的朋友。”简姨妈，也就是简女王，打开一柄华丽的鸵鸟毛扇子，说，“我们能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夜晚共进晚餐，实在太幸运了，不是吗？”

女王伸手挽住一位身穿皇家龙骑兵长官制服的翩翩绅士，带领大家走向宴会大厅。

这群身穿丝绸缎子、珠光宝气的绅士名媛就像孔雀尾羽一样缀在她身后。很快晚宴结束，客人们三三两两走向舞厅。简姨妈和那位长官先带着大家绕场一周，进行了舞会的开场仪式[8]，之后就是美妙庄严的小步舞[9]、四对方舞[10]和温柔的老式华尔兹。就在舞会到达高潮时，有什么人步履沉重地跑上了通往舞厅的巨大楼梯。宾客们都转头去看这种咔哒咔哒声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却看到舞厅门口站了一位身穿樱桃红色袍子、脚蹬金鞋的怪老头。他正是卖梦人。此刻他白发蓬乱，袍子歪斜，金鞋上满是灰土。

“愚蠢的人们！”老卖梦人尖叫，他的声音高到尖锐刺耳，“快逃命啊！这座城堡中了可怕的魔法，几分钟后它就会翻个底朝天。你们就没看到这里的每件东西都固定在地上吗？快逃命吧！”

厅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话音和几声尖叫，现场乱成一团。客人们乱糟糟地跑下巨大的楼梯，冲出了城堡。让彼得惊慌的是，简姨妈不在他们中间。于是他又冲进了城堡，用他最高的音量大喊：“简姨妈！简姨妈！”他跑过灯火辉煌、空无一人的舞厅。他看到自己正跑在一条巨大的镜子走廊里。“简姨妈！”他大喊。但简姨妈没有回答。

彼得冲上通往城堡塔楼的楼梯，来到露台。他看到满月下城堡的黑影远远投在草地上。他看到了广袤的森林，森林之上是如此明亮，下方的神秘森林又是如此黑暗；他还看到了被积雪覆盖的长长的金刚山脉。突然，一个声音高叫起来，比任何人类的嗓音都要嘹亮，像大钟的声音一样深沉、清脆、肃穆——

“时间到！”

所有东西立刻变得漆黑如墨，人们放声尖叫，着魔的城堡像海船一样摇晃起来，向一边大幅度倾斜，开始翻转。彼得感到脚下的露台斜向了一边。他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都抓不到。突然，他尖叫一声，掉了下去。他在坠落，坠落，坠落，坠落，坠落。

彼得醒了过来，发现此刻不是黑夜，依然是中午。他正在原来那片宁静的路边松林里，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他之前就是在这里看到华丽马车里的简姨妈的。头顶有一只冠蓝鸦在冲他尖叫。简姨妈、马车和着魔的城堡都只是一场梦。原来他在松树下睡睡着了，就梦见了这个从卖梦人手里买来的梦。

还活着真是太让人高兴了。彼得揉了揉眼睛，拿起那篮鸡蛋，吹着口哨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