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食毒(第四十三)
初一早,天刚蒙蒙亮,沈节除夕夜替太簇当班,一夜未眠,这会儿正揉着脖子在提卫处写下值录,再过一个半时辰就能替下来,回去歇着了。
“诶,你怎么来了?”沈节见来人提着两个大食盒,放在桌前。
“昨夜回去,老太太拉着我就是不让走。”太簇拱手说谢:“辛苦沈兄替我当值。”
“嗐,说什么辛苦不辛苦。”沈节摆摆手,不甚在意,闻着酒菜香于是探手去看,笑道:“这是给我带的吗?闻着就香!”
“自然是。”太簇打开食盒,将里头的酒菜端出来,摆在桌面,道:“聊表谢意。”
“嘿嘿我也猜到了你家老太太定然是舍不得你再回宫的。”沈节耐不住香味,赶紧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吧唧了两下舌头,回味无穷般。又道:“你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过来,天还没全亮呢!”
由祁家进宫有一段路,但宫门口便不得行车策马,他拿着两个食盒这天没全亮就到了,说不定是后半夜就出门了,不知道昨儿老太太有没有拉着他守岁,不然也是一夜无眠。
太簇没答话。他惯是不聊己私家事,倒没什么秘密只是很少与人闲谈,每每相谈除去公务之外,闲话家常的说不出两句便自噤了声,他一向性情如此沈节也习惯了。
外头风一扫,吹了些碎雪落在窗沿。提卫处来来往往的都是禁军,一群糙老爷们壮实的很自然也不惧寒,屋里连个火盆都没有还敞着窗,三面透风好不清凉。
太簇目光落在门套两侧挂着的挡风厚帘上,面色不变神情淡漠,沈节仔细看了看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好似嘴角微扬噙着一抹笑。
“你是在笑吗?”沈节问:“有什么好笑的,说出来让兄弟也乐呵乐呵!”
“没什么。”太簇摇摇头,随口一问:“嗯…方才进宫见太医院的院正魏大人走得急,是哪位贵人病了吧。”
年节时下,太医院只留了三名太医与六名医侍方值,只要没什么大事不至于让院正天没亮赶回宫来,位低的嫔妃若是病了先有宫里的医女,再有太医,没有明旨准许也不能派人出宫宣召院正大人。若是圣上太后有恙那是国之大事,必然有消息传出,怎么说沈节也没法悠哉悠哉坐着喝酒来着。既没有消息,猜想着或许是哪位有权势的皇子母妃吧。
“不是宫里的贵人们…”沈节嚼着酱牛肉,满嘴胡噜话,含糊不清。
太簇本就是随口一提无心探问,起身去拿当值时记,翻着最新页打算记上今日班值。
沈节撕下一只香鹅腿,又灌了一口酒咽下嘴里的酱牛肉,道:“是暖阁里那位主子。”
“谁?”太簇握着笔没来得及落字,问:“暖阁…”
“可不是。”沈节站起身来,从窗走到门看似随意实而仔细,目光扫了一遍外头看清了没外人,这才脚步一转走到太簇身前,压低声音道:“昨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暖阁的一众宫人连着景兰姑姑在内都受罚了,每人领了五戒鞭。”
“啧啧啧,五戒鞭!”沈节伸出五指在两人之间晃了晃,道:“景兰姑姑都跟着受罚了,我还是头一次见。”
“手指头这么粗的竹鞭子有我一只手臂这么长,全打在背上。”沈节想起如画,语气软了些:“这会儿正是关头,我也不能去问我家妹子,不知她怎么样了。”
太簇听他说了这许多,没有回半句话,动作顿在原处,脑子回忆闪得飞快仔细回想着昨晚离宫前的事,只记得在太后宫里喝腊八粥,没见什么不寻常之处。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事了。
别的宫侍或许有出错的可能,景兰是御前女官,景安又是掌印太监,姐弟俩在这宫里待了半辈子没有谁比他们更懂行事,侍奉御前近二十年从未有过行差踏错,怎么会。
能让皇帝罚他们的原因…
“你想什么呢?”沈节左右看看,低声道:“你认识那位贵人吗?先前你让我探听时…”
“她怎么样?”太簇止住思绪,问:“怎么好端端病了?”
“这我哪里知道!”沈节道:“御前的人嘴巴紧,你又不是不知,便是我亲妹子也轻易不肯多说。”
这会儿沈节也见不着如画,更别提暖阁里头的事。
太簇不再多问,低头执笔写下今日当班值守时记细则:宣政殿。
宫廷内外人际复杂,各处要职都有陛下心腹暗脉,御前的事更难探听。要想知道点什么,指望御前的人松口是不能了。今日进宫的太医院院正魏大人乃是越王梁氏太后母家举荐进宫,从先帝在时便是太后亲信侍奉多年,皇帝与卫姁年幼时候都是由魏大人照看长大养得身健体强面透红光,问也不是问不出来,看什么人问。
太后。
这宫里人多如牛毛,可知悉往事的不过寥寥几人,太簇的身份更是瞒得滴水不漏,除去皇帝太后也只有景安景兰两姐弟。底下的人是指望不上了,要说这宫里心疼孟逸歌又能在皇帝身前说上两句话的人,唯有太后。
“太后。”福嬷嬷欠身行礼,刚进内殿来服侍太后起身。
“太簇在殿外求见。”
这会儿太早了,若不是太后上了年岁睡不安稳醒得早,太簇可有得等了。
“是出了什么事吗?”太后问。
“奴婢也不知,问了只说事关暖阁。”福嬷嬷拿着外衣服侍太后穿上:“大年下的这天刚亮就来了,奴婢猜想确实紧要,不敢耽误即刻来报。”
“让他进来。”太后道。
太簇跟着宫人进殿,隔于屏风外俯身叩首,道:“臣参见太后娘娘。”
“到底怎么了?”太后在内室由宫人服侍这净面漱口,挽鬓束发。道:“你向来谨慎,少进内廷,是暖阁出什么事了?”
当年将他送出宫后多年不曾无有音信,再见这孩子时还是他十六岁那年剿匪受赏,随祁帅回京过年时在尾牙宴上见的。后来几次年节宫宴封赏众臣时见过后,便是他戍边多年不曾回京。这孩子心思缜密行事谨慎,大年下的即便他身有宫职为了不引人猜疑也不会来拜见。
“太后恕罪。”太簇道:“今日魏太医天未亮便匆忙进宫,臣无能,未能探听实情,听闻太后每日都在小佛堂跪早,这才莽撞前来。”
太簇俯身磕头,道:“请太后施恩!”
“小君怎么了?”太后听着暖阁便知道不会是皇帝,可昨儿一直到晚饭后还是好好的,皇帝还提前离席出了昭和殿去接人。
“太后莫急。”福嬷嬷道:“奴婢即刻派人去传景兰来回话。”
“恐怕不能了。”太簇仍跪着,立起上身回话:“昨夜暖阁一众宫人皆受罚,领了戒鞭。”
天刚亮不出意外正在服侍主上,领罚刚不过一夜而已,御前的人本就懂规矩眼看刚长记性,传哪个过来都是不成的。
福嬷嬷颇为惊讶:“景兰也罚了?”
“是。”太簇道。
“别的宫人服侍不好还能信,景兰这个老的怎么也不中用!”太后骂道。
听着是真生气了,景兰毕竟从小服侍卫姁又在宫里几十年,同罪并罚定是没有好好规劝出了岔子。福嬷嬷扶太后走出内室,吩咐道:“传皇太后凤舆。”
一旁的宫人俯首领命,即刻快走出殿门去备太后轿乘。
“今日巡值中朝的是谁。”太后不能插手禁军事宜,这么一问也不是真想知道是谁当差,而是要谁去当差。
经过屏风时,太后道:“不必说了,你想办法安排好,今日守在宣政殿。”
有什么事也好及时来报,随时候命。
太簇叩首,道:“是。”
太簇没有跟在太后仪驾后,出了殿门穿过明廊行御花园偏径,这条路避开宫侍也能更快到宣政殿。
太后到暖阁时,景兰提前接了消息出来接驾,欠身行礼时背上扯得生疼,道:“太后万福金安。”
暖阁宫侍俯身叩首,跪了一地。
太后走进内殿,没见着皇帝,径直绕过屏风走近床榻。
暖阁正中烧着炉,三面椒墙拢着温,帐子里熏着安神香,孟逸歌身上的锦被内层是野兽皮毛,里里外外都十分细致。唯她面色苍白,额发鬓角鼻尖皆有汗迹,气息很乱连带着指尖微颤,前些日子面上那点红润半点不剩。
太后看着心疼,伸手抚在孟逸歌额发上,谁知刚一触碰到她反而颤抖更加厉害,太后连忙收回手不敢碰她,给她掖好被子再轻轻地安抚着,哄着:“不怕不怕,娘在这,娘在这…”
孟逸歌于睡梦中咬紧了唇,太后不再轻易触碰,福嬷嬷压着声音,道:“太后,让小主子先歇着吧,有太医在一定没事。”
太后起身,走出内室前以袖边拭面,出来后神色如常。
景兰守在屏风外,自知太后有话要问,待太后落座后,立刻跪于座下,道:“奴婢未尽职守,罪该万死。”
“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夜之间她就病得这样重。”太后说时,回忆昨日:“小君和皇帝置气,昨晚是有所争执吗?即便争执,何至于病成这样…”
景兰不知皇帝和孟逸歌在銮驾之中可曾有过争执,只知道自己所见,照实说:“主子昨夜去昭和殿寻陛下,走了半个多时辰。回来时还好,后半夜听见声响像是做噩梦了,原以为也没什么,再后来发觉不对。”
“陛下察觉主子发起高烧,人在梦中怎么也喊不醒,随即召见太医。”
“退烧的药汤灌不下去…”景兰说着,喉咙哽咽说不清是心疼还是自责,道:“主子喝不进药也退不了热,浑身滚烫。天没亮就派人出宫去宣魏太医。魏大人眼看灌不进去药,行针退烧,这会儿在前殿回话。”
听着没什么缺漏,可若是走去昭和殿的时候受了风寒…太后垂眸细想,沉吟:“便是风寒也不至于病成这样,这一年虽说身子弱好歹安然。”
福嬷嬷站在一旁,轻声道:“待陛下查问清楚了,再让魏大人来回话,太后放心。”
太后抬眸望向内室,随后眼神下移,落在景兰身上,道:“哀家留你照顾小君本是见你忠心,你若是分身乏术,哀家接她回身边,你只管做好掌事之务,履掌事之责。”
咚!
“太后开恩!”景兰磕头重重打在地上,道:“但求得将功折罪,此后若再有大意,奴婢以死谢罪,”
“起来吧。”福嬷嬷站在一旁看着太后脸色,扶着景兰起身,道:“小主子如今身子弱,你们近身服侍更该上心。旁人便罢,景兰,若是你都不尽责,由着小主子胡闹不爱惜身体,这宫里还能信谁?”
景兰跪在原处,只是立起腰身听训。回忆起昨晚看主子坚持,本意是想任由主子肆意这么一回,回头陛下怪罪,自己领了罚便可叫主子心疼,以后再不会固执。谁能想到这一趟竟不是那些咳嗽风寒的小病症…眼看魏太医诊脉时面露难色便知道不妙了。心里除了悔就是怨,悔自己愚昧,怨自己大意。
“奴婢罪该万死,绝无二次,”景兰道,这话声虽抖得厉害,眼神却定得很。
福嬷嬷点头,道:“你能明白最好不过,这宫里有几个是对小主子尽心尽力的,你总该有数。”
“谢太后开恩。”景兰俯身叩首。
太后便不再多说,起身有福嬷嬷扶着进内室去看孟逸歌,只坐在床边守着也不敢轻易触碰。
皇帝在前殿上座将孟逸歌病症问得仔仔细细,太医院的院正魏大人立于殿中回话。
“禀陛下,食毒之症。”
“食毒?”皇帝问。
“血肉之躯难免有所相克之物,好似美酒佳酿,有人醉生梦死,有人半杯毙命。”
皇帝垂着眼眸看不清神色,道:“这一年都养在朕身边,同寝同食。”
“陛下明鉴。食毒乃是长年累月,薄末积攒非一日之功。”
魏大人是上了年岁的人,一句话说出口总是先在脑子里过几遍,道:“姑娘进宫一年,除去春夏时曾有皮肉伤再无其他病症。臣几次请脉,号得也是胎里不足之症,体弱些却不严重。”
“那时曾听闻,姑娘于陇苏缠绵病榻多年,心有疑虑然无以解,未敢禀上。”
“今日诊脉,这才明白是食毒。”
“姑娘体弱,食不可食之物,自然病重于危,命垂一线。但正因为体弱,症状也像风寒,食毒藏于病体之下多年,寻常乡医也诊断不出。”
“食毒只要不发作,便无人知晓,这一年仔细将养,姑娘不曾有失,自是安然无恙。昨夜一受凉,风寒破体,食毒趁虚发作,便是今日似风寒而非风寒之相。”
皇帝声音有些哑,道:“可有根治之术。”
魏大人没有直言可否,叠掌抬臂:“容臣回去钻研几日。”
皇帝侧眸,景安了然上前,听道:“传太簇。”
太簇就在殿外当值巡视,听了召唤转身便进宣政殿,一身宫甲碰撞沉响,跪道:“臣参见陛下。”
皇帝站起身时,一身寝衣松垮想来是没得空换衣服,走到太簇身前停下,只说了一个字:“查。”
太簇眉心微蹙,顿了顿随即明白过来,道:“领旨。”
皇帝无意多说,转身便走,穿过上座右侧小门进暖阁。
景安没有跟着进暖阁,而是转身下阶走到到魏大人面前,道:“魏大人还请将病症与将军细说分明,也好方便将军探查。”
果然。
太簇眸光微冷,抚着腰间佩刃不自觉握紧了些。
魏大人欠身颔首,道:“是,请陛下放心。”
景安让炤台俭送走这两位出殿后才转入暖阁,宣政殿大门一闭又恢复如初的金碧辉煌,寒冷空静。
太后听见脚步声,侧头就看见皇帝一身寝衣随意披着件月色长袍走来,便问:“如何?”
“命人去查了,母后先回宫吧。”皇帝疲累得很,嗓音又糙又哑地,眉眼也憔悴许多。
“查?”太后顿时扬声:“是人为?”
皇帝道:“朕会照顾好她,母后放心便是。”
“你如今将她照顾成什么样了。”太后哪里能听他含糊过去,站起身来向着他走了几步,两人对峙。
“她疼一分我疼十分,她寝不安眠我便昼夜不歇。”皇帝望着太后,反问:“换成母后,又能如何?”
“皇帝!”太后斥声。
皇帝不予理会径直绕过皇太后,右腿跪坐床榻,伸手探了探孟逸歌额心的温热,声音低低地:“昨夜梦魇,高烧不退,她于梦中唤了三次:允和…”
皇帝抬眼,直直望着太后,道:“无数次的:娘…不嫁。”
太后心口一痛,避开皇帝直视的目光,眼里发酸无处落目,不知如何应答。
福嬷嬷及时扶住了太后,道:“太后近来身子疲乏,先回宫歇息吧,晚些时候再来看小主子。”
皇帝眼里没有旁人,太后仪驾何时走的也不清楚,退下左右只想静静陪着孟逸歌。于是脱了外袍随手滑落在地,伸手自孟逸歌的脖颈处穿过,揽着她肩头轻拥在怀,耳鬓厮磨间好似能听见她的呓语,好轻好轻。
“好姁儿,不嫁给别人,嫁给允和。”
他哄着,陪着她静静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