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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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如梦初醒(第四十二)

太簇盖下门前厚厚的挡风帘后便走,大步流星出了寿安宫往宫外去。今夜雪重无月,宫里四处的红纸灯笼暖影绰约映照红墙雪阶,他步子走得既稳又快使得斗篷之下的青衣墨袍翩翩流转,孟逸歌披着棕褐大氅站在廊下远远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太簇转过宫巷看不见了。

“主子,外头冷不要久待了。”景兰扶在她右臂身侧,烛火灯影映在脸上格外温柔。

“走走吧。”好久都没有走走了,难得雪夜又是除夕,不该白费雪景一场,孟逸歌道:“去昭和殿。”

景兰道:“那命人备轿撵吧,这么大的雪,走过去主子会受寒的。”

孟逸歌没有应下,脚步动身沿着红廊青栏走,不说便是不愿。

孟逸歌走得很慢,目光沿着长廊绕着旧壁穿过殿堂落在高墙黄瓦之上,有些怅然若失的伤感。景兰跟在一旁看得分明,扶着她的手腾出左臂环住孟逸歌的腰身将大氅裹得紧一些,围住了温暖屏住风雪;景兰不知她惆怅的原由,只想好生伴其左右,予几分安慰。

“主子有心事。”景兰道,话说出口时又有些后悔,担心勾起她心里的伤心事。

说与不说,煎熬的都是她的心神。

周围很安静,孟逸歌听着自己的心跳三声一步,跟在身后的晚晴如画脚步声也轻,除了引路灯里的烛火碎裂与踏雪沉冰有些零碎的声响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

“阿律看着比小时候,还要深沉些。”孟逸歌低声说道,谈吐间的热气在雪季里好似云雾般袅绕,一忽儿就没了。

“少将军从小就是个不多话的性子。”景兰手臂力气紧了紧,不想她又将如今种种揽于一己之身,道:“这么多年戍边领兵要压制一众兵将,难免更罕言寡语,主子不必忧心。”

“他小的时候不受看重,吃了许多冷眼,那时年纪小只是有些不爱说话而已。”孟逸歌感叹着当年光景,心疼太簇爹娘远亲,独自一人唯有依靠于她,可惜事情难预料。她道:“如今看着,太过深沉。”

“如今也好,少将军年少成名一身功绩,寻常人家的儿郎多是比不上的。”景兰道。

“若当年没有那些事,他留在宫里长大定能顺心如意,考个功名娶妻成家,倒不至于沙场搏命。”

“少将军出身将门,骨子里就是不服输的气性,保不准还是会走簪缨之路。”景兰也算是看着太簇长大的姑姑,虽说当年送出宫将养也无以顾及,但说起护国侯府血脉总是多有欣赏。

“他要是自己想也随他,只怕是当年无可奈何,没得选。”孟逸歌回想着这两次见到太簇的场景,他生得好看但面容清冷疏离,外人看着不好亲近,眉眼之间满是多年征战不怒自威的肃杀之气。虽说每次同着孟逸歌说两句话都是乖巧的但太过平静,即便心里波涛汹涌也不见他袒露半分。回想尾牙宴时,他便是那样面容冷峻地直直落下两行泪来。

不说话与有话不说两者大不相同,这样不好,心思深沉易损耗心神,不是长久之相。

孟逸歌想起让太簇带食盒出宫时,他那副黯然不语的模样,无奈道:“你没见他今晚那模样,几句话里同着孟琛比,心结颇深。”

景兰垂眸一笑,缓声道:“年幼时,母亲总说长姐需得多让着弟弟,有什么好的都先想着景安,我总埋怨母亲偏心,嘴上不说但心里的委屈多年未清。”

“嘁,你倒是眼明心亮。”孟逸歌瞧了她一眼,终于些笑意,后又感叹着:“可你和景安毕竟是亲姐弟,这两个孩子各有心思,我担心…”

太簇心思重,孟琛也不见得如在陇苏般自在,两人如今都从军任将,只担心将来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

“主子心疼少将军,想必他是明白的。”景兰道:“从前主子不在,如今回来了,当年的无可奈何之于如今都能慢慢补过。”

“哪是那么容易的,心病也得心药医。”孟逸歌忾然叹息道:“他从小话少,这么些年也不知一个人怎么过的。”

“当年曾在福嬷嬷处听闻过些。”景兰扶着她穿廊下阶,边回忆着:“少将军身份从秘,祁帅不敢张扬才送到乡下庄子里养着,刚送去时不吃不喝也不吵闹,一个人窝在房里咬着被褥哭,后来病倒了。”

“彼时祁夫人养育大姑娘事多走不开,祁帅又出征在即实在是无暇顾及。只好暗中请老太太多费心,让老太太得空时避开闲人去庄子里看看,好照顾一二。”

“到第三年,少将军十一岁时,正赶上祁帅回京述职的时候。他求祁帅带他出征,不求别的只要随军当个童子兵做做杂事也好。”

“祁帅念着他年纪小,不肯答应。少将军却是个倔脾气,闷不吭声地在祁帅寝屋门前跪了一夜。”

“后来老太太看着不忍心,同着祁帅商量了一番,少将军这才得以如愿从军。”

“竟是这样…”孟逸歌每听一句便多皱紧眉心一分,胸腔中一阵一阵泛着酸气,可她又能做些什么,过去再也回不去。

“主子,人各有命。”景兰环着她,见她气息微颤,胸间起伏不定,红了眼眶:“其实最该心疼的是您自己。”

当年旧事各有对错难以分明,可除去卫胥谋反被株,其余的人人都有了好结局,即便有些人过得艰难可总归如今看着是圆满的。唯独卫姁,从头至尾没有做错一件事,落得怀胎服毒的结局,一尸两命了结十七岁的性命,再无回首可能,

孟逸歌,这一生也只能是孟逸歌。

风雪重,孟逸歌鼻尖微红,垂眸低头吸了吸鼻子,浓声道:“过往以过,人总要往前看。”

“是,来日方长。”景兰道:“主子又何必总是记挂过往,少将军也不曾怨怪过您。”

“你倒是能说会道,我险些被你绕进去。”孟逸歌嗤笑,忽而想起一事,道:“正月初三…命妇是不是得进宫叩拜凤仪?”

“是,每年初三,皇室内眷及诰命都得进宫叩拜。”景兰又补了一句:“宫里没有皇后,按章程只需向太后叩拜。”

“你记着点,提前去请太后于初三日,留着祁家命妇多说几句。”孟逸歌道。

景兰道:“祁帅之妻当年生二姑娘时难产险些不测,后来身子一直不好,二姑娘五六岁时祁夫人就走了,算一算也有十年了…进宫来的是祁家老太太。”

难怪府里内外都是祁老太太主事,难为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这样辛苦,虽说是可敬但难免劳神。

孟逸歌点点头,没在多问,若有所思兴许是有盘算了。

主仆一行人走到昭和殿前前后后也差不多半个多时候,她足底发寒发麻感觉不出鞋袜是否湿了,只是太久没有走这么远,小腿酸软,有些没力气。

昭和殿下石梯百阶,她走不上去了。

景安从殿上疾步走下,身后跟着那小徒弟炤台俭,急急忙忙地:“主子,您怎么走来了!”

孟逸歌半身力气都倚靠在景兰身上,正停步不前欣赏这贝阙珠宫歇口气,道:“你是怎么知道我来的。”

景安走下阶梯欠身行礼,半弓上身使得矮孟逸歌半个头,道:“禁军沈节今晚当班,方才远远见您来了就进殿禀了。”

难怪。

禁军担着护驾重责,轻易不离岗,今日除夕后宫人来人往,见驾自有内侍太监往来通禀,何至于禁军大材小用。孟逸歌这还没让宫人去禀,景安就提前知道下来迎人,必然是有好眼色的提前去禀告。

“主子,陛下不知道您是走来的…您这”景安面露难色,似乎能想到皇帝见了她后训斥一干人等的场面。

“你不用将我走来的事告诉他。”孟逸歌真是累了,说话也没什么力气,只是挥挥手让景安回内殿伺候去,道:“我不进去了,你就说我累了回暖阁歇着。”

“主子,奴才们可以…”

还想把她抬上去不成。

“不必。”孟逸歌打断景安后话,实在是累:“我确实累了,进去了也没劲。”

“你且放心回去伺候,我这会儿也没力气走回去,传轿撵。”

景安微蹙眼眉,眼神一转,道:“是!”

随后又领着炤台俭转身上阶,一路小跑回昭和殿。

皇帝在这,銮驾时时待命,但毕竟是天子车驾总不能当着众人的面孟逸歌就乘走了。原以为景安是让人速速去传轿撵来,孟逸歌歇口气的功夫便听身后白玉石阶上传来衣打步声,又急又重。

皇帝来了。

“你是疯了不成。”皇帝话音刚落,孟逸歌便身子子歪被他打横抱起。

动作太急,孟逸歌脑袋晃得有些晕,还没开口接他的话,又见他目光一扫众人最后落在景安身上,斥声:“今夜同行一众,下去领罚!”

“你监刑。”

“是!”景安急急应下,半句求情的话也不敢多说。

景兰倒是神色如常,好似早有所料一般,同着身后晚晴如画等六人,紧接着话尾,跪地叩首异口同声:“奴婢知罪。”

孟逸歌搂着皇帝肩颈,险些噎住一口气上不来,道:“你…你这…”

孟逸歌闭上眼晃了晃脑袋,回神时,皇帝已抱着她坐上銮驾,正倾身探裙查看她的鞋袜。

“我只是走走,你做什么罚她们。”孟逸歌道。

皇帝身子不动,抬眼骂了句:“放的什么屁。”

“你…你说的什么话。”孟逸歌扶额,任由他查看鞋袜。

鞋湿了大半长袜没湿,只是双足冷得像冰,皇帝给她穿好袜子,掌心握着捧到怀里裹进衣袍中,她缩成一团时活像抱着个小娃娃一般。

这样弱小。

“好端端地折腾什么?”他声音沉沉,发起怒来没有表情,眼神定定瞧着便叫人害怕。

孟逸歌心底发虚,望着他发愣,从未见他在面前这幅神色。无需扬眉瞬目疾声厉色,只这样横眉冷目,眸光定定,薄唇一揉问一句便叫人心生惧意。

“说话。”皇帝右掌一握,掐住了孟逸歌的下巴半张脸。

此情此景本不该多想其他。不知怎么,孟逸歌脑子里忽而闪过许多不相干的人:哭悔哀嚎的奴才,恐慌万状的朝臣,战战兢兢的王亲,跌回椅座的太后…

定邦安民,拢业赋商,震慑南疆北境使敌军谈声色变、不寒而栗的少年皇帝。

“想见你。”孟逸歌轻声道。

不知怎么,本是件小事,孟逸歌心里生出许多感触:自己尚且如此,何况之于旁人对天子的畏惧。

“想见我?满宫的奴才你一个看不见?非要走着来见我?”

他声音不高,孟逸歌也能将话里的怒意听得分明。

“你怎么不学人家除夕祈愿,从太后宫里三跪九叩一路磕过来才好?”

孟逸歌这才发觉好似忘了今日同他闹脾气,躲在太后宫里大半日不见他的事。

“说话!”

孟逸歌眼眶发酸,盈盈泪水不肯落下。

“这会儿哭算怎么回事?”皇帝松了她的下巴,手掌顺下横移随而扣在她后颈上,问:“怕了还是委屈了?”

他说完这句,孟逸歌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杀了好多人。”孟逸歌忽而问了句,一出口便止不住哽咽,肩头微颤。

自己也不知为何,许多问题都是在细水岁月中忽然有答案,一瞬间了然。

皇帝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时先错开了眼神,目光落在她肩上。

自己是不是吓到她了…

他眼底情绪散乱不过片刻无措,再抬眼时,皇帝对上孟逸歌的目光,点头。

“是,如何。”

“怕我杀了你?”这一句,他竟有些颤。

孟逸歌摇头,百感交集不知何以言表,万千话语不知从何说起。于是伸手环上他肩颈,上半身紧紧贴在一块,趴在他肩上不住地流眼泪。

稳着声音不让自己有哭腔,只是鼻子酸酸地难受。

“对不起。”

“我应该早点想办法回京。”

“我应该早点回到你身边。”

“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熬了十七年。”

从她开口的第一句对不起,皇帝双臂便环住了她,拥得紧紧像要将她揉进身体里,一句一句。

“不许生我气。”

“不许不理我。”

孟逸歌用力地点头,认真回应他:“好,哪都不去,只陪着你。”

这一夜落榻不曾好眠,孟逸歌接连噩梦,于睡梦中攥紧了被褥一角,一身冷汗不住地颤抖。

梦里城墙百姓,梦里沙场点兵,梦里金鼓连天刀光剑影。

南淮说书先生口中的王军百战,捷报频频,流于市井的文书笔录,鲜血淋漓,通通有了画景。这一幕一幕都是尸横遍地,白骨露野,破空而来刺入他胸前那一箭险些要了性命。

“允和!”孟逸歌低声惊醒,皇帝抱着她入眠深深。

她身上冷汗涔涔,抬眼望窗,灰蒙青色尚未破晓。她头疼脑热难受得很,昏昏涨涨又熟睡过去,落进下一个梦里。

梦里的一切都有了答案。