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宝钢工作时,遇到的最难处理的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宝钢能不能按时开工。
那是1978年11月,现场已有几万人,施工的准备工作都摆开了,我们跟新日铁也都商量好了要开工,但是时间定不下来。新日铁问我们,我们一再推托,说这个事情各方面正在做准备。
为什么定不下来?当时,我国社会上又出现一些不好的势头,新日铁很着急,一再问我什么时候开工,担心中国会再发生“文化大革命”。因为新日铁跟武钢合作建设一米七轧机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们对“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停工、武斗印象太深。当时中国和日本定的长期贸易协定,宝钢是第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项目,因此宝钢的建设无论对中国还是对日本,都是影响巨大的。新日铁不断地找我,从他们在现场的总代表一直到大柿谅都来问我,担心再一次发生“文化大革命”,担心宝钢开不了工。我的最大问题,就是心里没底。究竟这个事情会不会闹大?宝钢究竟能不能按时开工?我也是底气不足,不敢说硬话。后来,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前召开很长时间的中央工作会议,会上提的问题太多,讨论了很长时间。我们非常着急。新日铁催问我们,究竟能够定在哪一天?我只能笼统地答应新日铁,宝钢的事情不会变,也不会再发生“文化大革命”。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没结束,在北京开会的上海市委主要领导都不能参加开工典礼,国务院也不能来人,这很显然是降低了宝钢的规格。我们不断给在北京开会的彭冲打电话,问全会什么时候能结束。全会结束的日期不定,我们不敢定开工的日子,也不能正式答复新日铁。中央工作会议结束以后,停了两三天,接着开三中全会。会上,彭冲就宝钢一事问李先念、华国锋,中央答应全会结束第二天派谷牧来。这个时候我们才正式通知新日铁,这期间也就是四五天的时间。
新日铁方面是稻山嘉宽董事长亲自来的,我到飞机场去接他,走也是我送他的。我陪稻山嘉宽到现场去,我们两人坐一辆车,沿共和新路走。那时共和新路两边有许多棚户,稻山看了以后就问我:“这些都是什么时候的?”我就老实跟他讲:“这些地方主要是解放前留下来的,解放后我们也改造了一些,像曹杨新村。因为数量比较大,我们只能逐步改造这些地方。”他就跟我讲:“日本战后也是这样,的确需要花很长时间。”
当时,比较匆忙,稻山收到我们的邀请以后,也就是四五天的准备。他对开工庆典还是比较满意的。他一定要举办一个小型宴会,摆一桌,请我,请冶金部的唐克、叶志强,外贸部的刘希文,都是同新日铁合作建设宝钢的中方主要部级官员。这充分表达了他当时的喜悦心情。稻山先生要随员问锦江饭店,说:“稻山先生请客,你这里最高的标准是多少?”其实,锦江饭店那个时候哪有什么标准。改革开放之前,几十块钱就很不错了。锦江饭店总经理任百尊讲:“这里的最高标准是两百美元一个人。”稻山先生高兴了,说要三百美元的标准。锦江饭店从来没做过。后来我一看,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小碟子摆了一桌子。我问任百尊,说:“三百美元,你就给人家这些东西?”他说:“不是别的原因,是来不及。”这个细节说明当时确实很匆忙。
还有一个细节。我送稻山先生走的时候,他在汽车上显得心事重重,问我:“中国还会不会再搞‘文化大革命’? ”我就跟他讲:“前些天我们共产党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昨天报纸发表了公报,宣布今后中国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他说:“那好,那好。”我还跟他讲,因为宝钢很重要,中国政府决定让国务院主管基本建设的主要负责人,就是国家建委主任韩光来具体负责宝钢协调的事。他对这个也表态说:“那好,那好。”
第二件事,是五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上代表的质询。
五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的质询是由北京、天津等5个最有影响的代表团提出的。会后,宝钢把他们提的问题归纳了一下,一共有60多条意见,中心的意思是:宝钢搞得不对。投资占得太多,而且是个无底洞。代表们质问投资能不能收回?上海是软土层,宝钢会不会滑到长江里去?上海的代表还提了污染问题,说上钢三厂、五厂,还有市区几个厂是“黄龙”,宝钢会不会成为上海新的“黄龙”?
人大代表的质询,是什么背景?怎么会挑起这个事?怎么会搞得这么凶?我们一点也没有数,没有任何人事前给我们打过招呼,或者通报一下。我们跟大家一样,是从《人民日报》上知道情况的。《人民日报》整版整版地发表人大代表的意见,对宝钢的质询都很突出。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什么目的?只是批评批评,还是质询一通后不让你搞了?如果下马,那我们该怎么办?你在那里纸上谈兵的事,我这里可是真刀真枪的现实问题,现场已有五六万人了啊!像我们这一层的干部,当时是非常难受的。
新日铁也是通过报纸看到的,他们找了中国驻日本大使馆,想了解一下北京开人代会质询宝钢是怎么回事。大使没有得到国内的指示,不敢乱说,只能回复无可奉告。后来,新日铁在北京的代表就找到外贸部,找到当时具体管项目的中技公司,也没有数。在这样的情况下,新日铁决定派一个叫铃木的中间商到上海找我,想了解一下北京对宝钢的质询究竟是怎么回事。
铃木对我说:“新日铁稻山嘉宽先生很关心。想了解究竟是怎么回事?”其实,我跟他们一样心里没有数。但我不能说我也不知道,我只能从另外一面跟他讲。我说:“这个事你们应该这样看,在人大会议上人民代表拿宝钢来质询冶金部,这是我们国家最高权力机构行使民主权利,是我们国家政治民主化的一种新气象,是件好事。民主嘛,大家都发表意见,对宝钢关心嘛,不关心不会质询,因为对宝钢关心才问冶金部。宝钢是中日合作长期贸易协定的第一个大项目,中国政府从来都是讲信用的。”我说:“你们建新干线的时候,国会不是也争得很厉害、吵得时间很长嘛!你们成田机场建了多长时间了,还在吵,一样的道理嘛!”他又问:“稻山先生关心,唐克部长会不会下台?”我也不知道唐克会不会下台。我只能讲:“中国政府已经宣布,废除领导干部的职务终身制,一个人当部长不会永远当下去。唐克部长会不会有变?将由中国政府考虑。”我也不好说他不变,只说:“即使职务会变动,宝钢这个项目是不会变的,中国政府是守信用的。”
铃木又说:“稻山嘉宽先生还关心,将来上海开人代会,陈市长会不会也像唐克部长一样受到质询?”我说:“那非常可能。这个项目在上海,上海人民代表关心这件事,也是很正常的。”他们要问我,我只能如实讲。最后我对铃木讲:“你回去给稻山先生带话,就说人大的质询是我们国家政治民主化的新气象,是好事。对宝钢这样的质询也是对宝钢的关心。关于唐克部长,我没有听到唐克部长要变动的消息,即使将来变动也是很正常的,但这个项目不会变。”我还说:“请他不要担心,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把这件事情办好。”
会见铃木以后,我让市外事办公室把谈话记录整理出来,报给国务院副总理谷牧。我还给谷牧附了封信,说:“人代会的质询影响太大了,新日铁着急得到处找人找不到,跑上海来找我,我跟他讲了这一通话,请你看看,讲得对不对?”我还说:“我没有底。如果讲得不对,你告诉我,我来更正。”后来,也没有答复。
我不是人大代表,当时,上海市政府秘书长张世珠是五届人大上海代表团的秘书长。他回来后,跟我讲人代会的情况。他说:“火力相当猛。上海代表团也很厉害,于光远代表在会上是最激烈的。他在会上讲,宝钢上马要追究上海市委的责任。罪魁祸首是林乎加、陈锦华。”于光远代表讲得很激动,市委书记韩哲一就跟他讲:“你慢慢讲,别着急。”韩哲一讲的意思是,你不要着急,先听听意见。于光远代表就讲:“我着什么急啊?宝钢花200个亿,全国人民每人要花20块钱,我花20块钱还买不回一个发言啊?”我和光远同志是认识的。我说,他对我有意见是可以的,但说我是罪魁祸首,那是抬高了我,我还不够这个格。宝钢并不是我决策的,也不是华国锋,更不是李先念,是邓小平决策的,是邓小平拍的板。他在参观日本新日铁君津制铁所的时候亲自跟稻山嘉宽讲,你就按照这个厂的样子帮我们建一个。
1983年我调回北京,有个单位在王府井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的大院里,举办一个很重要的论坛。他们不知怎么也把我请去了,我没有发言。会上有个专家,讲得慷慨激昂,批宝钢。批什么呢?批宝钢花那么多钱,请了那么多外国人,盖很豪华的外国人住的宾馆,给德国人、日本人住,德国人跟日本人住在一起就打架,为了避免他们打架,后来又另外盖了一个给德国人居住,和日本人分开住。我听了很生气,这完全是信口雌黄,无中生有。宝钢盖好的外国专家住的房子住不下了,只好再盖一座,入住完全按先来后到安排,根本没有分什么日本人、德国人。当时批评宝钢是种时髦,表示他对国家是负责任的。
第三件事,是宝钢建设规划的调整。
1980年12月23日晚,赵紫阳主持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因为宝钢项目很大,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专门为宝钢的事情开会,万里、姚依林、谷牧等参加。会上,冶金部、国家计委的人都不吭声,没有一个人讲话,就是等着挨批。
我是财经小组开会讨论宝钢前两天接到的通知。我就打电话给韩清泉,说:“你把宝钢现场的施工情况照一批照片,后天上午给我送来。”韩清泉就把高炉、转炉、初轧、码头,所有的现场照片都印成12寸的放大照片,派专人送来。晚上开会,我中午收到的。到了会场上,我就把照片给了谷牧。后来讨论时,赵紫阳讲了一通以后,要我讲,我就讲了现场的情况,主要是:人到了多少,设备到了多少,材料到了多少。我说:“完全停下来,这个难度太大了。”我提议用细水长流的办法:“不用完全停下来,可以把进度缓冲一下,缓中求活。”没人吭气。后来,他们要谷牧讲,谷牧没讲该停,也没讲不该停,只是把照片举在手里说:“问题是已经搞到这个程度了,你不考虑也不行。”接着,他把照片传给赵紫阳他们去看。
我是来自现场的,我讲的那些情况,他们不能不考虑。
究竟怎么办?这时,陈国栋讲话了:“是不是再论证一次。”这就转弯了,不然僵在那里也不是办法。赵紫阳一看这架势,就说:“那好,同意。一期再论证。”当时就指定国务院副秘书长马洪,还有国家建委副主任李景昭,负责主持论证。这个论证会是在北京开的,开了一半转到宝钢现场去开。
那天晚上的收获就是没有决定一期完全停,还要再论证一次。
散会以后,都快晚上11点了,我回到上海市政府驻北京办事处,一直琢磨这件事:搞到这种程度了,要是完全停下来,损失太大。我总感觉上面对现场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决策者和具体做事的人之间有差距。我想再奔走一番,就给王玉清打了电话,他是陈云办公室的主任,在冶金部当过副部长。我把刚刚散会的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会议的情况跟他说了。我说:“陈云同志在上海的时候曾当面对我说过,宝钢的事情碰到困难可以找他。这是他自己亲口跟我讲的。”“我觉得现在这个事情很难,我想找陈云同志当面再汇报一下。”他说国务院有个财政经济委员会,是打倒“四人帮”以后组成的,陈云是主任,李先念是副主任。现在,陈云不当财经委员会主任了,中央另成立了一个财经小组,由赵紫阳担任组长。王玉清说,陈云同志再为这件事情讲话不合适。我坚持要他报告陈云同志,并告诉他我是第二天中午12点多的飞机,如果陈云同志见我,请在11点钟前给我打电话。我等到11点,电话没有来,只好回上海。
陈云与陈锦华(右)谈宝钢建设问题(1979年5月)
在回上海的飞机上,我还在琢磨这件事。项目这样重要,弄到这个程度,说不搞就不搞了,总有点不甘心。日本的大柿谅曾经给我讲过这样的话,他说:“你们吃饭是天天要吃鸡蛋的,你天天买鸡蛋回来吃,谁都不会有意见,两个、三个、五个、八个,买多少都没有意见。现在要买个老母鸡回来自己下鸡蛋吃,倒反而意见都来了。”他说:“你不敢买老母鸡,你们的事就是这么回事。”这话虽然挖苦点,不大好听,但他的话讲得有什么不对?我想,还要再争一争。
回到上海以后,我就把马成德、方如玉、黄锦发、韩清泉几位副指挥找到市委我的办公室来。我说:“这件事我还想再争一争,下马确实损失太大。”他们当然都赞成。我说:“那好,我会上讲得不大完整,你们再帮我收集些资料。具体来讲,设备到了多少?材料到了多少?施工人员多少?我们生产培训人员多少?你们把这些数字说得全一点。”后来我写了信,写给赵紫阳、万里、姚依林、谷牧四个人。我的信发出去以后,把副本送给陈国栋、胡立教、汪道涵,请他们传阅。我说:“这是我个人的意见,有什么错误的地方由我自己负责。”他们也没表态。
当时的争论,是件很难应对的事情。至于桩基位移、滑坡这些问题,我倒是心里有数,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桩基位移,宝钢会不会滑到长江里去?一开始我心里也没有数,这是个技术问题,我找了上海的专家开会调查。他们跟我说:“锦华同志,你放心,没有问题的,给你讲个例子,苏州河畔的外白渡桥旁边就盖了上海大厦,上海大厦的体积多大,它的左右,还有两边,压下去以后,很容易把土地掰开的,那大桥不就拉断啦?但几十年了,外白渡桥一直稳定,河岸也很稳定。”我一听,有道理。就地质情况来讲,上海大厦、外白渡桥跟吴淞是差不多时候形成的,下面的情况应该是一样的。我听这些专家一讲,觉得挺有道理。我跟韩光讲了外白渡桥的例子,他听了也说有道理。
我在宝钢工作的那几年,这几件事情是比较伤脑筋的。有些人不了解情况,吵得又很凶;有的人权力很大,你跟他讲又讲不通,可是你又怕这件事搞不下去。这种情况真难,没有经历过这些事情是体会不到的。那几年,我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