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听竹苑(第五十一)
不留值的禁卫是不能留宿宫中的,太簇入夜后写好差录就能出宫了。正赶上沈节同着另一位冼副统领换岗闲坐,拉着太簇吃了肉,又多聊了几句才放他出宫。
太簇得在夜里宵禁前出宫,今天真是赶趟了,前脚刚出去,后脚宫门就关了。
“太簇!”
出宫门时,他便察觉到宫门旁的隐墙下有人侯着。
正月初未开朝,少有进出。朝臣若无要事、无宣召也不能入宫,换岗的禁卫军也不至于站在那,有些刻意躲着人的意思。
不过无心闲事,懒得多看就径直往前走去,没想到还真是蹲他的。
太簇闻声停步却不转身。那人眯着眼仔细看清了是他,这才两步跑过来,锤了下他左后肩,道:“等你半天了!”
“嗯。”太簇没什么喜怒颜色,冷冷淡淡地撇了一眼,问:“有事吗?”
“拉你喝酒去。”孟琛勾上他肩背往一旁的马车走,道:“赶紧上车!”
太簇不动声色避开肩上横来的手臂,含着一抹没什么笑意的笑,道:“不了,明早要当值。”
“我知道,不会耽误太久的。”孟琛过来拽他,看样子不像是只为了喝酒,先把人半拖半拽地先让人马车再说。
孟琛鲜少这样急迫,平常也不热衷饮酒。
太簇有些狐疑,仍上了车,待坐定听孟琛细说紧要。
马车行驶晃动起来,孟琛朝窗外看了一眼后放下帘子回神,舒了一口气笑道:“你今天有事绊住了吗?我算着时辰来的,你晚了半个时辰。”
太簇坐得板正规矩,双掌搁在两膝上,目视正前方的马车藏蓝布挂,道:“有事吗?”
“你看你这臭脾气…没事不能寻你喝酒啊?”孟琛习惯了他这幅不咸不淡的脸色,往后仰靠着:“你也就自己找我喝酒的时候,还有个笑脸,我找你的时候没见你一口答应的。”
这说的还算婉转了,便是少将军自己来找人喝酒的时候也没几分笑模样。次数不多且大都是提着酒壶找过来,同你说笑两句,何况他说的笑话还那么不好笑。
若不是边境相处许久,看着他对谁都相同,又有燕山峡一役使两人关系亲近了许多。换成从前,孟琛哪敢造次,肯定是尊敬多过于情分的,这一副面孔任凭谁也不敢多靠近。
太簇稳坐主位,无心闲话说笑,直言道:“你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嗯…”孟琛闭着眼轻点下巴,叹了口气道:“九皇子约见,我不想一个人去。”
太簇皱了皱眉,道:“你不去也不能拉上我。”
武威帅府的人除了内宅女眷,哪个男儿拎出来说不是一身军功。
千军万马之中搏杀出来的功名,京城里多少人打着歪主意,里里外外哪个不是小心谨慎。
武将私下会见皇子,传出去不惹麻烦也要惹一身膻。
“你放心,偷偷去没人知道。”孟琛说得轻松,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只当做太簇独行惯了。
太簇这么多年看着祈帅的为人处世而长大,难免避嫌不爱和皇家人打交道。孟琛这样想着。
太簇不说话,睨了他一眼,嘴角笑意有些嘲讽。
孟琛仍闭着眼,身子随着马车行驶轻轻晃动,道:“听你说我姐姐病了,我心里着急又没法进宫,只能去问他了。”
初一那天太簇进宫当差知道孟逸歌病重,领旨秘查后在孟琛这探听过些陇苏旧事,后来皇帝吩咐不用再查也就作罢。再往后便没再去见过孟琛,自己也没想到要告诉他宫里的事。
醒不醒的又与他孟琛何关。
“他好说话也愿意帮我探听一番,过了两天消息送过来,说我姐姐病好了…”
“他倒是消息灵通。”太簇垂下眸,眼睫阴影落在眼睑下颤了颤,像思量着什么。
“毕竟是皇子,内宫的事总比咱们知道得多。”孟琛继续说道:“昨天送来消息邀我今夜去皇子府一叙,事关长姐。”
“我本就不想再和他有太多往来,但他说事关长姐…”孟琛语气犹豫,睁开眼时眉目中略有烦躁:“拉上你一块去,多一个人陪同,他也不会纠缠往事了。”
纠缠?
这词用得不错。太簇挑眉一笑,破有深意地看着孟琛愁眉苦脸的烦闷模样。
太簇意有所指道:“你叫上我,他还怎么跟你叙旧?”
“谁要听他叙旧…”孟琛猛地睁开眼,想起从陇苏进京来的一切。甩甩脑袋坐起身来,道:“说什么也不要紧,没你不能听的。”
太簇沉默片刻,眸光幽然:“你们相识得早,若不信他便不该信我。”
这两个人在陇苏相识,结为好友后互赠墨宝的事,太簇也略有耳闻。
如果是因为当时错信九皇子,致使孟逸歌入宫的事,吃一堑长一智应该防备心更重一些才是。
没有长记性吗?
“想什么呢你。”孟琛看着他笑,觉得他这话有些蠢,郑重其事道:“你我在军中结识,你如兄长般教了我许多,我感激不尽。”
细想想一个文弱书生如何那么快在军中立足,若不是太簇几次尽心教授,保顺利考核,恐怕如今孟琛还是个站岗守哨的小卫兵。
“燕山峡里,你救了我性命又把功劳给了我,还替我安抚住上上下下的反声,我再拿你当外人那也太不是东西了。”
“九皇子虽说相识更早,相交投契。”
但毕竟是皇子,不敢深交。
“可他为了讨皇帝欢心不惜算计好友至亲,不言不语地就筹划好将我姐姐送进宫,难保以后不会再为了别的事算计我。”孟琛不愿再信他。
“嗬…”太簇低声笑了笑,声音很轻笑意很淡。
孟琛笑问:“怎么?你不信我说的?”
“没有。”太簇摇摇头,嘴角的笑意不是讽刺也不是怀疑,只是无语,一种自嘲于自己多此一问的无语。
孟琛望向他的面容,看他这幅神情有些复杂看不明白。他是叹气吗,有什么可叹的呢?
车马动作一停,车夫在外头恭敬地报了一声。
孟琛先下了马车往前走了两步等太簇。太簇随后下车,先看了眼府门,这不是九皇子府,是一座独立的青瓦灰墙小院,还是后门。
小院门上挂了巴掌大小的红木牌,写着“听竹”二字。观潮听竹人间雅事,看着没什么特别之处,简单清雅的意思。这门左右两侧栽种的却不是竹子而是槐树,这槐树和“听竹”二字的门牌不甚相配,诗境不通,太簇眼眸一打看不明白。
月斜摇影小门隐隐,冬日这槐树枝叶有些萎败但还算繁茂,影子映着矮墙摇曳倒颇有几分意境。一老仆人握着红纱灯候在一侧,见他们二人下车来便躬身行礼将人请进门,自己提着灯笼,缓步行走在侧前两步引着路。
天黑了看不清院子细处,入门过影壁时太簇隐约闻到些石皮味道,看样子是新砌好的院墙而不是旧宅。只是从外面看着像年代久远且不曾修缮的老宅子,他起先还猜想这是京城哪户人家的祖宅。
孟琛与太簇两个人并肩同行跟着引路的老仆人一路走。进门后一路往里沿途都是竹子,枝叶青绿颜色鲜亮,灯笼一晃而过时太簇看清了竹叶形状,原来不只是罗汉竹还有兰花植葳蕤,顿时了然一笑。
后门原本就是临近内院的,一般会客都在前厅宴息处才是。奇怪的是经过花厅时,老仆直接领他们进内院,老仆在内院入口的拐角处停下脚步,躬身行礼就退下了。
这意思是他们自己进去。
身后是一片无烛无火的竹林小道,眼前是道旁左右挂着红纱灯笼的垂门小院,院子内里被灯笼照得亮堂堂地,临墙花木盆栽都笼在暖色烛影中。太簇向来警惕成习惯,脚步一落定就目光就转过了一圈,多亏有灯笼才看清院内情况。
没什么情况,里面很安静,只有一个人的轻细的脚步挪动的声音,每一步都很慢,每一步都很久。
太簇才发觉,这院子与外头大不相同。不仅是外旧内新的不同,是不同于整个盛京的宅院。
内院修砌的是燕尾檐。——太簇眼眸微眯,有所猜想。
天下之园林屋舍等建筑广异,大多可从祖宅构建看分晓。
俗话说“南尖北平,南敞北封。”因着山水气候不同,北地大都是方院厚墙雕壁画梁,建筑敦厚庄重。南府建筑若以江南为例,大多是高楼尖顶宽檐敞宅院,可通风透日、疏散潮气。
这院子不是厚墙雕梁,不是江南高楼,而是矮屋平层。上翘下阔修的是南府的燕尾檐,这是陇苏独有的样式。
太簇不动声色往后慢了两步,看着像跟在孟琛身后,有些避讳的意思。
两人走进半圆影门,院子正中靠左的位置栽种了一株夏蝉棏,太簇不认得这树,只是京北没见过这样的树,进门时下意识多看了一眼。余光见孟琛脚步一顿,目光落在夏蝉棏枝干上,有种难以言说的感情。
是怀念?
内院沿墙一圈,每隔五步就是一顶灯笼架,灯架间围着花木簇簇,几座观赏石下还能堆着青草。虽说冬日里花草都蔫头耷脑地,不过也是难得了,京北正是寒凉时还能露天养活这些花花草草,还布置得这样好。
“你来了。”
右首临墙,草木灯架中,靠里的位置传出声音。
烛映花影中走出一人,身形高挑,清瘦修长,身着白衫贴里湖水浓绿直裰外衣,长发松松垮垮挽了个攥儿,耳侧鬓角微有湿润看样子像刚沐浴后在院子里吹吹风。
京北寒冷又不是江南夏季,这样的打扮在院子里有些怪,对了,手里还握着刚点了灯笼烛的火折子。
“拜见九殿下。”
两人一致行礼同声道。
皇九子原本走向他二人的脚步一顿,停在原地,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免礼。”
“少将军也来了。”他的声音亲和,但语气里有些失落。
“是。”太簇放下礼手,立起上身垂下眼眸,道:“孟兄弟特邀共饮,没想到是殿下宴请。”
里里外外没见到半个宾客,目光所及处也不见佳肴美酒,谈什么宴请不宴请呢。
“嗯,是啊。”皇九子点点头,自嘲道:“我也没想到。”
他的话听着实在勉强,显于人前毫不遮掩。
“少将军乃是卑职至交好友,有酒当然共饮。”孟琛的话听起来就轻松许多,不知是强颜欢笑故作轻松,还是本就无所谓其他。还伸手拍了拍太簇的肩,道:“兄弟之间没什么要避讳的。”
这句话太满,堵住皇九子下逐客令的机会。
皇九子低低沉息,再抬头时又挂上了温和的笑意,缓步走近:“是我的不对。”随后直眼望向太簇。
太簇了然,退了一步,拱手道:“两位先聊,在下去院外等等。”
“不用!”孟琛拉住人,使着眼色好似在讲:马车上不都说好了吗!
皇九子沉下笑意,目光落在孟琛的手上,一言不发。
“我是家中独子,自小无兄长。”孟琛道:“少将军待我如亲兄弟一般,我十分信任,出入并肩无可避讳。”
亲兄弟。
十分信任。
出入并肩,无可避讳。
皇九子没有动作,只是面上神情变了几变,从含笑待语到默然相视,现在连嘴角也垮下来,只剩暗淡的眸光凝在面前两人身上,凝在孟琛拉着太簇臂膀的手背上。
太簇轻蹙眉川退了一步躲开孟琛的手,不甚高兴的样子。
自己并不想掺和进他们的事,且看皇九子那一副目似含箭的神情也无言以对,更不想被误会些什么。非要说有所图,也就是想听听他们深夜约见谈些什么,如今看来却不是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好。”皇九子声音微哑,咳了一声,道:“那我就直言了。”
“父皇近来身子不适,太医院脉案写的是淋症。”
直入重点反而惊到了孟琛。
说不用避讳也不至于这么直接,孟琛被这忽然而然的变脸给愣住神,缓了一口气才开口:“什…什么淋症?”
“男子阴虚阳盛之症,淋症各有不同。”皇九子十分木然地说着,不似方才有神采,念读一般道:“父皇一年没进后宫,众人对孟姑娘颇有微词。”
“前些日子通过太医院给孟姑娘诊脉的事,偶然探查出孟姑娘尚是处子之身。”
“后有父皇淋症一事,想来这一年清心寡欲不曾召幸。”
孟逸歌,还是处子之身,
“哈…”孟琛缓缓笑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痛快之极。
孟琛急急开口,不成辞句的话里满是欢喜,道:“她…她还好吗?”
太簇的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只是望向孟琛的眼神中有着冷淡的嘲讽之意。
皇九子不言不语,只是看着孟琛的笑意,不移不动。
孟琛自顾自又念叨了一句:“我一定会带她回家的,一定。”
皇九子挑唇一笑,发出一声“哏”,声音低低地:“是啊,你可以如愿以偿了…”
“噢,多谢殿下。”孟琛拱手行礼道谢,后又觉得不好,补了一句:“谢殿下为卑职探得长姐近况。”
这样好些,本来也该谢谢人家在姐姐生病时帮忙探听情况出来,否则宫禁森严实在是束手无策。
皇九子走近了两步,质问的语气中带着希翼,问:“若不是为你姐姐生病,你会找我吗?”
一年了,军营中通信不便没有消息也就罢了,回京这么些日子可有私邀过?便是路上碰见了,远远就要绕路躲开。难得的一次登门拜访,竟也是为了探查孟逸歌的病况如何。冒着被父皇发现,抵上身家性命去探消息,竟也换不得一点好。
算上今晚,若不是事关孟逸歌,恐怕也是约不到孟副将大驾光临。
“殿下恩德,孟琛铭记于心,日夜不敢忘。”孟琛礼手未落,人往后退了一大步,道:“若有朝一日能尽微薄之力,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以报殿下大恩。
皇九子笑得有些冷。不是太簇脸上的冷酷之意,而是孤寂无依的冷冷清清。他转身往回走,停在几架灯笼旁来回踱步,道:“我以为修缮一番,布置成孟家的样子你会高兴些。”
太簇抬眼又仔细地扫了一圈,内室主屋门右侧有一大大的花梨木雕莲花双扇方窗,此刻从里往外打开来,隐约能见寝榻旁放着妆台,妆台旁挂着一副仕女图,可惜太远了看不清细则。
原来陇苏孟家是这样的。
“殿下若无吩咐,卑职与少将军先行告退!”孟琛手肘撞了下太簇,示意他别张目私望,赶紧行礼退下才是。
皇九子没在开口,只是背过身去将灯里的烛火一盏一盏地熄灭。不过才灭到第三支蜡烛,那两人的身影已隐没于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