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门前发生的事
“奴才,现在告诉我,还要等多久我的马车才来?”女巫吼声如雷。安德鲁舅舅畏缩着避开她。现在女巫真的出现在他眼前,所有他照镜子时冒出来的傻念头全一点一滴消散了。反倒是莱蒂姨妈立刻站起身,走到房中央。
“安德鲁,我能问问这位年轻人是谁吗?”莱蒂姨妈冷冰冰地说。
“她是尊贵的外国人,非、非常重要的人。”他结结巴巴地回答。
“胡扯!”莱蒂姨妈说,随后转向女巫,“立刻滚出我家,你这无耻的贱妇,再不走我就叫警察了。”她以为女巫是从马戏团里跑出来的,而她特别不待见女人裸露双臂。
“这女人是谁?”贾迪丝问道,“给我跪下,奴才,不然我让你粉身碎骨。”
“这位小姐,如果可以,请你别在我的屋子里撒野。”莱蒂姨妈说道。
女王在安德鲁舅舅眼中瞬间身高暴增,似乎比之前高了许多。她两眼冒火,猛然一挥手臂,那姿势、动作和口中所念声音可怕的句子,都像之前在查恩把宫殿大门化为灰烬时一样。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倒是莱蒂姨妈误以为那些可怕的话只是含混不清的普通英文,于是说:
“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喝醉了!醉鬼!她甚至连话都说不清楚。”
当女巫在突然明白自己能把人化为灰烬的能力——在她自己世界里如假包换——在我们的世界里竟然毫无作用时,那感觉一定可怕极了。但是她一秒钟都没慌张,也没浪费一秒钟在失望上,而是猛扑上前抓住莱蒂姨妈的脖子和膝盖,像举起一个洋娃娃一样毫不费力地将莱蒂姨妈高举过头,把她扔到房间对面。莱蒂姨妈还飞在半空中时,女佣(正享受一个刺激万分的早晨)把头伸进来说:“先生,马车到了。”
“奴才,带路。”女巫对安德鲁舅舅说。他开始喃喃自语“令人遗憾的暴力必须抗议”等等,但是贾迪丝才瞥他一眼,他就闭上了嘴巴。她催逼他出了客厅,离开房子;狄哥里从楼梯上跑下来的时候,大门刚在他们背后关上。
“天啊!”他说,“她上伦敦街头去了。还和安德鲁舅舅一起。现在我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噢,狄哥里少爷,”女佣(今天对她来说简直太棒了)说,“我觉得凯特利小姐伤着自己了。”于是他俩赶紧跑进客厅,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如果莱蒂姨妈直接摔在地板上,或者就算是跌落在地毯上,我想她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会被摔断。但是,万幸的是,她落在了垫子上。莱蒂姨妈是个顽强的老太太:那年头的姨妈大多如此。她吸了一点嗅盐[6],静静地坐了几分钟,然后告诉大家,除了身上多了几块淤青,没什么大碍。她很快就重新掌控了局面。
“莎拉,”她对女佣(今天真是前所未有的日子)说,“立刻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有个危险的疯子逃脱了。柯克夫人的午餐我自己来做。”柯克夫人当然就是狄哥里的母亲。
他们伺候好母亲进餐后,狄哥里和莱蒂姨妈自己也吃了午饭。随后,狄哥里开始苦苦思索。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尽快把女巫送回她自己的世界,或至少把她赶出我们的世界。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她在这栋房子里横冲直撞。不能让母亲看见她。
而且,如果可能的话,也不能让她在伦敦街头横行霸道。当她试图“炸毁”莱蒂姨妈的时候,狄哥里并不在客厅里,但他见识过女巫“炸毁”查恩的宫殿大门,所以他知道她拥有可怕的力量,却不知道她在进入我们的世界后就失去法力了。他还知道她决心要征服我们的世界。在他看来,此刻她说不定正在施咒“炸毁”白金汉宫或者是议会厅,几乎可以确定,有不少警察这时已经变为一堆灰烬。对此他似乎完全无能为力。“但是那些戒指的作用像磁铁,”狄哥里想,“要是我能触碰到她并赶紧戴上我的黄戒指,我们应该会一起回到那片通向其他世界的树林。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次变得虚弱无力?是那片林子对她有害,还是仅仅因为被拉离自己的世界而大受惊吓?不过,我想我只能冒险了。可是我要怎么才能找到这个野兽呢?我猜,除非我告诉莱蒂姨妈我要去哪,否则她不会让我出门。我身上顶多只有两便士。如果我得找遍整个伦敦,我得有钱买公共汽车或有轨电车的车票才行。再说,我连去哪里找都毫无头绪。不知道安德鲁舅舅是不是还和她在一起。”
事到如今,看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家等,希望安德鲁舅舅和女巫会回来。如果他们真回来了,他必须赶在女巫进屋前冲出去,抓住她并戴上他的黄色戒指。这意味着他必须像猫盯着老鼠洞那样紧盯着大门,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岗位。因此,他走到饭厅,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把脸“紧贴在窗上”。这是一扇弓形窗,可以让你看见大门前的台阶和外面整条街道,因此,没有人能在你不察觉的情况下进屋。“不知道波莉现在在干吗?”狄哥里心里想。
头半个小时的漫长等待时间里,他都想波莉在干吗。不过你不需要好奇,我马上就告诉你。她回家太晚,错过了晚餐,鞋袜还都湿透了。当她父母问她跑哪儿去了又做了些什么事的时候,她回答说她和狄哥里·柯克一起出去了。他们进一步追问的时候,她说她的鞋袜是在森林里的水塘里弄湿的。再问是哪片森林,她说她也不清楚。又问是不是在公园里,她相当诚实地回答,她猜想那可能是某种类型的公园。波莉的母亲从这些回答里得出的结论是,波莉没说一声就擅自外出,去了她不熟悉的伦敦某个地方,进了一个陌生的公园,跳进水坑自寻开心。结果,她被告知她实在太顽皮了,以后如果再发生类似的事,她就再也不准和“那个柯克家的男孩”一起玩。之后他们给了她一些残羹剩饭,然后罚她上床去躺了整整两个小时。当时,这种处罚十分常见。
所以,当狄哥里盯着饭厅的窗外时,波莉正躺在床上,两人都在想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我想,要是我,我宁愿是波莉。她只需要等那两个小时结束,但是狄哥里每隔几分钟就会听到马车、面包店的货车,或肉铺的伙计从转角经过,他就会想“这是她回来了”,然后发现并不是。在这一场又一场的错误虚惊之外,中间的空当似乎有好几个钟头那么漫长,时钟嘀嗒作响,同时有一只大苍蝇——飞得太高打不到——抵着窗户嗡嗡直响。这就是那种每到午后就变得非常安静、沉闷,而且总是有股羊肉膻味儿的房子。
在他漫长的守望等候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小事。这事我必须提一下,因为日后有某件重要的事是因它而起。有位女士带着葡萄来探望狄哥里的母亲,因为饭厅的门开着,狄哥里无意间听到了莱蒂姨妈和那位女士在走廊的谈话。
“多好的葡萄啊!”这是莱蒂姨妈的声音,“我相信要是有什么东西能对她有益,肯定就是这些葡萄了。但是,那可怜的亲爱的小梅布尔!恐怕如今只有青春之国的果实才能帮得了她了。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没有什么用了。”接着,她俩都压低了嗓门,又说了许多狄哥里完全听不见的话。
如果是几天前听到“青春之国”这个词,他可能觉得莱蒂姨妈只是随口说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大人经常这样,当然也不会引起他的兴趣。现在他也差点这么想。但在突然间,他脑中灵光一闪,现在他已经知道(就连莱蒂姨妈都不知道)真的有其他世界存在,他还去过其中一个。这样想来,也许某个地方真有一片“青春之国”。在那里可能什么都有。也许某个别的世界里,真有能治愈母亲的果实。而且,哦,哦——这么说吧,觉得有希望得到某种梦寐以求的东西,那种感觉你是明白的;你简直要抗拒那种希望了,因为它美好得不像是真的,而你从前已经失望过太多次。狄哥里当时就是那么感觉的。这就是狄哥里这时的感觉。但要扼杀这希望也是徒劳的。它很有、很有可能,是真的。最近已经发生了这么多怪事,而且他有魔法戒指。通过树林里每个不同的水塘,你一定可以到达不同的世界。他可以找遍所有的水塘。然后,母亲会再次好起来。所有的事都会好起来。他完全忘了要盯住女巫的事。他的手已经要伸进装着黄戒指的口袋了,这时,他听到了飞奔的马蹄声。
“咦!那是什么声音?”狄哥里想着,“消防车?谁家着火了吗?天啊,往这边儿来了。难道是她!”
我不需要告诉你“她”是指谁了吧。
首先出现的是那辆双轮马车。车夫的座位空无一人。马车以全速转过街角时,一边车轮悬空,在车顶上站着——而不是坐着——查恩城的恐怖统治者,至高无上的女王贾迪丝,她以绝佳的平衡感随着马车摇晃。她龇牙咧嘴,两眼如火炬放光,长发像彗星的尾巴在她背后飞扬。她毫不留情地鞭打马匹。马的鼻孔偾张,涨得通红,两侧嘴角吐着白沫。它疯狂地冲向前门,与路灯柱擦身而过,接着人立而起停了下来。马车撞上了路灯柱,四分五裂散落在地。女巫及时纵身一跃,华丽丽地、分毫不差地落在马背上。她跨坐在马背上,俯身向前,低声在马耳边说了几句话。她的话肯定不是要安抚马儿,而是让它更疯狂。它马上又人立而起,嘶鸣声如同凄厉的尖叫;它马蹄乱踢、牙齿外露、双眼圆睁,并狂乱地甩动鬃毛。只有出色的骑手才能坐在它背上不被甩下来。
狄哥里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事情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第二辆双轮马车紧接着冲了过来,车上跳下一个穿着大衣的胖子,还有一名警察。然后来了第三辆马车,上面是另外两名警察。在这辆马车之后,尾随而至的是二十来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大多是童仆),全一边按响自行车铃,一边大声喝彩叫嚣。跟在最后的是一群步行的人,全都跑得一身大汗,但显然个个兴味盎然。整条街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每个大门前都有一个女佣或男管家。他们都是来看热闹的。
与此同时,一位老绅士颤颤巍巍地正挣扎着从第一辆马车的残骸中爬出来。好几个人冲过去帮他,但是每个人使劲拉他的方向不同,也许没人帮忙他还能快一些爬起来。狄哥里猜那个老绅士一定是安德鲁舅舅,但他的脸被塌下来的高礼帽给盖住了,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狄哥里赶紧冲出去混入人群。
“就是这个女人,就是这个女人。”那个胖子指着贾迪丝大喊,“警官,履行你的职责。她从我的店里偷了成百上千镑的东西。你看她脖子上戴的珍珠项链,那就是我的。更过分的是,她还打青了我一只眼睛。”
“长官,真的是她干的。”人群中有人说,“而且,我老是盼望能看到一个这么迷人的黑眼圈。她干得真漂亮。天啊,她可真强壮!”
“大爷,你应该给眼睛敷一块上等的生牛排,那才好得快。”一个肉铺伙计说。
“好了,”警衔最高的警察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她……”胖男人刚开口,就听见有人喊道:
“别让马车里的老家伙跑了!是他指使她干的。”
那个老绅士的确是安德鲁舅舅,他好不容易站起来了,正揉着身上的淤青。“好吧,”警察转向他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呼——噗——嘘。”帽子里传来安德鲁舅舅的声音。
“别来这套,”警察严厉地说,“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时候,把帽子给我摘下来。”
这事说起来比做起来容易。安德鲁舅舅扯了半天都没扯下来,另外两个警察于是合力抓住帽檐,这才硬把帽子扯了下来。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安德鲁舅舅虚弱地说,“谢谢你们。我的天,我吓得浑身打战,如果有人能给我一小杯白兰地——”
“现在请你专心听我问话,”那个警察拿出一本非常大的笔记本和一支特别小的铅笔,说,“那个年轻女人是归你管吗?”
“小心!”几个人同时喊道,那警察及时向后跳了一步。那匹马对着他踢了一脚,踢中的话大概会要了他的命。接着女巫掉转马头,面对人群,马的后腿踏在了人行道上。她手上握着一把亮晃晃的长刀,正忙着割断马的套索,好让马脱离那堆马车的残骸。
在这段时间里,狄哥里一直在找一个能接触到女巫的位置。但这并不容易,因为在他那一侧站了太多路人。如果要绕到另一侧,由于凯特利家有个地下室,他就必须从马的后方和围着房子地下室的那圈栅栏之间穿过去。如果你对马有所了解,尤其是当你看到那匹马此刻的状态,你就明白这是多么棘手的一件事。狄哥里很了解马匹,但他咬紧牙关,准备看到适当时机就冲过去。
一个戴着圆顶硬礼帽的红脸男人,这时用肩膀挤出一条路,来到人群最前排。
“嗨!警察,”他说,“她现在骑的是俺的马,被摔成废柴的也是俺的马车。”
“一个一个来,拜托,一个一个来。”警察说。
“但这事儿可没时间等,”马车夫说,“俺比你更了解那匹马。它可不是普通的马,它爹以前可是骑兵队一个军官的战马,真的。如果那个年轻女人再刺激它,可能会出人命的。现在,还是让俺来吧。”
那个警察正愁没借口能躲开那匹马,越远越好。马车夫向前迈了一步,看着贾迪丝,不客气地说:
“现在,小姐,让俺抓住它的头,你好赶紧下来。你是位女士,你不想招惹这些麻烦上身,对吧?你应该赶紧回家,好好喝杯茶,安静地躺下休息,然后你会觉得好多了的。”与此同时,他一边把手伸向马头,一边说:“乖,草莓,老伙计,现在安静下来。”
于是,女巫第一次开口了。
“狗奴才!”她冷酷、清晰的声音十分响亮,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嘈杂声。“狗奴才,放开朕的皇家战马。朕乃贾迪丝女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