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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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药浴(第五十)

孟逸歌软轿到暖阁,太簇扶了她落轿目送她进了内殿不多侯就去当值了。原本也没什么要紧事可说的,只是宫里当差不便行走,念着她又刚大病初愈没几日,皇帝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闲杂人等也没得机会能看望。好容易能见一面又看她十分慷慨地将嫁妆里的东西转手送人,那是她嫁妆箱子里的怎么能轻易送人,即便她念着将来的姻缘事也不能这样随意,八字没一撇的事那值得她把自己的私物送出去。

孟逸歌只当他是孩子气的话,半开玩笑地嘱咐了句,好好当差闲事莫管。倒不知他这么大了还那么小气,不过小时候也是小气的:记得他七岁时冬节自己曾做了个莲花灯送他祈愿,出门的时候没注意撞上了先帝的小外甥,两个小孩为此打了一架。

孟逸歌有时想起还是会笑,少年时的事怎么都不会忘,反倒是后来那些浸在岁月中都要泡烂了,记忆里的那些痛楚无奈都渐渐模糊了起来。

暖阁很静,东次间小书阁前的长桌上有一本反扣着的书,是看到了某页而翻扣着免得忘了。

他不在。

孟逸歌下意识问:“他呢?”

“主子。”景安躬身道:“陛下在泡药浴。”

眼看午膳时分。

“怎么这时候泡?”孟逸歌站定由景兰褪下大氅,随手把手炉递给晚晴,步子往内室走边问道:“没见他沐浴时泡药,是怎么?”

听她语气担心,景安犹豫着该不该说,唇齿一松:“前些天两日三夜不休照顾主子,陛下元气亏损,后来几天陛下担心主子病情反复半夜也得查看总睡不安稳。”

“陛下怕主子担心…”

“胡闹!”孟逸歌厉声斥了一句,脚步更快了些,伴着步子还有句责怪:“整日里替他看着我,他有什么事你倒是会瞒!”

行过半扇雕龙凤镂空槅门进内室绕过远山屏再往里就是西侧耳房净室。暖阁小一些本就是临时休憩的住所,前头连着宣政殿不便重修,因而内里的布施就是小一些,耳房也没有单独另辟一间,本就是从内室隔半面墙腾出来的小耳房,连通一处倒是方便得很。

孟逸歌走进耳房前在门帘处停下脚步,转身对景兰认真叮嘱道:“好好管管你弟弟!”

景兰发笑,正欠身行礼抬眸时孟逸歌已然走进耳房了。

皇帝泡在浴桶里闭目养神,小室里热气腾腾他仰躺在云雾里有些模糊,孟逸歌没有刻意放轻脚步,只是见了他在那,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就慢了下来。

自己的好凉,伸手想抚在皇帝肩上时顿了一顿,没等她迟疑片刻,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那一瞬间的锐利缓缓褪成柔和,握住她的手,道:“这么快回来了?”

按理说太后是要拉着她吃饭的。

孟逸歌阴阳怪气地:“怎么呢?陛下不想看见我,是厌弃我了…”说着做出一副委屈模样。

皇帝似乎很喜欢她这副模样,酸溜溜的。目光落在她微粉的尖圆形长甲上,怎么这么好看像初生的花苞儿一样,他低头亲了亲她的指尖,揉在掌心里,道:“我这是又惹咱们小公主不高兴了。”

不就是扮委屈,谁不会。

孟逸歌挣开他的手,伸进水里扫了一下扬得他满脸,骂道:“生病了你都敢瞒着我?”

她的手有些冷,不敢直接碰他。

“没有生病。”他拖长话音,柔声解释:“那几天下着雪,我没休息好而已,泡个药浴就好。”

他总不能说自己那几天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时刻盯紧了她,满心里都是十八年前卫姁服毒后气息奄奄的画面,耗心耗神有些精神不济。

总不能告诉她,药浴泡的不是风寒损元,是他寝不安眠夜以继日劳心耗神伤了本里,是安神镇静的调理药物。

任谁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睡觉也是扛不住的,他能抗也只是不想在她醒时倒下,平白让她担心伤神。后来的几天睡不安稳,闭上眼时全是她一身凤袍婚服躺在怀里,目光涣散,唇舌青紫,口吐乌血的场景…他每回醒来都要出一身冷汗,抱着她的臂膀都在颤抖,感觉到她在怀里平稳地呼吸才渐渐稳下心神。

他当了十八年的皇帝,股掌之间生死予夺,原以为自己早就是铜墙铁壁。

孟逸歌低头看他只能看到他的头发,他垂着脑袋难得有些沮丧,不知在想些什么,孟逸歌从没见过他这样。低身下来捧着他的脸,与他四目相对,不说话只是凝着眼眸。

他沉默许久,嘴角微翘:“你若是担心,以后就不能轻易伤着自己。”

孟逸歌低头与他眉心相触,热气萦绕在两人鼻息之间暖得很,她点点头,鼻尖发酸什么也说不出来。

原本是久别重逢,怎么总是伤感多些。

皇帝从她出门一刻钟后就开始泡了,这会儿也泡得差不多了,起身拔干净水渍,再套上寝袍将系带随意一挽,松松垮垮袒露着精壮的胸腹。

孟逸歌皱了皱眉,刚想说他不爱惜自己,下一刻就被打横抱了起来往中厅走去,贵妃榻上铺着厚厚绒毯还用暖炉滚了一遍里外都是暖的。一旁的长几上熏着伽南香,旁边放好了午膳九道菜品,两幅碗筷汤勺搁在一处。

皇帝坐下并未松开怀抱,孟逸歌被拢在怀里像个小娃娃一般。有时她想笑,打从回宫一开始的别扭赌气,再后来渐适应着并肩同席同寝,最后稀里糊涂地抱在怀里吃饭。以至于如今都习惯了,他不动手,她是吃不下的。

“笑什么?”皇帝问。夹了几筷子的菜在她的小碟子里,她不吃也不闹腾,往常就开始唠叨起不是这个没规矩就是那个没礼数,嘴碎得很。

不过皇帝总十分柔和地看着她说道,似乎很满意她说这些琐碎的事,听着像民间百姓家的奶奶指着相公骂个不休的模样。

“我越来越依赖你了,这可怎么好。”孟逸歌挪了挪身位,寻个自在舒服的位置,道:“你把我宠坏了。”

他话不见多,两人耳鬓厮磨的悄悄话大多是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逗起嘴来谁也不让谁,最后总是她赢的不过没见他生气,他总是眉目温柔地看着她,由着她闹。有时她不闹就故意逗她闹,好像养了一只不听话的兔子,有时凶巴巴咬人一口有时委屈巴巴自己蹲着招人心疼。

皇帝低着头给她吹汤,汤水倒影里有些笑意轻柔荡漾,道:“不依赖我,想依赖谁。”

谁也不行的,他不是在反问是在宣示主权。

“我家十三哥你可知道?”孟逸歌故意道:“他是我最大的靠山。”

“知道。”皇帝笑出声来,喂她喝汤,拿着手巾给她擦拭唇角,道:“可惜你十三哥被我家姁妹骗走了,恐怕不能给你靠着了。”

孟逸歌低声笑了一会儿,她觉得有意思。

“高兴了?”皇帝放下汤碗垂下眸看她在怀里磨蹭,眼神微暗:“起来吃饭。”

孟逸歌乍一听这声音不对,有些哑,顿了片刻轻微挪动身子触碰到他衣下暖蓬遂而坐起身来,从他怀里脱出,嘀咕了一句:“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哪儿就身体不好了,谁说身体不好了,怎么就身体不好了。

皇帝勾着嘴唇坏笑,故意道:“是啊,所以你快些养好身体。”

孟逸歌一时迷惑,你身体不好同我有什么干系,反应过来后又想骂他不要脸皮,憋死才好。只是脑子一转又想到他是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才亏损元气,说话间又忍不住担心道:“我这个病说不准,以后我再如何,你也不能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顾好自己才能看顾我。”

“呸。”皇帝凑近她,在她唇角轻轻吐气呸了一次,道:“别乌鸦嘴。”

不是乌鸦嘴,实话实说而已。

孟逸歌推开他,拿起筷子认真吃饭:“吃吧吃吧…”

皇帝不闹她了,左臂仍圈在她腰腹上,右手进食。淡淡道:“太簇说你什么了。”

“孩子气的话。”孟逸歌不假思索地回应着,吃了口鱼肉,抬眸看了他一眼,停了片刻没问出口。

孟逸歌吃得慢,一筷子入了口嚼好一会儿咽下了才说话,道:“我见了祁家的两个姑娘,觉得都是不错的。”

皇帝已吃了小半碗米饭,筷碟细微地碰撞间仔细听着她说,夹着一筷子滑肉放在碗碟,应了句:“嗯,听太后说过,品貌可堪。”说完才夹着滑肉送进嘴里。

“我看太簇的意思不大亲近,他没拿祁家当自家。”孟逸歌咬了口小羊排,软骨费牙口她咬下来放盘子里了,回想皇帝的话觉得有一处不妥,右臂轻碰了下他胸口,道:“你怎么总太后太后地,那是你的母后,你还要同老人家记恨到什么时候。”

皇帝扭过头来看她,并不严肃但神色颇为郑重,大有不容反驳的意思:“我如今这样,已然是为你收敛了。”

原本想试着放下过往的,为了她、为了如今、为了将来。

看着她重病不醒,高烧滚烫困于梦魇时一句接一句的“娘…不嫁…”这十数年的煎熬,他怎么也说不出轻易放下的话。

孟逸歌分得清他的轻重,自然也不好多说,垂着头认真吃饭,余光见皇帝夹菜筷子经过那道小羊排时,筷足一推,景安便立刻上前将那道小羊排撤下。

“他既要随军,我也就不逼他成婚了。”孟逸歌又说起太簇,喝了口蛋羹,道:“不过祁家姑娘确实好教养,让祁老太太去想法子吧。”

原本也没想着逼太紧,毕竟刚回宫,跟孩子还是隔着一层,不像孟琛一样是从小养大的相处起来亲昵些。太簇脾气倔强,她更不好把话说得太硬。想着来日太簇姻亲,大有可能是祁家姑娘,想见一面看看人物,既然是好姑娘也就放心。

“嗯。”皇帝就着她的羹勺吃了口她的蛋羹,太腻了他不喜欢。道:“你改主意了?”

孟逸歌点点头。总不能说是初三命妇拜宫那天太簇疯了心神,提起他生父卫胥的旧事…当年卫胥也是被赐婚,如今不能让太簇这孩子故旧重演一番,护国侯府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了。

“我看着这孩子有些冷心冷情。”孟逸歌想了想,道:“赐婚恐怕适得其反,不如让他自闹腾去吧,最坏的结果…”

“也不过就是领个男人回家。”

“咳。”皇帝险些呛到,拿着手巾擦拭嘴唇,肩膀笑得发抖,不过他稳得住。

孟逸歌早知道他会笑,自顾自吃着饭无甚反应,道:“自有祁老太太看着,我身份不便最多嘱咐两句,他不听也由着他去。”

皇帝不笑了,放下手巾,一招手宫侍们呈上专用来漱口的汤水,呼噜噗簌。

“那孟琛呢。”

“嗯?”怎么说到孟琛那去了,孟逸歌疑惑抬眸见皇帝目光幽深凝着她,便道:“孟琛有孟家族亲操心,你要我管吗?”

皇帝拥着她腰身,柔声道:“多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