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纳尼亚的创立
那只狮子唱着新歌,在空空的大地上来回走动。这歌比之前召唤繁星和太阳的歌声轻柔,也更轻快,是一首温柔、如涟漪般轻轻荡漾的乐曲。随着狮子边走边唱,山谷里生长出了翠绿的青草。青草从狮子脚下向四周扩散开去,像个水塘一样。它如波浪般迅速涌上了山坡。不过几分钟时间,它已经爬上远方山岭的山麓,使这年轻世界的每一刻都更加柔和。现在,已经可以听见微风拂过草地的沙沙声。很快,青草旁又有了其他的东西。高一点的山坡上长出了深色的石楠花。山谷中也冒出一片片高高低低、怒发冲冠似的青绿东西。狄哥里刚开始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直到离他很近的地方也开始冒出一个来。它小小的、尖尖的,长了几十根小枝条,这些小枝条上覆盖着青绿,以大约每两秒钟长一寸的速度快速生长着。这会儿他周围已经有好几十个这种东西了。当它们长到跟他一样高时,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它们是什么。他惊叫一声:“树!”
正如波莉后来说的,那时最讨厌的是,你无法安静地观看这整个过程。狄哥里刚脱口喊“树”,就不得不往旁边跳开,因为安德鲁舅舅又偷偷挨近他身边,想把手伸进他的口袋里。就算安德鲁舅舅得手了,也毫无益处。因为他依旧以为绿戒指是“回家”的戒指,所以他对准想抢的是右边口袋。但是,狄哥里当然不想失去任何一枚戒指。
“站住!”女巫大喊,“往后退。不够,再退几步。要是有谁胆敢走近这两个孩子十步的范围内,我就砸晕他的脑袋。”她举起手中那根从路灯柱上扭下来的铁棒,摆出投掷的准备。谁也不怀疑,她会扔得非常准。
“所以!”女巫说,“你想跟这男孩偷偷溜回你自己的世界,把我扔在这里?!”
安德鲁舅舅的愤怒终于战胜了他的恐惧。“是的,夫人,我想,”他说,“我确实想。我完全有这样做的权利。我遭受到了最屈辱、最恶劣的对待。我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竭尽所能礼遇你。而我获得了什么回报?你抢劫——我必须重复这个字眼——抢劫了一个受人敬重的珠宝商。你坚持要我招待你去吃一顿极度昂贵(排场有多浮夸就别说了)的午餐,我因此被迫典当了我的怀表和表链来付清账单(让我告诉你,夫人,我们家族中,除了那个在义勇兵团里的表哥爱德华,还没有人有光顾当铺的习惯)。在吃那顿难以消化的午餐时——我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感觉糟透了——你的言行举止引人侧目,令在场的每一个人反感。我感觉自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我再也没有脸踏进那家餐厅了。你还攻击了警察。你还偷了——”
“噢,别说了,大爷,别说了。”马车夫说,“看一看和听一听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吧,别说话。”
眼前确实有太多可看可听的事物了。狄哥里刚才注意到的那棵树,现在已经是一棵完全长成的山毛榉,树枝在他头上轻柔地摇曳。他们站在一片清凉、青翠,散布着雏菊和金凤花的草地上。一段距离外,沿着河岸长出了一排柳树。另一边则错落生长着一丛丛盛开繁花的红醋栗、紫丁香、野玫瑰和杜鹃花,层层地将他们围绕在当中。那匹马正在大口嚼着鲜嫩美味的青草。
整个这段时间里,狮子前后来回庄严地巡行,歌声持续不歇。令人心惊的是,它每绕一圈,就离他们更近一些。波莉发现那首歌变得越来越有意思,因为她觉得自己开始看出音乐和所发生的事物之间的关联。当大约一百码外的山脊上冒出一排暗绿的枞树时,她感觉它们跟狮子在前一秒钟唱的一串低沉、延长的曲调有关。当它突然唱出一连串轻松的快板时,她毫不惊讶地看见樱草花突然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就这样,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激动,她十分确定万物都是从(如她所言)“那只狮子的脑袋里冒出来的”。当你聆听它的歌声,你听到它在创造各种东西;当你环顾四周,你看到它们具体出现。这实在太令人兴奋了,她根本没时间害怕。但是狄哥里和马车夫对狮子每转一圈就更接近他们,却无法不感到紧张。至于安德鲁舅舅,他吓得牙关打战,双膝不住颤抖,连想跑都跑不了。
忽然,女巫大胆迈步朝狮子走去。狮子一直唱着歌,迈着缓慢沉重的步伐向前而来。现在离他们只有十二码远了。她抬起手臂,对准它的脑袋扔出铁棒。
这么近的距离,任何人都不会打不中,更何况出手的是贾迪丝。铁棒正中狮子的眉心,随即滑下来“砰”地落在草地上。狮子继续往前走,步伐不疾不徐,与先前无异;你说不上来它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被打了一下。它柔软的肉掌虽然悄无声息,你却能感觉到大地在它的脚下震动。
女巫尖叫着飞奔而逃,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树林里。安德鲁舅舅也转身想逃,却被一条树根绊倒,一头栽进了一条汇入大河的小溪里。两个孩子完全无法动弹。他们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要逃。狮子根本不理会他们,它张着血盆大口,却是在唱歌,而不是怒吼。它与两个孩子擦身而过,近到他们可以摸到它的鬃毛。他们害怕极了,怕它转头看他们,但又古怪地希望它会转头看他们。但是,从头到尾,它对待他们的态度,就像既没看见也没嗅到他们的存在。它从他们身边经过,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又折回来,再次与他们擦身而过,继续朝东迈进。
安德鲁舅舅从水里爬起来,边咳嗽边气急败坏地开口。
“狄哥里,”他说,“现在我们摆脱那个女人了,那只畜生狮子也走了。把你的手伸过来给我,立刻戴上戒指。”
“别过来。”狄哥里说,同时后退远离他,“离他远点,波莉。到我这边来。现在我警告你,安德鲁舅舅,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们就立刻消失。”
“你快给我乖乖照着办,小子,”安德鲁舅舅说,“你是个极不听话又没规矩的孩子。”
“怕什么,”狄哥里说,“我们要留下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我以为你想知道其他世界的情况呢。现在你难道不喜欢待在这里了?”
“喜欢!”安德鲁舅舅叫嚷道,“看看我现在的惨状。这可是我最好的外套和背心啊。”他现在看起来真的很狼狈。当然,你先前穿得越体面漂亮,在从摔成一堆破烂的马车里爬出来又跌进一条泥泞的小溪里之后,看起来就越凄惨。“我的意思是,”他补充道,“这是个最有趣的地方,如果我是个年轻小伙子,现在——也许我该先弄一些精壮的小伙子过来这里。找一个专门猎捕大型动物的猎人,可以在这乡野大有一番作为。这里气候宜人,我从来没呼吸过这么清新的空气。我相信这对我大有好处,如果——如果环境更有利的话。我们要是有把枪就好了。”
“去他妈的鬼枪。”马车夫说,“俺想俺要过去看看能不能给草莓刷一下鬃毛。在俺看来,那匹马可比某些人类更明理。”他走回草莓身边,开始发出马夫唤马的嘶嘶声。
“你还在想你能用枪杀死那只狮子?”狄哥里问,“它对那根铁棒一点也不在乎。”
“尽管她做了那么多错事,”安德鲁舅舅说,“小子,那妞儿可真有胆量。那可是一件胆气十足的事。”他搓着双手,把指关节拗得爆响,仿佛又忘了每次那个女巫在场时,他被吓得多厉害。
“那么做真坏。”波莉说,“狮子做过什么伤害她的事吗?”
“哇噢!那是什么?”狄哥里说。他一个箭步上前,去查看只有几码外的某种东西。“我说,波莉,”他回头喊,“快过来看看。”
安德鲁舅舅也跟着她过去,不是因为他想看,而是因为他想紧挨着两个孩子,这样也许有机会偷他们的戒指。但是,当他看见狄哥里在看什么东西时,连他也开始感兴趣了。那是个完美的路灯柱的小模型,大约三英尺高,但就在他们的注视中不断按着比例长高变粗。事实上,它的长势就像刚才那些树木一样。
“它也是活的——我是说,它还亮着。”狄哥里说。它确实亮着,只不过,在灿烂的阳光下,除非你用身影遮住它,否则很难看见灯罩中那微弱的灯焰。
“神奇,太神奇了。”安德鲁舅舅喃喃说,“我连做梦都没梦过有这样的魔法。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每一种东西——甚至是路灯柱——都可以活过来并且生长。我真想不通,路灯柱是从什么样的种子长出来的。”
“你没看明白吗?”狄哥里说,“这是刚才那根铁棒跌落的地方——是她从家门口的路灯柱上扯下来的那截铁棒。它陷进地里,这会儿冒出来长成了一根小灯柱。”(不过现在已经不小了;就在狄哥里说这些话的时候,它已经长得跟他一样高了)
“没错!真惊人,太惊人了。”安德鲁舅舅说,比先前更厉害地搓着双手,“呵,呵!他们老是嘲笑我的魔法。我那个愚蠢的妹妹还认为我是疯子。我好奇他们现在会说什么!我发现了一个万物都能迸出生命,并且生长茁壮的世界。哥伦布,对,他们老是提到哥伦布。但是美洲能跟这里比吗?这地方的商业潜力无可限量啊。只要带一点破铜烂铁过来,埋进地里,它们就能长出崭新的火车发动机、战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它们不花一毛钱成本,我可以拿回英格兰高价出售。我会成为百万富翁。然后是这里的气候!我已经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岁。我可以在这里开一家健康度假中心。在这里建一座好的疗养院,一年能赚上两万英镑。当然,我得让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秘密。首要之事就是射杀那只畜生。”
“你就像那个女巫,”波莉说,“满脑子都是杀戮。”
“至于说到我自己,”安德鲁舅舅沉浸在快乐的梦里,继续说道,“如果我在这里安顿下来,天知道我能活多长寿。这对一个活到六十岁的人来说,是不得不考虑的大事。如果住在这里一天也不会变老,我一点都不惊讶!太惊人了!这是个青春之国啊!”
“噢!”狄哥里喊道,“青春之国!你认为这里真的是青春之国?”当然,他想起了莱蒂姨妈对送葡萄来的女士说的话,那个甜蜜的期盼又涌上了心头。“安德鲁舅舅,”他说,“你想,这里会不会有什么东西能治好我妈妈的病?”
“你在胡说什么?”安德鲁舅舅说,“这里又不是药店。不过,正如我说的——”
“你根本一点也不关心她。”狄哥里恨恨地说,“我以为你会关心她,毕竟她是你妹妹,是我妈妈。好吧,算了。我很乐意亲自去问问那只狮子,看它能不能帮我。”说完他便转身,脚步轻快地走了。波莉犹豫了一下,然后跟了上去。
“喂!站住!回来!这小子疯了。”安德鲁舅舅说。他跟在两个孩子后面,小心地保持距离。他既不想离绿戒指太远,又不想离狮子太近。
不一会儿,狄哥里就来到了树林的边缘,他停下脚步。狮子还在唱歌,但这会儿歌声又变了。它听起来更像我们所说的曲调,但也变得更狂野。它让你想要奔跑、跳跃和攀爬,令你想要大声呼啸。它让你想要飞快冲向他人,拥抱他们或痛揍他们。它令狄哥里满脸发烫,面红耳赤。它也对安德鲁舅舅起了作用,狄哥里听见他说:“她真是个生气勃勃的小妞儿,老小子。可惜她的脾气太坏,但她仍是个漂亮的女人,漂亮得不得了。”不过,这歌在两个人类身上所起的作用,远远不及它对这个世界所起的作用。
你能想象一片绵延的草地像锅里的水一样咕嘟咕嘟冒泡的情景么?这正是眼前所发生情景的最佳写照。四面八方不断有土丘隆起。它们大小不一,有些不及鼹鼠丘大,有些大如独轮手推车,还有两座大如农舍。那些土丘不断鼓胀震动,直到爆裂开来,大量的沙泥从中涌出,接着每个土丘里爬出一只动物。鼹鼠爬出来的样子,就像你在英格兰看见鼹鼠爬出来的样子。狗爬出来时,头才一钻出洞口就开始吠叫,它们就像钻过篱笆的小洞一样挣扎着爬出土丘。雄鹿的出现看起来最奇怪,因为是鹿角先冒出来,等过了好久之后整个身体才全部露出来,以致狄哥里一开始还以为它们是树。青蛙全都在河边冒出来,边呱呱大叫边直接扑通扑通跳下水去。黑豹、花豹之类的猫科动物,一出来就立刻坐下,将后腿上松散的泥屑舔干净,然后起身巴住树干磨它们的前爪。一群群密密麻麻的鸟儿从树林中飞出来。蝴蝶翩翩飞舞。蜜蜂在花丛里忙着采蜜,好像一秒钟也不肯浪费。但是,最壮观的时刻,是大象出土,那两座最大的土丘崩裂时像发生了一场小地震,随即冒出了大象倾斜的背脊、巨大又聪明的脑袋,然后是四条肥硕的象腿。这会儿你几乎已经听不见狮子的歌声了,四周充满了乌鸦的嘎嘎叫、鸽子的咕咕声、鸡啼、驴叫、马嘶、狗吠、狼嚎、牛哞、羊咩,以及大象如喇叭似的高亢的象鸣。
尽管狄哥里已经听不到狮子的声音,但可以看见它。它是如此庞大,如此耀眼,狄哥里完全无法将目光从它身上挪开。其他动物也没显出怕它的模样。事实上,就在那时,狄哥里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那匹拉车的老马从他身边小跑而过,加入到兽群当中(这里的空气显然很适合这匹老马,就像适合安德鲁舅舅一样。它这时昂头挺胸,四蹄轻快,早已不是伦敦城里那匹可怜的老奴隶了)。这时,狮子头一次安静下来。它在这群动物中来回走动,时不时走到两只动物面前(每次都是两只),用自己的鼻子去触碰它们的鼻子。它会在所有的海狸中触碰两只海狸,在所有的花豹中触碰两只花豹,在整个鹿群中触碰一只雄鹿和一只母鹿,没有去碰其余的。有些种类的动物它完全略过不碰。但那些被触碰过的一对对动物,会立刻离开自己的群体跟随它。最后,它站住不动了,所有它触碰过的动物在它周围站成很大一圈,将它围在中央。其余没有被碰触过的动物开始四散离去,它们的吵闹声逐渐远去消失。这些被拣选留下的动物这时彻底保持安静,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狮子。猫科动物的尾巴偶尔会甩一下,除此之外所有的动物全都静止不动。这是那天头一次万籁俱寂,只有滔滔的流水声除外。狄哥里的心狂跳不已,他知道有非常庄严的事要发生了。他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亲,但他非常清楚,即便是为了母亲,也不能插嘴打断如此庄严的大事。
那只狮子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些动物,仿佛要用它凌厉如炬的目光把它们全都燃烧起来。渐渐地,动物们也起了变化。那些小的动物——兔子、鼹鼠之类——变大了许多。而体型庞大的动物——如最显见的大象——则变小了一些。许多动物屈起后腿端坐下来。绝大部分动物侧着头,仿佛努力试着要去理解什么。狮子张开大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它呼出一股悠长、温暖的气息,仿佛一阵风吹动一排树木般吹动了这群动物。在遥远的高空中,隐藏在蔚蓝穹苍的面纱后方的群星又开始歌唱,一首精纯、冰冷、复杂的乐曲。接着,有一道闪光如火焰般一闪而逝(但没烧着任何动物),若不是出自天空,就是来自狮子。两个孩子感到全身热血沸腾,一个他们至今所听过最深沉、最野性的声音,开始说话:
“纳尼亚,纳尼亚,纳尼亚,苏醒吧。爱。思想。言语。有行走的树。有能言的兽。有神圣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