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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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病因(第四十四)

孟逸歌进京前,皇帝手下的主卫司就将其查了干净。相貌图、诸喜好、生平事及亲五服眷九族通通都查了个底儿掉。均没有特别之处,只是寻常百姓家小门小户小人物,一个胎里不足先天有缺的小女儿,四户八邻也都是好相与的没闹过什么事。

照顾孟逸歌长大的婆子本是奶娘,也是身家清白的人户,通家人口也没几个。因娘家是开老药铺的,打小学了些医药治理,照顾人更仔细些所以在孟家一呆就是十几年,孟逸歌每每犯病都是她守在一侧。病时喝的药,来来回回也就那三副药方,顶了十几年。后院倒掉的药渣子还能翻些出来,大都是些安神补气,平喘止咳的药,没什么大用。

孟逸歌院子平时也没有闲杂人等进去过,大伙都知道她病重向来绕着院子走。闺房里也空,只一张红木床与小矮桌,还有一架小衣柜,打眼看个完全,除了屋子里两盆花草也没别的活物。

内宅外室都查了,没查出点什么异样。细想孟逸歌打出生见过的人除了孟家父亲与孟琛也就是大夫婆子了,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祖上也没有旧怨,都没有害她的理由。且说即便想害她,这十几年有的是机会下手,不至于每次下一点叫她痛苦煎熬,图个什么。

今晨下令暗探去查,入夜时他出宫便收到了消息,主卫司也将昔日存档调出送去给太簇查看。

太簇看着飞鸽传书而来的小信面无表情,似乎早猜到是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孟逸歌进京一年即便有后手也早就清理干净,查不到也是寻常,后人看不如前人讲,今晚出宫他便寻来孟琛。

孟琛还算勤勉,每日里去营地操练,只是进取之心太急也难成事。前些日子听说太簇领了禁军职,原因是宫里缺人手,孟琛还说笑着想进宫为少将军鞍前马后,话本是打趣人的但心思是真的,进宫见姐姐。

太簇难得寻来,从前就没主动找过几回,大都是孟琛去寻他的。太簇领了禁军差事后,见得便更少了,今日难得见他在院子里,两人房门相邻,孟琛一眼便看见。

孟琛拎着盔帽,衣衫浸着汗,笑着打招呼:“你怎么回来了!”

“我可听老太太说,你天没亮就进宫当值去了,我原以为你今晚留宿宫里呢。”孟琛走至他身侧,放下盔帽,看院子石桌上温着酒还有几碟子菜。

“宫里带给你的。”太簇给他倒了一杯酒。

太簇从军营里相识就是个冷淡性子,初见至今从没有过礼尚往来,进宫当差以他的性情自己都未必会喝酒,更别提外带出宫来送人,孟琛一下便猜到…

“我姐姐?”孟琛眼睛一亮,不着急喝,问道:“还有呢?我姐姐有交代什么话吗?”

“没有。”太簇看也不看,自顾自喝酒。

“那有信吗?”孟琛眼神殷切,非要问出点什么不可。

“没有。”太簇放下酒杯,斩钉截铁道:“什么,都没有。”

“好…多谢。”孟琛点点头,有些失落但片刻便好,想着皇城内外也不便送信。随而看着一桌子菜,动筷:“今天初一,不知道姐姐在宫里吃些什么,在陇苏时她…”

她什么也吃不下,还没说出口就被太簇打断。

“她病了。”太簇右臂反掌撑膝,抬眼定神细看孟琛神情。

“病了?”孟琛赶忙问:“是风寒吗?太医看了吗,药能灌下去吗!”

烛火摇曳,太簇身坐背光面容在阴影里看不清。道:“你既知道…她轻易不会醒。”

太簇十一岁从军,规规矩矩稳扎稳打地从童子军一路刀山血海搏出今日的少将军。这十几年来别的事不成,只说押兵审贼,查人于微的本领同年男子当中无人出其左右,孟琛有没有撒谎一看便知。

太簇不愿多耗时耗神,直言道:“病因是什么?”

“天生的。”孟琛道:“姐姐是早产生,胎里不足先天有缺,在陇苏时,一旦发病有大半个月都在昏睡,浑身发汗烧得滚烫。”

“我原以为是宫里太医圣手,保得姐姐安康,没想到…”

没想到大年下的,忽然就病了。

“一直这样,没有好过?”太簇问。

“偶尔有几天安好,不过也只有几天。”

孟琛说的都是实话,虽然是些没能派上用场的话,可孟家就那么几个人能近孟逸歌的身,查来查去也没个结果就奇了怪了。

太簇不再说话,垂眸喝酒脑子里过了千百种可能,想到陇苏偏远连个有能耐的大夫都寻不到,满城就那么三两个赤脚大夫,难不成是用药出的毛病?孟逸歌刚出生,谁能知道她身体与什么食物相克,能用这么多年如不是有意为之,说不定真就是一直不知食之有害,大夫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多年进食积累成伤。

太簇记着这事,初二一早进宫当值先去太医院问了些食毒的事,说不定猜想的可能还真有可能。

太簇是午后值任,上午从太医院出来后又去翻找食毒相关的医书册,看了孟逸歌的脉案记录与病症详情,等到时辰差不多了直接去值任。沈节同另两位副统领是午后的差,太簇午后接夜值,这么来有一整天没见到太簇了。

原本想告诉太簇,暖阁里那位主子今日傍晚时分醒了,竟没能遇见他。

孟逸歌在陇苏时每次犯病都是一样的,整夜整夜地做噩梦,入夜时浑身烧得滚烫,天一亮烧就退了又开始浑身发冷,若是春雨季还会起一身疹,嗓子像吞了瓷片渣子一般撕裂地疼得说半个字,只能痛苦呜咽,这样的病症得生抗半个月才能稍好些。后半个月便是大病初愈虚弱得很,每日醒过来不过两个时辰又要昏沉睡过去,每个月都差不多,前半个月犯病后半个月养病,这样过了十七年。

睁开眼时,她有些神志不清,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身旁一声一声的轻唤从耳空混沌到缓缓清明,目光微侧从床榻架顶缓缓下移至围帐再到身旁的月色寝袍,他怎么不穿赤黄寝衣了。

他好憔悴,眼下微青,神思倦怠,低声轻唤:“姁儿,好姁儿…”

孟逸歌凝眸看他,闭着眼不知是睡梦呓语还是声声唤醒,听着听着眼睛发酸自眼角滑落下泪。

又听他说:“姁儿,不嫁,不嫁给别人…”

“好。”孟逸歌嗓子太哑说得不大清晰,拥着她的怀抱一僵,他睁开眼便是满瞳血丝,原来没睡。

“只嫁给你,不嫁给别人。”她睡醒了,便回他的话,只是她不知他为什么说这些。

唔。

皇帝拥紧了她,窝在她头发里许久许久,孟逸歌被勒得难受有些喘不过气,但没有抵抗他半分,由着他拥紧,许久后沉沉舒出一口气,怀抱才送了些。

自额发上传来他的声音,道:“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孟逸歌嗓子疼,说话轻轻地没什么重音,只用气不发力。

皇帝有些迟钝,缓了许久才松开怀抱起身来,向着外头道:“备茶。”

不一会儿景兰领着晚晴如画进内室,带着洗漱温水与茶汤。

皇帝抱着孟逸歌坐起身,充当靠垫将她拢在怀里,伸手接了茶汤自己喝了一口试试温,再喂进她嘴里。孟逸歌喝得慢,茶水顺进喉咙里像热锅浇水嘶嘶辣辣地疼,喝了几口才缓和些痛楚。

孟逸歌没力气,说话声尽力带些自在的笑意,道:“你去沐浴吧。”

皇帝不动,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揉着,道:“我不臭。”

他一点也不可爱,沉着脸说些笑话。

孟逸歌鼻息一动轻笑着:“你的胡子扎到我了,沐浴时把胡子刮了。”

他胡子不多本身也是个毛发偏少的人,只这两天下巴竟就长出了不少青胡刺,不知有多累,看起来太憔悴,她有些心疼。

“嗯。”他沉声应了,听着也是嗓子不大舒服。她既想让自己回避,那就顺她的意。皇帝侧身去拿床内侧的靠枕给她放置好,握住她的肩膀抱着往上移了些,随后旁人备水转身去耳房沐浴。

等他进了耳房,这屋子安安静静半点声音都没有,景兰上前来浸湿帕子给孟逸歌擦拭手足,孟逸歌抬手抚在她背上,道:“好点了吗。”

自己睡得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从前在陇苏时生病总得过去大半个月才好,要真是过去大半个月了或许除夕夜她们受的戒鞭也好的差不多了。

景兰摇摇头,没有回话,低着头认真擦拭着孟逸歌的手足,两遍浸一次水能让帕子持温不下,

孟逸歌道:“都是掌事姑姑了,别哭了。”

景兰放下帕巾给她掖掖被子,抬头时果然是一眼眶的泪,跪坐着将手覆在孟逸歌膝上,不说话。

孟逸歌轻声道:“不是你的错,这是旧疾。”

“奴婢。”景兰一开口,面容上平静话声也稳这倒挺像个掌事姑姑的样子,只是眼泪簌簌落下瞒不住的情绪,道:“奴婢原本想着随主子心意一回,主子累着回头能好好休养不要紧。奴婢受罚,主子心疼以后便再也不会了。”

“只这一回,只这一回…”后面的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了。

“往后再跟你说。”孟逸歌望着耳房方向,低声道:“太医有说些什么吗?”

“没有。”太医只开了药,景兰问了几次也都是说旧疾复发,顺着孟逸歌的眼神望去,大致猜出一二,道:“陛下查问过。”

方才擦拭手足,这会儿恢复了些体力,孟逸歌掀开被子垂下双脚,看样子是想起身。景兰抱扶着她,勉强站定后孟逸歌在原地踩了踩好让腿恢复些体力,大半身子撑在景兰身上,走起路虚浮飘摇,景兰觉着自己能将她抱起来。

景兰浓声道:“主子,咱们不走了,好不好。”

“自己的路不走不行。”孟逸歌撑在耳房门栏,示意宫人们都退下,自己扶着门沿着墙靠着一切能支撑她走进去的力量,一步一步走到皇帝身边。

她太轻了,脚步声也浅,皇帝泡在浴桶中闭目养神忽而闻到她身上的药味才知道她来了,起身抱住她,道:“怎么过来,我一会儿就好。”

孟逸歌道:“想给你刮胡子。”

皇帝长臂一捞将她打横抱起,直接将人抱进浴桶里,刚添了热水她不会受寒。

孟逸歌窝在他怀里,由着他在浴桶中褪去她的寝衣,听他讲:“冷不冷?再加些热水。”

孟逸歌摇头,什么话也不想说就这么枕在他胸口,这水刚添好,水温都有些烫,足够她泡好一会儿。

后来热水变温了。

他道:“我抱你起来,要是还想泡着让人添热水,好不好。”

孟逸歌仰起头看他,额发从他下巴起蹭过脸颊,他低头对上目光,亲了亲她的眼睛。

孟逸歌低下头,靠回他胸口:“吓到了吗。”

他闷声重音:“嗯。”

孟逸歌环住他的腰背,道:“是夏蝉棏,陇苏当地的花树。”

“陇苏小院里我的闺房门外就种了一棵,两岁左右,奶娘抱着我在院子里玩,我碰了那棵树后就开始生病。”

“刚开始不确定,几次三番试过才明白,夏蝉棏与我相克。”

皇帝胸口起伏大了起来,将她拥起来与她四目相对,神色复杂。

孟逸歌抬手抚上他耳际脸颊,望着他眼里的不可思议与无措,想要以掌心的寸寸暖意安抚住他的不安。

“我知道你远征在外收复疆土,我也知道你娇妻美妾子孙满堂。”

“我…”他想解释。

“可我就是喜欢你,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我都只想嫁给宋允和。”

屋里热气腾腾,雾气蒙他的眼,

“但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怎么回来见你,不知道怎么能让你信我。”

他明白,他都明白。

“宋允和,我除了去死,没有办法。”

胸口重重一沉,大片酸涩弥漫开刺激得他想呕吐,他眼眸充血说不出半个字来。

卫姁死了,带着和宋允和的孩子一尸两命。

十几年过去,陇苏一方小地,戏子之女如何进宫如何解释才能让人相信。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处境,往后的日子一眼分明,为了躲开姻亲她别无选择。七月早产,自小胎里不足先天有缺,夏蝉棏是最好的选择。

“姁儿,我的姁儿。”

宋允和抱紧卫姁,肩头颤抖一遍一遍地唤她的名字。

两人相拥,孟逸歌抬手攀上他后颈摸了摸他的发,道:“对不起,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到你身边,不知道怎么面对娘。”

他的臂力太紧,锁着她的肩,他已经好久没有哭过了,久到忘记自己还是个人,是个有七情六欲满腹五味杂陈的活生生的人,即便落泪也是凝眸定定片刻不松。

孟逸歌环着他腰背,轻轻拍着安慰着他颤栗不止的躯体,他是后怕了,像她睁眼时听到的那一声接一声的“姁儿,不嫁。”一样心疼,一样痛入骨髓。

“从前都这样吗。”

水开始变得有些凉了,孟逸歌才听见他抵在肩窝说话。

“嗯。”孟逸歌道:“这次,我睡了几天。”

“两天。”他又问:“从前是多久。”

“半个月。”孟逸歌松开怀抱,手推在他胸口,笑道:“水凉了,你还想让我生病?”

他把人拉到怀里,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骂了一句:“咬死你。”随后把人抱起来,放在厚浴袍上擦干净身子,速速用寝袍裹起来抱着人外走。

外头备下了热汤暖炉,他怀臂温暖有力,她一点都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