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灯柱前的战斗
“呵!你是女王?我们会弄清楚的。”有个声音说。然后另一个声音说:“来呀,为科尼哈奇[7]的女王陛下三呼万岁。”有不少人出声附和。女巫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微微点头答礼。但欢呼声消失,转而变成一片哄笑,她这才明白他们只是在拿她逗乐子。她脸色一变,将刀换到了左手。接着,毫无预警,她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她伸出右臂,轻而易举地一把扭下路灯柱上横着的铁杆之一,仿佛这是世界上最平常不过的事。在我们的世界里,她失去了一些法力,但没有失去她的力气,她可以像折断一根麦芽糖棍一样折断一根铁棒。她将这新武器抛上半空,再伸手接住,接着挥舞着它,催马向前。
“现在机会来了。”狄哥里想。他从马匹和栏杆之间冲过去,开始往前奔。只要那畜生肯停下不动片刻,他就能抓住女巫的后脚跟。就在他往前冲时,他听见一声令人作呕的碎裂声和“砰”的倒地声。女巫挥动铁棒打在了警长的头盔上,他像保龄球瓶一样应声倒地。
“快,狄哥里,必须阻止这件事。”他背后响起一个声音。是波莉,她一获准下床就冲了出来。
“你真是靠谱极了。”狄哥里说,“快抓紧我。得由你来控制戒指。记住,是黄色的。我一喊你就戴上。”
第二声碎裂声传来,又一名警察倒在地上。围观群众发出一阵怒吼:“把她拉下来。去拿几块铺路石来。叫军队来。”但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尽量能躲多远就多远。但是,那位马车夫显然是在场的人当中最勇敢、心地最仁慈的一位,他一直紧跟着那匹马,不停左右闪躲着那根铁棒,却仍旧试着想要抓住草莓的头。
群众再次发出嘘声和吼叫。一块石头咻地飞过狄哥里的头顶。接着,女巫的声音响起,清晰如洪钟,而且她听起来似乎挺快乐的。
“一群废物!等我征服了你们的世界,你们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你们的城市将被夷为平地。我会把它变成像查恩、费林达、索尔罗伊斯、布拉曼丁一样。”
狄哥里终于抓住了她的脚踝。她往后一踢,脚跟正中狄哥里的嘴。他痛得松开了手。他的嘴唇被踢破了,血流得满口都是。从他身边某个地方,传来了安德鲁舅舅哆嗦的尖叫声:“夫人——我亲爱的女士——看在老天爷的分上——您冷静一点。”狄哥里再次抓住她的脚跟,又再次被她甩掉。又有更多人被铁棒打倒在地。狄哥里第三次扑上去攫住她的脚跟,抓得死紧,并对波莉大喊:“快!”然后,谢天谢地,那些愤怒惊惧的脸孔消失了,那些愤怒惊惧的声音沉寂了。只剩下安德鲁舅舅的声音,在黑暗中,就在狄哥里旁边,呼天抢地哀号着:“噢,噢,这是我精神错乱了吗?这是世界末日吗?我受不了啦,太不公平了。我从来没想要当魔法师。这完全是一场误会。都是我教母的错,我必须抗议反对这事。我的身体这么差。多么古老的多塞特郡的家族啊。”
“真讨厌!”狄哥里想。“我们根本不想带他来的。我的天啊,这都什么破事儿。你在吗,波莉?”
“在,我在。别推我好不好。”
“我没推你啊。”狄哥里说,但他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他们的头就冒出了水面,沐浴在那片树林里温暖、翠绿的阳光中。他们一出水塘,波莉就喊道:
“噢,你看!我们把那匹老马也带过来了。还有凯特利先生。还有马车夫。这真是乱七八糟!”
女巫一看见自己又回到了这片树林,脸色登时变得惨白,她弯腰趴下,直到脸都贴到了马鬃上。你可以看出来,她感到非常痛苦。安德鲁舅舅在不停颤抖。但是那匹名唤“草莓”的马却甩甩头,欢快地嘶鸣一声,似乎感觉舒服多了。打从狄哥里见到它以来,它头一次安静下来,它的双耳原本向后倒,紧贴在脑袋上,这时也恢复正常竖立着,眼中的怒火也消失了。
“这就对了,老小子。”马车夫说,拍了拍草莓的脖子,“这样好多了。放轻松。”
草莓做了这世上最自然的事。因为很渴(这也难怪),它缓缓走向最近的水塘,踏进水塘里去饮水。狄哥里仍抓着女巫的脚跟,波莉还握着狄哥里的手。马车夫的一只手仍放在草莓身上,而还在颤抖个不停的安德鲁舅舅则紧抓着马车夫的另一只手。
“快,”波莉说,对狄哥里使了个眼色,“绿的!”
就这样,马没喝到水。相反地,他们一群人发现自己又陷入了黑暗中。草莓嘶叫,安德鲁舅舅呜咽。狄哥里说:“我们可真走运。”
短暂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波莉说:“我们应该快到了吧?”
“我们好像已经到了某个地方,”狄哥里说,“至少我是踏在结实的东西上。”
“嗯,我也是,我现在感觉到了。”波莉说,“可是,为什么这么黑呢?我是说,你想我们是不是走错了水塘啊?”
“也许这就是查恩。”狄哥里说,“只不过我们是半夜到的。”
“这里不是查恩。”女巫的声音响起,“这是一个空无的世界。空无一物。”
它确实是罕见的空无,连一颗星也没有。四周一片漆黑,他们完全看不见彼此,你的眼睛是睁开还是闭着,毫无差别。在他们脚下是一片冰冷、平坦的东西,可能是土地,肯定不是青草或树林。空气寒冷干燥,一丝风也没有。
“我的末日降临了。”女巫以一种冷静得吓人的语气说。
“噢,别这么说。”安德鲁舅舅口齿不清地说,“我亲爱的女士,请你别说这样的话。事情不会那么糟的。啊——马车夫——我的好心人,你不会碰巧带着一瓶酒吧?我需要喝点酒才行。”
“好了,好了。”黑暗中响起马车夫的声音,他有一副好嗓子,坚毅、稳定。“听俺说,大家保持冷静。没有人摔断骨头吧?很好。这可真是值得谢天谢地的事儿,从那么大老远的地方一路摔下来,竟然没有摔伤,可真出人意料是吧。现在,如果我们是掉进了某个地洞里——八成是挖的新地铁站——很快就会有人来把我们救出去的,懂吧!要是我们已经死了——俺不否认,是有这种可能——那,你们最好记住,在海上发生海难比这更惨,而且人总是要死的。如果一个人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那就没什么好怕的。要是你们问俺,俺认为打发时间的最佳办法是唱首圣诗。”
他说唱就唱,立刻唱起了一首丰收感恩的圣诗,歌词反复说着谷物“平安收割入仓”。在一个有史以来似乎从未生长过任何东西的地方,唱这样一首歌,感觉不大合适,但这是他记得最清楚的一首歌。他有一副好嗓子,歌声美妙,两个孩子也加入一起唱,歌声非常欢快。安德鲁舅舅和女巫没有加入他们。
圣诗快要唱完时,狄哥里感觉有人拉他的手肘,从那股混杂了白兰地、雪茄和高级服饰的气味,他断定这一定是安德鲁舅舅。安德鲁舅舅谨慎地将他拉到一旁。等他们离开他人一小段距离后,老头把嘴巴凑到狄哥里的耳朵旁说悄悄话,弄得狄哥里的耳朵好痒:
“听着,孩子。快戴上戒指。我们走吧。”
但是女巫的耳朵可灵了。“笨蛋!”黑暗中响起她的声音,而且她跃下了马背,“你忘了我能听到别人的心思吗?放开那个男孩。你要是企图背叛,我会用这世界有史以来不曾听过的手段报复你。”
“还有,”狄哥里补充说,“如果你以为我是一只卑鄙的猪,会把波莉、马车夫和马留在这种鬼地方,自己逃走,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是个非常不听话又无理的小鬼。”安德鲁舅舅说。
“嘘!”马车夫说。他们全静下来聆听。
黑暗中终于有了动静。有个声音开始唱歌。歌声非常遥远,狄哥里发现自己很难分辨歌声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有时候,歌声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有时候,他简直认为歌声出自脚下的大地。那歌的低音深沉到足以是大地本身的声音。没有歌词,几乎没有曲调,但它是狄哥里这辈子所听过最美的声音,无与伦比。它美得几乎让他无法承受。那匹马似乎也喜欢这歌声,它发出一种嘶鸣,那是一匹马在拉了大半辈子的马车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幼年嬉戏的田野,看见某个它认识并爱过的人,正穿过田野给它带来一块方糖的时候,才会发出的嘶鸣。
“老天!”马车夫说,“这歌声太美妙了吧?”
接着,两件奇妙的事同时发生。一是突然有许多其他的声音加入了那个歌声,声音多到你无法计数。它们与原来的歌声协调一致,但音阶更高:冰凉、丁零零、清脆如银的声音。第二件奇妙的事是,头顶那片漆黑在一瞬间变成群星闪烁。它们不是像夏天傍晚那样一颗一颗慢慢冒出来,而是,前一刻还一片漆黑空无一物,下一刻,成千上万的光点闪烁跳跃——孤星、星座和行星,都比我们世界里的星星更大更亮。天空无云。新星和新的歌声同一时刻出现。如果你像狄哥里一样亲眼看见、亲耳听闻,你会感到非常确定,是天上群星在歌唱,而那“第一个声音”,很低沉厚重的那个,是它让群星出现,是它让群星歌唱。
“太灿烂荣耀了!”马车夫说,“我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事,我这辈子一定会做个更好的人。”
地上的那个声音现在变得更洪亮,更像凯歌;但是天上那些声音,在伴随着地上的声音大声合唱了一阵子之后,开始逐渐转弱。这时,又有另一件事发生了。
远远地,在接近地平线的地方,天空开始由黑转灰。一阵非常清新的风,开始徐徐吹来。远方那处天空开始缓慢、稳定地逐渐泛白。你可以看见群山耸立的轮廓映着天空逐渐显现。在这期间,那个声音始终歌唱不停。
天色很快就亮到他们可以看见彼此的脸了。马车夫和两个孩子都张着嘴巴,双眼闪闪发亮;他们正陶醉在这声音中,看起来像是被歌声唤起了某种回忆。安德鲁舅舅也张着嘴巴,但不是因为喜悦。他看起来比较像下巴从脸上掉下来一样。他弓着背,两个膝盖拼命打战。他不喜欢这个声音。如果他可以钻进老鼠洞里去躲避这个声音,他会钻的。但是,在某种程度上,女巫看起来好像比他们任何人了解这音乐。她闭着嘴,双唇紧抿,双拳紧握。打从歌声一响起,她就感觉到这整个世界充满了魔法,不同于她的魔法,而且比她的强大。她痛恨它。如果打碎这整个世界,或打碎全部所有的世界,能使这歌声停下来,她将不惜一试。马儿站着不动,双耳前竖,不停抽动着。它不时打个响鼻,跺跺地面。它看起来已经不像一匹疲惫的拉车老马;现在你真的可以相信,它的父亲曾经上过战场。
东方的天际由白转为粉红,再由粉红转为金黄。那歌声越来越响亮,直到整个空气都为之震动。正当歌声增强唱到最宏伟、最灿烂荣耀的一刻时,太阳升起了。
狄哥里从未见过这样的太阳。查恩城废墟上空的太阳看起来比我们的老,这个看起来比我们的年轻。你可以想象它是欢笑着升起的。随着它的光芒洒满大地,一众旅人这才第一次看清自己是在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这是一个山谷,一条宽阔湍急的河流穿过其中,向东朝着太阳奔去。山谷南边群山耸立,北边是低矮的丘陵。但这是一个只有泥土、岩石和水,见不到一棵树、一株灌木,或一根小草的山谷。泥土是彩色的,颜色鲜艳,并且散发着热气,显得鲜活生动。它们让你感到兴奋,但是当你看到那位唱歌者,你立刻把所有一切都抛到了脑后。
那是一只狮子,体型巨大,毛发浓密蓬松又亮丽。它挺立着面对太阳,大张着嘴在唱歌,离他们大概有三百码远。
“这是个可怕的世界。”女巫说,“我们必须立刻逃走。准备施展魔法吧。”
“我很同意你的看法,夫人。”安德鲁舅舅说,“这是个最不讨人喜欢的地方,完全蛮荒。如果我再年轻一点,并且有把枪——”
“枪!”马车夫说,“你不会认为你能用枪射杀他,对吧?”
“谁会这么做啊。”波莉说。
“准备施展魔法,老笨蛋。”贾迪丝说。
“当然,当然,夫人。”安德鲁舅舅狡猾地说,“我需要两个孩子都拉着我。狄哥里,立刻戴上你们回家的戒指。”他想抛下女巫逃走。
“噢,原来是戒指,对吗?”贾迪丝喊道。说时迟那时快,要不是狄哥里有所防范,她已经将手伸进狄哥里的口袋了。但狄哥里先抓住波莉大喊说:
“当心点!你们两个要是再靠近半步,我们俩就立刻消失,让你们永远留在这里。是的,我口袋里有一枚戒指,可以带波莉和我回家。瞧!我的手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你们站远一点。我对你(他看着马车夫)和那匹马儿很抱歉,但是我没有办法。至于你们两个(他看着安德鲁舅舅和女王),你们两个都是魔法师,所以你们应该可以享受在一起的快乐生活。”
“你们大家别出声行不,”马车夫说,“我还想听音乐呢。”
这时,歌声已经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