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荀子》与《庄子》天人概念的巨大差别
《庄子》之中,“天”字共计出现655次,有三种含义。其一,作为自然物的天,约略与我们通常所说的“天空”等同。比如《庄子》的篇名有“天地”和“天下”;《逍遥游》中的“绝云气,负青天”,“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在这个意义上的天可以单独出现,但更加常见的是其与“地”字结合在一起组成“天地”一词。天运转不休,地凝固不动,“天地”一词常常被用作指称人类所居处的时空。
其二,自然,或者说是万物的本性。《庄子》一书中有两次对“天”进行明确界定:
无为为之之谓天。(《庄子·天地》)
“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秋水》)
所谓“无为为之之谓天”,是说以自然无为的原则去作为,即顺应万物的本性自然而然,就可以称为“天”。在这个意义上的“天”基本等同于“道”。《庄子》把“天”和“道”等同起来并加以大力阐发,这是其独有的理论创造。
所谓“牛马四足,是谓天”是说牛和马长着四条腿,这是它们的天性或本性;“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是说把马头笼络起来,把牛鼻子穿环,这是人为造作。简言之,天是天性,人是人为。在这个意义上的“天”与“人”往往对举。《庄子》中大量、反复出现天人互相对比而论说的情况,比如“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师》)。
其三,命运之天,即所谓“天命”,指不可抗拒、不可预料的神秘决定力量。“若是而万恶至者,皆天也,而非人也。”(《庚桑楚》)命运之天在《庄子》中出现的次数很少。
在上述“天”字的三种含义中,第二种含义的“天”在《庄子》之中出现得最为频繁,占绝大多数;“天”与“人”即天性与人为的对比又是《庄子》进行思想表达的重要方式,而把“天”和“道”等同起来并加以大力阐发是《庄子》的主要思想创造,所以“自然本性”是《庄子》中“天”这一概念的首要含义。
《庄子》之中,“人”字出现678次,比“天”字稍多。“人”的首要含义就是人为,很多时候特指那些违背自然之性的人为造作,在这个意义上的“人”主要是与“天”相对比而出现。《庄子》中“人”当然也有自然人的含义,而且可以在总体上进一步分为两类。一类是普通民众,比如舟人、庖人、畸人、门人、丈人、轮人、陈人、楚人、鲁人等,另一类则是得道之人,比如真人、至人、神人以及圣人。值得注意的是,因为道等同于天,所以在《庄子》中得道之人有时也被称作“天人”(《天下》)。得道之人就是回归自然、返回天然之人,或者说,只有得道才能够体验或实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这种极致境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然人才能够最终与“天”合而为一。
荀子所说的“天”主要是指各种自然物的总合,约略等同于现代汉语中的自然界。《天论》中有荀子对“天”比较明确的界定: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无形,夫是之谓天。唯圣人为不求知天。[5]
荀子认为星宿的运转,日月的交替,四时的轮换,阴阳的变化,风雨的普降,万物得到天地的和气而产生,得到天地的滋养而成长,人们都知道这是自然界的成就,却不知道这无形的成就者其实是“天”。而且,荀子所说的“天”是可以与“人”互相隔绝的,即“唯圣人为不求知天”。
相对应的,荀子所说的“人”主要是指自然人,约略等同于现代汉语中的人以及人类。如《性恶》中的“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劝学》中的“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
综上所述,《荀子》与《庄子》在天人概念上具有巨大差别。荀子所说的“天”主要是指自然界,其所说的“人”主要是指自然人;而庄子所说的“天”主要是指自然天性,其所说的“人”主要是指人为造作。荀子与庄子在天人概念上所具有的巨大差别直接导致了二者在天人思想上的不可通约性,即荀子所说的关于天与人的命题在庄子思想中不可能得到准确的理解或解释,反之也是如此。进一步来说,荀子所说的“蔽于天而不知人”只有在荀子思想中才能得到恰如其分的解释,但是如果荀子用这个命题来评价庄子思想,那肯定是不准确的或者是不恰当的,因为其与庄子思想中的基本概念首先就不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